「我讨厌他们。」
这是年幼时的回忆。
当时我正和佐藤一起看动画。
「怎么会！萨比战队明明就超帅的！」
「就是讨厌，他们是坏人。」
佐藤将战队英雄说成是坏人。
「他们为什么不听毕勒讲话？」
毕勒是动画中的反派。
「英雄太卑鄙了。」
「不对啦！毕勒才是坏人！他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
我无法理解佐藤在想什么。
「还不是英雄害的。」
所以这件事令我印象深刻。
「要是他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一起想办法，向对方道歉的话，一定能变成好朋友。可是英雄总是很暴力。」
长大后我才明白。
「……世上才没有坏人呢。」
佐藤说的是理想的世界。
「小爱好奇怪！刚刚明明说萨比战队是坏人！」
「吵死了！我才没说！笨蛋笨蛋～～！」
「说别人是笨蛋，你才是笨蛋！」
世上有坏人，有无论如何都无法沟通的人。
所有人都在对抗坏人，因此人们都喜欢打倒坏人的故事。
任谁都在追求胜利，任谁都享受胜利的滋味。
然而千万别忘记，消灭坏人的人，也是坏人。
而坏人终有一天会被打倒。
＊ ＊ ＊
铃木健太的父母都是工程师。他们是当时少数懂电脑的人才，参与过一些重要系统的设计开发，影响延续至今。
他父母总是在聊工作，因此他自然对父母的工作产生了兴趣。不过他无法笃定地说「我将来就是要成为我爸妈那样的工程师」。
他总是拿到第二名。
运动赢不过身材高大的同学，念书也赢不过住在附近的女孩──佐藤爱。
即使上了国中、上了高中也一样。就算年纪增长、换了个环境，还是有比自己厉害的人，怎样都无法拿第一。
爸妈是最顶尖的。总是拿第二的我无法和他们一样。
他并未意识到自己这么想，但内心某部分已经放弃了。
不过他还是很拚命。即使知道自己不会拿第一，也绝不会偷懒。
因此输给别人时他会更不甘心。他总是靠哭泣来发泄情绪。
男生哭很丢脸。男同学总会说著「呜哇～～」嘲笑他，女同学则会「噗哧」笑出来。佐藤爱则是说著「──来啊！再哭啊！」继续刺激他。看到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大家最后都会说「小爱，别再欺负他了」。当没有人再嘲笑铃木时，佐藤就会老实地向他道歉。接著班上便弥漫著尴尬的气氛开始上课。然后就会有个人忍不住笑出来，使老师感到不解。
佐藤周围总是充满笑容。但说她是「太阳般的存在」又有点不太对。
她只是个弱弱的坏人，没有那么高尚。收拾掉她之后大家都会露出笑容。这里说的大家也包含她自己。
那肯定是不切实际的妄想。他的人格是在理想世界中形成的。
输是理所当然。因此就算输得再惨，他也不会低头。
他知道理想的世界。因此就算离目标再遥远，他也不会止步。
他异于常人。一般人输了之后应该会感到懊悔和厌倦，发现理想太遥远便会放弃。
因此当他──发现自己持续追赶的背影消失时，便迷失自我。他在黑暗中寻找出口，经历过一段不断撞墙的时期后，再度遇见她。
「──那么，该从何说起呢？」
这里是公园，有东京少见的滑梯、秋千和单杠等游乐器材。
公园里有两道人影。铃木和佐藤站在看不见星星的明亮夜空下。
其他两人已经先回家了。公园四周虽有住宅，但离车站很远，因此路上都没人。
「佐藤想先听哪部分？」
铃木的声音小到像在自言自语。不过公园安静到连这么小的声音都能传进爱的耳里。
「……」
视线交会。
铃木看著佐藤的眼睛，有些紧张。
他心想，佐藤看起来总是像在胡闹，实际上却像AI一样思考著下一步。她可以深入思考那些铃木从未想过的事。
现在她脑中浮现出怎样的话语？从表情很难看出来。她看起来既像在烦恼什么，又好像很放松。
铃木轻咬嘴唇，等待她的第一句话。
「……抱歉。」
「咦？」
他不禁反问，完全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
佐藤抱著肩膀长长地吁了口气。接著有点难为情地说：
「这里有点冷，我们可以去网咖吗？」
铃木仰望天空。该怎么说呢，这个人……
「嗯，好啊。」
真的很随心所欲呢──他这么想。
＊ ＊ ＊
──世上才没有坏人呢。
二十年前，她看著战队英雄这么说。
「好～～！上吧！给他致命一击～～！」
如今她倾全力为魔法少女加油。
这里是网咖的两人包厢。正常来说这应该是个让人心跳加速的状况，但我脑中只有「吵死了」三个字。
「呜哈～～超好看的～～」
佐藤心满意足。她笑容满面对著萤幕拍手，完全看不出和我同岁。她有著孩子般闪亮的双眸，以及令人安心的笑容。化上年轻一点的妆容，说不定还能自称是高中生。
「嗯～～？你在看什么？」
我们四目相对。动画不知何时已经播完。这时我才发现自己一直看著她，还为此吓了一跳。
……我得找藉口掩饰过去……掩饰什么？
我说不出话。正当我为这无以名状的情感感到困惑时，她像是注意到什么，开口说：
「啊……如何？没那么紧张了吧？」
这口气莫名有股上对下的感觉。我都快忘了原本的目的，看来她打算主张看动画是为了缓解我的紧张。
「你这个人，真的是……」
「怎样啦～～」
「不，没事。」
「你说啊，这样我很在意耶。」
她不断用手肘推我。我忽然感到很怀念，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我想起你以前常常把我弄哭。」
「咦～～？我是在安慰你吧。」
「才没有。」
我一口否认。
佐藤生起气来，泄愤似的将萤幕关掉。
「小健变得好跩。」
「佐藤你和以前一样。」
「就是这点。干嘛叫我佐藤，叫小爱啦。」
「不要，这样显得好幼稚。」
「啊哈～～！你在害羞喔？」
佐藤宛如发现新玩具的孩子，将手肘放在我肩上，开始缠著我不放。
「孤男寡女挤在包厢里，你肯定在想『呼呼，她怎么这么香』，对吧？」
「我才没有。」
我真的完全没这么想。但这么说她可能又要不开心了，所以我只能暧昧地笑了笑。
「你其实在害羞吧？」
「我才没有。」
「没有才怪～～」
我开始觉得有点烦了。
我想到一个好点子，望向佐藤。
这是个容易心跳加速的距离。我凝视著她的眼睛，还以颜色。
「小爱，你变漂亮了。」
她面露惊讶，我见状笑了出来。
「喂，这不是真心话吧？」
「是真心话啊。」
「那你不要笑啊！」
她别开眼神，拍了拍我的背。
「你现在也长得还可以啦！」
「谢谢，还可以是吗？」
「所以说，长得还可以的小健为什么要创业呢？」
「你问得好突然。」
佐藤停止攻击。
「行了，快点说一说吧。」
「好啦好啦，我说就是了。」
我稍微清了清喉咙。
「最初的动机，是因为我尊敬的人过世了。」
「抱歉，太沉重了。你按照顺序慢慢讲。」
「你要求太多了吧？」
「才不多。」
明明就很多。我忍住这句话，想了一下。
「对不起，我想不到。」
「……对方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个优秀的工程师，真的非常优秀。」
他和总是拿第二的我不同，是个一等一的人才。
他比谁都优秀，又比谁都努力，留下的成果比谁都丰硕。他是那种应该在历史上留名的天才。
然而，他却突然死于过劳。我无法相信他死了，内心彷佛失去了什么东西，再也找不回来。
他的葬礼很冷清。
只有我、家人和几名同事参加。
「真不可思议。人越拚命，就越孤独。」
我喃喃自语。
「刚才看的那部动画主角越是拚命，就越受到支持。但现实不一样。越是拚命就和别人越不一样，越来越孤独。」
我觉得这没道理。我在心中大喊，太没道理了吧。
他有一个梦想。出身自贫穷家庭的他，想创造一个平等的世界，让所有人可以不再在意贫富差距，让往后出生的孩子们有公平选择的机会。
这梦想真远大。但我相信他一定能实现，他就是让人这么觉得。
他不是个该静静死去的人。这么伟大的人，全世界都该哀悼他的死才对。
我有一年的时间胸口像是破了个大洞。一年后，我眼中的世界完全变样。
我发现一件事。
他并不特别。
「到处都有厉害的人，他们都独自奋斗著。」
我很害怕。
每当看见才能出众的人，我都害怕再次失去。
「都在犯同样的错。」
我的决心强烈到心魂颤动。
「所以我……我要改变世界。」
我下定决心，不要再重蹈覆辙。
「不过我还是常常失败。」
我望向佐藤，尴尬地笑了笑。直到刚刚都还在大呼小叫的她，却没有露出笑容。我微微低下头，回想过去的失败经验。
我当初一心想帮助别人，就算他们毫无经验也没关系。我想对那些因碰壁而无法前进的人伸出援手。
我指导了几个认识的人。
却有种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深感绝望。
那个说想学写程式的人对我说：
「我不需要学那么深啦。」
那个说想学当业务的人对我说：
「我只要达成业绩目标就好，教我一些技巧吧。」
我慢慢意识到。
世上有愿意努力的人，也有不愿努力的人。
我想帮助的是前者。
愿意努力的人通常会主动开始做某件事，不会靠别人。
所以我规定真•程式设计补习班不收无经验者。
我能够使用的资源有限，用在没价值的人身上太浪费了。
当时的我一定很焦躁。
原本我眼中只有比我优秀的人，这是我第一次关注那些比我差的人。他们的世界实在……实在太令人绝望。
「我几乎感到万念俱灰。原以为是最好的作法，实际上完全行不通。检讨原因后想出更好的点子，也行不通。就这样不断重复，觉得好不甘心……但我仍无法放弃。老实说我已经束手无策了。」
这时我再度遇见了她──佐藤爱。
「…………」
我将话语吞回肚子里。
遇见你真是太好了──要说出这句真心话实在太难为情。
佐藤彻底破坏了我内心的常识。
第一次接待客户时。
老实说我真的以为要搞砸了。
我旁边坐了个Cosplay成魔法少女的女子，我还得在这种情况下指导一名男性上班族。真是前所未有地荒谬。
他第一眼见到佐藤便露出「啊～～我好像来错地方」的表情。那副表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不过免费体验还是在良好的气氛下结束了，真的很走运。因此当佐藤不断干涉客户隐私时，我的心跳差点停止。我绝望地想，好不容易到手的运气又要溜走了。
结果却出奇地好。
他留下好评，后来还填了课程报名表。我简直不敢相信。
尽管他批评佐藤那身Cosplay服是破烂东西，言词却让人感到温暖，就像父亲期待儿子会有更好的表现一样。
另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位自称讨厌男性的女子。
佐藤穿著彷佛男公关的Cosplay服，突然叫人家「小猫咪」。我心想这次一定会被客诉，脑中已想好无数道歉的话语。
不过这次结果依然出奇地好。
她对佐藤敞开心房，每次来上课时都会分享新职场的趣事。
她在评论上也说佐藤的Cosplay服是破烂东西，但内容充满了我不知道的专业用语。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洙田裕也先生。
我一见到他，就觉得他不中用。他就是那种「不愿努力的人」。
然而她──只花几个小时，就改变了他。
体察他人的心，是我最重视的一件事。
我以为自己在接待客户时有考虑对方的心情。但见到佐藤的做法后，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困在死板的常识中。我在经历过那么多次失败后，开始下意识选择最保险的做法。
这些全被她打破了。
她不断破坏我认定的常识。
她将我下意识放弃的理想世界与梦想付诸实行。
我从她身上获得了勇气。原来我的梦想并非妄想，我开始乐观地想，原来之前只是搞错方法而已，我的梦想一定能实现。
「……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不只是她。
辽和翼也努力到令我不敢置信。
我真的很幸运。
这是超出我能力范围的理想。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可能连起点都到不了。
我打从心底感谢他们。
……趁此机会说出口吧。
「佐藤……？」
我望向她。她正露出深不可测的表情。
正当我感到疑惑时，她回过神来，别开目光。
「……笨蛋。」
干嘛骂我？
「……区区小健，也敢这么跩。」
我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她从以前就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当时我好像都会回她「说别人是笨蛋，你才是笨蛋」，之后我们就会开始吵架，但佐藤会突然失去兴趣，跑去做别的事。我虽感烦躁，仍会陪著她……啊，真的好怀念。
不过我现在长大了些，已习惯她那无厘头的反应。所以我坦荡地说出心里的话。
「小爱，谢谢你平时的照顾。」
佐藤仍不看我。
她将头撇向一边后，趴在桌上。
她现在到底是什么表情呢？
好想知道，但若偷看肯定会被她揍，所以我只好作罢。
＊ ＊ ＊
我叫佐藤爱，今年二十八岁！
我昨天被青梅竹马撩了！
嗯啊～～！嗯啊啊啊～～！嗯啊嗯啊啊～～！
他是怎样！他是怎样啦讨厌！
说什么「……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呜哇～～羞死人了！亏他说得出口！呜呀～～！哇哇～～！哇～～！
说起来────！
我明明就只是在问他为什么会创业────！
说想赚钱就好了嘛～～！
「哼，像我这样的『人才』，可不会甘于被人雇用。」这样说就好了嘛～～！
嗯啊～～！那什么理由～～～～！哇啊啊～～！太认真了！太认真了啦！认真魔人！
「……区区小健。」
我盯著天花板喃喃自语。而后撑不到十秒，又开始吵吵闹闹。就这样一直重复。
──结果我一整晚都在床上滚来滚去。
事务所内。
依旧简朴的房间角落，有一只熊。
熊……？是，没错，就是我！
前阵子我尽量克制自己不要Cosplay。
为什么？因为我的服装被人说是破烂东西。
青梅竹马开了这间公司，真的才刚起步。要是害这间公司变得恶名昭彰，我可承担不起。所以我这阵子扮演过好几个穿套装的角色。
不过终于结束了！不用再克制了！我不管了～～！
「啊？你干嘛？那是睡衣吗？」
第一个到公司的是辽！真难得！
平常我应该会回他：「嗨，今天不用跑业务吗？」但是今天不一样，我只说了声「吼吼吼」威吓他。吼吼吼。
「……不用浪费时间去想疯女人的事。」
「熊手刀！」
砰。
「你很闲吗？」
「……吼吼吼。」
我才不闲！我在警戒！
我将视线从辽身上移开，紧盯门口。
好～～来吧，铃木！来吧，铃木！
「啊，有熊熊。」
啊哇，是翼大人。
「这也是自己做的吗？」
「……对。」
「好可爱。」
「……谢了。」
他真的……好萌！好帅喔～～！
「辽，你好早到。」
「是，早安。」
翼大人缓步走向辽坐的沙发，在辽对面坐下后，顺势躺下。
「健太来了再叫我。」
「是，了解。」
辽对翼大人也很有礼貌。他果然只对我一个人这么凶。原来如此，辽就是这样的人。
话说，他们很少一大早就来公司。我什么都没听说，难道今天有什么活动吗？
「今天有活动吗？」
「什么？你没听说吗？」
辽在用手机，口气很不耐烦，但还是回答我了。
「要开始了。」
「什么要开始？」
「那场活动的行前会议。还能有什么事？」
「哇喔，从来没听说。」
为工程师办的大型活动。名字听起来很酷，内容却很单纯。只是工程师们戴著智慧型眼镜聚在一起吃饭聊天而已。参加费竟然要一人五万圆，超贵。
「目前招到多少人？」
「……看你的APP不就知道了？」
「啊，也对。」
我从包包拿出手机……熊手好碍事，这样根本没办法拿手机。脱掉好了。
咦，没想到这么难脱。
嗯～～我用牙齿咬住……好，脱掉了。
──这时传来第三次开门声。
我望向门口。他就在那里！
「熊熊喷射拳！」
「咦、哇、手？这什么？」
我将刚脱下的熊手扔了出去！不过看来效果不佳！
「是佐藤啊，好久没看你穿这种服装了。」
「……」
铃木面带微笑，口气一如往常。
我看著那副表情，觉得、觉得……他超跩的。
「来，还你。」
「……嗯。」
我接过熊手放进包包后拿出手机。接著无视铃木，径自看著手机……咦，我拿手机出来干嘛？
「早安，大家都好早到。」
「健太哥早安。」
「早啊。」
辽立刻坐正，翼大人则揉著眼睛。
「好了，让我们开始谈正事吧。」
铃木在辽与翼大人面对面的那张桌子侧面跪下，从黑色公事包拿出纸笔和神秘的机器。
迷你投影机。
该机器搭载了安卓作业系统，在桌上投影出类似于手机桌面的画面。铃木在桌上比划了几下，打开资料。
「首先要谢谢翼跟辽。目前有3734人报名，团体数是268，达成率约六成，最重要的第三天已额满。很难想像两个人能创下如此丰硕的成果……能和像你们这么棒的人共事，我真幸福。」
我待在稍远处听他说话。
翼大人和平时一样从容不迫，辽有些害羞，铃木则一开场就快哭了。他们三个肯定在我加入之前就已经有所行动。
3734人。光靠人数很难知道有多厉害，所以我从收入来思考。一人要五万圆，收入粗估为两亿。
才三个人就提供了价值两亿的服务。
我觉得这数字很惊人，背后一定有很多我不知道的辛苦之处。一想到此，我便能理解铃木为何眼眶含泪，辽和翼大人为何一脸骄傲。
我有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才这么想，铃木便对我说：
「也谢谢佐藤。补习班的评论……尤其是洙田裕也先生那则评论，让报名人数暴增。如果没有你的APP，根本无法处理那么大量的报名申请。真的很谢谢你。」
……他总是很会挑时机说这种话。
我的脸有点热，别开视线。
铃木无声轻笑。
「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了。」
怎么听起来有点帅。
「我整理了可于活动当天提供餐点与人员的厂商名单，但还没决定要委托哪些厂商，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看来他早就想好要说什么了。
我远远地看著投影在桌面上的资料。
铃木停了一次呼吸后说：
「佐藤，你离太远了。」
真自以为是，干嘛顾虑我。
「过来吧。」
翼大人拍了拍他隔壁的座位。
我屏住呼吸。我知道若不赶快过去，气氛就会变得很尴尬。但我的脚瞬间不听使唤。
我感觉到些许隔阂。他们并没有排挤我，也没有说什么决绝的话语。是我自己感受到他们三人的氛围，觉得难以靠近。
「嘿咻！」
「……你就不能正常地坐下吗？」
我坐到辽隔壁，用身体撞他。辽被我撞之后出言抱怨，翼大人笑了出来。
「感情真好。」
「饶了我吧。」
辽看来真的很困扰。
我盯著桌面上的资料，说出感想。
「哇喔，铃木的资料好详细！」
「是不是塞太多东西了？」
「为我们说明一下吧！」
我可以融入他们的对话，这很简单。
但我发言的分量和其他三人完全不同。
……我明白这点。
在前公司和同事们一起开发奥拉比系统时，也曾无数次像这样讨论事情。
正确来说只是很像而已，性质完全不同。
那是战斗，为了保护自己和同伴免受工作折磨而发起的战斗。
仔细想想，我一直以来都在拚命处理眼前的事情。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人们怀有梦想并付诸实行后，即将实现梦想的模样。
好耀眼，耀眼到难以睁眼直视。
但我心想，延续下去吧。希望他们三人的心意──他的心愿，能够延续到未来。
「披萨是一定要的啦！没有工程师会讨厌披萨！」
「是吗……？佐藤喜欢怎样的披萨？」
「那个，我喜欢加了塔塔酱的那种！」
所以我积极参与话题。
尽量展露笑容，让他们多些活力。
＊ ＊ ＊
事务所乱成一团。
这几天像是在学校过夜为校庆做准备一样忙碌。
原以为没有我可以帮忙的事，只能混入其中为他们加油──这个想法大错特错。我敢肯定，我是最辛苦的人！怎么会这样～～！
进入回忆！
──事情发生在会议结束之后。
「哎呀，老板～～这下发财了吧～～？」
我贼贼地笑著问铃木。
「怎么突然这么问？」
「你想嘛，一人五万，共四千人，算起来是两亿吧？利润超高！」
「喔～～你是指这个啊。」
铃木晃了晃肩膀。
然后说著「唔嗯」想了一下。
「利润还是要依最后那天的收入而定。」
「最后那天？你要卖什么？」
「应该快收到了。」
铃木意味深长地说。
几分钟后，真的收到一大堆纸箱。
我打开其中一个。里头装著智慧型眼镜，以及我改造时需要用到的零件。总共有──
「两千五百组。」
「……不会吧？」
「佐藤，这个只能拜托你了。」
「……活动在什么时候？」
「还有两周。」
两周，所以一天要赶一百八十个。
假设一个要花十分钟……嗯，一天只要做三十个小时就来得及了呢！
「喂，铃木，你脑子坏了吗？」
「佐藤，这个只能拜托你了。」
「物理上办不到！干嘛不早点讲！只有我没接收到资讯！」
铃木合掌拜托我。
「抱歉，佐藤，这个只能拜托你了。」
「你这个烂老板！给我跪下～～！」
气死了～～我看错他了！
他是怎样！刚刚还说「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了」，原来只是嘴上说说吗？混帐！
突然就要开始爆肝赶工。我不断拍打铃木，向他抗议。
「重点是这个一组要多少钱？」
「五万外加消费税。」
粗略计算，这样活动收入不就全都赔光了吗？
而且有个前提令人费解。
「预算从哪里来！」
「没有预算。」
「咦？」
「活动结束后才要付款。」
……呃？
「如果没这么多人参加活动呢……？」
「我就死定了。」
……呃～～？
「佐藤，若有零风险的成功方法，应该早就有人做过了吧？」
铃木死盯著某个点这么说。
「开玩笑的，正因有胜算我们才敢这么做。」
「……好。」
我感受到深深的恐惧，决定先不想预算的事。
我开始稍微认真思考。这场活动的核心是智慧型眼镜，要利用这项新技术和AI结合，来达到工程师的媒合。因此理当为所有参加者准备智慧型眼镜。
那为什么拖到活动前才说！应该早点准备才对！──现在抱怨这些，已经太迟了。现在需要的是突破现状的方法。
「活动第一天不能拨一小时出来组装设备吗？」
「噢，这是个很好的提议。」
「对吧对吧！」
「可是没办法，抱歉。行程已经确定了。」
「竟然～～！」
先给我希望再让我失望，真没人性！
「喂，疯女人，你要吵到什么时候？」
「可是可是！」
「闭嘴，快点教我怎么做。要吵之后再吵。」
「……哇！」
哎呀呀，辽这个傲娇！他是想帮我吧？
「你怎么会这么可爱啊～～！」
「不要一直碰我，疯女人。」
他好像真的很讨厌，所以我就不闹他了。
这样就多了个人手。一天做十五个小时还应付得来……是吗？
「好兴奋。」
「……唔。」
等等、这、难道是……！
「……你要、帮我吗？」
「当然。」
我爱你！我最爱你了，翼大人！不仅是个温和的帅哥，而且为人亲切，太完美了！
真的很感谢他们。三人一天只要做十小时，换算成一个月二十个上班日，加班时间也才四十个小时！符合劳基法规范，实际上等于没有加班！超级轻松！
「好耶～～！上吧～～！兄弟们～～！」
「好～～」
「……好。」
愉快的「手工活」开始了。
我首先惊讶于翼大人的理解力。他竟然看过一次示范就能记住流程，好喜欢他。
辽则很可爱。他是机械白痴，学了快一小时才有办法独自作业。
他学会流程后，可能手还是不太灵巧，有时弄掉零件会不甘心地说声「……唔」。反之若一次成功，则会一脸满足地说声「……呼」。要忍住摸头称赞他的冲动真的很辛苦。
接下来是简单手工活中常遇到的状况。
工程师在做简单的手工活时，大多会有「最佳化」的冲动。就像有中二病的人右手会蠢蠢欲动一样。
最初每副眼镜要花十分钟。经过两小时将作业最佳化后，缩短为七分钟。
缩短了一碗泡面的时间。比例上是三成，可说是相当不错的成果，但这样就心满意足的话，就不配当工程师了。
我边工作边想。
七分钟，这是物理上的极限。
若想加速，物理上行不通。
那么解决方式只有一个。
一个人不行就两个人！也就是多工并行！
我著眼于作业流程中的「等待时间」。基于机械性质，一定有段时间必须等待，这时就可以来处理下一副眼镜──
于是我超越了摩尔定律，将一件七分钟的工作缩短为三件十五分钟。
啊，好有成就感。然后……嗯，我就腻了。
工程师常常会这样。达成某项任务后就想玩乐。
现在当然没时间玩乐。但是我的动力突然下降了。
这种时候我就会去烦别人。我当然知道这样会给别人带来困扰，所以对象要经过挑选。
翼大人……哇，他正一脸认真地俐落处理工作，简直是国宝级帅哥～～><不容打扰。
辽……嗯，好可爱。他好像小孩，刚拿到新玩具，玩到忘记吃饭的那种，让人看了忍不住微笑。也不容打扰。
铃木……他从早上就一直在忙碌地打电话。
打扰讲电话的人很不礼貌。我还是有最起码的常识，会遵守礼节。所以我不会打扰讲电话的人。不过打扰讲电话的铃木应该没问题，一定没问题。
「……」
我不发一语站在铃木旁边，露出微笑。
铃木讲著电话，用眼神询问我有什么事。但我不作任何回应。
他讲完电话，叹了口气后，向我搭话。
「怎么了？」
「来玩吧！」
「好直接。」
铃木苦笑。
「你们想休息就休息吧。」
「你不休息吗？」
「嗯，我还要下订单、协调、和学生沟通。应该庆幸自己没时间休息。」
「哇～～喔，根本是黑心公司。」
铃木说了声「对啊」，再度苦笑。
像这样毫不休息持续工作，已经违反劳基法。但铃木的眼睛却闪闪发亮，彷佛工作上课时间结束后欣喜地加无薪班参加社团的国高中生一般，青春洋溢。
啊，原来如此。
难怪那么耀眼。
「那我就去休息喽。」
「嗯，辛苦了。」
铃木对我微笑后，开始打下一通电话。我看了看他的侧脸，便去突袭辽。
「去吃饭吧～～！」
「呜哇！你这么疯女人！你害我搞砸了啦！」
「哇哈哈哈，别介意！吃饭比较重要！」
「不要闹了，你自己去。还有帮我修好这个。」
「呿～～」
我嘟起嘴开始修理。
顺便示范给辽看如何优雅地处理他正在苦战的部分，向他赔罪。
「来，修好了！」
「……喔。」
辽好像想说什么。
「要再示范一次给你看吗？」
「真的──不必！快去吃饭，疯女人！」
「啊哈哈哈，好可怕～～！」
我幼稚地戏弄了他一下后才离开。
「你非得要做一些事来拉低好感度就对了？」
「我听不见～～！」
我哈哈笑著走出事务所。
笑容满面地冲下楼梯……停住脚步……「呼」地叹了口气。
「……真耀眼。」
在动漫世界中，时光倒流是个热门题材。青少年看这些故事当然也会觉得有趣，但大人和小孩的观点很不一样。
青春无法重来。
那是一段可以忘却金钱、生活、前途，专心追逐梦想的时光。
例如参加社团，朝全国大赛迈进。我没有那种经验。我的青春期虽然过得还算充实，但没有值得与他人分享的故事。
青春一去不复返。
长大后再看这些青春故事，常会觉得角色们很耀眼。
想开蛋糕店，想当职业运动员。当人越了解现实，儿时的梦想就会逐渐从记忆中淡去。我们长大后会慢慢从梦中苏醒。
长大后当然也有开心的事。对我来说，和伙伴们一同开发奥拉比系统的日子弥足珍贵。
但那终究不是梦。
那是在残酷的现实中，拚命挣扎的故事。
所以才会觉得耀眼。
他经历过的惨事肯定比我多，早已成为从梦中醒来的大人。然而，他仍像想朝全国大赛迈进的少年一样闪耀。
看著他那样的身影，让我觉得想装成熟而冷眼旁观的自己相当狭隘。
「……啊～～啊～～啊～～」
我试著用叫声抒发这股微妙的情绪。
好像没什么用，我忍不住苦笑。
别人常说我看起来好像没烦恼，或者精神层面还是小学生。
哪有这种人啊？白痴～～
「……啊～～好糟。我这人好麻烦。」
如今我才明白一件事。
我总是只努力做好眼前的事，满足于尚可的结果，过著大家口中的「普通人生」。奥拉比系统是我人生第一次拚命完成的工作。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
那曾是我的一切。除此之外，我没有值得和人分享的经验。
因此情绪满溢而出。
直到现在才满溢而出。
「……没了，都没了。」
现在那个系统怎么样了？
接手管理的人肯定很辛苦，公司也有一些工作停滞。所以公司才联络我，要找我回去。
我拒绝了，现在为时已晚。
尽管知道这样不好，心里还是有点痛快。
我很软弱。是个气量狭小，内心空虚的人。
但是，现在……从现在起──！
我「啪」地拍了一下双颊。
这是我用以转换心情的习惯，然而今天好像不太管用。我重复了两三次。
直到脸颊开始微微发疼，才站起身。
「休息时间结束！」
我逞强地说，以赶跑感伤情绪。
接著便投身这场庆典。虽然还未忙到在事务所过夜，但在活动前，办公室真的一直充满校庆前的氛围。
到了活动三天前，我们终于处理完两千五百副智慧型眼镜。
「结束了～～！」
我大叫，那三个男生则盯著天花板，发出筋疲力尽的叹息声。
过程真的很辛苦。正常情况下就已经很赶了，还发现一些产品瑕疵。尽管已设法修正，但真的赶到脑子都快烧坏。
「接下来只要办好活动就行了！」
「嗯，对啊。」
铃木疲惫地说：
「佐藤，可以请你确认一下参加人数吗？」
「为什么？」
「这次的契约可以免费取消。我上周寄了提醒用的邮件，想知道现在少了多少人。」
「哇～～喔，这真让人忐忑。」
我小心不要踩到地上的眼镜，走到办公室角落从包包中拿出手机后，打开APP──
「咦？」
「怎么了？」
38。少了两位数。
哪里出错了吗？我重新整理画面。
──32。
「铃木，快把笔电拿出来！」
「呃，怎么了？」
「别说了，动作快！」
「好，我这就拿。」
几分钟后，我点开APP纪录。上面的取消纪录多到令人难以置信。
「……为什么？」
「喂，快说明一下。这些文字是什么意思？现在是什么状况
？」
我不理会辽，径自检查程式。不可能突然有这么多人取消，一定是系统出了什么问题。
──铃铃铃铃。事务所的电话响起。
我们几个人眼神交会后，由铃木去接电话。
「您好，我是KTR有限公司的铃木。」
KTR由健太、翼、辽三人名字的缩写组成。
喔，铃木，还好你名字的缩写不是N……电话一接通，我立刻失去说这种笑话的心情。
『啊～～铃木先生。这是我第一次和你通电话吧？』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
『哎呀呀，失礼了。』
铃木皱起眉头，看了看我们后，按下电话机上某个按键。是扩音键。
『佐藤爱在吗？』
稍有年纪的男性嗓音。
「是，佐藤爱在。」
『喔～～那就好，我今天是想找她……不，在那之前先自我介绍吧。』
那个男人以愉悦的语气说道。
『我是佐藤爱留下烂系统那间公司的新老板。』
我起了鸡皮疙瘩。
什么？为什么？我脑中浮现许多疑问，一片混乱。
『哎，真遗憾啊。你们好不容易办了场活动，现在是不是没人要参加了？』
他就像在替我们解答似的。
『你叫铃木是吧？我真同情你。』
我脑袋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但心拒绝接受结论。不，骗人。这不可能，太荒谬了。
『有佐藤爱这个地雷在，我们彼此都辛苦了。』
「恕我直言，这通电话全程录音。若你敢侮辱我们公司员工，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代价？哈哈哈，真好笑。你能做什么？你该不会真的相信法律之下人人平等吧？』
温和的男声转而变得丑陋凶猛。
『佐藤爱，你听见了吗？听说你和铃木老板是青梅竹马？哎呀，人家好心收留你，你却害他的计画全部泡汤了。』
「闭嘴！」
铃木大声说道。
然而男人却以更大的音量说：
『听好了，佐藤爱！你害我的经历多了一道瑕疵！这是你应得的报应！』
我掩住耳朵。
『你现在心情如何？让我听听你的声音。你现在心情如何？』
即使如此仍挡不住他的声音。
铃木用我从未听过的声音大吼，但诅咒般的话语以更大的音量从我的指缝钻入。
『佐藤爱！知道自己毁了恩人的人生，是什么心情？告诉我──』
铃木喀嚓一声挂断电话。
接著猛地扯掉电话线，用力捶向桌面。
「……怎么回事？」
「辽，闭嘴。」
「意思是，那混帐策划了这一切，让我们招到的客户全部取消报名了吗？怎么可能有这么荒谬的事？」
「闭嘴！」
铃木放声大叫，眼眶含著泪水。辽见状低下头，握紧拳头。
「社群网站烧起来了。我问了朋友，对方只回说对不起。」
翼大人流畅地说明。
但态度中少了平时的从容。
「这背后肯定有庞大的金流，从规模来看应该是组织所为。健太，这状况很难扭转。」
「翼，抱歉，给我一点时间。」
「……好。」
铃木的声音有些沙哑。
翼大人想说什么却只好闭上嘴。
「……」
我──
「……啊。」
我──
「……啊啊。」
彷佛校庆前的气氛。
他们朝向梦想彼端前进的身影，那么耀眼。
「……啊啊啊。」
我说不出话。
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对不起。」
我勉强挤出这句话，但不知道说得是否清楚。
「……对不起。」
我再度挤出同一句话，但连自己也听不见。
理解速度跟不上，就像在作一场恶梦。但我的脑袋不顾我的心，冷酷地开始处理讯息。
──我是坏人。
──坏人终有一天会被收拾掉。
状况很单纯。
我害一切都泡汤了。
「……对不起。」
这句道歉听起来很空洞。
如果他们要我以死谢罪，我一定会照做。罪恶感重到连死都不足以消除。
我不敢抬头。
不敢看他们。
假的，假的假的。这不可能是现实。一切不可能突然像场交通事故一样，全部泡汤。我不愿相信。然而不管我怎么祈求，眼前的场景仍未改变。
好可怕。
讨厌，好可怕。我不要……
「好，我决定了！」
划破空气般的声音。我浑身颤抖，小心翼翼望向铃木。
──时间彷佛停止了。
「健太哥，想报复的话尽管报复吧。」
「辽，把头抬起来。」
辽抬起头。
他内心的想法肯定和我一样。
「你不甘心吗？」
「……当、当然不甘心。」
「为什么？」
「这还用说！健太哥不觉得吗？」
「我气到想杀了他。」
铃木平时绝不会说这种话，辽目瞪口呆。
「不过，我同时也在想。」
他以拚命压抑怒气的表情说。
「这是常有的事。」
那一定不是字面上的意思。从他眼眶中的斗大泪珠可以看出，他完全无法接受这种事。然而他仍积极向前──看著我露出微笑。
「为了守护自身利益，破坏其他公司的计画，这种事很常见。我们以前肯定也遇过类似状况，只是没意识到而已……我们曾经为此生气吗？没有。为什么？我思考了一下原因。」
他深深吸了口气。
「因为看不见。」
他边说边缓慢地吐气。
「我们不会对看不见的对象生气，而这次却愤怒至极。因为我们知道对方是谁。」
他的语气很平静。
「对方刻意面朝后方，停下脚步。我们其实没必要理会他。」
他依序望向我、辽和翼大人。
接著仰起头，用手臂擦了擦眼泪，再度面向前方。而后眯起红肿的双眼，以强而有力的语气说道：
「我们要继续前进。」
他像个调皮的孩子笑道：
「总有一天要从上方踩扁他。」
最后他瞥了我一眼。
但没有向我搭话。
「翼，你应该想到好点子了吧？」
「邀请之前的学生来参加吧。」
「这样啊，也就是说要转成个人取向的活动喽？」
「对。尤其是柳先生，是吧？可以请身为转职仲介的他帮忙。想转职的人行动上比较有弹性。这样招到的人也会比较多。」
「好主意，我们赶紧行动吧。」
──我作了一场恶梦。
从天堂掉到地狱的巨大恶梦。
「这是客户名单。辽，一半交给你可以吗？」
「好，没问题。」
他们三人在呆愣的我面前打起电话。
从一切都搞砸的恶梦中走出来，继续前进，就像理当这么做似的。
「喂，疯女人，你要放空到什么时候？」
辽站在我面前说。
「……可是，都是我害的。」
「什么？听不见。」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
然后瞪著我说：
「你真的很喜欢让功过相抵呢。」
「……功过相抵？」
辽低头望向脚边。
地上放著大量的眼镜。
「这不是你立的功劳吗？」
我全身颤抖起来。
「客户都是被你做的眼镜吸引来的啊！」
这句话让我从恶梦中苏醒。
辽捡起我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的手机，用力塞向我胸口。
「还有三天。我会努力，你难道只会哭吗？」
「……吵死了，笨蛋！」
我拍掉他的手并接过手机。
看向萤幕，但眼前一片模糊。我用手臂粗鲁地擦了擦眼泪──面向前方。
「我要在社群网站上宣传！」
我努力说出口。
辽满意地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我望向翼大人。
他露出平时的柔和神情，点了点头。
我最后看向铃木。
他竖起大拇指，腼腆地笑著。
……啊，真是的，这要我怎么办？
气死我了，那个小个子真气人。
翼大人比平时还帅！
铃木，该怎么说……就是个笨蛋！
……啊，真是的，我该如何是好？
不能放弃。梦已结束，一切因我而泡汤。这次的损失肯定超过一亿圆，接下来三天绝对补救不回来。
我们早已从梦中醒来，但仍不能放弃。
好
热血。我的心比怀著梦想时更热血沸腾。
──我们要继续前进。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我边吼边用手机。
开始一一传讯息给任何跟我有过交流的人。
中间一度查看活动APP。
报名数0。画面上显示著令人无奈的现实。
我明白这么做没用，已不可能挽救。
但这不能当作放弃的藉口。
辽说了，这是功过相抵。一无所有的我纵使失去了一切，也只是回到原点而已。
所以我不会放弃。
我会从现在起再度立功。
前往梦想的另一端。
＊ ＊ ＊
「一方是惹出争议的无名新创公司，另一方是成果丰硕的知名企业。简单来说，就是要您在这两者之中选边站。」
他叫西条秀俊，是RａWｉ公司最优秀的业务员。
「原来如此，你们真残忍。」
对方是一名原本打算参加铃木公司活动的经营者，听完西条的叙述后露出苦笑。西条也跟著垂下眼眸。
「老实说，我心里也不太舒服，但我还有家人要养，应该尽可能回避不必要的风险。您也这么认为吧？」
佐藤爱说辽的业务谈话像魔法。他的确是天才，但业务经验还不到十年。
西条长年活跃于最前线，能力远在辽之上。而且RａWｉ公司这次出动了上百名能力和西条差不多的业务员。
「……呼，终于结束了。」
处理完上级交付的工作后，西条大叹一口气。
心情差到极点。
这种事虽不罕见，但如果可以，他真不想做这种欺负弱者般的工作。
然而，反抗上级一点好处都没有。
公司这次出动了上百人，他一个人提出异议也不能改变什么。不仅如此，还可能受到减薪等处分。另一方面，若能成功达成目标，反而能拿到奖金。
「赶紧向公司回报后，去吃碗拉面吧。」
西条用公司的手机回报。
这则报告会由技术部开发的奥拉比系统自动处理。
他想起这件事，手顿了一下。
「……这是报复吧？」
西条知道大致的来龙去脉。透过手中握有的资讯，可以拼凑出新老板意图报复的事实。
他要报复的，是原本一直支持著公司的系统开发者。
心情好差，但无法反抗。西条毕竟受雇于人，也只能遵从上级指示。
西条压下罪恶感，完成回报工作。
──这样的事在日本全国各地发生。
＊ ＊ ＊
「呼、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阴暗的老板办公室中响起。
那邪恶的笑声持续了很久。
「啊～～真痛快。可惜没听见佐藤爱悔恨的声音，但那个叫铃木的男人反应太棒了。」
他用手按住笑到疼痛的腹部，再度确认手边的资料。
「尽管这么做费用庞大，但也不完全是我个人的娱乐。」
资料上写著「三天后」那场大型活动的概要。
「虽然还在确认中，不过他们公司的人脉真不错。这些人脉应该能让我们赚很多钱。」
他在背后动手脚的同时，趁机将铃木等人招揽到的客户拉来参加自己办的活动。
两场活动内容差异不大，而且参加者不但不用付报名费，还能拿到好几倍的钱。RａWｉ公司除了运用铃木公司的「争议」外，还稍微威胁了一下那些客户。
一方是恶评如潮的无名新创公司，另一方是成果丰硕的知名企业。你是要付钱与后者为敌，还是拿钱帮后者一个忙？
其余部分就交给业务员自由发挥。
简直易如反掌。
「话说，他们真是太愚蠢了。竟然设定可以免费取消报名，简直是想让公司倒闭嘛。」
他说得没错。在商业世界，公司之间总是在争夺有限的客户。这次就算他没动手脚，铃木肯定也会在某处栽跟斗。
「这是必然的结果……呼、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说得没错。
对方的漏洞让他得以想出这个缜密的计画。
世界公平到残酷的地步。而且任何结果背后都有原因，就像点燃纸张后会烧起来一样。绝不可能发生奇迹。因此──接下来发生的事并不是奇迹。
＊ ＊ ＊
小田原茂今晚也沉浸在兴趣中。
令人忙到头晕的各种工作，每天耗损著他的精神。他最近连宝贵的假日都在陪精力充沛的女儿玩，已快到极限。不，应该超过了极限。
因此，他很享受这段盯著空气，让脑袋放空的时光。
最近还有一件期待的事。下次三天连假，他要久违地和家人去旅行。
三天两夜的国内旅行。由于太过期待，他还卯起来换了支最新型的手机。看著那有点恐怖的三眼镜头，他总会开始想像全家会拍出怎样的纪念照，止不住地微笑。
因此他更加烦恼了。
令他烦恼的，是程式设计补习班刚才传来的讯息。
「请救救我们。」
那则讯息大概是这个意思。
参加费两万圆。
考虑到对方对他的恩情，这个金额并不算贵。问题是那场活动和家族旅游撞期了。
……要提早一天结束旅行吗？
这个烦恼直到他回家后，洗好澡也吃完饭仍萦绕在心头。
「怎么了？」
「嗯……啊哈哈，还真是瞒不过你。」
妻子这么问，他只好坦白。
「老实说……有恩人在向我求助。」
「什么？该不会是想借钱吧？」
「不，不是借钱，只是想请我参加一天的活动，工程师聚在一起聊天的活动，参加费也不贵。可是……」
他欲言又止。
妻子叹了口气说：
「办在接下来的连假对吧？」
「……对。我当然会以旅行为优先，但……想要至少拨一天去露个脸。」
妻子听著他的叙述，心想他终于会把想法讲出来了。
以前她丈夫老是爱把话闷在心里。不过自从某一天起，他开始会笨拙地说「谢谢」。
她推测丈夫口中的恩人就是使他转变的人，毕竟他的朋友很少。
她无奈地再叹了口气。
「去吧。」
「可以吗？」
「反正旅行应该不会取消吧？」
「当然不会。」
她微笑。
「既然从三天改为两天，就要让我们玩得两倍开心。」
「算起来不太对吧？」
「我记帐时都是用无条件进位。」
「……这样啊。」
笑声。在孩子们熟睡后的客厅里，响起微微的笑声。
小田原茂获得了，或者应该说找回了家人的笑容。所以他决定报恩。
──1。
＊ ＊ ＊
「咦，活动？」
『没错！真•程式设计补习班正在邀请工程师们参加聚会！这是拓展人脉的好机会！一定要参加！』
「真……喔，佐藤小姐的公司。」
洙田裕也下了班，正从车站走回家。
他在和协助自己的转职仲介柳先生通电话。
「佐藤小姐办的活动我一定要参加。」
『就是说嘛！那我就帮你报名喽！』
「啊，请等一下。呃，是免费的吗？」
『你说参加费？要两万块！』
「两万块……」
这个金额并不高，但他没有多余的钱。
他还是做著薪水低于基本工资的派遣工作。上个月他替公司将简单的打字工作自动化后，和公司续了约，薪水也调涨了些，然而待遇还是和学生打工族差不多。
洙田的荷包很吃紧。
他手头总是没钱，很难一下子筹出两万。
『我来付！』
「咦，不行啦。」
『没关系！』
「可是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
柳在电话另一头笑了出来。洙田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接著柳答道：
『那么等你找到新工作，实现梦想后，再请我喝一杯吧！』
洙田停下脚步。对方听起来不像在开玩笑。不对，柳就是会若无其事说出这种话的人。
他深深觉得自己总是遇到一些好人。
「不好意思，那我就不客气了。」
『好！活动就办在接下来的三天连假！你有其他行程吗？』
「呃……没问题，我三天都可以。」
『我知道了！之后会再通知你！』
「好，麻烦你了。」
隔了一会儿，双方挂断电话。
洙田愣愣地仰望天空，看著黑暗中隐约浮现的云。
「……对了，跟老师说一声好了。」
老师指的是那位大学教授。那次之后，他每周都会去找老师。虽非义务，但他还是觉得该说一声。
「老师，请问您现在有空吗？」
洙田边走边讲电话。他的视线和以前不同，直视著前方。他的眼睛看见了比以前更广阔的风景。
──3。
＊ ＊ ＊
「哼哼哼～～调理包，调理包，真好吃～～」
深夜，本间百合回到家后，哼著令人有些害怕的曲调，将咖哩调理包放进微波炉加热。
游戏顺利发布后，还来不及感受余韵，随即展开下一波开发。小傲娇本间百合如今被升为开发组长，过著依旧忙碌但充实的日子。
「咦，姊姊传LANE给我？」
姊姊指的当然就是佐藤爱。
百合点开讯息。
爱：『百合，救命～～』
百合：『怎么了？』
她以脊髓反射回完讯息，佐藤便以聊天机器人般的速度，传来一个连结。
爱：『我们在招募参加者！』
百合：『OK，没问题！』
她先答应后才点开连结。
「什、什么……！可以和爱姊姊亲密接触一整天的活动？」
网页内容明明就不是这样。
「两万块！好便宜！可是三天要六万！有点贵！怎么办……啊，对了！」
她再度用起手机，将连结转传给公司老板，并附上讯息。
百合：『阿渡，这个可以报帐吗？』
等了十秒，对方还没读。
「啧，反应好慢。我要先斩后奏喽。」
性急的百合说了声不合理的抱怨。
「对了，分享给松崎先生好了。」
那位年长的工程师几乎和她同时期进公司。她向对方学习艰深的技术，并教对方一些相对小众的年轻人文化。
她将连结传给对方，附上「跟你分享」这句话后，微波炉便传来「叮」的一声。
「喔，咖哩好了！」
她拿出咖哩调理包，放入即食白饭，再度启动微波炉。
这样的饮食生活很不健康，但她的表情比以前开朗多了。
「呼～～好期待爱姊姊的粉丝见面会。」
再说一次，网页上并没有这样的叙述。
总而言之，百合三天全报了。
──6。
＊ ＊ ＊
松崎刚每天都起得很早。
早上五点一醒来便离开被窝。他强韧的精神不会屈服于睡回笼觉的诱惑。
洗漱完毕后，便拿著咖啡开始看新闻和报纸。最近还会用手机看一下社群网站。
他对一件事深感懊悔。转至现在的职场前，他曾在某公司担任部长，却未能将下属的奋斗历程传达给上级，使自己的部门受到轻蔑对待。
因此他转职时刻意选了年轻公司。
他胸怀大志，这次一定要帮助那些有前途的年轻人。
「喔？本间小姐传私人讯息给我？」
和「跟你分享」这句话附在一起的，是一行网址。
「嗯，办给工程师的活动？」
松崎认真端详那个网页。除了活动内容外，他很好奇是谁办的，因此点了网页下方的「公司简介」。页面切换后显示出一张照片，令他忍不住「喔」地叫出声来。
「佐藤小姐……原来她转到这间公司了。」
那么他非去不可。身为一个无力拯救任何下属的没用主管，他一直希望能找机会弥补。
活动办在接下来的三天连假。
一天两万，全程参加的话要六万。
这个金额并未让他迟疑。
松崎当到大企业的部长，而且又是单身，有的是时间和金钱。
他和不熟悉的智慧型手机苦战一番后，报名了三天的活动，接著打开社群网站。
『报名参加ｉｎｇ』。
他发了一则用字有点过时的推文，附上百合传来的网址。
──9。
＊ ＊ ＊
扩散，扩散。
真•程式设计补习班传给学生，佐藤爱传给朋友，朋友再传给朋友。
效果当然很微弱。就算这项资讯呈指数型扩散，看到资讯的人也不一定愿意付钱参加。
「喔？松崎先生报名了什么活动？」
这个男人是松崎以前的下属。
也是──和佐藤爱一同开发奥拉比系统的伙伴之一。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和松崎一样浏览起公司简介，看见照片忍不住落泪。
「太好了，佐藤小姐看起来很开心……哎，这是当然的。」
总之他报名了第一天。
「照片上穿的是套装，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在Cosplay？」
他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脸上浮现笑容。想起自己受她帮助了无数次，觉得有些怀念。
「啊，对了……」
他点开自己追随中的名单。
因为想起之前有个人曾表示对奥拉比系统感兴趣。
他并非有意要宣传，但工程师这种生物总是会将有用的资讯分享给他人。换言之，他只是依照平时的习惯，不经意地将资讯分享出去。
──10。
＊ ＊ ＊
「呼～～真是累死我了。」
神崎央橙洗完澡，喝著咖啡牛奶说道。
「那么～～今天也来戳泡泡吧。」
他的右手一如往常拿著手机。
泡泡指的是社群网站上的通知。
神崎熟练地确认各种讯息。99％都是垃圾讯息，可以不用理会。不过偶尔会有令他眼睛一亮的资讯，所以他将这项行为称作挖宝。
「好啦，宝物快出来。」
滑过，滑过，滑过。
他以机械般的速度处理庞大的资讯。
「咦，这个我有印象。」
他倒回去看刚才滑掉的讯息。
『您前阵子有提到奥拉比系统对吧？那位系统开发者最近要办活动，分享给您。开发者叫佐藤爱。』
……奥拉比？奥拉比……奥拉比系统！
「真的假的！那是人类开发的？呃，也是啦！等等，等一下……」
神崎冷静下来，查核这项资讯。他想确认传讯息给自己的人，是否真的是相关人士。
神崎见过奥拉比系统的原始码和操作手册，里面有开发者的名字。他记得很清楚。
AｉSａｔｏ──佐藤爱。
神崎还以为那是人工智慧的名字，这应该只有内部人员才知道。
「是真的！是真的耶！实在太酷炫了！」
神崎像孩子般兴奋，打开连结。接著毫不犹豫地报名了三场。
「啊，糟糕，我的行程……算了，以活动优先！」
看见报名成功画面三度出现后，他吐了吐舌头说。
「来发一则推文。」
然后他像平时一样发布资讯。
『奥拉比系统的开发者会出席这场活动！真的超期待。我已经手刀全报了。』
短短32个字带来了转机。
──13。
＊ ＊ ＊
有一群人名为意见领袖。
他们往往散发著某些个人魅力，在网路上拥有大批追随者。
凡是他或她说好吃的零食，都会从超市消失；称赞过的衣服都会接到大量订单，被一扫而空。因此，意见领袖发文说要「参加」的活动会怎么样？结果可想而知。
『哇喔，神崎要参加？那当然要去啊。』
──48。
『奥拉比系统是什么？』
『神崎之前好像有提过。』
『找到了，就是这个。能让神崎这么兴奋，肯定很厉害。』
──92。
『听说神崎要办粉丝见面会耶。』
『不，神崎的目的应该是奥拉比系统。』
『奥拉比系统是？』
『我以前是那间公司的人。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可以使某金融系统达到五成自动化的东西。』
『太扯了吧？可是神崎也有兴趣，让人好在意……』
──165。
扩散，扩散。
朋友传给朋友，再传给朋友。
『我知道这间公司，真•程式设计补习班。我现在就在那里上课，真的很优质。』
『真•程式设计补习班？名字虽然很俗，但我记得同事对这间补习班赞不绝口。这次的活动好像很有趣。』
坚持到最后一刻的「四人」的声音辗转传进意见领袖耳里，爆发开来。
──232。
『奥拉比系统和神崎上发烧了，笑死。』
『连结中的这间公司之前好像出过争议耶。』
当消息被更多人看见时，一些出乎意料的相关资讯便会随之浮现。
『有人说那间公司很烂耶，神崎没被骗吧？』
『我查了一下争议事件的背景，该不会是有人在背后放消息吧？活动内容全部是抄来的啊。』
『转推 真是场完美的自导自演，笑死。』
被这些资讯吸引来的，大多是想看热闹的人
。不过资讯本身也不断传开，逐渐传到知道内情的人耳里。
『最近很红的那件事，其实是大企业想整垮新创公司。前阵子有一些垃圾业务来我们公司，让人超不爽。』
『啊～～垃圾业务跑来游说的就是这个。老实说我不太想管，但神崎竟然也发了消息。那就非参加不可了。』
──482。
『我做了懒人包。』
『你动作好快。』
『天啊，若是真的，可说是一大丑闻。』
资讯爆发式扩散，已无人能阻止。
『河道上吵成一片，发生什么事了？』
『这里有好懂的懒人包。』
『我看到都叫出来了，有够过分。』
不久后，资讯从社群网站扩散出来，以各种媒介传开。
例如这个靠在自家沙发上休息的男人。
他看见下属寄来的邮件，眯起眼睛。
──山本先生，这是我们原本要参加的活动对吧？
「活动……对了，办在接下来三天连假的活动。」
──我们接到通知，说要改参加其他活动。山本先生知道些什么吗？
「其他活动？我怎么不知道？」
他点开邮件中的网址以确认细节，以及更进一步的资讯。
「这是怎么回事！」
他怒气冲冲拿起电话，打给公司的CEO──执行长。对方亦是创业以来与他共事至今的好友。
「你现在方便讲电话吗？接下来的连假，技术部门本来要参加一场活动，现在是什么情况？」
『活动？……喔，没错。我前阵子和RａWｉ的老板聊过。』
简而言之，CEO听完新老板的游说，便决定改参加其他活动。
「抱歉，请你拒绝他。」
CEO问为什么，男人作为技术部门的最高负责人，理直气壮地说：
「我们是因为景仰佐藤爱工程师，才会报名那场活动。」
『……噢，原来如此。可是很抱歉，情况有点复杂。』
「算了，我们自己行动。」
男人挂断电话，打开下属寄来的其中一个连结。那是铃木他们公司的活动介绍。他连到公司简介的网页，看见员工介绍附的合照。他见过其中两个人。
辩才无碍的蓝眼青年，以及──
「嗯，就是她，佐藤爱，我记得很清楚。她真是位优秀的工程师。」
他接著打开报名页面，看见参加费两万圆，眯起眼睛。
「竟然降价了，真可惜。」
男人喃喃自语完，将报名页面传给下属。
原定参加活动的人请务必报名，其他人可自由参加。一定会学到很多。报名费由我支付。
──1042。
扩散，扩散。
资讯不停扩散。
──在那间争议公司上班的秘书，看到资讯后手脚发抖。她原本想立刻向新老板报告，但最后选择无视。因为她判断已经太迟了。
──在那间争议公司担任业务的西条秀俊，忍不住在网路上爆料。爆料内容瞬间传开，他吓到删除文章，但反而是提油救火。
传开来的资讯又回到一开始的发源地。
「哇，讨论得真热烈。」
神崎看著几个小时前的推文，发出惊呼。
他查了一下细节后，想起一件不愉快的回忆。
「啊～～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令人不爽的老头。」
他继续挖掘资讯，忽然看见一则推文。
──我是那间争议公司的前员工，新老板真的是个烂人。我们工程师才不是数字，别小看我们。啊～～想著想著又要生气了。
「喔，他说得真好。」
神崎露出笑容，像个正准备恶作剧的孩子。
而后引用那则推文，发文说道：
『我超懂。＃工程师不是数字。』
不起眼的关键字配上不经意的留言。
这句话却像朝成堆的炸药扔下手榴弹。
神崎在「绝妙的时机」说的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使争议越演越烈。
扩散，扩散。
资讯无止境地持续扩散。
＊ ＊ ＊
活动当天。
开始前一小时。
铃木正在和派遣公司的活动组长交谈。
「──流程大概是这样。」
「好的，没问题。」
这是活动前最后一次开会。
「不过……真的很抱歉。」
铃木简单地说明状况，并表示今天的活动可能会很无聊。男子听完说明后歪起头，疑惑地说：
「啊，您不知道吗？」
这次换铃木歪起头。
「这几天网路上很多人在讨论这场活动──」
他这才看到相关资讯。
＊ ＊ ＊
我陷入愁云惨雾。
这三天来我不眠不休地联络朋友和认识的人。然而明确答应会来的，只有四个人。
今天早上我心想自己人缘真差，无精打采地搭上电车。
我今天难得身穿普通套装，是一件尺寸稍大的洋装。里头穿著热门动画的Cosplay服，是一部描述校园偶像的动画。我将洋装硬套在Cosplay服上，因此身形看起来有点奇怪，但我今天就是想穿这套服装。
在我Cosplay的这部动画中，有段内容是尽管只有一位观众来看演唱会，主角仍卖力表演。我从中获得了勇气，所以选了这件衣服。
我抵达会场后，前往集合地点。
那里还只有铃木一个人。
「早安。」
「啊，佐藤，早安。」
什么嘛，这家伙看起来心情很好啊。
不过，也对，身上背负了超过一亿圆的负债，遇到这种惨况也只能笑了。
啊～～唔～～啊～～我该怎么负责才好？
「佐藤，可以请你负责带位吗？站在门口指引客人。」
「……嗯，好啊。」
他心情好到让人觉得怪怪的。
我尽管有点害怕，仍顺从地答应。
离活动开始还有一小时。
我心想应该还没有人来吧，走过去一看，却意外看到一个人。
「百合～～！」
「啊，早安。」
我冲过去抱住她。
「谢谢～～！你真的来了～～！」
「嘿嘿，当然啦。我期待到整晚都没睡呢。」
「臭死了～～」
「好过分！」
我开著玩笑，用力抱住娇小的百合，摸摸她的头。她散发出一股恰到好处的甜味。
「对了，佐藤小姐，今天真是恭喜你。」
「嗯？什么事？」
「什么事……咦，你不知道吗？」
「唔嗯？」
我想了一下，想不出来。我这几天都在组装眼镜，发垃圾留言，吃的都是Cal○rieMate能量食品。没发生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那就算了，让我对你撒娇到最后一刻吧。」
「哎呀，百合还真爱撒娇。」
「……我只对爱姊姊这样。」
在这幸福洋溢的气氛下，我宠爱著百合，比平常更用力地逃避现实。
大约过了十分钟──
「佐藤小姐，好久不见。」
「嗯？喔、喔～～！部长！好久不见！」
看见熟悉的面孔，害我兴奋了一下。
「您怎么会来这里？」
「实不相瞒，我和本间小姐转职到同一间公司，这场活动是她告诉我的。」
「喔～～！咦，百合，是这样吗？」
「……呃咦？什么事？」
我抱著百合转了半圈，让她面向部长。
「啊，松崎先生！你好早到！」
「……啊哈哈，你真的没发现我啊？」
「呃，不好意思，我太专心了。」
他们自然地对话起来。确定他们真的认识后，我心想世界真小。
部长加入我们，三个人开始闲聊，这时又有人出现了。
「松崎先生、佐藤小姐，好久不见。」
熟悉的面孔。
是以前和我一起开发奥拉比系统的同事。
「咦、咦、什么？你怎么会来？」
「我看到松崎先生的推文，就来啦。」
「太可爱了吧！谢谢～～！」
「啊哈哈，你还是这么有精神。最近没Cosplay啦？」
「有啊，在这件衣服底下！要脱给你看吗？」
「不、不行！你在说什么！」
我只是在开玩笑，百合却认真地阻止我。
我笑了起来，四个人开始说说笑笑。几分钟后，又有人来了。
「呃，请问是佐藤爱小姐吗？」
是个活泼的大叔，我不认识他。
「我，不，在下名叫神崎，是你的粉丝。」
……呃，怪人？
我稍微提高警戒，这时其他三人叫了出来。
「咦，是本人吗？」
百合说。
「好惊讶，没想到你这样的大人物也会来。」
松崎先生说。
「…………」
前同事的双眼像少女漫画般闪闪发亮。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
──啊！喂，那是神崎吧？
我正感到疑惑时，远处传来叫喊声。而后我──目瞪口呆。
「呜哇～～真的来了一堆人。」
自称神崎的男人看见那群人后喃喃自语。
「别、别担心！我来保护爱姊姊！」
百合紧靠著我说。
我万分惊讶，无法置信。
「佐藤小姐，我，不，在下……算了。我待会再来，期待和你聊天。」
他有些高傲地说完，戴起口罩和眼镜离开队伍。
「排尾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回过神，往声音方向望去。
是翼大人和辽，以及大量的工作人员。
在他们的引导下，一群又一群的人在我面前排成人龙。一部分人追著神崎先生离开队伍，即使如此仍瞬间就看不见排尾在哪里。
「加油。」
翼大人经过我的右侧。
我觉得好像在作梦。
「喂，别发呆了。」
辽经过我左侧。
我还是觉得像在作梦。
「百合，你可以捏一下我的脸吗？」
「咦，亲你的脸吗？」
「也可以。」
「开、开开、开玩笑的啦。」
百合手足无措，捏了捏我的脸。
「……好痛。」
「呃，那个，是这样对吧？」
会痛，不是作梦。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这不是梦。总之，这不是梦！
「……」
我露出笑容。
情绪开始沸腾。
我抓著下襬，一口气脱掉那身拘谨的套装。
接著将套装交给百合，以平时的Cosplay装扮喊道：
「各位～～！请尽量排靠近一点～～！别担心，现场只有工程师～～！展现你们的高效率吧～～！」
她穿著高中制服？
这里是同人志贩售会吗？
群众开始躁动。
我放弃理解，接受现状。
「要走喽～～！」
我喊完便将人龙带往入口。
──铃木在稍远处满意地看著这幅景象。
「太好了。」
铃木看著佐藤的笑容喃喃自语。
而后再度看向手机。
听派遣公司的活动组长说完，他看了那篇文章。
文章中详细记载这三天发生的事。
带动这一切的是一名意见领袖。
他发文说要参加活动后，资讯就爆发式扩散，导致本来被隐匿的实情暴露在阳光下。
演变成议论纷纷的事件。
这次的争议和以往有些不同。
工程师不是数字。
就像这句标语所代表的，许多工程师──最擅于处理资讯的人参与了这场议论。
不过这些事全是后来附加的。
铃木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奥拉比系统。
佐藤创造出的艺术品抓住了一位知名工程师的心，进而引发了这次事件。
他露出笑容。
像自己被称赞一样感到骄傲。
重要的是她在笑。笑得如此开朗，彷佛前几天不曾流泪一样，铃木见到后彻底放心了。
「好，该去忙了。」
他伸了个懒腰转换心情。
下一秒，口袋中的工作用手机震动起来。
不明来电。
铃木纳闷不知道是谁，接起电话。
「您好，我是铃木。」
『混帐，你做了什么？』
这声音他有印象，立刻察觉到对方是谁。
「您还没看过那篇文章吗？」
『我问你做了什么！快说！』
吵死了。
铃木开启扩音，将手机远离耳朵。
「我什么都没做。」
『胡扯！要是你什么都没做，我们怎么会有九成以上的工程师都跑去你们那边！』
九成。铃木原本不晓得具体数字，听完真心感到讶异。而后心想。
这个男人伤了她三次。
在家庭餐厅重逢时，她流著泪说自己不甘心。一阵子之后，她接到前公司要她回去的通知，闷闷不乐。还有前几天那件事──光是想到就快要气疯了。
他深吸一口气。
「工程师不是数字。」
『你在说什么？』
「你真的不懂吗？」
电话另一头传来急促的呼吸声，想必是在思考该说什么。铃木明白这点，以沉稳的声音说：
「其实我也不懂。」
『你在耍我吗？』
「不，我真的不懂。毕竟造成这结果的不是我，而是佐藤爱。」
『佐藤爱？』
铃木望向开心地带位的佐藤说：
「你游说了几间公司，抢走原本要参加我们活动的人。我也一样，向许多公司推销，招募参加者。」
这是他的真心话。
「她不一样，她总是把心思放在面前的人身上。」
『哼，别说废话！这些事跟这次的结果有什么关系？』
「简单来说，就是你太无知了。」
『你说我无知！』
他叫到破音。
铃木对暴怒的新老板继续说道：
「你要不要来真•程式设计补习班上课呢？」
『……补习班？』
「对，遇到不懂的事只要弄懂就行了。你该厘清这次失败的理由，下次才能成功。」
『少自以为是了！』
「我的目的是改变世界，不是和人像小孩一样争吵。」
和你不一样。
对方理解到他话语背后的讽刺，因而哑口无言。
「现在还来得及。你应该试著了解工程师，了解这群支持公司的人，一次也好。放心吧，我们补习班不会拋下有价值的人。」
这种话说好听一点像热血教师，说难听一点只是甜言蜜语。就算隔著电话说服了新老板，也不可能让他改过自新。铃木也明白这点。
「哎呀，不好意思，我忘了一件事。」
那语气夸张到像在演戏。
铃木将嘴靠近手机，缓缓说道：
「我们不欢迎没经验的人。」
他语带笑意。
像是在说「你是个没价值的人」。
『铃木……铃木、铃木铃木铃木！你竟敢侮辱我！』
对方气急败坏。
铃木坚定地回答：
「我不会侮辱别人。」
他以成熟的方式报仇。
「毕竟，在经营者的世界，结果就是一切。」
这是句胜利宣言，意味著「我不把你放在眼里」。
这句话完全粉碎了新老板自诩为优秀经营者的尊严。
铃木听见「砰」的撞击声。
他推测应该是电话另一头的手机掉落在地。
对方理解自己彻底输了。
这有时比跪地磕头还令人感到屈辱。
对人而言，杀伤力最大的并非他人的话语。新老板现在肯定在自我谴责。
那么铃木就没必要再多说什么了。
「那我要挂电话了，等一下会很忙。」
他挂断电话，吐了吐舌头。
接著伸了个懒腰，轻叹口气。
脸上带著笑容前往活动会场。
＊ ＊ ＊
真是手忙脚乱的一天。
铃木向派遣人员道谢，送走翼和辽后，寻找佐藤的身影。
她在活动中总是被大批工程师包围。
每次看见她，她都笑容满面，铃木这才彻底放心。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活动快结束时，她当时在门口送客，该不会和客人一起去续摊了吧？佐藤应该不会翘掉工作去续摊……不，有可能。」
正当他认真烦恼时，身后传来朝他跑来的脚步声。
他转头。
就在这时，对方扑向了他。
猛地擒抱他。
铃木被推倒在地，后背一阵疼痛，看都不用看犯人就抱怨道：
「很痛耶，佐藤。」
「谁叫你不接住我，笨蛋。」
「啊哈哈，你还是这么莽撞。」
这本来会是令人心跳加速的状况，但在她无厘头的行动下，完全没有暧昧的气氛。
「怎么了？」
「……」
铃木问，对方没回答。
「累了吗？」
「……」
再问了一次，对方还是没回答。
他傻眼地叹口气，仰望暗红色的天空。
再过几分钟就要天黑了。
铃木呆愣地想，希望她能在天黑前开口。
过了一分钟、两分钟。
佐藤依旧什么话都没说。
「佐藤，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铃木望著天空喃喃说道。
「如果没有你，一切都不可能实现。」
「……才不呢。」
「一开口就说这句？」
铃木笑了起来，佐藤为了掩饰害羞，拍打他的肩膀。
「……我超担心的。」
接著她小声地说。
「还以为我让一切都泡汤了。」
「你的心思意外细腻呢。」
「不准说意外！」
佐藤拍打他另一边肩膀。
铃木轻声笑了笑，再度问道：
「所以你是怎么了？」
「……不准笑喔。」
「我不会笑的。」
「绝对不能笑喔。」
佐藤强调了好几次。
接著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说：
「我感到好佩服。」
铃木不禁屏息。
「我也办得到吗？」
铃木无法回答。
他看得太入迷了。
那口吻彷佛小孩在谈论梦想。
但她说这话时，表情却无疑是个成熟的大人。
铃木不由得觉得那样很美。
「喂，回答我啊。」
佐藤闹起脾气，捏了捏铃木的脸。
刚才那副表情完全消失。见到佐藤恢复成平时的样子，铃木忍不住笑了。
「啊～～！你竟敢笑！」
「抱歉，很痛，别打我啦。」
佐藤不断击打铃木。
铃木任由她打了一阵子后，抓住她柔软的手腕。
「你办得到。」
他露出真挚的眼神说。
「其实成就今天这场活动的，就是你。」
「……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啊。」
「你认为是这样啊？那就这样吧。」
「什么意思～～」
佐藤显得不太开心。
铃木笑到肩膀微微摇晃。
「我们走吧，明天还要早起。」
「……嗯。」
她有些不悦地回完话，先站了起来，然后朝铃木伸出手。铃木正准备抓住那只手时──她倏地将手抽开，害铃木跌坐在地。
「佐藤？」
「耶～～！傻子～～！」
佐藤哈哈大笑，小跑步离开。
铃木站起身，无奈地对她说：
「那边是反方向！」
「啥米！」
佐藤发出奇怪的尖叫折了回来。铃木有点想捉弄她，也开始小跑步。
「等、等、等一下！别拋下我，我一个人回不了家！」
「别担心，我明天再去接你。」
「我会感冒啦～～！」
两人的对话有些幼稚。
她追在咯咯笑的铃木后头。
「铃木！」
「干嘛？」
我很快就会追上你。
她忍住这句话，对他说：
「没事！」
这句「没事」听来有点言外之意。铃木试著思考背后的含意，但想想还是算了。
他们像孩子一样互相追赶，跑到车站。搭上电车后两人故作镇定，内心却想著「啊～～明天应该会肌肉酸痛吧」这种无聊小事。
两人眼神交会。
彷佛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然后别开视线。
咬著嘴唇忍住笑意。
他们都觉得这种孩子般的互动实在太好玩了。
这肯定是因为两人有著同样的目标。他们多次见证现实的残酷，从小时候的梦中醒来，长大成人。即使如此仍怀抱著远大的目标，开始往梦想的另一端前进。
「对了，我忘了说一件事。」
「又是无聊的小事？」
「对，无聊的小事。」
佐藤笑容满面地站到铃木旁边。
而后稍微将脸靠向他耳边，小声说道：
「我也很高兴能和健太重逢。」
怎样！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她在心中吶喊。
「……真是拿你没办法。」
他受不了对方的目光，忍不住别开视线。
她见到后笑了起来，打从心底开心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