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很温暖。
远方的山蒙著一层雾,春天的景色一片朦胧。
我就读的露草高中盖在镇上的中心位置。
这里也是,校区被包围在绿色的菱形围栏中。
只有校舍入口鞋柜和正面玄关前方的路上绵延著整排的樱花树,现在正是盛开期。今日无风,所以树枝纹丝不动,花瓣也没有落得那么多。
老师不知为何站在入口鞋柜处,平常不是这样的。我默默地从旁走过,换穿室内鞋,从四面八方传来说话声,微妙地浮躁,走路的学生和老师步伐也有慌乱的感觉。
是个有某种不好预感的早晨。
或许是我多心了吧──飘著微微的血腥味。
阿久津冴绘在那里。
她从走廊另一侧走来。阿久津举手投足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就算只看她的走路方式,也能感觉得到尖锐的气势,不分男女,所有学生都被她的举止吸引,她的魅力的本质,或许是畏惧。太尖锐了因此无法亲近,忍不住移开视线,是因为感受到本能的恐惧。
我和阿久津擦身而过,有点紧张,她连瞄都没有瞄向我。她并不认识我,这也是。因为昨天的厮杀,我只是人群中的一员,单向地看著她。
即使是这样的阿久津,也被什么事给逼到了极限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事,也许和退出剑道社有关也说不定。
我到了二年四班的教室,窗边,从前面数来第二个我的位子前方,三崎大也已经坐在那里了。
大也整个人转身,手肘靠在椅背上。
头上是自然不做作,但又经过计算的立体发型,俐落的身形看不出来和我穿著同一套制服,合身的衣服和充满自信的态度竟然能产生这么大的差别,每一次看到都让我大感惊讶。
「早啊,阳向。」
「早啊,大也。」
打完招呼后,大也夸张地伸了个懒腰,然后盯著我的脸看。
「嗯?怎么啦,阳向,你今天脸色很好呢,昨天睡得很好?」
「啊──这个,嗯。」
虽然没有睡,但也不是睡眠不足,多亏了夜晚的公园,我很久没有这么清爽了,当然,这种事我不能说。大也一直很担心我睡眠不足的样子。
对了,大也和我从小学低年级开始就是朋友了,我们的关系虽然可说是儿时玩伴,但个性大概是南辕北辙。
「是喔,太好了呢。」
「谢谢,你呢?和平常一样睡眠不足?」
「没错,昨天我和朋友熬夜在打电动。」
大也和我不同,他的睡眠不足原因是交游太广。
大也有很多朋友。
但是我只有大也一个朋友,这样的关系让我觉得很舒服。
我不玩社群网站,因为太麻烦了,就算有智慧型手机,也不觉得能活用其中的功能。但大也不一样,他的社交能力好过头了,所以与许多人来往,分散一点能力或许刚刚好吧。
「下次你也一起加入打电动吧。」
「我就不用了。」
「是喔,你要是改变心意了就跟我说吧。哪天你睡不著我来陪你,熬夜我没问题。」
「谢谢。」
「只是我想打电动而已啦。那在第一节课之前我先睡一下,吃午餐的时候叫醒我。」
「不是第一节课之前睡一下吗?」
「晚安。」
大也转身向前趴在桌子上。
夜晚的公园里,没有一个是像大也,以及看起来会出现在大也身边的人们那样的人,他们有他们的烦恼,会到夜晚公园里的人烦恼的事比较高尚,他们的烦恼比较浅薄──当然是没有这回事。
那么会到夜晚的公园里的孩子,他们的烦恼,或是烦恼的方式又是什么样子?
村濑学长说过,无法适应现实世界的孩子,无法跟上社会潮流的孩子会聚集到夜晚的公园里。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和大也究竟哪里不一样?当然是一切都不一样──我并没有要玩文字游戏的意思。
不过我可以说的是,能不去夜晚的公园最好。
本来以为已经睡著的大也突然坐起身,再一次转过头。
「对了,你知道自杀未遂的事吗?」
「自杀未遂?」
「住在露草町的高中生──虽然我不认识,他读村外的私立学校。昨天晚上,应该说是今天早上吧,我是不知道详细时间啦,总之听说他吞了大量安眠药打算自杀。」
一大早就浮躁的原因是这个吗?
「不过发现得早所以得救了。」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咧,我朋友有告诉我,等一下喔。」
大也滑著手机确认。
「喔喔,有了,叫作县瞬。」
「……」
一瞬间,心脏用力跳了一下。
我昨天和县学长一句话也没说到,除了透过村濑学长得知的事,我完全不认识县学长,但我还是庆幸他活下来了,觉得很开心。
我担心村濑学长。他应该是这所高中的高三生,如果没有请假的话,现在应该可以马上见到他,但是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见他才好,我只是想见见他,我觉得不应该为了这样的理由而去见他。
「怎么了?你认识吗?」
大也说。
「我……不认识,是我认识的人认识的人。」
「是喔,这样的话,嗯,立场很为难呢。你好好整理过自己该用什么样的状态接受这个消息了吗?」
「大概,我没事。」
「这样啊。」
除此之外,大也没再多说什么,他转向前方,这次真的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
这一整天,我都看著窗外度过。
我完全不了解县学长,他在想什么,他又相信什么?为什么昨天他会那么执著在厮杀中──获胜这件事情上?为什么他要攻击影野先生?
是因为输了所以打算自杀吗?
是因为赢不了所以想死吗?
还是说有其他我不知道的规则存在?
「他不是因为输了所以想死,不管在夜晚的公园里被杀了多少次,白天的世界都不会死,因为没有这样的规则。」
村濑学长说。
县学长自杀未遂当天的晚上。
我再次来到公园。当时我睡不著,到了凌晨一点四十八分时,内心深处涌起了焦躁的感觉──夜晚的公园在呼唤我。和昨晚的时间不同。来到公园之后,看起来几乎和昨晚一样的成员已经聚集在里面了,但是公园中央却没有人进行厮杀。
空气中飘著犹豫是否该厮杀的微妙气氛。
「晚安,水森同学。」
村濑学长在,幸好他在。他和昨天一样脸上堆满笑容,脸色看起来并没有很差。
就在我迷惘不知该说什么时。
「那个混帐东西,竟然想要去死,我下次要去看看他。」
村濑学长像要吸引我的注意力般先开口了。
「可能害你多操心了,你不需要担心。」
「我……那个,我这么说可能很无情,不过我担心的是你。我当然也很开心县学长还活著,只是我不太认识他。」
「啊,这样啊,原来如此,嗯,我觉得这样就够了。」
「对不起。」
「为什么你要道歉?这不需要道歉,你不是很为我担心吗?谢谢。」
「不会……」
我没有做什么需要让人道谢的事。
「啊,万一你误会就不好了,所以我在这里说清楚。县不是因为输了所以才想死,不管在夜晚的公园被杀了几次,在白天的世界都不会因此而死,因为没有这样的规定。就算在这里死了,对白天世界的肉体也没有任何影响。」
对肉体没有影响。
「对精神呢?」
「当然会有影响,这里是为了认识自己而存在的地方。刚才我也说过了,不是因为赢不了才去自杀,就算赢不了,在理解自己之后还是会从这里毕业。只是万一将自己理解为一无所有的话,继续活著会很痛苦吧。」
一无所有,有这样的人存在吗?
自己的心中至少会有一个什么吧,我忍不住这么想。来到这里的孩子们,每个人都被某个东西给逼到了极限,但是他们的烦恼,一定有著天壤之别。
有一些人为了我无法理解的事而痛苦。
同样的道理,也会有一些人完全无法理解我的痛苦。
「早在你来这里之前,县就不曾赢过了,应该说,打从一开始他就不曾赢过任何人。他在这里大概一年了,真的从来没有赢过任何人。」
「他从一开始就采取那样的战斗方式吗?」
「对,不论是谁说什么都无法阻止他。他到村外的私立学校就读,听说在那里跟不上课业,或许是因为这样吧,不知道,我也不明白他内心的想法,虽然小学时我们很要好。」
说到这里,村濑学长露出了既困惑又寂寞的表情。
「县瞧不起就读露草国中和露草高中的人,所以才采取那样的战斗方式。他大概想表达自己比这座
村里的任何人知识都更丰富,虽然这样的态度反而让他一次都没有赢过。」
我认为会采取模仿对方擅长的武器来互相厮杀的战斗方式,就表示非赢不可,结果却连战连败。可是即使如此,县学长似乎还是不愿改变战斗方式。
「我很生气,但是,那种恶劣的方式,也许是他拚了命地在发出求救讯号,我今天这么想。」
或许我发现得太晚了──村濑学长这么补充。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没有死所以不算晚,这不是件能说得这么轻松的事,这种安慰只是一种毒。
「缘分真是不可思议呢。」
「缘分?」
话题跳得好快。
「如果你再晚一天来这里的话……我这么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就不会看到县了,我也不会和其他人说这些话,透过和你交谈,让我整理好了某些东西。也许,如果没有和你交谈,我就不会明确意识到现在的感受了。」
虽然我不是很懂,村濑学长说。
「我没有察觉到县发出来的求救讯号,没能帮助到他,想要帮助他人的这个心愿,我觉得是件非常傲慢的事,而教导他人某些事的这个行为,也是同样的傲慢,所以我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但是,我决定停止依赖了。」
村濑学长直直地看著我,他的眼里,有著我应该做为目标的东西,我感觉到,能够看到那个东西的机会,就只有现在了。
「我要成为幼教师。」
我想要一字不漏吸收村濑学长的话,所以非常专心地倾听。
「昨天我和你说过了吧,我没有办法好好用言语表达我的想法,这样根本没办法教孩子们什么东西。」
「你有说过。」
「或许不需要表达得很好,我只需要想著我想传达自己的一切──或许这种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这番话对我来说太难了。
村濑学长正走在比我遥远太多太多的前方,或许那是一年以上的前方。
「我不会再来这里了,我今天就要毕业了。」
说完,村濑学长往前走去。他的目标,似乎是放在公园角落里的那台平台钢琴。
想要成为幼教师吗?
村濑学长坐上钢琴前的椅子,翻开琴盖,拿开酒红色的键盘布,盯著琴键一会儿。
「这台钢琴,是我创造出来的。每次来到这里我都会创造出来,但在人前弹琴还是第一次呢。」
「为什么?」
「单纯因为弹得太糟了,我是去年才开始学琴,还不到在他人面前弹琴的程度,而且还是平台钢琴耶,不觉得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吗?不过说到钢琴,我只想得到这个。」
村濑学长一脸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我现在也觉得害羞死了,但是,嗯,我要弹,我希望你能听我弹。」
「我愿意听。」
虽然不需要宣之于口,但我还是说出来。
对话停止,村濑学长的手指放在琴键上。
开始弹奏。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
音数很少,很辛苦地用双手弹,但还是弹得断断续续。琴声响彻夜空,我自然而然地闭上眼,大概两分钟左右,演奏就结束了。
我听见许多脚步声,所以张开眼睛。今天没有进行厮杀,闲得发慌的孩子们聚到了钢琴四周,不知道什么时候,影野先生站在我身边,阿久津冴绘和泷本苍衣也在。村濑学长再一次从头开始弹起,大家都听得入神了。
那样的乐音,我大概一辈子忘不了。
第二次的演奏结束后,村濑学长一一看向站在周围的人,然后视线再一次看往钢琴。
站起身。
村濑学长的四周被众多人群包围,其中也有流著泪的人,看得出来他受到许多人仰慕。村濑学长今天将从这里毕业,知道他这个决心的人只有我,但是听到刚才的琴声之后,大家应该都能了解他不会再到这里来了吧,所以纷纷向他道谢。
站在身旁的影野先生说:
「以后会很寂寞呢。」
我也点头。
村濑学长的琴声里隐含了未来。
同时,我想起了县学长。
「……影野先生,我害怕未来。」
村濑学长抓住了某个东西,而县学长则被某个东西给压垮了。
这两种未来,我都害怕。
不论是持续向前的未来,或是止步不前的未来。
「你只要不舍弃自己的好,就不用担心喔。」
影野先生的回答不只是单纯的安慰。
隔天晚上。
村濑学长没有到公园来,就像他自己说的,不会再到公园来了吧。
所以我在周间的白天──学校里去见了村濑学长,我事先问了他的班级。我来到三年一班,请附近不认识的学长帮我叫村濑学长,村濑学长很快就出来了。因为在教室有点那个,所以学长说到音乐教室谈,最近他似乎将午休时间都拿去练习钢琴了。
音乐教室和普通教室不同,是矮阶一层一层往上叠的结构,村濑学长站在钢琴附近。
「刚好,我有事情忘了和你说。」
「什么?」
「从夜晚的公园毕业之后──毕业的定义是『自己认定已经毕业了』。只要毕业之后,在那里的记忆就会慢慢消失。」
「什么?!」
「好像一年后就会完全忘记,在那里遇见的人的相关记忆,会被替换成白天有可能寻常发生的记忆,我和你也许会变成是在白天的学校里认识的。」
我听见了窗外的欢快声,有人在操场踢足球和打棒球,他们迅速吃完午餐,所以可以玩得比较久。
「你想想看,这种事还是不要记得的好,不过就算失去记忆,在那里体验到的感受也不会忘记。」
「说的,也是。」
虽然寂寞……但我也觉得在失去记忆前与后,那个人所拥有的东西不会有任何改变。
「暂时我还会记得,所以有事想商量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还有在夜晚的公园时可以和影野先生商量。」
「好,谢谢你。那个……」
「嗯?」
「钢琴,你弹得很好。」
终于说出口了。
听见我的话,村濑学长笑了起来。
「谢谢你,水森同学,希望有一天能弹给县听,这是我的梦想。」
到了晚上就往公园走。或许我也差不多习惯那里了,但是我依然一次也没有厮杀过。村濑学长不在了以后,我也有些意兴阑珊,我看向公园角落,以往在那里的平台钢琴,现在已经不见了。
我在这里还没做过任何事,还没发现任何东西,虽然村濑学长说来不来都是个人自由,但现在的我没有不来的选项。
之后大概有一星期,我每天都到公园报到,观察厮杀的状况。
首先,每一天的对战次数都不一样。
有时候一天一场厮杀也没有,有时候一天多达十场以上。
没有用拳头互殴的厮杀类型。
总觉得厮杀时,频繁出现创造出学校物品当作武器的状况,例如变出书包当作盾牌,或是创造出大量学校的桌椅,然后想压死对手的人。但另一方面,却不曾看过平常打棒球的人将金属球棒当作武器。
厮杀时创造出来的武器,感觉似乎不只是单纯自己的喜好,而是牵扯著更复杂的某种东西。
就我的感觉,越是创造出适合近身战使用的武器,那个人就越强,不过这单纯只是一种倾向,所以在这里,挥刀的人比使用手枪的人更强。事实上,创造出刀来厮杀的阿久津冴绘是这里的最强者,她早在我开始观战以前,就一次也没输过。同时,创造出脆弱的刀的县学长,他的强烈感受也因此格外显眼。
「晚安,水森阳向同学。」
影野先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旁边,这个人会突然出现。
「晚安,影野先生。」
我也向他打招呼。村濑学长不在这里之后,影野先生就成为我的谈话对象了。
「对了,这里大家都不滑手机呢。」
「我想你应该也是这样,来这里的孩子们都没有在玩社群网站,甚至连有没有手机都不一定呢。」
「为什么?」
「原因和你一样呀。」
虽然我觉得这是个狡猾的答案,不过或许是我一开始问题就问得不够好吧。
阿久津冴绘从正在谈话的我和影野先生眼前,往公园中央前进。
和阿久津对峙的是国中年纪的少女,黑色的鲍伯头有著红色的挑染,不知道是只有在这个公园才做这样的发型,还是平常就是这样了。服装是长版针织外套搭配短裤,虽然经常在公园看见她,但这是第一次看她上场厮杀。
「她是志木幽,国中二年级的女孩,对战方式是使用画笔,很有趣。她想要在厮杀时表现出内心的某些东西。」
「那个……虽然很感谢你的解说,但是个人资料之类的可以说吗?可以随便告诉我吗?」
虽然听都听了,但我还是问问。
「我已经取得她的同
意了。啊,你的事我可以告诉其他来这个公园里的孩子吗?」
「这个我倒是不在意。」
厮杀开始了。
志木幽动了,她用拿在手上的画笔在空中画出黄色的线,那条线变成了雷电。
瞬间的闪光与轰鸣声。
刺眼的光向阿久津袭击,与此同时阿久津的手臂有了动作,我的眼睛来不及捕捉发生了什么事,巨大的火花弹开,那是一瞬间的交错,一丝余韵也无。没错,那大概交错了,刀与雷电,在我眼底留下的残影,描绘著双方这样的轨迹。
持刀横劈状态下静止的阿久津。
与头被砍下的志木幽站著。连什么时候头飞出去了都不知道,头颅掉在五十公尺前方处,隔了一秒,身体倒向地面。
喂,等等,该不会。
「她劈开了雷电呢。」
影野先生一派轻松地说著。这又不是名刀逸事。
「哎呀,阿久津冴绘同学还真强呢,她从去年秋天左右开始来到公园,却一次也没输过喔。」
复活的志木幽时不时侧眼瞄著阿久津,简直像在偷窥,她的脸上布满彷佛在说著「这家伙太夸张了吧」的畏惧表情,我非常能够理解她的心情。
最后,志木幽一言不发地离开公园中央。
阿久津也一样离开中央,然后不知为何朝我的方向走来。
喷溅在阿久津脸上的血彷佛融进了夜色中一样逐渐消失,她的手中握著出鞘的刀,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喂,你。」
她向我搭话,然后出现了微妙的停顿。她的挥刀技术那么锐利,说话方式却很迟钝,但是声音像水一般清澈。
「你还没有厮杀过对吧?」
「呃,嗯。」
「和我来一场吧。」
她邀我。握著刀这么说,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感觉,真的很可怕,我向站在身边的影野先生求助。
「现在,会不会就是那个时候呢?」
他模棱两可地这么说。
忽然,我发现公园比平常还要安静许多,包围著公园中央,大约四十名少年少女们正看著我。
中央空荡荡的。
看来,是为了我特地空下来。
「跟我来。」
我明明没有答应,阿久津却转身往公园中央走去,留下人墙往两旁退去而空出的一条路,不知不觉间,和我的厮杀已成了确定事实。我没了退路。
现在,此时此刻,就是那个时候吗?
我没有什么真实的感受,虽然不是很明白,但仔细一想,我也没有积极拒绝她的理由,而且如果不是被他人安排至此,我确实不会自己行动。
我下定决心,跟在阿久津身后踏进了公园中央。
阿久津看著我,她将我视为是应该杀死的敌人。
我觉得这似乎是我第一次映照在阿久津的眼里。
阿久津一言不发,将刀摆在中段姿势。刀身反射月光,我觉得她手上握著的是月光,刀尖彷佛抵在了我的喉头,让我喘不过气,夜晚变得更暗,空气更凝重,肌肤更冰冷,我的手指一动也动不了。我不想动,阿久津正等著我动作。
我像是要甩开沉重的空气般,伸手向空中。
喜欢的东西、兴趣、特殊技能、能做的事、想做的事。
我没有能够挺起胸膛说这是我的兴趣的东西,也没有特殊技能。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才能算是特殊技能,也没有能做的事想做的事,因为现在太难熬了,因为现在太痛苦了,根本无法思考未来的事,我害怕未来。
即使如此,我的内心。
确实有著什么。
以前,曾有过什么,就算只有这样也足够了。
我创造出魔术方块。
那是以前喜欢的,甚至像是删去法般的东西,但是现在的我非常需要这个东西,要在这里进行厮杀──能够与阿久津匹敌的物品,就只有这个了,我很自然地这么想。
没有开始的信号。
在我创造出魔术方块后,阿久津就进攻了。
我将创造出来的魔术方块像子弹般射出,不需要碰到也可以在某种范围随意控制它,但是一道闪光就将它劈落了。这也难怪,这种战斗方式不论怎么打都赢不了阿久津。
就像志木幽用画笔创造出雷电那样。
需要魔术方块的──需要玩魔术方块时的回忆,需要为它赋予属于我的意义。当然,阿久津不会等我,她已经逼近我的面前,只要她挥刀,我连想用眼睛追寻刀的轨迹都没有办法。
可说是一击必杀。
那是个普通攻击都必中必死的可怕对手。
已经没时间了,我尽最大的所能创造出最多的魔术方块,我想争取思考时间。大量的魔术方块填满了我和阿久津之间,阿久津一边劈开掉在地上的东西以及飘在空中的东西一边前进。
不行了,她丝毫没有停止,连想争取时间都做不到。
刀尖从旁经过,划过我的脖子皮肤。
就在濒临危机的瞬间──在我脑中的魔术方块转了起来。
被劈开的大量魔术方块分解,大批色彩鲜艳的小方块飘在空中,那是可以塞满四周空间的量,即使是阿久津也停了下来,采取警戒姿势。
只要阿久津再挥一刀,我就死定了。
虽然这么想,但或许在危急之际勉强赶上了也说不定。
小方块一起动了起来,盔甲般完全覆盖我的身周,六个颜色随意配置,从外面看起来大概像是马赛克图样吧,一个每一面不知道有几个小方块的超巨大魔术方块完成。
因为里面是空洞的──或者说因为我在里面,所以大概无法转动。
这是什么啊。
我被关了起来。因为壁面是透明的。所以可以从内部看到外面,但是身体却不太能动,这样根本没办法攻击啊,就像乌龟躲进自己的壳里面一样。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明明是自己的能力,自己却不知道它想怎么样。
阿久津一副机不可失的样子再次动了起来。
往前一踏,往横挥刀。
结束了,我以为。
火花喷散,发出坚硬的东西互相碰撞的声音,至少那不是滑顺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
刀子弹开了。
阿久津的表情充满惊愕,从里面也看得见。我也吃了一惊,比阿久津的刀法还要坚固,这是个令人开心的误算,话虽这么说,我却不知道发动攻击的方式。阿久津一次又一次挥刀,却劈不开魔术方块,所有的攻击都被弹开了,关在里面的我动弹不得。
时间限制,有这种东西吗?
身为裁判的影野先生会怎么判断呢?虽然胜负没有意义,但这样应该是不行的吧?究竟能从这场厮杀里获得什么东西?是了解我的性格有多恶劣吗?还是因为缺少自主性和积极性,所以我的能力想要纠正我?
阿久津不放弃,一直不停挥刀。总会有被她劈开的时候吧?不知道有没有设定物理性的承受度,明明是自己的能力,却一点也不了解。不过我创造出来的东西还真特别,如果创造出更简单一点的东西就好了,但是我并没有简单的能力。
好想输,我甚至开始这么想。不想给对方造成困扰,观战的人群也觉得很无聊吧,可以结束了,对我来说厮杀还太早了。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心愿传达了出去,保护著我喉咙附近的方块开始一个一个剥落。
阿久津停止了。
她直直地盯著喉咙附近大开的空洞,用恐怖的锐利眼神盯著。
她举起刀,然后。
一动也不动。
只有握著刀的手在颤抖。
一般来说,只要一记突刺就结束了。以阿久津的技术而言,要刺穿喉咙根本轻而易举,但是阿久津却没有动作,不仅如此,她的呼吸还越来越紊乱。
我也无法移动身体,喉咙附近门户大开。
这是一段不可思议的停顿,如果我是围观人群应该非常困惑吧。
水森阳向是不是用某种看不见的能力在进行攻击──那是个即使被人这么认为也不奇怪的场面,不过我绝对什么也没做。
结果最后,阿久津倒下了。
「砰」地突然倒下,然后不再起身。
她失去意识了。
包覆著我的魔术方块四散,像被地面吸收一样消失了,群众的表情和他们的反应直接地传达出来,每个人都一脸微妙的神情,那是「那家伙到底做了什么!」的表情。
我也想知道。
我赢了最强者。
毫无实感,我只是呆立当场。
输给我的阿久津不再到公园来,她应该不是毕业了,因为我看过村濑学长毕业的过程,所以知道阿久津不是,然后她似乎白天的学校也请假了。
失去了最强者的地方,似乎飘荡著意兴阑珊的停滞感。
「你在说什么啊,水森同学,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最强者了。」
站在我身旁的影野先生说。
「我只是赢了一次,没这回事吧。」
「阿久津冴绘同学可不是能够碰巧赢过的对手
。」
「那个……最强者的称号有什么意义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被他含混带过了。
「……阿久津不再出现,果然是我害的吗?」
「这种想法对阿久津冴绘同学太失礼了。」
好难呀,为什么这样是失礼,我不明白。
「不管怎么样,你应该会被观察一阵子吧。」
的确,没有人再来找我厮杀。
所以我就和影野先生两个人看著其他孩子厮杀度过。想要用画笔表现残酷的某些东西的人、想要用左轮手枪射杀对方的人、将书包当作盾牌挥舞的人、用学校的桌椅想压垮对方的人,每一种方式,光看就觉得他们在诉说著沉重又痛苦的什么。
我再次和阿久津对峙,是在星期五早上。
一到学校,阿久津已经站在校舍入口的鞋柜前了。距离和她的厮杀已经过了一星期,当然她的手上没有握著刀,但我还是感觉得到她的杀气,而且只有她所在的地方,空气冻得寒彻心扉。
看来她是在等我。
阿久津的视线看起来像在瞪我,我的背后窜过一阵寒颤。
「……名字。」
她小声说。
「告诉我。」
在不自然的停顿后,她继续说,大概是觉得只有「名字」我很难懂她的意思吧。说起来我还没自我介绍过呢,厮杀反而跑在了前头,顺序错了。
「水森阳向,我们同年,叫我水森就好。」
「阿久津冴绘,我是。」
「我知道,因为你很有名。」
「我们同年。」
「呃,嗯。」
对话的速度搭不上。
「阿久津,就可以了。」
「好,阿久津,那再见。」
「……等。」
等一下──随著这句话,我的肩膀被人抓住了,那是难以想像的力道,我还以为肩膀要被卸下来了。我往前倾,总算站直了身体。
「干、干嘛?」
「为什么你会赢我?」
「我不知道。」
我老实回答后,阿久津短暂地陷入了沉默,在这段时间,许多学生从我和阿久津身旁走过,虽然没有人停下脚步,但我知道大家都在偷瞄我们。我如坐针毡,只想赶快结束对话,才这么一想,一群醒目的学生从旁走过,大也也在里面,他看到我,坏心眼地眨了下眼。我已筋疲力尽。
「为什么你知道我的弱点?」
她换了个问题。
但是答案还是一样,所以我决定回答详细一点。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赢你,那个魔术方块会自己动作,和我的想法无关,会掐到你的弱点也是碰巧的……应该这么说。碰巧这个词有语病,是魔术方块知道你的弱点而行动,但我什么都不知道,赢了你之后最害怕的人就是我了。」
阿久津沉默地听著,这里她也停了一下之后才开口说。
「但是你赢过我了。我想和你,再打一场,可是──」
「可是?」
「就算再打一场,我也不觉得会赢你,不管打几次我觉得都赢不了你。如果我不改变,不论过程或结局都不会改变,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改变才好。」
所以她想说什么呢?
「你的魔术方块里,你的想法里一定有线索。」
「哪方面的线索?」
「让我改变的线索,和你厮杀之后我就知道了。」
阿久津想要从我身上找出了解自己弱点的蛛丝马迹。
「我想了解你。」
「什么?」
「请和我、做朋友。」
阿久津有弱点,克服她弱点的关键,就在我的能力身上,而可以理解我的能力的人只有我,所以她想和我成为朋友──是这个意思吗?
听起来微妙地是个不纯动机。
「……我不太会表达,但是,请和我做朋友。」
我沉默不语,于是她又加上这句。我在稍微思考之后回覆。
「朋友是这样子的吗?」
「什么?」
「为了你自己的改变而要和我成为朋友,你的意思是这样吧?为了某个目的而成为朋友,我实在是无法接受这样的想法。」
因为阿久津低下了头,所以我赶紧补充。
「我的意思不是不想帮你……」
不管是谁,只要对方有烦恼我都想帮忙,但是为了帮忙而成为朋友,总觉得不太对。就算不是朋友我也会帮忙,也不介意在帮忙时成为朋友。
啊啊,虽然话是我说的,但我后悔自己说了这么麻烦的话,可是如果不说出来感觉又很不舒服。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很厚脸皮。可是,虽然我没办法好好表达,还请你听我说。」
「你不需要很会表达,我会好好听你说。」
「谢谢。那个,我原本是觉得一定要先成为朋友,不可以让不是朋友的人帮自己的忙,所以才希望你和我当朋友──这样。」
「我知道了,对不起说了很麻烦的话。即使不是朋友我也会帮忙喔,所以,嗯,我会帮你,然后我们再成为朋友。」
「谢谢你。」
于是我和阿久津之间产生了奇妙的关系。
「欸,你和阿久津说了什么?」
我和阿久津分开进到教室之后,大也正在等我。
我暗中观察四周,有好几个人正在偷看我们,一和我对到眼睛,就急忙往下看。因为阿久津很有名,所以在校舍入口鞋柜前的那一幕实在是太高调了。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不用道歉啦,是你女朋友吗?」
「不是,不是女朋友,但是我们交情有稍微比较好了,我想。」
「嗯哼,真的不是女朋友吗?」
大也确认般地问。
「就说不是了,而且我们根本不配。」
「我说,那个什么配不配的想法真的管他去死,不过要是有麻烦的家伙找你碴就不好玩了。」
阿久津莫名地受欢迎,与其说是偶像般地受到欢迎,或许更接近是崇拜对象,要是被奇妙的人缠上我可受不了。
「我会先去打点好,以免你被人找碴。」
「谢谢。」
大也愿意出面的话,我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再对自己多一点信心吧。」
「我不是对自己没信心,你是我的朋友,如果你肯定我的话,我也可以很大程度地肯定自己。但并不是自己的所有一切都能够肯定,我不知道其中的平衡。」
「这种思考方式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呢,我不会说是你想太多了,也不会叫你不要再想了。平衡吗?平衡啊,那你试著再往正向那边多倾斜一点吧。」
「我会试试看,谢谢。」
放学后,阿久津来到我的教室,她那股行动力是怎么回事啊!结果,因为回家的路直到半途都是同样的方向,所以我们就一起走回家。
太阳高挂空中,天色还早,我和阿久津并肩走著,来自其他放学中的学生的好奇视线让我浑身不对劲。
我和阿久津都不是会自己积极开启话题的类型,所以就算是一起回家,也必然是持续沉默,我不知道开启话题的契机是什么。我们走过学校附近寂寥的商店街。
「说话真难呢。」
阿久津先说道。
「嗯。」
「我虽然是想和你说话才一起回家的,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真伤脑筋呢。」
我想你应该隐约察觉到了,阿久津在起了个头后,突然进入正题。
「……我没有办法打出突刺。」
就算再怎么苦恼于话题,这也太过直球了吧,我连忙做好内心的准备,「这、这样啊。」一边回答一边动著脑筋。
没办法打出突刺,这里面有著某个东西连结阿久津与夜晚的公园吧。
然后阿久津陷入长长的沉默,那是彷佛在拚命思考某些事的沉默,她或许想说些难以表达的事。过了一会儿。
「……不管怎么做,我都,觉得很害怕。我当然也害怕被那招攻击,但是我更怕使出那招。」
她开始继续说下去,所以我问她。
「可是你不是参加了全国大赛吗?」
阿久津去年夏天,以女子剑道社的高中体育赛个人赛参加了全国大赛,因为她在全校朝会中接受鼓励,所以我也记得这件事。但是在该场大赛之后,她不知为何就退出了社团,虽然学校里传言满天飞,不过似乎没有一个人知道理由是什么。
「我在第一战里就惨败了,全国大赛没那么简单。」
是因为这样吗?因为该使出的招式一招也没使出来。不过这个情况,就算没能使出招式,或许还是该称赞能够参加全国大赛的阿久津很厉害,况且她还只是一年级。
「那时候,对方使出惊人的突刺,那股恐惧感一直盘据我的脑中,我觉得好像有很多事,那个,只是因为那一次的突刺就崩毁了。」
「……」
「所以我才退出社团
,我爸爸大暴怒,我妈妈则是哭了,他们两人都不愿意问我原因。」
「嗯。」
「虽然就算他们问我,我也没办法好好表达出来,但我还是希望他们能问。」
即使爸爸暴怒妈妈流泪,阿久津依然选择退出社团吗?但是她在那个时间点前后,开始出现在夜晚的公园里。影野先生说阿久津大约是在去年秋天开始到夜晚的公园,所以时间是一致的。
「社团其他成员说了什么?」
「叫我不要退出,说我……不论是什么样的烦恼都可以战胜。」
「这样啊。」
我又不是阿久津的社团同伴却听她诉说烦恼,感觉很奇妙。虽然其中一个原因是只有我赢过阿久津,但我觉得比起那个原因,运气、缘分、时机等成分占比更大。
「……我明明,就可以砍下别人的头。」
那是个既恐怖又超现实,然而却彷佛浓缩了阿久津切身之痛的言论。
「对不起,这句话很可怕吧。」
「不会,嗯,没关系啦。」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结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或许是阿久津的话语太过强烈了,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下一个话题一直打不开。
「水森,你会看漫画之类的吗?」
在一阵思考之后,阿久津拋了个话题过来。
「会啊。」
「是喔,我们家不能看。」
「什么意思?」
「我们家的教育原则禁止看漫画,只能看死后五十年以上的文豪著作以及纪实书籍,而且绝对不能出现在书架上。」
「书架?」
「对,书架。我爸爸说从放在书架上的书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教养,所以不能忍受放漫画,他会生气。」
好严格的家庭。说起来我听说阿久津也很会读书,也许是她身上压倒性的杀气,让大家只关注在她的运动神经有多好,不过基本上她文武双全,什么都会。
不──是被教育成什么都会的吧?
「我啊,喜欢一本叫作《爱与和平与梦想与希望》的漫画。」
「啊,我也喜欢喔,那本漫画。」
「里面不是有个拿刀杀人的女孩子吗?」
「你是指女主角?」
「对,女主角。我家明明不能看漫画的,但是……那个、那个女孩子很吸引我,所以我买了漫画,把那个,藏在,桌子抽屉的深处。」
「嗯。」
「爸爸不知道,那本漫画的事,也不知道,我有那本漫画。这个,嗯,该怎么说……」
虽然阿久津说到一半,但我总觉得抓到了她想说的话。
「我觉得很好呀,有自己的秘密。」
「……嗯。」
是说在夜晚的公园里互相厮杀这件事本身就算得上是个秘密了,不过这感觉上比较像是梦。阿久津偷偷收藏了漫画这件事,则是更有现实感的秘密。
阿久津不论是在夜晚的公园这种像是某种梦里的空间,或是在现实中,都只能偷偷拥有残虐的某种东西。她的家教严格,不但出身名门,追溯祖先源头,似乎还是武士世家,阿久津会在厮杀时创造出刀,单纯是因为受到《爱与和平与梦想与希望》的女主角影响──我认为应该不只是这样的原因。
「我在书上看到,对双亲隐瞒事情,是迈向独立自主的第一步。」
「这样子啊。」
阿久津说完,像是陷入思考一样地沉默了下来。
刚才我听到的事和阿久津心中各式各样的想法,似乎紧密地接上了。但是最后,其他人能见到的她的烦恼端倪,就只有「害怕突刺」这么一个而已。
我想像一棵很大的树。
分生成许多条的树根隐藏在地底中,虽然有各种原因,但最终只能看见粗壮的树干这个结果而已。不仅如此,从树干分支出去的衍生结果,也被茂密的树叶给掩盖住了。
他人的事,我们能看见的就只有简单易懂的部分。
阿久津和我,都不再说话。
我们配合著彼此的步幅并肩前行。
视线看向远方群山。
冬天时清晰可见的山棱现在一片模糊,是春天的山岚。
是否有一天,阿久津将能和某个人诉说自己烦恼的本质呢?
如果那个时候到来,就算那个人不是我也没关系,我这么认为。我只是为了让阿久津抓住某个东西的中继站也没关系,只要人与人能够这样联系下去,那就够了。
「……嗯,那个,你的,魔术方块。」
「嗯?」
「回忆,跟我说。」
「啊──这个,抱歉,这件事不能说,那是我的那个,还没办法解决的问题,所以在昨天的厮杀里,我才会创造出魔术方块。和你一样,我还无法好好表达出来,对不起。」
「……对不起,我问了你很难回答的问题,希望有一天你能够说出来,就算听你说的人不是我也没关系。」
这句话彷佛渗透进了我的内心,我们拥有相似的感受性,我没想过这会是如此令人开心的一件事。
回到房间,我抽出放在书架上的《爱与和平与梦想与希望》的单行本。阿久津的这本漫画藏在抽屉的深处。
《爱与和平与梦想与希望》的故事摘要,简单来说如下。
暗中拥有超能力的国高中生遭到神秘的存在绑架,然后他们被不可思议的力量关在与世隔绝的废村中,并且被迫互相残杀。而能够从废村中离开的,只有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村子的中心,残存著一间摇摇欲坠的废校,那是死亡游戏的象徵。
巧合的是,男主角与女主角都拥有使用刀的超能力,因为这样的缘分,两人组成搭档,一个接一个杀掉其他的孩子。当然不是只有男主角和女主角这么异常,其他的出场角色也或多或少会杀人,因为他们就是受到这样的强迫。
书中的季节是夏天。
因为背景舞台是乡下的废村,所以到了晚上,萤火虫就会在村里四处飞舞。
为了不被其他孩子发现,出场角色渐渐地不在白天行动。
所以到了晚上,在星光与萤火虫的光芒下,进行了好几次梦幻的杀戮。
漫画在周刊上连载,我也每个星期追看。故事发展迅速,主要角色以满快的速度一个个死去,而在这之中看见了生命的光辉。
若用不怕被误解的方式来说,就是看了很疗愈。
我阖上快速翻过的单行本并放回书架上。
只有一个人可以活下来──这个设定深深地吸引了我。
例如我和阿久津都是高二生,已经到了必须思考未来的年纪,小时候拥有的无限可能性,正在逐渐消失。大考及就业,这种人生各个阶段的大型活动,某些地方总会让我想起死亡游戏。
可能性有很多个,但能够迎接的未来只有一个。
就算将内心千丝万缕的烦恼化成言语,也只能取出其中之一。
就算有无数个原因,表现出来的结果也只有一个。
因为学校是个独特的封闭空间,所以给我一种被关在里面的感觉,对我来说家里也是一样,待在里面很不舒服,但是又不能逃离。村濑学长说,什么东西都没有的公园就像牢笼一样。
被关在里面,然后逃离。
只有一个人可以活下来。
那里或许有著与现实毗邻的普遍性。
白天阅读死亡游戏这类的虚构小说,夜晚实际互相厮杀,在这之间则是和家人令人窒息地用餐。死了还会复活,阅读死亡的故事获得疗愈。言语在心中一点一滴死亡,想法则是一贯地混沌未明便即将死去。
在梦幻的厮杀的尾声里会有什么,我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