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空白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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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学。

也就是说,真织和神谷从开始交往至今,已经过了三个月了。

我无法遗忘,五月步入尾声那天的事情。

完全没有任何交集的神谷,突然在放学后把真织找出去。

『我和他开始交往了。』

和真织在图书馆前会合,听到她这么说时,我真心吓了一大跳。

真织有失忆症,没办法连续两天累积新的记忆,因此就算认识了一个未曾谋面的人,隔天早上那个人又会变回未曾谋面的人。

在这种状态下,我无法相信真织竟然想要交男朋友。

『话说回来,为什么会这样?』

『我被告白了,所以就想要和他交往看看。』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那个人,是叫神谷吧?顺带一提,你有对他说记忆的事情吗?』

『没说,也没打算说。但是啊,我一想到在这种状态下或许也能做些新的事情,就想要试试看。』

我隔天下课时间去找神谷,他是个毫无特色的家伙。

就算问他真织的事情,感觉也很不清不楚。

所以我以为他们应该会很快分手。明明是他向真织告白,神谷看起来却似乎不怎么喜欢真织。

明明是这样,但他们两人交往的时间超乎我想像地长。

从某个时候开始,神谷变了。

最初发现时,是看见神谷和真织两人骑自行车双载的样子。

从旁观看也能清楚地发现,神谷相当珍惜真织。

回想起来,神谷当时已经知道真织有失忆症了吧?

但是,神谷为什么会出现改变呢?

得知自己的情人有失忆症,一般来说应该会想要分手吧?

第二学期开始,一转眼就过了好几天。放学后的回家路上,我看著神谷和真织并肩行走的背影时,神谷突然转过头来。

「怎么了啊?我身上有什么吗?」

我朝那张故作平静的脸丢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有颗头。」

「嗯,如果没有头,事情就大条了。」

「男友先生你别担心,如果掉了,我会去找一颗很棒的头来给你。」

「不,日野啊,我可不是哪来的红豆面包超人(译注:日本卡通角色,经常帮助肚子饿的小朋友,会把头分给他们吃,但同时失去力量。)耶。」

真织的失忆症─顺向失忆症,可不是可以简单治好的疾病。

说到底根本没有确切的治疗方法。可能在一周后会突然治好,也可能一年、三年,不,甚至经过五年也治不好。

不只真织本人,连支持她的家人、情人都要有强大的耐力。

我想著即使如此,即使如此,如果是神谷,或许能支持真织更胜于她的家人和我。

实际上神谷到目前为止,不只支持著真织的日常生活,甚至带来改变。听说他们暑假也每天见面,建议真织画画的人也是他。

就算真织的大脑没有办法累积记忆,但似乎会留下身体的感觉。

很丢脸,我完全没有想到这类事情。

开始画画之后,真织的精神比以前更加稳定了。虽然没对神谷说过,但真织过去曾经严重地精神混乱过。

真织的双亲和我,一直非常担心这件事。

五月中旬的某天,真织突然请假。

和她联络也毫无反应,担心的我在放学后来到真织家,只见真织的母亲表情相当凝重。

真织的记忆每天都会归零,但她的精神状态并不会跟著归零。

受到脑内物质影响,有时她会受到前一天精神状态的影响。

那天早上,真织醒来听到母亲向她说明失忆症后说了『这种事情要我怎么接受』。

『这种状态活著根本没有意义。』

『拜托不要管我。』

就这样连饭也不吃,闷在房里不肯出门。

真织的母亲相当担心她会不会重复这种状态。

主治医生曾对他们说,顺向失忆症患者可能会并发忧郁症。

这也能理解。如果我和真织处于相同状态,大概会连学校也去不了,成天窝在家里,对未来悲观而得到忧郁症,或许还可能出现更糟糕的状况。

我得到真织母亲的许可,走到真织房门前。

我隔著门喊她,真织发现我后只说『我今天不想见你』、『一直给你添麻烦真的很对不起』、『但是,今天怎样都没有办法』。

我有种不由分说但让我清楚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的感觉。

虽然想和她说话,但不管哪句话、怎样的话都没办法安慰她。

明明在这种时候,只需要当个怪咖惹真织笑就好了啊。

但我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知道了,那我今天先回家喔。』

只留下这句话,我离开真织家。

隔天,真织从一早就很沮丧。

我问她原因,原来昨天的真织似乎把昨天的事情写在日记上,她说对我很抱歉,我还特地去她家找她,真的很对不起。

我能做的只有装傻,以及笑著要她打起精神来。

然后就是在放学后,和她一起去吃很多甜点而已。

其实在前一天,要是隔著门对真织说话时说出口就好了。

要她别把今天的事情写在日记上。

但我顾及她的感受,连这也说不出口。

晚了一天,当我们吃蛋糕时告诉真织后,她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我知道了,我会把昨天的日记删掉。』

她很悲伤地如此回答我。

我没办法影响真织,也没办法让她的日记充满开心的事情。

这是恋爱才有的力量,我无法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

虽然不这么想,但神谷却办到了。

实际上,真织今天也满脸笑意。

「对了对了,再让我画你啦,我这个暑假进步很多耶。」

「是可以,但就算你的绘画能力有进步,也不代表我的脸会变帅喔。」

「啊,那我在背景画满盛开的玫瑰吧,闪亮亮的那种。」

「在苦笑的我背后吗?光想像就觉得超诡异。」

记忆明明没有办法累积,但感觉真织比以前更快熟悉和神谷之间的关系,互相欢笑著。

今后,这两人大概也会这样过下去吧?

偷偷地说,这让我偶尔感到有点羡慕。

而我的想法,也随著时间过去逐渐变成现实。

他们两人的关系,在那之后也毫无变化地持续下去。

在运动会、文化祭举办之后。

在秋天来临,秋末寒风吹落枯叶时。

两人一直都是情侣。

伴随季节变迁,我一直在身边看著这两人。

到了秋天,真织的精神又开始不稳定起来。虽然有来上学,但从一早就很忧郁。

这也是当然的。对真织来说昨天还是四月,一觉醒来却已经过了将近半年。而且一来到学校,看到身边的人都开始在思考毕业后的发展。

不管怎样,都会把自己和旁人拿来比较。

真织就算能高中毕业,也没办法升大学。靠著只到高二四月的学识能力也有极限,也没办法到专门学校学习什么,就业也是一样。

真织向身边的人隐瞒自己拚命努力的一面,但我很清楚这点。

她大概无法接受吧!每天都会听见至今累积起来的东西崩落的声音。真织被时间和未来拋下了。

即使如此,真织身边还有神谷。

放学后神谷会在她身边,努力让她过得开心。真织和神谷在一起时,会彷佛忘记早晨的忧郁般微笑。

逐渐地,连神谷不在身边时她也开始开朗欢笑。

我也慢慢被课业追著跑,和两人一起共度的时间也变少了。

岁月如梭。

高二的冬天来临,到了圣诞节时期,真织开始织东西。每天的真织一点一滴编织要送给神谷的围巾,神谷则亲手烤了蛋糕给真织惊喜。

新年时,包含我在内的三人傍晚一起去神社新年参拜。当镇上下起第一场雪时,真织和神谷放学后搜集雪花做了一个小小的雪人。

真织和神谷在一起时,总是在笑,神谷让她展露出笑容。

我偶尔会很想要问神谷,他为什么能如此努力?

但就算我问他,他肯定会很从容地如此回应吧─

「因为我喜欢她。」

实际上二月中旬的现在,我们三个人一起玩,真织先回家之后我问他,那家伙一脸认真地回了完全如我所料的这句话。

我无法不去思考「喜欢」的意义。

以前,我曾亲眼看见互相深爱的两人,因为一点小事转为憎恨彼此的模样。生活作息不同或是金钱价值观差异等等的,两人说了各种理由。

但并非如此,单纯只是他们两人各自有了「喜欢」的人。两人逐渐疏远,其中一方在意面子和出人头地,所以没有离婚而选择分居。

互相深爱的两人,是我的父亲与母亲。

然不认为全是因为那样,但我有一段时间无法相信人。这无法对谁说,也没办法找谁商量,只能自行疗伤,我是个孤独的动物。

当我发现时,国中生的我已经被身旁的人说成「感觉很冷淡」或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人了。

我想,我实际上也有这一面,会来找我说话的人也很少。

但在我升上高中时,真织很普通地来找我说话。

我觉得她还真是个有趣的女孩。接著在我们每天的聊天中,彼此不知不觉成为可以称上闺密的关系。不知何时,我找回对人类的信赖。

『因为我喜欢她。』

但如此冷静回答的神谷,大概比我更喜欢真织。

喜欢是个扎根于感觉上的东西,那不是意志支持或是能用道理解释的东西。

喜欢上一个人时,虽然之后可以努力将理由化作言语,但那又与喜欢这个直觉相距甚远。

人类就是没有办法做到「因为○○所以喜欢」。

那是没有任何根据,真正扎根在感觉上的感情。

「因为喜欢就能为另外一个人做任何事情吗?我不太能理解这类事情。」

我口气自嘲地询问后,神谷思索著该如何回应。

「我也不是任何事情都做,只做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事。」

「是这样吗?虽然你说在能力范围内,但我觉得你很勉强自己。」

我继续追问,神谷眺望开始染上黄昏色彩的天空。

「真的办不到的事情,我不做也做不到。但是如果有稍微勉强就能办到的事情,如果有稍微勉强也想要做到的事情,我觉得那很幸福。」

我想,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忘记神谷那时的侧脸。

不知为何,那张平凡带著温柔的脸,看起来闪闪发光。

「我到目前为止的人生相当无趣,感觉冷淡,像是了解世事,所以不做蠢事也不会勉强自己,从小就是这样。我想其实是对自己没有自信吧。虽然不虚弱,但曾有段时间去做各种检查,我对自己过瘦的身体也很自卑。」

难得如此热情说话的神谷,突然轻笑─

「但是现在,我很单纯开心地享受和日野共度的每一天。如果有稍微勉强就能做到的事情,我很自然地想要去做。日野带给我惊喜,让我重新审视自己,让这样的我,也自然地想要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神谷接著转过头来看我,微笑道:「要是说这种话,就会被笑说我又在说羞人的话了。」

我摇摇头,「这样啊。」带著迷途羔羊的心境应和他。

「但你也是因为喜欢日野,才帮她的吧?」

「是,这样吗?我应该更加冷淡吧。现在真织的状况不太普通,对追求不普通的我来说这很有趣,所以才会待在真织身边吧。结果,这还是我自己的欲望。」

这个想法和这段话都不是真心的。

我真的非常重视真织,但我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到……

「或许也有这一面吧,但我认为你应该不仅如此。」

「是吗?」

「是啊,其实你自己知道对吧?」

就在我们说著这种话时,冬天即将结束。

春风拂面嫩芽萌的春天就要到来。

春假时偶尔也会三个人一起玩,三个人一起去樱花大道相当有名的公园赏花。

「听说有个歌人,把樱花形容成不知天空的雪花。」

神谷在樱花树下仰望天空,说出这种风雅的话。

「是喔,我第一次听说。不知天空的雪花啊,确实和雪花很像呢。」

真织佩服地回应,神谷温柔地看著她微笑。

神谷接著开始说起他姐姐告诉他的五月病,听说他姐姐对他说五月病就是「繁忙的春季结束后,大家在五月就会不禁松懈下来」。

五月啊,到了五月,我们又会怎样呢?

抬头看著不知天空的粉红雪花,我如此思考。

升上三年级后,我和真织不同班了,因为真织离开了升学班。

春假前,我和神谷去找学年主任商量,请他帮忙安排让真织和神谷同班。

实际上到了四月,我开始和真织在不同教室生活。

从走廊上窥探的教室内,换教室移动途中,我远远看见以往不到放学后就不会说话的真织和神谷很要好地在聊天。

这种时候,我又会思考起「喜欢」的意义。

神谷告诉我「程序性记忆」是一种扎根在感觉上的记忆。

那么或许喜欢这种感觉,也在真织的心中延续下去了吧。

「吓我一大跳。不只升上三年级,我还有男友,而且还和他同班。」

就算课业变繁忙,我和真织晚上还是会讲一下电话。

但我已经很清楚了,顺利撑过高二的真织,接下来也不会有问题。

别的不说,神谷就在她身边啊。因为有那个就算知道真织有失忆症,还是说喜欢她的那家伙在身边啊。

被学业填满的日子,剥夺了我对时间的感觉。听说三年级会被准备大考追著跑,一转眼就结束了,我每天都有深刻的体认。

准备大考关键时刻的夏天来临,在铅笔动个不停中秋天也来临了。大学入学中心考试的冬天重压上来,结束后就是各大学正式的第二次考试。一转眼,春天到了。

漫长又短暂的高中三年结束。

我们顺利迎接高中毕业典礼,三人全员到齐。

神谷考上隔壁镇招募高中毕业生员额的公所,从春天开始就要以公所职员身分工作了。

真织画画的技术显著进步,从春天开始,一周会去绘画教室几次,静心等待失忆症痊愈。

另外一件不重要的事是,我也考上了期望的县内大学。

毕业典礼那天,真织惊讶地说著:「真是无法置信。」

但这个无法置信,不是对岁月流逝,而是对自己在这种状态中还继续上学,而且还能顺利毕业。

真织,真的已经没问题了。

看见拿著毕业证书兴奋的真织,我如此想著。

就算早上醒来,被迫面对现实,认知自己的状态。

在这种状态中还继续上学,且顺利毕业,只要有这个事实。

只要有把过去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联系起来的日记。

只要有每天面对速写本,在这种状态中也让绘画技巧进步的自己。

虽然没办法和以前一样每天见面,但只要有神谷。

高中毕业,开始为各自前进的道路做准备的春假。

这天我们三人久违地和过去一样一起出去玩。

「掰~~掰~~今天谢谢你们。」

我和神谷一起目送真织边挥手边消失在收票口那一端的身影。我们两人都有事要去站前的购物中心,所以只有真织先回家。

毫无预兆。

「绵矢……」

「咦?」

或者是在神谷心中,已经做好所有准备了吧。

「我有点认真的事情要对你说。」

神谷表情认真地看著我,他不寻常的语气与表情让我感到困惑。

周遭弥漫著一种人要说出深藏心中秘密时的氛围。

突然,我有种只有自己被留在现实中的感觉,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得要开口问。

「干嘛?怎么了吗?」

神谷犹豫著一度开口,又再次闭上嘴。

沉默一段累积决心的空白后,他才终于开口─

「我的心脏,可能不太好。所以……」

感觉,至今看见的所有景色瞬间失色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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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九日(周一)

在自家的早晨:没有特别变化。

学校的班会时间:讲期末考的事情,还有老师的玩笑话(没什么特别值得写的)。

第一节下课:和小泉聊周六的事情。到公园野餐的事。当天的便当全都是小泉准备的,所以我说我下次会努力。小泉笑了,瞧不起我,要我别做菜比较好,可恶啊。

第二节下课:小泉跑出去,大概是去图书馆。铃木同学问我放学后要做什么,我含糊回答我有事,她有点不满。接著开心聊天,聊了她喜欢的实况影片等等的事情(追加在「记事本」人物栏内)。好不容易挽回了吗?

第三节下课:和小泉聊天,聊到我们和铃木同学她们开始有点疏远的事情。小泉说著,哎呀,真织还有我啊,给我勇气。我笑著说这么说也是,她开玩笑地说高岭之花可无法轻易触碰呢。

第四节下课:和小泉聊天。一转眼就六月了呢,我装傻回,但对我来说,这全部都是转眼间就是了啦。小泉愉悦地说我这话说第二次了。这个玩笑话要多注意(追加在「记事本」人物栏内)。

午休:和小泉一起吃午餐。小泉的午餐是自己做的培根生菜番茄三明治,不公平啦。

第五节下课:小泉最近迷上红茶,她喜欢格雷仕女茶,听说这是格雷伯爵为他的妻子所做的红茶。我也想要喝喝看,话说回来,原来格雷是伯爵的名字啊。

放学后:小

泉说她帮忙妈妈的工作也告一个段落,问我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骑自行车双载、家庭餐厅、电子游乐场、卡拉OK、假日去水族馆、游乐园。

我提了许多意见后,除了自行车双载外全部OK

然后,明明说不能做违规行为,今天却决定要骑自行车双载。小泉仍旧是个配合度超高的人。在停车场找到被弃置不理的自行车,小泉自告奋勇要修爆胎,顺利修好了。

为了不被老师和警察发现,我们在离道路有点远的田间小路双载。

好有趣,风好大。回想起来也感觉好开心、好青春。早上的绝望彷佛一场梦。我真厉害、我真棒,和小泉变成好朋友真是做得太好了。

就算有失忆症,我或许每天也能这样开心生活。

虽然双载有点恐怖,但怪异的笑声从肚子深处跑出来。小泉也一起笑。尽情享受双载后,我们牵著自行车回学校。

小泉问我明天的事情。她说,如果我明天还想骑自行车也没关系,说连续两天也不介意。

现在的我的唯一优点。

每件新事物一直都是新事物。不管几次,都能开心享受每一次的新事物。

我稍微开朗起来了。小泉,今天也很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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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补习之前打开笔电读我高中时代的日记。

我到底是第几次读这天的日记了呢?

很遗憾,写在日记上每天的记忆,并没有留在我脑海中。但那让我莞尔。在日记中呼吸行动的我,无庸置疑就是我。

我有个没对补习班同学说过的秘密。

从高二四月快结束时起约三年时间,我得了失忆症。

一旦睡著并且大脑开始整理记忆后,我没办法留下一天的记忆,会全部消除。这是相当特殊的失忆症,世界上有几个病例,但这个疾病无从治疗起,只能仰赖人类自然的治愈能力。

而这个治愈能力越年轻效果也越好,我在三个月前的四月开始恢复了。

也就是说,我现在记得昨天的事情。

我现在也相当清楚记得那天的事情,前一天晚上睡觉前感到很不安。

早上醒来后,我会忘记过去一整天的事情。

在这种状态中也能高中毕业的事实,让我惊讶之外也给了我些微类似希望的东西。但即使如此,不安还是不安。

我每天早上都会确认电脑里的记事本和日记内容,得知自己现在的状态,以及在这之前的事情都仅限当天。

多亏双亲和小泉无私奉献帮忙我,我才能从高中毕业,重新拾起国中毕业后放弃的美术,以及每周会去绘画教室的事情,全都是透过电脑得知。

得失忆症的我无法累积资讯类的记忆,但似乎有办法累积被称为「程序性记忆」这种扎根于感觉上的记忆。

这也能套用在绘画技术上。高中毕业后,我偶尔会和小泉出去玩,但一天大半的时间似乎全花在速写本上。

实际上,在失忆症恢复的前一天,我读完日记后也在画画中度过。

可以画出想画的线条,可以直觉捕捉人与物品的线条,那是很新鲜的喜悦与感动。

但晚上要睡觉时很恐怖,不睡觉也只是让隔天的自己痛苦而已。虽然恐惧但还是躺上床,身体逐渐失去意识。

隔天早上起床时,我脑袋出现「唉,结果还是睡著了」的感想,虽然有些微的不对劲闪过我的思绪,但我把那当成睡醒时常有的事情,不怎么在意。

在朝阳的照耀下下床,我高中时似乎很早起床,但毕业后就跟著朝阳一起生活了。

惺忪的睡眼看著墙壁上的纸张。

《我因为车祸而得了失忆症,先去看电脑内的记事本和日记吧》

《但我高中毕业了。我很努力了呢》

《一日入魂》

《别忘记感谢家人》

我呆呆看著这些,终于发现睡醒时感到的不对劲是什么。

明明应该会全部忘记啊!但我记得昨天的事情。

这一般来说相当正常的接续,让我脑袋一片空白。

和昨天早上相同,有人敲我的房门。是母亲。我应门后她开门进房,看见我直盯著纸张看而相当讶异。

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转头看母亲─

『妈妈,记忆障碍在早上醒来时,也会暂时还记得吗?我很清楚记得昨天的事情耶……』

我说完后,母亲睁大眼睛不知该说什么。

至今似乎不曾发生过这种事,母亲慌慌张张去喊父亲,我虽然混乱,也逐一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

父亲也来了之后,三个人一起确认昨天的事情,我的记忆很正常。

他们说或许是因为睡眠太浅,还要我再去睡一次。

我原本就是一起床就很难再入睡的人,现在意识如此清晰根本办不到啊,感觉吃安眠药也没有用。

母亲说著去医院吧就开始做准备,父亲也说要联络公司上午请假就回自己房间了。

我虽然对父亲说不用,但他很顽固,不肯听我的话。

父亲说著「这很重要」、「要不然对不起他」。大概是有点混乱吧,父亲说出有点奇怪的话。

总是很冷静的两人坐立难安,在诊疗时间三十分钟前就抵达医院。我们在车子里等待时间过去。

进入诊间向医生说明现状,和双亲一起确认昨天的记忆。

也做了详细检查,但医生说那没什么太大的参考价值。

医生说再观察一下,明天要再来医院一趟。在回家的车上,父亲和母亲大概是看见希望了,相当开心的样子。

我也不清楚是不是开始痊愈,但父亲开朗地说『没问题啦』,但和他嘴上说出口的相反,感觉他偶尔会看向远方,像忍耐著什么似地紧紧握住方向盘。

隔天我和母亲两人一起去医院。

包含昨天在内,我连前天的事情都记得很清楚。

那隔天、再隔天、又再隔天。

『还没有办法完全确定……但真织小姐应该正逐渐从失忆症中痊愈。』

医生如此表示后,母亲摀住嘴巴转过头去,压抑声量哭泣。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哭泣的身影。

我打电话给父亲,告诉他医师诊断的结果,父亲在电话那头笑著说『看吧,跟我说的一样』,但最后声音却带著哭声。

我也告诉就读县内国立大学,已经升上大学二年级的小泉这件事,她立刻跑来我家。

『真织,真的像你在电话里说的,你的失忆症真的治好了啊。』

『嗯!太好了,小泉,真的太好了。我还完全没有真实感,有种该不会遇到超大型整人游戏的感觉。因为啊,前几天的我还是高二生耶,但是,时间还是确实不停流逝,但是医生说我正在慢慢痊愈,这样耶。』

在我兴奋诉说时,小泉一瞬间露出对什么很不甘心的表情。

但那或许只是我的错觉,她下一秒立刻笑出来。

在那之后,我没再失去任何一天的记忆,过著日常生活。

我决定要念大学,于是开始去补习班补习,现在是重考生。

周末以外每天都去补习班,为了要重拾落后的部分,相当认真努力。

即使如此,偶尔还是会受到什么残留的东西影响,会重读失忆症时每天用电脑写下的日记。

刚刚读的是高中时代的日记,和小泉一起骑自行车双载在田间小路奔驰的内容。该怎么说呢,有种女生的青春的感觉。

多亏有小泉,我每天都过得相当开心。她人到底是有多好啦,几乎每天都会实现我的任性要求。

高中用的手机似乎坏掉了,所以很遗憾,没有办法确认当时的照片和影片。但电脑中的日记还确实留著。

抬不起头来啊,如果没有小泉,我肯定没有办法从高中毕业。我非常感谢相信我的新人生,拉著我到高中毕业的她。

我抱著感谢之意,且能持续抱持这份感情,过著我的日常生活。

早上醒来,确认还有昨天的记忆。

吃完早餐后做准备,搭电车去补习班,在补习班里也交到朋友。

彼此抱怨、互相欢笑,把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当成理所当然,我可以过著日常生活。虽然年龄虚长了几岁。

晚上读书读累了,我会画画放松一下。

以前似乎有去绘画教室,但我的技术没有好到能考美术大学。我也觉得这样就好了,觉得把画画当作我的喜悦就好了。

就这样过著每一天,秋意开始转深的周日早晨,我在房间里找到一本陌生的速写本,彷佛被我藏起来一样摆在书柜后面。

读书休息时想要转换心情,结果发展成大扫除,如果没有大扫除,应该不会发现吧。

我拿著它走到阳台拍掉灰尘,翻开页面,上面画著一个陌生的男生。

瞬间,我的心脏伴随著刺痛用力跳了一下。

咦?这是什么?

我这么想著一度阖上速写本,心脏仍激烈跳动。

噗通、噗通,彷佛拚命想要告诉我什么。

回想那张画,那是我的笔触,也就是说,那是过去的我画的画。

我没有记忆,所以那肯定是我失忆症时期画的画。

但是,为什么会放在那种地方。

有什么哽在心头,但我想不起来。这是不想要让别人看见的东西吗?

不想让人看到?举例来说呢?

举例来说……是我画下喜欢的人的画,之类的。

不禁傻眼失笑,怎么可能在有失忆症的情况下喜欢上谁啊?

而且就连现在,不知为何我从没有想要喜欢上谁。

补习班有各种类型的男生,也有在班上深受好评的人和我觉得很帅气的人。但就算那些男生和我说话,我心中「不错耶、有点喜欢」的心情完全不为所动。

我边想著再次打开速写本,那是个看起来有点不可靠,但可以感受到他浓厚温柔的男生。

不可思议的是,有那个男生要笑不笑的微笑、害羞笑容、侧脸等各种画,但没有他正面微笑的画。

当我注视著画时,心脏再次用失常的速度用力鼓动。

这个人到底是谁?

我读过好几次,但感觉日记中没提过这个人。

母亲会知道吗?总觉得问母亲这种事很羞人。

那么,小泉呢?

我原本想要拍照传讯问她,但想到今天下午约好要见面。

那么,到时再问她吧。

我边这样想,又低头看向速写本上的男生。

3

「我的心脏,可能不太好。所以……」

神谷如此开口后,我的思考一瞬间当机。

回过神后,想到神谷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让我不知该说什么。

「这、这样啊……但是,是那样吧?不是立刻会怎样,应该不是那种吧。」我想要吹散严肃的气氛,用著失败的口吻回应后,神谷轻轻微笑─

「嗯,只是个可能性。其实昨天,大概是太累了吧,我昏倒了。」

而且听说是毫无预兆,突然发生。

昨天神谷和真织也到图书馆见面,回家路上,他骑著自行车时突然感到很痛苦。

他在路旁停下自行车,觉得不可思议并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时,双脚顿时无力,当他想扶住自行车货架时,连同自行车一起倒下了。

再次醒来时,神谷人在医院病床上。

似乎有路过的人目击神谷倒下,立刻替他叫救护车。

说单纯或许有点怪,但他的症状就是单纯失去意识,很快就恢复了。不过那可能起因于心脏,所以决定过几天要做详细检查。

虽然说过几天,但还是要尽早,而且需要有人陪同。

考量医院方面的预约后,决定两天后检查,也就是明天。

「因为我母亲是心脏病猝逝的,我小时候就做过各种检查。当时没有发现明确的先天性疾病,但我父亲相当慌张,所以明天要去好好做检查。」

我记得之前有听他说过以前做检查的事情,但这是第一次听到他母亲的事。我努力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回应,也办到了。

「这样啊,那,那个啊,如果我有什么能帮忙的,你别客气尽管说。但是,我也只做想做的事情啦。」

我半开玩笑说完后,神谷淡淡笑了。

说起玩笑话,我过去也曾说过「你可别因为太辛苦倒下啊」之类的话。

虽然知道玩笑话不可能造就事实,但我还是有点心慌。

神谷听到我这么说,一时露出犹豫的表情思索该怎么说。

接著突然变得相当认真。

「那么……如果,我是说如果,这种事情该怎么说呢?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所以我想要趁著想到的时候,就要赶快拜托。也不是这次的事情会怎样,只是啊,人真的会突然就走了。」

「咦?喂,神谷你等等,你在说什么?」

乾冷的风吹拂,那个冻得发寒的触感甚至渗入心中。

「如果我死了,我希望你能把我从日野的日记里全部删除。」

所有话语从我的意识中消失,我只是望著眼前这个温柔的男人。

如果,神谷死了……

「虽然这样说,日野的日记写在笔记本上,她似乎还把重要的事情统整在记事本上。所以无法单纯消除,而是要把记事本和日记的内容移到电脑里,只把我的部分删除,相当麻烦就是了。」

当神谷继续说到这边,我心中巨大的感情,伴随著声音一起出口─

「什、什么啊,那什么啦!」

我害怕地看神谷的眼神,彷佛只有那里被截取下一般,他的眼神清澈且宁静。

「这件事很重要。」

「我才不想要做那种事,你自己做不就得了。」

「说得也是,真的是如此。对不起,我说了奇怪的话,但我希望你听我说。」

「我不要。」

我耍任性地拒绝,但神谷只是苦笑著继续说─

「我和失去记忆前的日野几乎没有交集,所以……如果我死了,只要我不在日记中出现,那在日野心中就会变成从来没有发生过。」

这句话,让我想起过去也曾有类似的事情。真织精神不稳定的那段时间,是真织亲手把那些日子从日记中删除。

「那确实或许能做到,但神谷,你这样真的可以接受吗?」

把自己从情人心中完全删除,根本不可能有人如此希望。

神谷看著我的眼睛笑了。悲伤地,笑了。

「我觉得这样就好,虽然写成分手了也可以,但日野或许会想要找我。然后发现我死了,感觉会对她的精神造成不好的影响。那么,虽然有点费工夫,让我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比较好吧,让我们从没有过这段关系比较好吧。」

神谷说出一连串的悲伤话语,让我低下头。

「但是,什么啦……说什么死不死的,不会有事啦。」

「嗯,我知道。但我觉得,人类存在本身就像是个奇迹。不觉得很厉害吗?和工业制品不同,那里没有设计图,也没有熟练的工匠。在母亲肚子里成长,然后被生下来,从那时开始,不,是从那之前就活著耶,我觉得那就像是个奇迹。因为不像机器人按照设计图制作,所以有异常也没办法马上察觉,不能动了也没办法换个零件就恢复。像这样活著,其实我也不太懂,就很不可思议,但又很厉害,同时也很恐怖。」

神谷说完后,静静看著自己的左胸。

回想起来,我当时要是有对神谷说些什么就好了。

有对神谷,说些什么就好了。

像是「你这么做,你觉得真织会开心吗?」之类的。

但结果,我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我感觉,神谷所说的话,有一点,真的有一点点正确。

因为精神不稳定的真织,一瞬间闪过我的脑海。

还有真织双亲一直担心的并发症……

「对不起,我说了奇怪的话。」

在我沉默以对时,神谷对我微笑。确认时间后,说著「我差不多该走了,那么,改天见啰」就离开了。

只在我心中留下淡淡的笑容。

隔天晚上,神谷透因为心因性猝死而过世。

当天晚上,我从神谷的姐姐口中得知这个事实。

很在意检查结果的我,晚上打电话到神谷的手机。

完全没有接通的迹象。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想起以前神谷曾经说过他很少看手机,所以没办法,只好先挂断。

接著大约三十分钟后,我接到神谷号码的来电。

我松了一口气接起手机。

「真是的,你也把手机带在身上吧。然后咧,检查的结果怎样?」

「啊……检查的结果,当时没有发现明显的异常。」

我立刻发现那不是神谷的声音,但那是曾在哪里听过的声音。

「咦?啊,那,那个,神谷呢?」

我一问,那个清澈的声音悲伤地告诉我─

「阿透……我弟弟,因为心因性猝死,已经过世了。」

时间才刚过晚上九点不久。

房间伴随著无限的宽敞不停扩张、扩张,我陷入从脚边被空间吞噬的错觉。他姐姐在我耳边说著什么。

听说神谷在将近两小时前,在家里昏倒过世了。

我听著一连串的事情,跌入混乱的深渊中。人会突然,过世。

昨天为止还在身边近距离接触的人,就这样死了。

他姐姐说明天再对我详细说明,我们约好明天下午三点见面,就这样暂时挂掉电话。

当我听著不停往意识逼近的悲伤浪涛声,那不知何时转为心跳声。

在这个充满失去的世界中,我对死亡毫无防备。

神谷因为有母亲骤逝的经验,对死亡有所防备。

说那种话吓我一大跳,然后……

明明毫无意义,我开始上网查心因性猝死的资料。身体不停颤抖。如果不做些什么,感觉我就要被这类似畏寒的震颤吞噬。

《有些疾病会让原本以为很健康的人,在某天突然猝死,其中一个就是心因性

猝死。这绝非不关己事,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这比因交通事故死亡的人数更多,日本一年有将近六万人死于心因性猝死。平均七分半钟就有一人死于此疾病。》

《虽然国中小学普遍实施心脏健检,即使如此还是常见在上课中发病的病例。过去十年间有超过三百人猝死,在学校管理外的人数更多……》

《近年民众已广泛认知AED的必要性,车站与公共设施也积极设置,但尚未推广至家庭内。利用AED救治只要晚一分钟,存活率就会下降百分之十,如果救护车超过八分钟才有办法抵达,存活率就会下降百分之八十。》

我毫无情绪地看著这些文字的排列。

突然,我想起神谷说过的话。

『我觉得,人类存在本身就像是个奇迹。因为不像机器人按照设计图制作,所以有异常也没办法马上察觉,不能动了也没办法换个零件就恢复。像这样活著,其实我也不太懂,就很不可思议,但又很厉害,同时也很恐怖。』

就像是奇迹……那么神谷的奇迹,已经,结束了吗?

这么一想,我眼睛发热,泪水涌出。

我趴在桌上放声大哭,像个孩子般大哭。

隔天中午过后,百般烦恼的我决定去真织家。

真织自从得到失忆症后,除了我之外,极力避免和其他朋友来往。

这其中有各种理由,就算只是用通讯软体每天联络,应对也会相当辛苦。不仅如此,大家确实朝著未来前进这件事,也可能对每天的真织造成严重打击。

因为导师也知道内情,应该不可能直接告诉真织神谷的死讯。

但真织的日记中有神谷,她迟早会发现神谷不在。

那么,身为他们俩的朋友,就得由我来说这件重要的事。

我下定决心在真织房里告诉她神谷的死讯,真织吓得说不出话来。

「神谷……神谷透同学,是我的男友先生对吧?」

我低下头,真织悲伤地继续说─

「骗人,怎么这样……我还只读了日记重点整理的地方,但我很期待今天和他见面。他应该是对我来说相当重要的人……」

在我无法抬起头时,我听见压抑呜咽的声音。

抬起视线一看,真织哭了。

表情因为悲痛扭曲,泪水从她的大眼睛中流出。

「为什么啊,好奇怪喔,我明明没有那个人的记忆,太奇怪了。泪水、泪水停不下来。明明也只在照片上看过他的脸而已,我们的互动,也只有日记记得而已啊。但为什么呢,太奇怪了。」

「真织……」

我没办法好好接话,即使如此还是想回应什么。

「一点也不奇怪,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是怎样想你们的事情,」

胸口的痛楚,让我停下来吸一口气。这个痛楚与痛苦,神谷都没办法再体会了。

为什么是神谷?为什么、为什么?那么温柔的神谷,为什么啊……

边这样想,我边拚命继续说─

「你们两个是天造地设的情侣,和有没有记忆一点关系也没有,也和时间长短没有关系。你们两个真的很喜欢对方,所以……」

我接下来语不成声,也跟著流泪。

接著在真织询问下,我说起神谷这个人。

神谷有多么珍惜真织,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去哪些地方玩等等的事情。越说越多,我们越无法接受神谷已经不在的事实。

但时间确实流逝,我和真织两人,决定一起去见约好要见面的神谷姐姐。

带著轻飘不稳的脚步与思绪,我们搭电车加上步行前往神谷家中。

按下电铃,神谷姐姐出来应门。

虽然透过杂志及萤幕看过很多次,昨天也讲了电话,但这是我第一次直接见到西川景子本人。

我们在她的邀请下,在常和神谷一起喝茶的餐桌旁坐下。

未曾见过面的神谷父亲,这天似乎去各个地方办事情。

一问之下才知道神谷的遗体安置在医院中,现在正在准备守夜与丧礼仪式。

姐姐接著用缓慢且确实的语调告诉我们神谷过世前的详细状况。

姐姐陪同神谷一起到医院做检查。

在得到芥河赏后的这一年半内,姐姐受到许多媒体的介绍。

得奖后的第一本作品也在今年一月发售,世间一般的评价也极高。

姐姐在百忙之中还抽空陪他去检查,可以看得出来相当担心吧。

神谷和姐姐上午很早就到医院去听说明后,接受检查。

一直到下午才检查完毕,当天没办法马上知道结果,但似乎没发现心脏有明显异状。

检查完后,两人一起回家。神谷父亲也比平常早回家,姐姐告诉他检查没有明显异状。

父亲松了一口气,神谷泡了个暌违两天的澡。当神谷回到客厅时,父亲和姐姐两人正在准备晚餐。

神谷看著这一幕微笑,姐姐问他,他似乎这样说─

『不,事情过去后就觉得没什么。只是单纯觉得真好呢。』

姐姐要神谷好好静养后,和父亲一起做饭。

此时,背后突然传来什么倒下的声音。

两人一转头,神谷已经倒在地上。姐姐急忙叫救护车,替他做人工呼吸和心脏按摩,但毫无反应。

救护人员急忙抵达开始救治,但神谷没有恢复意识。

在那数十分钟后,医院宣告神谷死亡。

时钟秒针的声音,在我们三人间响起。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动静。

我们到底就这样维持多久了呢?

「其实我很清楚你们的事情喔。」

姐姐看了我,接著看了真织。

我吞了一口口水滋润乾涩的喉咙,开口问─

「是神谷……透同学说的吗?」

「是啊,他总是很开心地说著。和真织也在邻镇的烟火大会上打过招呼,你顺向失忆症的状况,在那之后怎样了呢?」

姐姐询问低著头的真织。

我和真织都吓得瞪大眼。

「咦?为什么会知道我的症状……」

真织一回应,姐姐露出诧异的表情。

原来神谷有对姐姐说关于真织的失忆症啊。他们是家人,说理所当然或许也是理所当然。

但真织不知道神谷知道她有失忆症的事情。

我倒吸一口气,姐姐继续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原因,但阿透他知道你的症状,却装作不知情啊。」

「我,我……瞒著透同学自己的病情。但,但是,他,那个……」

真织接著开始说起她和神谷之间的关系。

其中也包含了连我都不知情的事。

神谷对真织的告白,其实是为了要保护他的朋友。

他们是一对有交往条件的情侣,以及第三个条件是……

「但是,阿透真的喜欢上你了,至少我看起来是这样。」

姐姐这句话让真织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真的全部都忘掉了。要是没有日记,和他共度的每一天也会全部像是没发生过,就是这种状态。」

真织断断续续地说出她的痛苦。

但她没有停止说话。

「但是,每一天的我都从他身上获得莫大勇气。他,透同学似乎这样说。他说,我也会让明天的日野过得很开心。这句话,真的拯救了每一天的我。实际上,我今天也非常期待可以见到透同学……但是……」

真织再次低头,姐姐接著说─

「谢谢你告诉我。但是,没办法累积记忆这件事不是谁的错,而且阿透是在知道这件事的情况下继续和你交往的。阿透肯定也很开心吧?烟火大会那天,我看见和你在一起的阿透,吓了我一跳。没想到那孩子竟然能如此喜欢一个人……我完全没想到。如果在最后一瞬间,他能在脑海中想起哪个人,那他肯定也很幸福。谢谢你,真的。」

我等待真织冷静下来,问姐姐今晚守夜的时间和会场后,和真织一起离开神谷家。

脑袋从昨天起就处于严重混乱中,我到底该不该做「那件事」。

神谷死后,这世界上只剩我一个人可以继承他的意志。

我一度和真织朝最近的车站走去,接著又说我有事要对姐姐说,单独折回神谷家。因为真织现在的状态让人不放心,于是我招了计程车送她回家。约好晚一点再见后,我和真织道别。

我再次按下神谷家的电铃,姐姐一脸惊讶。

「你……怎么了吗?忘了东西吗?」

「不,那个,透同学拜托了我一件事情,然后……我已经没有办法判断,所以想著能不能请教你的意见。」

姐姐大概发现我想抓住救命稻草的心情,或者是对弟弟的拜托产生反应,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点点头。

「我知道了。」

坐在餐桌旁的我,把真织和记事本、日记,以及并发症的危险性全部说明了一次,接著告诉姐姐,神谷拜托我把他从记事本和日记上删除。

姐听完后,沉思了一段时间。

「如果你能把正本或是影本拿来给我,我来把记事本和日记内容数位化。我想我应该能把阿透删除后,再把事情合理化。我很擅长这种事情。」

我不知道我该对姐姐说的话如何反应。

但是,我回想起告诉真织神谷的死讯时,她的失落以及焦躁,我问姐姐─

「姐姐,你真的觉得这样做比较好吗?」

我自己心中没有结论,这应该也需要对真织的双亲说明吧。

但是……只要执行这件事,神谷就会完全从真织的日常生活中消失。

但如果留下,真织或许每天都会很痛苦。

「我认为,这件事没办法比较好坏。」

姐姐如此回答我的提问。

「这个世界由话语构成,而人类会想要依赖这些话语。只要觉得好,任何事都会变好事;只要觉得坏,任何事都会变坏事。我认为这次的事情特别是如此,因为不确定结果。如果不把阿透从日记删除,真织可能会非常痛苦,而看见她痛苦,你可能也会想,要是照阿透所说的做就好了而痛苦。相反地,如果把阿透从日记删除,或许就能拯救现在的真织,但是你的良心可能会受苛责。但那些在此时此刻都无法确定。」

我只是静静地听姐姐说话。

「如果活在不得不活的人生,是我们人类最自然的样貌,那么真织痛苦地活著,和我们受良心苛责地活著,我认为都是正确的样子。只不过……绵矢同学,阿透把这件事托付给你,所以,要由你来决定。只以你想不想这样做为基准,我遵从你的判断。如果你自己没办法决定,把我当理由就好了。如果这是阿透的遗志,那我想要替他实现,但是……」

姐姐在此低下头,没办法继续说下去。

我又像过去那样,快要因为自己的不中用而消沉了。

结果我没办法当场下定决心,再次离开神谷家前往真织家。

真织在自己房里,宛如重病般俯卧在床。

我开始想像真织的明天。

早上醒来,先接受自己现在得失忆症的状态,得知男友的存在。

但她的男友过世了,只留下记录著开心日子的日记。

每天早晨,真织都必须面对这两件不讲理的事。自己的失忆症,以及男友的死亡。

也有并发症的危险性,每天只能在悲观中活著……

不,别再这样了,别再利用真织的状态来正当化自己的行动,最终就如同姐姐所说,只取决于我想不想要做。

而且,我不是常说大话吗?

我只做想做的事,不做做不到的事。

和真织商量,绝对会被她阻止吧。我不再犹豫了,所以,我决定独断去做这件事。

如果要做,越早越好。

我知道真织把记事本和日记收在哪里,真织也没有办法老是躺在床上。趁她去洗手间时我打开抽屉,下定决心把记事本与所有日记全收进包包里。等到真织回房后,我对她说要去超商然后出门了。

把记事本和好几本日记影印后,我买来信封袋分别装进去。

等我回到真织的房间时,外头已经开始转暗。

如果真织发现记事本和日记不见,我打算找藉口敷衍她。我打算说「我认为让现在的真织读日记不太好,所以我偷偷收起来了」。

但真织什么也没说,灯也没开,以和刚才相同的姿势躺在床上。

看来她刚刚似乎没有想要看记事本和日记,我花了不少时间影印,她似乎也没有觉得奇怪。

虽然时间有点怪,但我说我买了零食,问真织要不要喝个茶。今天还要守夜,我们两人的这天还很漫长。

真织无力地起床,说她要去厨房泡茶就走出房间。

我趁著这时候把记事本和日记放回原本的地方。

我们算好,在姐姐告诉我们的时刻前能抵达守夜会场的时间点出门。

我到了会场后,不动声色地偷偷把装有影印本的信封袋交给姐姐。

这是我第一次和丧主的神谷父亲说话,但他比从神谷口中听到的更加可靠,强忍悲伤,毅然地做出父亲该有的举止。

看见真织时,神谷父亲发现了什么,朝真织深深一鞠躬。我知道他们两人之前在烟火大会上见过面。

「真的非常谢谢你特地过来,故人……阿透肯定也会很开心。」

大概,只有我发现,水珠滴落在神谷父亲的脚边。

上香时,真织边发抖边凝视著棺材内神谷的脸。

隔天中午前,担心的我到真织家看她时,她的表情相当沉重。

看来她把神谷的死写在记事本和日记上,而且已经读完了。

昨天,我这次是有明确的意图,没有阻止真织将昨天的事情写在日记上。

虽然觉得很抱歉,但我想要亲眼看见真织本来会有的状态。

接受了男友过世的事实时,真织到底会怎样反应。

她虽然活著,但其实已经死了吧。真织憔悴得让人不禁如此认为。

下午,我独自一人去见神谷姐姐。

神谷的父亲说「包在我身上」,现在似乎正在准备丧礼。

姐姐昨晚一夜未眠,把记事本和日记用电脑数位化。她不单只是把与神谷有关的内容删除,还巧妙地将叙述合理化,把神谷替换成我。

实际上,三年级时我已经和真织不同班,姐姐改成三年级也和二年级时同班,相关人际关系的变更也不会让人感到不对劲。

姐姐对我说明改写时变更了哪些部分之后,拜托我看看有没有哪里不自然。

我点头后,姐姐表示她要小睡一下,走进神谷的房间。

当我想著那个人没有哭,还真是个坚强的人时,就听见了她压抑音量的哭声。我的情绪也在此染上强烈的悲伤色彩,泪水满溢而出。

但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我想起该做的事情,擦乾了眼泪。

我边比对真织原本的日记和数位化后的日记进行确认。

不管哪个日记,哪一页都有真织和神谷的记忆。

两人开心笑著,从日记中可以看见那幅光景。

神谷就是这样……不,阿透就是这样支持著真织啊。

我如此一想,泪水又再度冒出。

4

在那之后几天,阿透的丧礼结束,我也确认完毕了。

瞒著真织,真织的双亲、我和神谷姐姐一起讨论接下来的事情。真织的双亲从阿透生前就知道他的存在,他们深深地感谢他,也感到十分遗憾。

姐姐说著「这是弟弟最后的任性」,想要出钱买新手机给真织,但在真织的双亲坚持下,最后双方各出一半。

办好手续后,我收下那支手机。

真织现在的手机中有阿透,在影片中、在照片上、在讯息里,在我和真织通讯软体的对话中。

想要消除这些痕迹,就得要更换全新的手机。

关于突然换新手机这件事,已经讨论好由真织双亲对她说手机坏掉了。在数位化的记事本和日记上也确实写上这件事,而通讯软体资料转移就……当作失败了。

接著在阿透丧礼三天后的早晨。

我事前已经和真织双亲商量好,一大早就到真织的房间去。

因为真织持续衰弱,在母亲的建议下,她现在和父母一起睡。

我边吸进寂寥早晨的空气,边打开主人不在的房间里的书桌抽屉。

拿起好几本日记本以及记事本,万般小心收进我的包包中。

把真织的电脑放在她的书桌上,开机,接著把姐姐给我的记事本和日记的档案,从我的终端装置全部复制到电脑的桌面上。

姐姐也虚构了从阿透过世那天到昨天为止的日记,甚至还用免费软体调整档案和档案夹建立的日期时间。

从今天开始,真织就会读电脑上的手册与日记内容,认知自己的状态与日常生活,接著继续在上面写上新的生活。

真织的手机就放在另一张桌子上充电,我拿出新手机,边参考真织的手机,把资料转移失败后,登入通讯软体。

过去我和真织的聊天内容,有阿透的那些内容,真织已经看不见了。

这样一来,真织再也不会看见和阿透共度的日常了。

『到时候,后续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过去和阿透开玩笑的对话在我的记忆中复苏。

我忍不住当场仰头。阿透,这样真的是对的吧?

这么说来,结果我到最后都不曾喊过你的名……

把新手机放在桌上,再将真织的手机收进包包里。这预定交给我来保管。

有大量的速写本,我只把画有阿透的页面谨慎地撕下来,收进事先准备好的大资料夹内,也把速写本里的纸张碎片清理乾净。

接著对照确认清单,看有没有漏掉什么。

忘了重要的事情,我得换掉贴在墙壁上的纸!这么想著,我把头转过去。

《我因为车祸而得了失忆症,先去看桌上的记事本吧》

《但我高中毕业了。我很努力了呢》

《一日入魂》

《别忘记感谢家人》

这些一直守护著真织,原本只是毫无灵魂的白纸们。

我像在做背叛它们的事情,无法长时间直视。

《我因为车祸而得了失忆症,先去看电脑内的记事本和日记吧》

如果只有一张可能会让人感到不自然,我把真织手写的纸张换成我列印出来的纸张。纸张上的内容我全都记得。

但是,在做这件事时,我发现了无法理解的东西。某张纸后面贴著一张便条纸,看见便条纸上的内容,我停下动作。

《失忆症治好之后,也要记得神谷透同学喔。重要的东西,好好收在重要的地方》

为什么在这种地方?我无法不思考其中意义。

撕掉纸张的时候……也就是失忆症开始痊愈时,希望自己可以看到这篇文章,所以才这么做吧。

我想真织应该没有发现我和姐姐做的事情,但她或许察觉到什么了。或者这只是表现出她对阿透的强烈感情。

我有点想哭,但不管怎样,这些也得全部收走才行。就算把便条纸重新贴到新的纸张背后,真织总有一天会发现吧。

我把纸张和便条纸全收进包包里,换上列印的新纸张。

关掉灯,关上房门前转过头看。

新换上的冰冷纸张,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看。

在那之后,看电脑变成真织每天必做的事情。阅读数位化的过往记事本内容与日记,接著加上自己新的每一天。

真织母亲也告诉她,那是她从之前养成的习惯。

资讯全部更换后的隔天见面时,真织明明不知道阿透的死却相当痛苦。她似乎无法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怎么会这么糟。

「通讯软体的资料转移似乎失败了,糟透了啦。和你的开心每一天都留在上面耶,已经都看不到了。」

真织相当沮丧地说著,我从正面紧紧拥抱她。

「没关系啦,我们接下来再做很多开心的事情吧。不只在讯息上,现实生活中也相同。我,我……我会让真织的明天也过得很开心,好不好?」

真织对我突然的举动感到不知所措,但最后答了「嗯」,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接著又说「小泉,谢谢你」。

又过了两、三天之后,真织慢慢恢复了。

人类的自然治愈力,让我感到开心又悲伤。

四月来临,真织过著新生活与新习惯。不知何时,她已经恢复成以往的真织了。

我升上大学后,也尽量周末都会和真织见面。

真织平常会到镇上的绘画教室上课,或者到公园去散步。

总是和阿透两人走在一起的真织,我偶尔会看见她单独走在站前的身影。

明明决定性地少了什么,真织却没有发现。

这幅光景,让我痛苦得无法忍受。

四月底某天,那天天气很好,我和真织一起到公园散步。

那是阿透和真织第一次约会的地点,也是我们升上高三之前的春假一起赏花的地方。真织说她想要去那边。

走在樱花已经全部凋谢的公园内,真织努力想表达什么─

「该怎么说呢……我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完全想不起来。嗯,这也是当然嘛,因为我每天都会忘掉那天的事啊。」

在那又过了将近一年的岁月,真织的失忆症开始痊愈。

接著开始上补习班,季节进入秋天的现在─她拿著画有阿透的速写本,在咖啡厅里问我。

「欸,这个是谁啊?」

她这么一问,我的脑海中闪过各种想法。为什么真织手边还有阿透的画,我应该全部收走了啊,是哪里还有遗漏?

我喝了口水。

不,话说回来根本没必要隐瞒阿透的存在。真织已经从失忆症中恢复了,也不再会有我们害怕的并发症,告诉她阿透的事情后,也能随著时间解决。

只会让她感到些许难过与痛楚,肯定会没事的。

「咦?啊,那个啊,高中暑假时你会到图书馆去,那时遇到很多次的人啦。」

我却还是如此回答,因为我不知道怎样对真织来说才是好的。

把阿透全部忘掉。就算将来哪天再次不可思议地看这本速写本,那时真织也已经有喜欢的人,连速写本的事情也会忘记般的……

或许也会有这样的幸福,或许根本不需要经历这种痛苦。

但真织不接受我的说词,她想要解决自己心中的疑问。

「嗯~~但为什么有这么多啊?」

「你那时很热中画人物像,说不想老是画我,也想要画男生,所以就请他帮忙了。」

「但是日记上都没有写耶,而且我为什么要藏起来?这在书柜后面。我现在想起来了,那是以前的我藏重要东西的地方。」

藏重要东西的地方?听她这么一说,便条纸上的内容闪过我的脑海。

《失忆症治好之后,也要记得神谷透同学喔。重要的东西,好好收在重要的地方》

现在,疑惑在我心中解开了。那并非放弃的意思。

重要的东西,收在重要的地方。

也就是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忘记阿透。真织如此想著。

「我爸不是很过度保护吗?我小学时他会偷偷进我房间,看我的交换日记之类的。我很讨厌这样,所以开始把重要的东西藏在书柜后面。升上国中之后他也没再那样做了啦,所以我也忘了。但这本速写本就在书柜后面,我觉得应该不是偶然。」

真织的表情不是纯粹感到疑问,而是有哪里感到不满的失望表情。

露出这种表情后,真织相当认真地问我─

「小泉,你该不会瞒著我什么吧?」

我绝非不曾想像过会有这天到来。

我可以笑著敷衍,要不然也可以编故事骗真织。

没错,有太多方法可以蒙骗她了。现在还能办到,但是……

当我发现时,我的视线已经模糊。我看见的景色中,也有真织惊讶的表情。

不可以,我不可以哭。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哭啊。明明是个怪咖啊,明明是个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人啊。明明,是个冷淡的人啊。

快点,笑一下,然后编个假故事骗真织,这样就能结束了。

「真织,那个人啊……」

但是,我根本不可能说谎啊。

「是你的,男朋友。」

因为他们两个人真心喜欢彼此,所以我根本不可能说谎。

我听见真织充满困惑的声音,我拚命地想继续说下去。

另一方面,阿透的脸不停出现在我脑海。

要笑不笑的,有点伤脑筋的,把那句话托付给我,最后的认真表情……

「但是,但是啊……」

我连擦拭从眼中不停滚落的东西也办不到,哭著说─

「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他已经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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