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木幽被左轮手枪击穿额头死亡。
幽握著的画笔掉落地面,发出清脆短促的声响。
当然这是夜晚的公园里发生的事,流出的血像影片倒转般回到身体,幽复活了。
今晚也平安进行了厮杀。
「最近天气变得很暖和了呢。」
阿久津说。她还是一样穿著制服。
在那之后阿久津又回到公园,今天也站在我身旁一起观看厮杀。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五月。
这是樱树嫩叶随风摇曳的时节,虽然是黄金周连假的假期正中,但没有参加社团的我时间多得是,高一时的打工也因为有一段时间反胃的感觉变得很强烈而辞掉了。
从那之后,我开始白天看漫画度过,晚上则到公园去。
和阿久津对战之后,我不曾再厮杀过,是说根本没有人来找我挑战,大概是因为阿久津就在我附近,很难来邀我吧。
这样的阿久津也和我一样,不再和他人厮杀。
「因为我害怕再次输掉。」
阿久津这么回答。
在这样的我和阿久津眼前,使用画笔的志木幽,输给了使用左轮手枪的少年,因此从公园中央离开,然后往附近的少女那里走去。
「姊姊被射中啦。」
「嗯,我看到了,也画下来了。」
「哇,太诡异了吧,这真的是我的尸体?」
这样的对话传了过来,带著些微暖意的超现实对话。
志木幽的说话对象是她的妹妹志木仄。
她抱膝坐在地上,膝盖上放著素描簿,身穿过大的帽T以及宽松的牛仔裤,也许她喜欢比较不合身的衣服吧,发型与姊姊相似,黑色的鲍伯头加上蓝色的挑染。
以前影野先生曾说过:「那个女孩是志木同学,国中一年级,对她来说,画对阵厮杀的画比任何事都来得重要,应该是吧,不过志木仄同学自己并不参加厮杀,只有画画才是她的本质。」
「晚安,水森阳向同学,阿久津冴绘同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在想影野先生的事,本人出现了。「晚安。」我和阿久津回礼。我现在才发现,影野先生会以全名来称呼一个人。
「志木幽同学和志木仄同学是很不可思议的姊妹吧。」
「很不可思议吗?」
「她们两人都是拒学的孩子。」
影野先生突然说出不知轻重的话,这不是非当事人可以说的东西吧。
「那是可以告诉别人的资讯吗?」
「『希望你告诉来到这座公园的其他孩子。』这是志木姊妹本人这么要求的。」
这是什么意思?我看向站在旁边的阿久津,她点点头,看来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听说妹妹仄同学没有拒学的理由。」
阿久津像是补充说明般道。
「没有理由?」
「该说是没有吗?也许比较类似无法解释吧……」
因为阿久津困惑地迟疑了起来,所以影野先生开口了。
「她并不是遭到霸凌,不是交不到朋友,也不是有不喜欢的老师,或是跟不上学业进度,就只是无法上学,而志木仄同学自己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无法上学。」
好难懂,我无法说什么。
「为了理解这样的妹妹,所以姊姊志木幽也跟著拒学,不过为了不让母亲太过担心,所以志木幽同学似乎三不五时会到学校去。」
的确是不可思议的姊妹。
不过要说谁比较难以理解的话──或许是志木幽吧。
「因为自己没办法好好说明这些原因,所以来到这里的孩子们,都会希望由我事前稍作说明。」
虽然只靠刚才的解释没能让我吸收任何一件事,但那是光听就已经很有意义的一番话。这里聚集了一群个性迥异的孩子,我重新体认到这件事。
在我和阿久津及影野先生谈话时──一名少女走向公园中央,她有著不太对劲的紧张感,眼神四处游移,厚重的黑发留到肩胛骨附近,刘海也长了点,从刘海的缝隙间可以隐约看见她慌乱转动的眼珠,服装是打褶长裙加上简单的针织衫。
我对她没有印象。
「她是佐藤海恩同学。」
影野先生为我说明。
「佐藤……海恩?」
「佐藤海恩同学是露草町出生、露草町长大的日本女孩,她的父母也都是日本人喔,也就是说,是这么一回事。」
真是讨厌的含糊说法。在这个时代,海恩可以算是闪亮亮名字吗?虽然我觉得好像不算是,不过在这样的乡下日子应该不好过。
一名少年走到了那个佐藤海恩的对面。
好痞呀。
不,说是痞或许有点语病。头发不知道是不是烫过,呈现微微的波浪状,长相是超级大帅哥,却带著些许可疑,为什么呢?是因为眼角和嘴角看起来很轻浮吗?服装是帽T配上紧身裤,身形纤瘦,这个人我有印象,也知道他的名字。爱田景。
虽然不同班,但是同一所高中的二年级,印象中他是在高一时从其他县转学过来的,他是个被评价为频繁更换身边女伴的男孩子,加上他的特性,所以他似乎不受男孩子们──或许也不受女孩子们──的欢迎。我记得他和阿久津同班。
「那,来打吧。」
爱田说。他转动肩膀之后,让手指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然后缓缓地飘了起来,和缓又轻盈地。爱田飞到了夜空中,他身上帽T的帽子像云朵一样轻柔地飘在他的脖子周围。
爱田俯视著公园的一切,无所畏惧地笑了。
与他对战的佐藤海恩抬头看著爱田,看著,看著──像是下定决心般花费了一段时间后,一只手伸向空中。但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伸出的那只手收回到原本的位置。
搞不懂她想要做什么,飘在空中的爱田似乎也一脸问号。
这里的厮杀没有开始的信号,不过彼此等到对方准备好了再开始已经成为礼节。
「喂、喂,怎么了?快点出招啊,杀了你喔。」
爱田说。最后的「杀了你喔。」这句话不是威胁,而是「我要攻击了,可以吧!」的意思。
即使如此,佐藤还是什么也没做,只是垂著双手低下头。
「喂!影野先生!这要怎么办!」
爱田从上方说道。
本来应该站在我旁边的影野先生,不知何时站在公园中央,他的手贴在佐藤的背后,看起来像在安慰她。
「我以裁判的权限终止这场厮杀,胜利者为爱田景同学。」
「我什么都没做。」
爱田飘在空中小声说道。佐藤的肩膀动了一下,她像是被影野先生引领著一样离开了公园中央,然后不知为何走到了我的身边,于是影野先生、阿久津、我和佐藤,四个人并排站著。
公园中央,爱田飘在空中坐了下来。
「喂,随便哪个人都好,来个人打一场吧。」
爱田这么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句话,打倒志木幽的左轮手枪男孩走到了公园中央。这两人正打算开始一场新的厮杀,但比起这个,我更在意站在身旁不发一语的佐藤,就在我侧眼偷瞄她时,佐藤突然抬起头,对上了我的眼睛。
「啊,是水森学长。」
「你好,我是水森阳向。」
「你是赢过阿久津学姊的人对吧,当你创造出魔术方块的那一刻起,那种狠角色的感觉不是开玩笑的。」
阿久津本人就站在旁边,佐藤却这么说。
「阿久津学姊你也晚安。」
「……晚安。」
佐藤向阿久津打招呼,然后再次转向我这边。
「你好,我是佐藤海恩,国中三年级,名字看起来虽然像外国人,但我是日本人,因为我的名字是闪亮亮名字。」
她熟练地自嘲给我看,或许是因为以往每次自我介绍都会遭到嘲笑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先贬低自己的名字,也许是佐藤的自我防卫方式。
「我可以叫你佐藤同学吗?」
「叫我佐藤就好了,还有,可以去掉姓直接叫我名字的人只有影野先生。」
「这样啊,请多指教,佐藤。」
「在这种乡下地方,名字竟然叫作海恩真的是……水森学长你觉得呢?」
可怕的问题出现了,我犹豫著该怎么回答才好。
刚好眼前爱田和左轮手枪男孩的厮杀开始了。爱田被枪射中而死了,厮杀在数秒内即结束。
「真要说起来,海恩听起来很像男孩子吧。」
「这个嘛……」
「水森学长,你怎么看会搜寻『兴趣 推荐』的女孩子?」
怎么看啊……兴趣这种东西是可以这样找出来的吗?要我诚实回答的话,答案会是「不敢相信」。
「不是有个学长叫县瞬吗?学长你来的时候他还在吗?」
佐藤虽然提问,却不等我回答就继续说下去。
然后县学长出现在话题中。
「在啊,我有看到县学长的对战。」
我从村濑学长那里得知县学长出院了,之后
他不曾再到公园来,但他应该不是毕业了,大概。
「这样啊,那我想你应该明白,那个人没有自我这种东西,所以他才会想自杀。我也一样,虽然和县学长有一点不同……但是,我也一样创造不出任何东西,也许比县学长还要糟糕,因为我连想把别人比下去的知识都没有。」
创造不出任何东西──这就是佐藤的烦恼吗?
连想把别人比下去的知识都没有,我觉得这种形容的方式,透露出佐藤的烦恼的深度。
「我觉得我也会变成像县学长那样。」
「佐藤海恩同学和县瞬同学不一样。」
刚才一直沉默倾听的影野先生开口。
「你们是不同的人,当然,我不是在说谁好谁坏,只是你将自己的结局套用县瞬同学的结局也没有意义。」
他说的话还是一样严厉呢。
「没有意义吗?真的吗?」
佐藤一脸无法认同的样子,而就在这个时候,输给左轮手枪男孩的爱田离开公园中央,不知为何往我们的方向走来。
「喔?什么什么?在争论吗?是说刚才那是怎么回事啊?」
爱田打断对话向佐藤说道。
「用那种方式赢了也高兴不起来啦,你拿点什么东西出来呀,态度啦,拿出你的态度。」
佐藤一句话也回应不了,紧咬著下唇低下头来,她的刘海盖住了眼睛。
「我……我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我什么东西都创造不出来,我这个人内在什么东西都没有。」
「怎么可能有这种人。」
爱田以严肃的口气说道。
「就是有啊!在这里!」
「是、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佐藤以强硬的口吻反驳,爱田马上就退缩了,然后不知为何转向我。
「我说,这样就没办法了对吧?呃,你是谁啊?」
他说。真是个不会转移话题的家伙。
「我是水森阳向。」
「是喔,我是爱田景。欸,嗯?等等喔,水森阳向?是赢了阿久津的那个家伙吗?」
「没错,就是赢过我的人。」
不知为何是阿久津回答。
「是喔,就是你吗?我那时候刚好不在公园里,所以没看到你和阿久津的对战。我问了观战的人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那时发生什么事了?」
「只是碰巧获胜而已。」
我一这么说。
「……才不是碰巧。」「那不是碰巧。」
阿久津和佐藤同时否认。
爱田整个人退缩了起来,躲在阴影里,连我都吓了一跳。
「看来你很受到信赖嘛,我可没想到这个地方竟然有人可以赢过阿久津,对吧?阿久津。」
爱田将话题拋向阿久津,但阿久津却没有特别反应。
「哎呀,有这种人吗?有人可以赢过阿久津吗?还真的有呢。」
爱田马上见风转舵。
「哎呀,随便啦,我要回家了,下次见。」
然后就离开了公园。虽然是个很吵的人,但他的背影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自信。
五月已经过了一半。
早晚温差变得很大,是必须注意穿著的季节。
我还是一样没有提出厮杀,如果我可以踏进公园中央,事情应该会变得不一样,但我还是提不起劲。
阿久津也没有提出厮杀。我和这样的阿久津,不管是在学校或是夜晚的公园都经常交谈,也许是因为这样,在学校里我们经常被投以奇异的眼光,但可能是大也先帮我打点好了一切,从来都没人来问我:「你和阿久津同学是什么关系」。
白鸟降落在蓄满水的田地里。
「是鹤。」
我不经意地这么说。
「那是鹭鸶喔。」
阿久津纠正我。
放学后。虽然还不是很顺畅,但我渐渐习惯了和阿久津对话的节奏。四周的水田反射著蓝天,是水中倒影。我们现在走著的这条路,彷佛从正中间划开蓝天一样向前延伸。
「为什么我们无法好好表达自己的烦恼呢?」
「说出来之后就会觉得好像理解了,村濑学长这么说过。」
但是他将自己烦恼的事好好地用言语表达出来之后,就从夜晚的公园毕业了,如果没有这么做,他就无法毕业。
阿久津一直看著鹭鸶。
「将自己的烦恼用言语表达出来是毕业的条件吗?」
「我还不知道……但是,不说出来就得不到答案。」
如果将我的烦恼,说成是因为双亲感情不睦而感到痛苦,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将阿久津无法使出突刺说成是「心灵创伤」,总觉得也很草率。
这么说来,夜晚的公园并没有取名字,连厮杀也没有被赋予特别的名称,公园就是公园,厮杀也只是厮杀。对于无法好好以言语表达自己烦恼的我们来说,或许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的地方了。
「如果变得更更更强悍,是不是就能得出答案?」
「……」
阿久津所说的强悍是什么呢?
鹭鸶展翅飞翔,消失在山的那一头。
自从开始到了夜晚的公园以后,虽然没有睡觉,但是因为睡眠不足引发的倦怠感消失了。不知是否得利于此,反胃的频率也有些许降低。
今天是假日,所以我想要久违地出门一趟。
换好衣服走到一楼,爸爸在客厅里看电视,这个时间妈妈正在邻村的大型百货公司里工作。两人同时在家时,他们都不会走出自己的房间。
「阳向,你知道《爱与和平与梦想与希望》这本漫画吗?」
爸爸出声叫我,而且是为了漫画。
「我是知道啦。」
「你也有在看吗?」
「是有啦。」
「刚才电视在介绍,说是十几岁的学生很喜欢,里面不是很残忍吗?」
爸爸的视线还是一直盯著电视。
「马上就要期中考了吧?只要成绩不下滑,想看什么都随便你。」
其实根本不是真心这么想的吧。
语气中传来了不满的感觉。
「爸爸,你也去看看就知道了,那不是只有残忍内容的漫画,那里面有为了活著而非常重要的──」
「不用了,我没兴趣。」
爸爸像是打断我一样回道。彻底被击垮了。他露骨地调高电视的音量,这是不要再说了的意思,如果我没有反驳他就好了,希望他理解的想法太天真了,但我还是无法不反驳他。
「你看著这边说话啊,看著我这边──」
「活著啊死亡啊这些,我年轻的时候也常常在想,但这是一件很丢脸的事,还是快点长大吧。」
「喂,等一下,我是抱著什么样的想法才──」
「叛逆期有很多辛苦的地方吧,不过不可以给别人添麻烦喔。」
我知道,不管我接著说什么,爸爸都会将之归类于「叛逆期」一个词里藉以逃避。
直到最后爸爸都没有看向我。
我不再多说什么,走上楼梯回到房间坐在床上。胃里一直在翻搅,本来还为了反胃的次数减少而开心,结果就是这样。我暂时躺在床上调整呼吸。
虽然没有目的地,但总之就是想到外面去。
我感受著阳光,这么想。
对了,到公园去吧,自从开始到夜晚的公园去之后──不,早在那之前,我就不再去白天的公园了。
我一边走,一边回想和爸爸的对话。
──活著啊死亡啊这些。
青春期很容易有与这方面相关的疑问,这我知道,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成为一个可以将之贴标签并认定是无意义的理由。
我现在的烦恼是因为叛逆期,又或者是因为其他的原因,现在的我并无法分辨。我想,这一定是要过了十年以后再来回顾才能明白的事,所以如果被归类于「因为是叛逆期」的话,就什么也无法反驳了。
不过啊,由亲生爸妈嘴里说出这种话也太奇怪了吧。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光是说出口就能封杀对方的魔法言语,不过,就算告诉爸爸这一类的言语太卑鄙了,他大概也不愿意理解吧。就算他说我错了,从正面攻击我也没关系,我可以起身对抗。
但是爸爸,还有妈妈都背对著我,明明是他们向我攻击,可是一旦我想反驳,他们就会巧妙地逃离,我讨厌这样。
我到了公园。
果然,绿色的菱形围栏中什么也没有。
到了五月下旬,期中考开始了。
休息时间我经常和大也闲聊。
「日文都说不好了,还要学英文,根本念不进去啊。」
大也一边说,一边阖上直到刚才都还开著的英文单字本,完全就是打算好好聊天的准备。旁边的同学都为了下一节的英文考试,朋友之间互相出问答题,我们却把心思花在聊天上。
「英文也很重要喔。」
不过大也成绩很好,而我总是在平均上下。
「对啦
,是很重要没错。话说我最近离家出走了。」
「什么?去哪里?」
「一个人住的朋友家。啊,下次我可以去住你家吗?」
「啊──不行,最近不太方便。」
「是喔。」
大也没有问不方便的原因,我很感谢这样的距离感。
「你有离家出走过吗?」
「没有。」
连想都没有想过。
「当爸妈让你气到想死时,你会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
「不要在心里累积太多不满喔,爸妈很强大的。只要我们认真冲撞,他们也会好好接受我们的。」
「这是离家出走的家伙说的话吗?」
我这么说完,「这倒是。」大也肯定之后笑了。
「哎呀,虽然说是离家出走,但也不是认真的。而且现在这个时代,没有爸妈的准许也不能外宿,会出现搜索票,所以这就像是吵架的一部分啦,双方让头脑冷静,回家之后继续第二回合的感觉。在他们能够理解之前只要不断冲撞就好了。」
我最后一次和爸爸吵架是在什么时候?是说我曾经和爸爸吵过架吗?想不起来了。
「爸妈虽然念个不停,但最后还是会接受我们的。」
「他们都背对著我,要怎么接受我?」
「背对你?」
大也一脸真的不明白的表情。
「没有,对不起,没什么。」
是我多嘴了。
钟声响起。
大也看起来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向前。英文考试开始了。
夜晚的公园里有一尊大佛坐镇。
即使是考试期间,也和平常一样进行厮杀。虽然这么说,但出现的孩子并不多,国中也一样是期中考的时期。
也就是说以小学生为主在厮杀。
来这里的人之中最年轻的──穿著蓝色睡衣的泷本苍衣同学连战连胜,他有一股远离尘世的感觉,难以亲近像今天这样,如果来的人不多,他就会创造出大佛,并坐在大佛的手心上,虽然只是大约两公尺高的迷你大佛。
总之泷本同学很强,也许是足以和阿久津匹敌的强,当我看著他的厮杀时这么想。
「早啊!水森学长,啊,不对,是晚安!」
当我盯著公园中央瞧时,突然有人从背后向我搭话。
我转头,是使用画笔能力的女孩──志木幽站在身后,距离她一步的后方,是妹妹志木仄,她躲在姊姊背后怯怯地窥看这边。仄双手抱著素描簿。
从影野先生那里听来的资讯闪过脑海。
「问你喔,水森学长,你喜欢绘本吗?」
幽说道。
「啊,我还没自我介绍过,我是志木幽,然后这是我妹仄,叫我们的名字就可以了。」
是个个性慌张的女孩。
志木幽的头发有红色的挑染,而志木仄的头发则是蓝色的挑染。真是花稍,很引人注目。大概是我的视线往头发那边去了,幽笑了开来。
「你很在意头发的颜色吗?」
「这个,对呀。」
「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染这个颜色吗?」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秘──密。」
这样啊,秘密的话就没办法了。
「我是不是也自我介绍一下比较好?」
「不用不用,可以不用自我介绍了,因为水森学长现在是名人呀。如果你只是想说些无所谓的个人简介,那我不想听。」
欸,比起这个,你喜欢绘本吗?幽突然这么说。
「小时候很喜欢喔。」
「大家都这么说。」
看来她不满意这个答案,幽嘟起了嘴,然后继续道。
「我第一次读到《三只山羊》时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喔,不是以智慧或勇气,而是靠著纯粹的武力解决问题的绘本,这还是第一次看到。」
的确是这样的故事内容,我也记得。
「但是我就读的幼稚园老师讨厌《三只山羊》,说是对教育不好。」
「啊,原来如此。」
「总觉得很讨厌呢,该说是太过强调教育所以让人喘不过气,还是太道德正确所以很烦呢?但如果这么说的话,就会被妈妈或老师骂得很惨,我已经受不了了,也就是那个啦,那个,已经那个了。」
幽的言词无法传达她想说的事,也许是看不下去了,仄强硬地做了结论。
「所以我们才会画厮杀的图。」
「没错,就是这个。」
幽慢了几拍点头。
「所以」这个连接词很重要。
她们想要让自己的内心和什么东西连结,解开这个问题的钥匙就在那里,回想起来,从第一次来到夜晚的公园开始就是这样了。
──有个像牢笼一样禁止事项越来越多的公园;只要说了什么就会被拿来借题发挥;话语被人断章取义扭曲原意,随随便便就被出征;变得害怕与他人交谈。因为是这样的世道,所以孩子们在公园里彼此厮杀。
我感觉到与这段话好好地连结了起来。
「肚子饿了,好想吃点什么。」
仄这么说,拉了拉幽的袖子。
「这样啊,那,因为这样,我们要去摊车那边了,水森学长你呢?要不要去喝一杯?」
「你是上班族吗?」
「总之先来一杯,鲜奶油巧克力!」
「我不用了。」
我又喝不出味道。
「这样吗?那下次见。」「拜拜。」
幽和仄往摊车的方向离去。是拥有独特感性的两人呢,幽感觉上是个情绪高昂的人,不会踏进他人的个人领域里;仄虽然沉默寡言,但我知道她很认真在听我说话。
我再次环顾整个公园,影野先生「咻」地出现。
「晚安。」
我们互相打招呼,然后我开口说。
「今天人好少喔。」
「没有来的孩子们应该是在家里准备考试吧,毕竟在这里厮杀时,时间也不会停止,而是正常流逝。即使在考试期间也会好好睡觉的类型大概会来这里厮杀,而临时抱佛脚的类型就会在家里读书吧。」
「但是能够来到公园的孩子们不会睡眠不足──对吧?这样是不是有点卑鄙啊?」
先不管孩子们要不要,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在最佳状态下读书,某种意义上可说是无间地狱了。
啊,这点不用担心。影野先生这么回答。
「如果没有实际到公园来的话,就不适用于『不会睡眠不足』这个系统了,所以大家都是在相同的条件下读书。」
虽然我觉得那就在夜晚的公园里读书不就好了,不过看来是没有这样的人。
阿久津今天也不在,虽然我不觉得她是会临时抱佛脚的类型,但我们的关系没有亲近到了解这么详细的事。
一名手中拿著可丽饼的少女从摊车那头走了过来,是佐藤。
「晚安,影野先生,水森学长。」
「晚安,佐藤海恩同学。」「晚安,佐藤。」
影野先生和我也向她打招呼。
「今天阿久津学姊没有来呢。」
这是我第二次和佐藤交谈,或许是今天人不多,因此能够和幽及仄等等,平常没什么机会接触的人交谈。
「是呀,她没有来。」
「她好像很辛苦呢。」
「辛苦?」
「因为她是名门家族的小姐呀,听说家教很严格。」
我知道他们家严格到不能在书架上放漫画。
佐藤吃完可丽饼之后再次打开话匣子。
「我不太了解名门指的是什么……是指历史悠久吗?阿久津学姊的爷爷做过镇长,爸爸在镇公所里也是属于上面的人。」
我想起小学的毕业典礼上,阿久津的爷爷曾经致过贺词。
「这么说来,这个小镇的镇议会议员好像还有缺额呢。」
这是我爷爷说的。佐藤继续道。
「虽然在平成大合并中逃过一劫,不过……十年后这个小镇会变成什么样子完全无法想像呢,就算消失了也不奇怪,我家的人都在说。」
「嗯,这倒是。」
令人担心的不只是这个小镇。
我不认为身边的一切,十年后依然会像现在这样存在。
「虽然我不太懂显赫的家世是怎么回事,不过听说阿久津学姊不被允许软弱。」
这还真是极度痛苦的生活方式。
「学长,你赢了这样的阿久津学姊对吧,你是怎么赢过她的?你喜欢魔术方块吗?」
距离太近了,情绪也有些高昂。话题完全转移到我身上了。
「怎么赢的,我也不知道。」
「……是这样吗?」
也许是对我的答案感到不满,佐藤嘟起嘴。
「你明明拥有足以赢过阿久津学姊的个性,为什么还会到夜晚的公园里来呢?」
「个性这个词的使用方式和我并不相符。」
「请不要把话说得很难懂来糊弄我。」
被她这么一说
确实是,或许那是个有些逃避的答案。
「那叫什么?那一类的哲学?是吗?我连学长你的那种说话方式都感到很羡慕,我是不是误会了个性?」
「嗯──」
我苦于不知该如何回答,我的语汇能力大概还没有成熟到足以传达给佐藤吧,或许这就代表我其实理解得还不够。
关于个性这件事。
无法诉诸言语,无法一言以蔽之。
「我超级无敌渴望个性,真的是超级超级想要。问你喔,水森学长,你赢了阿久津学姊,该怎么样才能像你一样?为什么……为什么我一样东西都创造不出来?」
佐藤的声音开始嘶哑。
「我该怎么做才好……」
最后的话语越来越微弱直至消失。
自己该怎么做才好──这种事,我认为不该询问他人,但是人类并没有这么坚强。「不要问我」,我觉得不应该丢这句话过去。
「水森学长,你身上有某种东西。」
「什么东西?」
「我无法用言语表达,但是你有。我也要来试试看魔术方块。」
「这么做没有意义,你不是我。」
「那不然立体拼图或一般拼图,什么都好,我想要接近你的某种东西。」
这个样子,不管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吧,又或许藉由这个机会,她可以抓住什么东西也说不定,毕竟我喜欢上魔术方块的契机也是因为爸妈买给我的关系。
站在我身旁的影野先生喃喃自语道。
「个性究竟是什么呢?」
我才想问呢。
从那之后,几乎每一天都可以看见在玩立体拼图、一般拼图或是魔术方块的佐藤。
从前阵子开始,出现了对我的强度感到怀疑的声浪。
我的厮杀次数就只有和阿久津的那一次,而且获胜的方式也不是很清楚,「那家伙是真的强,还是其实很弱?」这种疑心的视线一天比一天强烈。
然后终于,有人向我提出挑战。
那是期中考结束那天的放学后──阿久津不在我身边时。
「喂,水森,你真的很强吗?」
是爱田景。
他穿制服的方式和大也很像,现在已经六月了所以是夏季制服,他的制服大小合身,身形非常漂亮,脸真的是个帅哥。
「你到底是怎么赢过阿久津的?在我没看到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说起来,爱田说过他没有看见我和阿久津的厮杀。
「我啊,一直很想成为最强者,但是我绝对赢不了阿久津。她那人没办法,根本是怪物,但我觉得可以赢过你,虽然我没看过你厮杀。」
没礼貌……其实也不算吗?
「所以和我来一场吧。」
「好。」
「哦,你答应了吗?我还以为你会拒绝。」
我正好在想差不多该停止逃避了,如果不再和某个人对阵厮杀一次,我自己也无法明瞭自己的能力。或者该说因为爱田来找我,所以我才能下定决心挑战厮杀。
「好,说定了,我要赢过你,然后从公园毕业。」
「咦?为什么?」
「我要保持最强者的名号见好就收。」
他的思考模式还真有趣。
然后突然,从爱田身后走廊走过来的女同学拍了拍他的肩。她身上有一种夸张的妹仔氛围,裙子超短,虽然知道她和我同年级,但和我没有交集,当然也没有在夜晚的公园里见过。
「我第一次看到你和男生说话。」
那个女孩说。
「我有话和你说,现在可以吗?」
「啊,嗯。」
爱田忽然没有了刚才那股气势。
「啊,但是我还有一点话……」
「嗯?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啦,说清楚一点啦。」
那个女孩说。没有不耐烦的感觉,看起来是真的没有听见所以才反问,但是爱田──
「不,没什么。下次见,水森。」
这么说完两人就一起离开了,那个女孩在离开之前回头轻轻点了一下。
那天晚上。
我一到公园,中央彷佛被人预约了一样空荡荡。这个地方以及来到公园的孩子们对这种情势还真敏感呢,虽然就是因为这样才难以对自己说谎。
我一走进公园中央,对面的人墙分开,出现了爱田的身影。
「水森,我可以认定你现在是这个地方最强的人吧?」
「嗯,没错。」我不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只不过是赢了阿久津一次就说自己是最强者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不过就算在这里否认了,感觉也会因为太谦虚而让气氛变得很怪,所以我犹豫著该怎么回答。
「可以喔。」
不知为何影野先生回答了。
「我听到了,很好!那我今天要赢过水森,然后从这里毕业!」
爱田宣告。
站在我附近看起来国中年纪的少年小声说道:「又来了。」或许这是他的惯例。
阿久津站在人群中,她已经换成夏季制服了,她看著我静静地点了点头。
虽然是六月,不过晚上还是有些冷,其他孩子都穿著长袖,难道阿久津不冷吗──想是这么想,但我不知道该关心到哪个程度才好,结果我一句话也没说移开了视线。
佐藤也在,她双手拿著魔术方块,在胸前「喀嚓喀嚓」地转著。她明明唉叹过担心自己变得像县学长一样,却还是做著类似的事。
如果模仿我可以让她抓住什么的话,我觉得倒是无所谓。
我伸手向空中创造出魔术方块。
从一开始就创造出大量的魔术方块。
对面的爱田轻轻地飘到夜空中,他的头发以及贴在背后的帽T帽子都在空中飘动。
在这座公园里,只要相信就能飞,但我似乎没有办法,我的身上并没有那种感性。
然后爱田在空中创造出巨大的岩石丢了下来。
岩石掉在我身旁碎裂。
虽然简单却相当强劲的能力。
爱田继续创造出岩石并不停丢下。
无法避开──在我这么判断的同时,魔术方块四散将我包覆起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魔术方块盔甲,和之前一样,我可以看见外面,也听得见声音。岩石掉在魔术方块上方并碎裂,看来这次我也挡住了对方的攻击。
「蛤?这是啥啊?防御力全开喔?」
岩石毫无间断地落下,每一次撞击魔术方块都会大力摇晃,可怕到感觉不出自己还活著。
「是说,如果一直是这样的状态结果会怎么样?欸,影野先生,有时间限制这种东西吗?」
爱田说出了我上一次抱持的疑问。
「如果我判断继续下去没有意义的话就会中止。」
影野先生回答。
「也就是说?」
「这个嘛,例如若是一直停留在这个状态的话,在我的心证里就会是水森阳向同学比较不利。」
「他这么说呢,你听到了吗?水森!哈哈哈!」
「不可以太大意喔,爱田景同学,因为不会有……一直停留在这个状态这种事喔。」
「这个嘛,说的也是!那我就用个有点厉害的招式吧!」
爱田回答,然后双手往上举高,与此同时,我的脚边开始摇晃,我马上就察觉到不对劲。
我整个人连同魔术方块盔甲被迫飞了起来。
这是爱田的攻击──而我还是依然什么都做不了,我就这样往上飘,超过爱田的高度,不停地一直往遥远上空飞去。我看见的景色变了,村里、山峦与天空的交界像墨水般晕开,是黑色的渐层画。
看得出是一个点一个点的光,大概是路灯和自动贩卖机吧,但是因为民宅没有点灯,所以天空看起来更宽阔,星星看起来更接近。澄澈通透的蓝天,虽然有这样的形容方式,不过我觉得夜空也是带著通透的深黑色,陷入危机之后我才第一次有机会好好地看著夜空。当到了包围这整个小镇的群山在我下方的高度时,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远方的──隔壁村子那一带好像正在发光。
只是一瞬间,所以或许是我看错了。
高度忽然急速降低,「咻」地,内脏飘了起来,我还没来得及感受恐惧,就撞到了地面,产生一个小型的撞击坑。但是冲击力道并没有传到魔术方块里,也就是说,我毫发无伤。
「你还活著吗?」
爱田确认般地说,我从魔术方块里回答。
「还活著。」
「太坚固了吧!」
我也这么认为。
爱田再次从上方丢下岩石。
「不过呢,只要我这样继续攻击就是我赢了,影野先生也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不会放弃!赢了以后就毕业,这样或许太可惜了,我也想受人吹捧啊。如果可以赢你,那我搞不好也可以赢过阿久津,保持最强者的封号留在这里也不错呢!」
在他这么说完的瞬间,感觉岩石的威力减弱了。
集中精神。我必须了解自己的能力才行,一点点就可以了。我不需要
理解自己能力的一切,现在只需要一点点就够了。
我向上伸出手。
包覆著我的魔术方块再次四散,大量的小方块卷起漩涡飞在空中,朝著爱田攻击,但是并没有直接撞击在他身上。
我感受到风的流动,现在没有东西在保护我,没有这个必要。
岩石已经不再落下。
小方块渐渐固定在爱田周围,就像刚才包覆著我一样,巨大的魔术方块现在则是包覆著爱田。每一面的色块当然都很凌乱,是个胡乱配置的马赛克图样。组成一个正方体,且完全覆盖之后,魔术方块便直接掉落,在地上不停滚动。
只听见沉闷的喊叫声。
「喂,放我出去!让我从这里出去!好暗!什么都看不到!」
和我的情况不同,爱田似乎看不见外面的景色。
他的声音渐渐参杂了慌张的语调。
「飞不起来!我飞不起来啊!拜托你,放我出去!救救我!」
「爱田,你刚才说了留在这里也不错吧?」
「那又怎么样?」
「你舍弃了轻巧的自己了吧。」
「蛤啊?!所以那又怎么样!」
轻巧会不会是爱田的强项?
所以我为了夺走他的强项而使用能力,我相信这么做可以走向胜利之路。
已经够了吧,我解除了魔术方块的能力,正方体像是被吸入地面般消失,从里面走出来的爱田瞪著我,但是身体却在颤抖。无法飞翔,这件事是他的弱点。
「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该死的家伙!开什么玩笑!」
爱田大吼。
不像之前一样。
没有因为对手自己失去意识而结束。
要创造的话就创造出刀吧,这是原本的我身上没有,但在和阿久津相处之下新创造出来的道具。我创造出刀,紧握。
砍下了爱田的头。
不需要肌力,也不需要技术,这是因为在这个地方所以才做得到的事。若在白天的世界里就做不到了,无论是精神上、肉体上或是技术上。
鲜血喷发,溅了我全身,但是那些血很快就回到原来的地方了。
爱田的头接了回去,他复活了。爱田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公园中央。
这一次,我的获胜是否为碰巧?观众会如何判断呢?我环顾四周,大家都移开了视线,我和佐藤对上眼,她不知为何笑得入迷。好可怕的反应,我撇开了视线。
「哎呀,真是直接的获胜方式呢。」
影野先生站在我旁边,接著继续道。
「但是,这是必要的能力。」
「必要的……对谁来说是必要的?」
「对正在烦恼的所有人吧。水森阳向同学,你的能力或许能够给予对战对手重新检视自己的机会喔。」
但是这也代表,一旦这个能力走错了一步,就会对对方造成必要以上的伤害。
「村濑幸太郎同学也是能够做到这件事的人。」
「什么意思?」
「拥有吸引他人的魅力,或是能够自然而然帮助他人找到他们身上拥有的『某个东西』的人。村濑幸太郎同学毕业了,而水森阳向同学──你来到了这里,或许世界就是这样联系下去的。」
「我……」
我不是像村濑学长那样的人,他拥有温暖的某个东西,就连他创造出来的东西都非常美好。我不一样,不论怎么想我都无法替代他。
「要是让你误会就不好了,所以我先说清楚,我并没有认为你是为了替代村濑幸太郎同学才来到这里的。」
完全被看穿我心里在想什么了。
「人与人之间联系下去,这并不是成为某个人的替代品。村濑幸太郎同学和水森阳向同学,你们不一样,只是两人都拥有疗愈他人的能力,我想说的是这件事,即使能力的类型不同,里面富含的意思或许相同。」
就在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时,有人从后方拍了拍我的肩膀。是阿久津。
「水森果然很厉害,你身上有某种东西。」
这次换佐藤出现了。
「谢谢你,水森学长,我已经明白了,这样厮杀就可以了吧。」
佐藤手上的魔术方块六面全部都完成了。
这个小镇里没有书店。
因为邻村盖了一间大型百货公司,以及网路购物的兴盛,因此差不多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倒闭了。
和爱田厮杀的隔天是星期六。
爸爸和妈妈一大早──当然是各有各的事出门了,所以家中只有我一个人。虽然我想和平常一样看漫画度过,但也差不多看腻了,放在书架上的漫画这几个月都没有改变。
听说《爱与和平与梦想与希望》出了新的一集,我决定出门买东西。
早上在煎太阳蛋时,平底锅的把手有些晃动,我才发现螺丝松了。
虽然我找过螺丝起子但没找到,也不想打电话给爸爸和妈妈,就去书店时路上顺便买吧。
搭上电车,往隔壁大都市的市中心去。
车窗看出去的景色渐渐从水田及旱田转变为密集的民宅。
我居住的露草町什么都没有。
要买东西时不是从网路上订购,不然就是像这样到隔壁的都市去。如果不是需要到都市买的东西,就到邻村的大型百货公司买,邻村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连锁店进驻。
这一带有很多标高很高的山,因此也有很多目标是登山的观光客,但是我住的露草町完全没有人来访,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看。
电车停在车站。
穿过验票闸门后,爱田景站在那里,和在夜晚的公园一样,帽T加上紧身裤的打扮。
「喔!」「啊!」
因为眼睛对上了,当我想要简单点个头走过时──
「等一下。」
肩膀被抓住了,似曾相识的发展。
「我有话要说。」
「……」
我有不好的预感。
「我不是要反击或是报仇啦,你懂的吧?那种人不会去夜晚的公园。该怎么说,是更那个的,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
「好了啦,别问了。」
是哪里好了啦。
结果我被爱田拉著,往车站角落去,西出口附近没有任何人,所以就在那里站著说话。落地窗一面接著一面,可以看见整片远方的景色,话虽如此,山还是一样朦胧。
「身体怎么样?」
爱田说。他切入话题的方式还真随便。
「身体喔,嗯,没什么变化吧。」
「是喔。」
说完,爱田突然抓了抓头发。
「我很不会这种开场白啊。水森,我有话要和你说。」
「嗯。」
「昨天输给你,所以我想了很多。」
「想了很多?」
「嗯,想了很多。」
含糊带过的爱田像在思考什么般盯著天空。
「你的能力还真了不起,真的很了不起,让我想起了埋藏在内心深处讨厌的东西。」
「这是种超级惹人厌的能力吧。」
「不会,我这是在称赞,听起来不像是我的问题。」
不是在讽刺我。
我对他的反应感到困惑。
越是无法自律的人,不知为何就越想控制他人照自己的意思做,我曾经听过这种说法。或许,我的能力之所以暴露出他人的弱点,是因为我想要隐藏自己的弱点,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真的是个非常讨厌的能力。
「对不起,景,我迟到了。」
这时候,一名女孩亲昵地拍了拍爱田的肩膀,是昨天在学校也站在爱田身边、打扮像妹仔的女孩。合身的黑色夹克配上黑色裙子,优雅的服装,然后戴上多条项炼及手炼,让装扮不会太正式。
那名女孩看著我,快速地点了点头,我也一边说著「你好」一边点头。
「啊,那就这样了,水森,下次见。」
「嗯。」
结果爱田究竟想说什么呢?
不知为何在离去前,妹仔风的女孩仔细地盯著爱田的脸看。
「奇怪?你的脸色不太好耶。」
「咦?没什么。」
爱田撇过脸,妹仔风女孩绕过去,更加仔细地盯著爱田的脸,当爱田想转头到另一边时,她的双手牢牢地抓住爱田的头。
「蛤?我告诉你,就算你瞒著我我也知道。为什么今天不拒绝我的邀约啊?」
「……因为我觉得对你不好意思。」
爱田承认了。他的身体不舒服或许是因为昨晚厮杀的关系,我就是用了这样的方式获胜。
「不是什么事都可以答应啊,如果你身体不舒服又不老实说,反而会让我觉得伤脑筋呀。」
「……对不起。」
「真是的,算了啦,回家睡觉吧,我还有事直接过去了。」
「咦?嗯。」
「拜拜啦。一定要!好好!回、家、睡、觉!」
被人强烈地这么说,爱田不好意思地垂下肩,无精打采地走进验票闸门。
留下我和那名女孩。
「那就这样,再见。」
这次我真的要去书店了。这时──
「等一下。」
肩膀被抓住了,为什么老是这样啊。
「你和景好像很要好地在说话,你是他朋友吗?」
「朋友……不是吧,还不是。」
「还不是?」
接下来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我没有自信能够好好表达这种感觉,妹仔风女孩讶异地看著我,低声道:「哼嗯。」
「啊,我是百濑希,我们同年级。」
「嗯,我是水森阳向。」
因为是小学到高中从来没有同班过的人,所以就算是相同年级也需要自我介绍,我的存在感薄弱大概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吧。
「那家伙啊,除了脸好看没有其他可取之处。」
百濑突然开口,语气强烈。
「他从来不对女孩子说不,马上就点头,根本是个笨蛋,难怪被不怀好意的家伙利用,被只看脸的人耍弄,随便就被拋弃。这类的事情一再发生,他除了脸好看没有其他可取之处。」
「没这回事,他的轻巧曾经救了我。」
「轻巧?」
「没错,他的轻巧曾经拉了我一把,看著他就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轻巧啊。」
因为爱田的邀请,我才能够挑战第二次的厮杀。如果不是那样的人,大概不会将我拉到公园中央去吧,虽然不能详细说明这件事。
百濑暂时陷入沉默直盯著我看,然后──
「……景他在来露草町之前,因为爸妈工作的关系而不停转学。」
她忽然说。
虽然眼神依旧锐利,但视线离开我身上的百濑开口。
「因此他一直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就这样活到了现在。但是因为长得好看所以会有人向他告白,可是他却无法拒绝,真的是个笨蛋,然后他会对对方言听计从,之后被甩。他明明绝对不会脚踏两条船,却被流言传成是那样的男人。」
不过呢,百濑继续说道。
「其实他是个好人,没有办法放著他不管,所以──」
所以。
「……没什么。」
百濑没有说出最重要的地方旋即转身,但是我隐隐约约明白她想说什么。
我很老实地羡慕起爱田。
在书店买完最新的《爱与和平与梦想与希望》之后,从那里走一小段距离绕到生活百货店去。因为我不知道螺丝的大小,于是决定买下内含各种种类以及尺寸的螺丝起子套组。
在前往最近车站的途中有个大公园,所以我就去看看了。里面没有游乐器材,也没有长椅,取而代之的是立著写上禁止事项的告示牌。
不可以大声喧哗、不可以打棒球等等,大致上都和我们镇一样。
明明是星期六,却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在公园里玩。
我回到家。
进到厨房,里面放著新的平底锅,看来是妈妈买的,我没有看到螺丝松掉的旧平底锅。嗯,也是会有这种事的嘛,我想。
我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将买回来的螺丝起子套组放在桌子上,拆开漫画的塑胶封膜,不知为何现在提不起劲来看,我放到书架上,取而代之的是从抽屉深处拿出魔术方块开始转了起来。
这一个月,我认识了各式各样的人。
创造出画笔描绘出雷电,采用特殊战斗方式的志木幽。
不参加厮杀本身,而是画著厮杀画作的志木仄。
什么东西都创造不出来,唉叹自己没有个性的佐藤。
异性说什么都照单全收的帅哥,爱田景。
也和在乎爱田的妹仔风女孩百濑希稍微交谈过了。
然后──我经历的第二次厮杀。
喀嚓,小方块发出摩擦的声音。
在与爱田的一战中,我也采取了攻击对方弱点的战斗方式。我想,只要出了一点差错,就会演变成将爱田伤得更深的结果。
所以我必须好好掌握自己的能力才行,为此,我就必须先了解我自己。
说到底,为什么我会在高中二年级这个时间点被呼唤到夜晚的公园里呢?明明只要再稍微忍耐一下,就可以用升学这个理由光明正大地离开家里。
爸爸和妈妈想著要把我留在这个家里,所以应该是不想让我到外县市的大学就读。爸爸和妈妈大概会来阻碍想要离家的我吧,他们一定会对我施加迂回的精神胁迫。
但我还是可以离家。
不过我还是希望可以避免最后造成家人四分五裂的结果。
因为我的关系、因为我离家了、因为我不听爸爸和妈妈说的话──我不希望为了这些原因破坏家庭。
如果因为我导致爸妈离婚的话,我觉得我会再也无法和其他人产生更深刻的关系。
比方说,反驳对方的言论会不会被讨厌?表达自己的想法会不会让对方退却?说了这些之后对方会不会疏远我?做了那件事之后对方会不会断绝往来?我觉得会因此不得不每天战战兢兢地生活,结果重要的事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我讨厌这样,我想要好好地活著。
啊啊,这样啊。
我不是为了破坏家人之间的关系而想要冲撞。
我是为了牵起家人之间的关系而想要冲撞。
至今我都无法以言语表达这个乍看之下彼此矛盾的心情。
即使我明白了这些,但是──
该怎么和爸妈冲撞,我仍然毫无头绪。
就算继续留在家中,或是勉强离开家里,不管哪一个选择我都觉得自己没有未来,觉得只会让自己像是被慢慢凌迟一样逐渐丧失自我肯定感。
所以我想,我才会在高中二年级的这个时间点被呼唤到夜晚的公园里。
除了毕业前的现在,我没有其他时间能够拯救自己。
为了相信自己,我必须先相信他人,但是为了相信他人,我又必须先相信自己,该怎么踏出在这种无限轮回的世界里的第一步才好?
我停止转动魔术方块,重新收进抽屉深处。
躺在床上,意识还是被抽屉的方向吸引,那里面藏著魔术方块。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思绪飞到了阿久津那边,她将死亡游戏的漫画藏在抽屉深处。
我闭上眼睛。
想像著空无一物,完全的黑暗空间中,只有一本,孤单地被放在里面的漫画。
然后阿久津来到那里,她拾起漫画,开始阅读,她的表情,看起来既快乐又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