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来到夜晚的公园里时,影野先生你迟迟没有现身对吧?我想过了你的原因。」
我和阿久津不分胜负,平手。影野先生说明,我们真的是不差一分一秒地死去,这或许是为了戏剧性炒热现场气氛的谎言,但随便了啦。
我将自己的想法丢向这样的影野先生。
「影野先生,你的任务,是为第一次来到这个公园里的人解说对吧?」
「是呀,没错。」
「但是却迟迟不出现在我的面前,所以由村濑学长好心地承接了为我解说的任务,然后对于村濑学长问你『为什么没有出现』,当时你却没能回答。」
「……也就是说?」
「你的目的会不会就是为我和村濑学长牵线?」
我,还有村濑学长,都需要彼此的言语,我想,但是影野先生一旦出现,我和村濑学长就无法对话了。不过呢,就算村濑学长不和我对话,他应该也很快就能掌握到什么了。
影野先生没有任何回答,相反地,他的视线看向在我隔壁睡著的阿久津,他的脸看起来是这样的方向。
我和阿久津的肉体虽然都马上复活了,但阿久津却一直没有醒来,这也是当然的,因为她给自己的内心施加了这么大的负担。
四周看著我和阿久津厮杀的人群,一直处在热烈的气氛中,每个人都想和旁边的人说话。
如果我和阿久津的厮杀可以在围观的人心中留下某些正向的东西,那就是无上的喜悦了。
「水森阳向同学,你……理解多少了呢?」
影野先生确认般地问我。
我回想至今为止发生的事。
我抓住就在附近情绪亢奋的爱田。
「喂,爱田,你可以让我飞到空中去吗?」
「蛤?当然可以啊。」
「为什么要飞上去?」我硬是要求不太爽快地这么说的爱田使用能力,让我飞上了遥远的高空。我飞越了被阿久津砍断,暂时消失了的围栏的高度,也飞越了群山的高度,看起来一点一点的光点大概是路灯及自动贩卖机的灯光吧,当然民宅都没有点灯。爱田也飞在我的身旁,影野先生也飞上来了。
视线下方的黑暗与夜空融为一体,边界越来越模糊。
在头顶上方闪烁的星光,越是接近彷佛就越是遥远。
──然后。
位在远方的邻村的某个场所正在发光,应该说是爆炸才对。
接著与那个地方不同方向的隔壁都市也喷发出火焰。
还可以看见从更远更远的某个地方,朝著夜空延伸出一把光之剑。
「爱田,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到夜晚的公园里的?」
现在,我在这个时机点询问。
「从小学六年级开始吧,还满长一段时间了对吧。」
爱田是在高中一年级时搬到这个小镇的。
「这座小镇以外的地方也有夜晚的公园吗?」
「你现在才在说什么啊,日本全国到处都有啊。」
「是喔。」
果然是这样吗?
「你不知道吗?」
「嗯,我不知道,我本来以为只有这个小镇才有,一直这么以为。」
「怎么可能只有这个小镇才有啊,不,等等喔,是那个吗?我是稀有个案吗?」
会来到夜晚的公园里的孩子们都很少使用手机,也不玩社群网站,不向不认识的人说在这里的秘密,所以基本上资讯只在这个小镇流通。如果不是像爱田这样转学的话,不会知道其他的乡镇市里也有类似夜晚的公园这样的地方。
「毕竟不会和其他人讨论夜晚的公园嘛,所以我自以为大家都知道……这样啊,说的也是,我知道的事,其他人不一定会知道,也是有这种事的嘛。」
「如果因为旅行到其他地方去的话会怎么样?」
我问影野先生。
「我只能说每次情况都不同,有些人会受到呼唤,也有一些人不会受到呼唤。」
「这么轻易就告诉我啦。」
「毕竟我也没有刻意要保密。」
但也不是很主动说就是了。
或许是因为不论知道或不知道这点,都和本质没有关系的缘故。
还真是,很有影野先生的风格的低调。
之前我和爱田厮杀时,与现在这个状态一样,都飞到了高空中,然后看见了邻村在发光,那大概是邻村的公园里有人在发动能力的瞬间吧。
其他还有爱田对阿久津说了「没想到这个地方竟然有人可以赢过阿久津」之类的话,这句话也是之后回想起来才觉得不对劲。
「所以你那个吧,你也不知道不论在哪个地方都有像影野先生这样的裁判对吧?」
爱田说。
「当然不知道啊。」
「像影野先生这样的……应该说,不管哪一个地方的裁判,在我看起来都和影野先生一模一样,而且名字也是影野先生。」
「因为每一个裁判都是『我』呀。」
影野先生回答。
日本全国,不论哪一个地方的裁判都一样是影野先生,吗?
「你的……那个,真实身分并不是某个特定的个人对吧?」
「你说的没错。」
我盯著影野先生看,还是一样无法辨识他的脸,感觉像是看进了一个会被吸进去的深层黑暗一样,但我不曾感到恐惧。光与暗并非对立,为什么人们会认为黑暗的东西就是坏东西呢?有白天理所当然就会有黑夜呀。
高度下降,我在露草町的公园降落。
「已经够了吗?」
「嗯,谢谢。」
我道谢,爱田轻轻地抬起手,往摊车的方向走去。
我再一次盯著影野先生。
不是只有这个小镇特别。
不是只有我感到痛苦。
仔细一想,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无法跟上社会潮流的孩子,无法适应这个世界的孩子存在于日本全国,这些孩子会聚集到各自街上的某个地方,彼此厮杀。
我有一种奇妙的连带感。
但是,也因为这样我才能努力,才能忍耐──这样的想法是不行的。
夜晚的公园这种地方,能不来才是最好的。
就算是个梦一样的空间,可以不要彼此厮杀才是最好的。
我深吸一口气。
将夏日的空气吸满了整个肺,即便是七月,夜晚的空气依然寒凉,脑袋瞬间清醒。
我环顾公园内。
我将自己思考的内容丢向影野先生。
「这里是用来了解自己的地方,是用来拯救自己的地方,但又不只是如此,来到这里的孩子们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人冲撞。」
直到这里,都是我刚到这座公园时,从村濑学长那里听来的。
从这里开始,就必须用我自己的话说出来才行。
「无论好或不好,拥有可以冲撞的对象的人不会来到这里,就算被逼到极限,就算感到烦恼,就算感到痛苦,拥有可以将这些丢出去的对象的人,就不会受到这座公园的呼唤。」
「……」
「大家虽然都糊里糊涂地接受了,但我想要用自己的话说出来。不过如果继续说下去,一定会出现陈腐的答案,就算是这样你还是愿意听吗?」
「我当然愿意听。」
即使知道他会这么回答,我还是需要先做好开场白。
这样我就能放心地说。
「没有一个创造出夜晚的公园的『个人』,也没有管理的人。如果有这样的人,我们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来这里了,这里是由我们每一个人创造出来的。」
所以我可以确定这不是不好的东西。
「我想是我们的──需要这种地方的孩子们的想法汇聚,于是这样的场所就必然地产生了,我们其实都知道自己拯救自己的方式。」
「……」
「但是这同时也是在拯救他人,我想。只要深入挖掘自己就会与他人起冲突,只要深入挖掘他人就会与自己起冲突,所以我们才必须聚在一起,创造出这样的地方。」
自己的心与他人的存在或许是同一空间。
我在和阿久津厮杀之后这么想。
「这样的话,你认为我的真实身分是什么?」
影野先生问我。在这样的地方有一个人、唯一一个获得允许留在这里的大人,但是他没有脸,而且也不是特定的个人。
「不是孩子们创造出来的吗?」
西装、领带、绅士帽、手表以及皮鞋等,从影野先生身上穿戴的这些明显象徵大人的符号,我解读为是孩子们创造出来的。
「不是的,创造出影野先生的人不是孩子。」
不是影野先生的声音,是从其他方向传来的否定句。
蓝色睡衣的小学四年级学生──泷本苍衣站在那里。
「哎呀哎呀,是意料之外的伏兵呢。」
影野先生开心地说。
泷本同学在来回看了我和影野先生之后,怯怯地开口。
「影野先生是不能说的话。」
「欸…
…这是什么意思?」
我问。泷本同学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睛,他的眼睛清澈透亮,是会暴露出我心底深处所有一切的眼睛。
一会儿之后。
「大人啊,总是希望孩子们可以永远保持纯真对吧。」
泷本同学说。
「呃、嗯。」
「但这是不可能的,大人自己也应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对坏事没有抵抗力,很快就会死掉。例如每年警察都会到小学一次,告诉我们『怎么做才不会被绑架』,但是我觉得这没有意义。」
「没、没有意义?」
「如果我是坏心的大人,就会看准宣导之后的隔天,因为只要在隔天扮成警察,大概就可以成功绑架小孩了。我们都在无意识之中不停被灌输了只有警察是安全的人,不是吗?」
「……原来如此。」
「但只要这么说老师就会生气。我又不是想被绑架才这么说的,反而就是为了不要被绑架才说,要和恶劣的对手交战,我们也必须去思考恶劣的事才行,不然随便就会被干掉,可是最后却会被骂说不可以去想这些事。」
如果不懂坏人的思考模式,就无法和坏人对战,我觉得他说的没错。
「不过呢,我也可以理解老师只能这么说。」
话锋再次转变。
「现在是个不能不谨言慎行的时代,对吧?所以站在老师的立场,他不得不骂我。」
他真的是小学四年级吗?
「影野先生啊,就是由这些大人想说却又不能说的话聚集起来形成的。」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看了就知道了,没有原因。」
没有原因,吗?
西装、领带、绅士帽、皮鞋和手表,都是符号性的元素,但是没有脸,也不是孩子们创造出来的。确实,以孩子们创造出来的存在来说,要有裁判这样的视角是有些勉强,若不是立场更高一些的人没有办法胜任,这么一说,的确是只能这么想。
「影野先生,泷本同学说的这些说对了吗?」
「可以说是说对了吧。」
影野先生承认了。
「这么轻易承认好吗?」
「毕竟没有说谎或隐瞒的理由。」
「看吧,和我说的一样吧。」
泷本同学骄傲地挺起胸膛。
我则向影野先生丢出问题。
「但是为什么泷本同学会知道影野先生的真实身分?」
「这和泷本苍衣同学是来到这里的孩子之中最年少的这件事不无关系,意思是他的直觉最敏锐。」
有一些东西会随著年龄增长而失去。
看来即使是我的年纪,也已经失去了泷本同学所拥有的直觉──应该如此称呼的某种东西,连想都想不起来了。
「等泷本同学长大之后,这样的直觉也会消失吗?」
「也许会吧。」
「就算消失了也没什么关系吧,因为相对地也会获得新的东西。」
当事人泷本同学这么说之后,离开了我们。
我觉得他说的没错,也觉得这是富含深意的一句话。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就无法了解任何事……」
我低喃道。
因为有了解其他小镇的爱田在,因为有泷本同学告诉我影野先生的真实身分,不仅如此,和村濑学长的对话,还有县学长的行动,全部都有意义,在和佐藤的厮杀中我发现了重要的事。
我和阿久津彼此厮杀直到极限。
影野先生也是,给了我许多提示。
「水森同学,偶尔会出现像你这样的孩子呢。」
「像我这样的孩子?」
「对,十年前也出现过一个,虽然不是在这座小镇。」
看来影野先生也知道其他乡镇的事,刚才,他说不论是哪个地方的裁判都是「我」。
「我很期待你会成为什么样的大人。」
影野先生像在思考什么事似地低著头,然后──
「长大之后,也不要忘了我的话喔。」
他静静地说道。
第一次, 我感受到影野先生的话语里有了色彩。
之后,一旦我从夜晚的公园里毕业,就会连影野先生也忘记。影野先生一路上守护了众多孩子,放下自我,看著孩子们从这里离巢独立。
「影野先生……你不觉得辛苦吗?」
「不辛苦呀,因为我是这样的存在。」
从影野先生的话里,果然无法判断这到底是不是他的真心话,不过影野先生似乎有其他想法,他不再多说什么就消失了。
从今以后,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我还是一样害怕未来。
虽然害怕,但我认为比起过去,自己开始可以正向思考了。
我的视线移向睡在旁边的阿久津,凝视著她的睡脸,周围是热度未减的孩子们在交谈。
我创造出魔术方块,普通的、可以完整转齐的魔术方块,我转动它,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我觉得很漂亮,无论是声音或形状或颜色,都没有比这个更完美的造型了,但有些东西,必须要拆解它之后才看得见,有一些形状,只对我有意义。
也许是对声音产生了反应,阿久津张开眼。
「……啊,早安。」
张开眼睛的阿久津傻乎乎地打了个招呼。
不,也许并不傻,毕竟阿久津才刚张开眼睛。
「早安,阿久津。」
「水森你果然很厉害呢。」
「你也是呀。」
两人相视而笑。
阿久津并没有问我「谁赢了」。
直到现在,绿色的菱形围栏才总算复原了。围栏的四周是民宅,民宅的四周是山,山的四周有什么呢?我还不知道。
「我想,我一定是为了和你厮杀,才会被呼唤到夜晚的公园里来的。」
阿久津露出微笑。
在来到夜晚的公园之前──我和阿久津之间,在白天的世界里并没有交集。
为什么会有夜晚的公园这样的地方存在?
对我来说有什么样的意义?
如果化成言语说出来,一定是。
──为了与阿久津厮杀而存在。
总觉得我们两人都这样回答对方,也未免太过诗情画意,或者说我单纯地感到害羞,所以我用这个来取代。
「谢谢。」
我答道。
太阳开始升起了,螺旋阶梯崩塌,夜晚的公园正在消失。
「……我,会再和爸妈谈谈看。」
从东方山头的棱线,延伸出好几道锐利的光束。
西方的天空淡淡地染上白色、蓝色。
早晨开始了。
「如果你的想法无法传达出去,那个时候就来找我厮杀吧,所以你只需要直率地去冲撞就可以了。」
「这是什么温柔得要命的鼓励。」
「冷笑话?」
「我不是故意的。哇啊啊,好丢脸。」
阿久津用双手摀住脸,我笑了。
阿久津是否能与家人互相理解,这不是我能插手的事,所以必须靠她自己想办法。不过,就算不行了也没关系,就算想不出办法也没关系,就算失败也没关系,就算逃避也没关系,就算依赖也没关系,就算抱怨也没关系,就算迁怒他人也没关系。在这世界上,有一个可以接受阿久津想法的地方。
我可以这么相信。
也许,只有在孤单一人时,才是能够与他人相处的开始,我这么觉得。
我的坚定程度还不足以毕业。
但是没问题的。
与阿久津厮杀之后,未来我也能够活下去。
★
太阳升起,影野陷入沉睡。
同时回想自己的记忆。
「这里的厮杀也很快就要结束了吗?」
一名男高中生看著星空低声说道。
「是呀。」
而影野也回答他。
地点不是露草町,而是某个乡下村庄的。
夜晚的校舍屋顶。
「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少年一边说,一边将手插进了口袋里。他的身后有著防止学生摔落的绿色菱形围栏,围栏沿著屋顶边缘绕了一整圈,在白天的现实世界里,没有办法上到屋顶来。
那一天碰巧只有影野与该名少年。
「我记得厮杀的场所马上就要换了吧。」
「对。」
「下一次果然是……夜晚的公园吗?」
「对。」
「这样啊。」
以前,厮杀是在夜晚的学校进行。
「虽然我也留下了很多讨厌的回忆,不过接下来即将迎接青春期的孩子们,必须活在更为复杂的世界里吧。」
「因为时代每一次的推进,都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复杂呀,当然孩子们的烦恼也会越来越复杂吧。」
「再怎么说,厮杀的地点都要改到公园去了嘛,也就是说『活著很痛苦』的象徵不再是学校了吗?」
少年叹了口气。
「问你喔,影野先生,如果孩子们的烦恼继续这样复杂下去,你不就也要跟著越来越心累吗?」
「不会的,我不会感到疲劳。」
因为我生来就是要成为这样子的存在。
「我今天就要从这里毕业了,而且我也会忘记你的事,但是我会想办法帮你。」
「帮我?怎么帮?」
「这个嘛,我不知道,像是在白天消除?克服?孩子们的烦恼?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会创造出某种东西,让孩子们不需要彼此厮杀。」
如果是他或许做得到。
他是个拥有能够这么想的感性的孩子。
「虽然说是梦一般的空间,但还是不要让孩子们彼此厮杀比较好,所以我会『砰砰砰』地创造出某个能够拯救大家的东西,来释放大家的压抑,顺便也将你解放出来。」
「顺便吗?」
两人相视而笑。
「啊,难道你没有了任务就会被消灭?是这样的设定吗?」
「不,会怎么样呢?如果不再需要夜晚的厮杀──裁判这样的存在之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子,这点我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
「有你这样的人存在,光是如此我就够开心了。」
「干嘛,这么夸张,我这是报恩。」
说完,他将右手伸向夜空。
不知道从哪里出现了大量的萤火虫,在学校的屋顶飞来飞去。
浅绿色的光芒一闪一烁,其轮廓巧妙地融入了黑暗之中,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绿色光芒中没有虫体,只是鬼火般的光芒轻柔地飘在空中。那是少年创造出来的光,影野从屋顶上俯瞰著村庄,刚才还没有的绿光在村里四处飞动。
「或许你是……能够为许多人带来影响的那种人呢。」
「这样有点可怕呢,但是,嗯,我会想办法活下去的。」
然后他成为漫画家,作品获得众多孩子们的支持。
如果有孩子看了漫画之后获得救赎。
那么也有孩子因此实际杀人。
这就是所谓对别人带来影响吧。
但即使有了这份影响力,公园里的厮杀依然未曾停歇,只靠虚构故事没有办法完整乘载孩子们的痛苦。而针对残暴虚构故事的管制又时而宽松时而紧缩,时而改变紧缩方向,每一次,孩子们都会受到影响。
当梦中世界也无法再乘载这类对现实的反动时,这股巨大的漩涡该何去何从,影野也不知道。
即使如此,他还是相信孩子们的未来。
日落。
裁判一个一个从黑暗中诞生,散往日本全国的地点。
露草町的影野也出现了。
孩子们聚集到了公园里。
水森阳向今晚也踏进了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