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孕育月花的水妖 序章 麻贵 萤火虫之夜·公主的物语

我们终于分别的时候,她在我心中留下了仿佛心脏都要裂开一般的疼痛,还有小小的憎恨,以及些微的温柔。

她到底为什么会选择那条道路呢,我一直不能明了,只能独自痛哭着直到嗓子嘶哑。想必对于为什么一定要做出那样艰辛的选择,她自己可能也没有明确的答案吧。

真的有那样的必要么?如果可以选择一条更为轻松的道路的话,我们也不用经历那种让人崩溃的痛苦,可以一直沉浸于幸福的梦中了吧——那样的话,为什么那水妖——那水之精灵还要用她双温柔的双手把我摇醒,让我从那幸福的美梦中醒了过来呢?

她一直怀抱着一个秘密。

在怀抱着花与月的心中守护着它。

而我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一直都不知道这个秘密。

序章麻贵萤火虫之夜·公主的物语

我看到了正在发怒的神明。

我并不明白祖父那样愤怒的原因。

姬仓光圀是一个掌握着大量情报的人;是一个忠于自己的欲望而挥洒权势的人;是一个趾高气扬发号施令的人;是一个不可一世的绝对的支配者。

至少对于我来说,祖父是一个无法违抗的神明。明明已经七十多岁的人了,却丝毫感觉不到肉体和精神的衰弱,就算再过几百年,他肯定也可以如此继续支配着他的世界吧,他拥有着这种好像要永远存活下去一样的存在感。

但是那个祖父,竟然也会难看的扭曲着脸孔,那只独眼里也布满血丝,连肩膀也因为愤怒而颤抖起来。

某个月夜,我看到了在池子旁边喂鲤鱼的祖父,他好像在迁怒着什么似的喂着鲤鱼。大力扔出去的鱼饵在月光照耀下的水面中激起一圈圈的涟漪,那些祖父最喜欢的鲤鱼好像也看出了饲主的坏心情,摇着红色的尾巴四散逃了开去。

祖父张开干裂的嘴唇,轻轻传出了禁忌般的呻吟,我躲在松树的背后,摒住呼吸倾听着。

「……白雪……那个约定……还在生效么?」

白雪?

还有,约定?

我一点都听不明白,内心好像那黑暗的水面般猛然晃动着。

祖父再也没有说一句话,仍旧那样继续往水面扔着鱼饵。我的皮肤发凉,轻轻颤抖着,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离开了那个地方。

那是,我快要十八岁的那个夏天发生的事情。

数天后的晚上,我就要十八岁了,庭院中正在举办一个很合祖父品味的大型宴会。

在华丽光芒照耀下的庭院里,来访的客人基本都是比我年长的社会人士,与其说是来庆祝我的生日,还不如说只是来讨好我的祖父吧。无数第一次见面的人很有礼貌的对我说着「祝您生日快乐」,我还要保持笑脸回答他们,真是太郁闷了。毕竟他们只需要表现出和蔼的样子,和我这个小姑娘打一次招呼就算是尽了义务了,而我却非得装出一副可爱的样子,直到宴会结束前,都要不停重复「非常感谢」才行。

而且,只要是这么多人在一起的时候,难免会听到些不想听的东西。

譬如说,我妈妈是个舍弃了丈夫和女儿,独自一人回去英国老家的恶人。

『这种女人生出来的女儿,能够让她成为姬仓的家主么?』

『姬仓光圀这么在意血统的人,竟然会让自己的独生子和外国的女人结婚?』

『肯定是那个坏女人缠住姬仓,还怀上了孩子,逼迫他和自己结婚的吧。』

『明明是自己走掉的,却还要求那么多的抚慰金。』

亏他们可以这么多年都持续讲着这个话题啊。

就算我这样想,也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来,还是要装成一副没有听到这些话的样子。一定要符合名家小姐的身份,不管听到什么都不会生气,都不会动摇,都要一直保持着高洁华丽的微笑。这才是祖父和周围的人们对于我——姬仓麻贵的期许。

所以我才必须要像这样穿着奢华的丝绸长裙,比在场的人更加开心的笑着。

「听说麻贵小姐在高中担任乐团的指挥呢。」

「嗯,这也是祖父的期望。由姬仓家的人来担任乐团指挥已经是惯例了。」

不失礼仪的回答着,但我只能感受到无聊和厌烦。

现在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香槟,脸上浮着礼貌微笑的人,是某个大集团社长的公子。

他比我年长三岁,现在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有着比姬仓家更古老家系的贵族血液,是个教养良好的贵公子——也是祖父为我选定的,未来的丈夫。

倒不是我没有恋爱的梦想。只是没什么看的上眼的对象,再说结婚也不过是男女之间的一纸契约而已,只要对方能够答应我的条件的话,是谁都一样。不过像樱井流人那样周游于女孩子之间的男人是例外。

只是一想到,祖父肯定是因为孙女的血统较为恶劣,才会选择那样一个家系深厚的名门子弟,我的内心就会愤怒得像是沸腾了一样。

你那么讨厌我身体中流淌着的母亲的血液么——

难道姬仓的血液就必须保持高贵纯洁么——

但祖父丝毫不会在意我的愤怒,继续和客人们打着交道。

就好像要宣示自己才是站在姬仓家顶点的人一样,祖父一直坐在椅子上睥睨着整个会场,就算有人上来和他打招呼,也不会站起身来。

祖父年轻时因为火灾的缘故而瞎掉的左眼上,架着一副单片眼镜,镜片反射着无机质的光芒,而裸露的右眼中则闪烁着火光一般的威严,就连满是皱纹的脸上也透着强烈的意志和力量。

穿着和装的祖父身边,站着他的秘书。听说她的年龄大约是三十多岁,但是看上去却显得更加年轻一些。也有传闻说她是祖父的情人,但真实情况就没有人知道了。剪的短短的黑发,充满知性的自然妆扮,没有多余装饰的短裤西装都符合着祖父的喜好。祖父一直认为化着浓妆,穿着华丽裙子的女人都很下品。其实他根本就是歧视女性这个性别吧。

「我根本不想和穿着裙子的人商量正事。」

他就是会堂堂说着这种时代错误的台词的人。于是在祖父身边工作的女性都渐渐不再穿裙子了,头发也都剪的短短的。要是穿着那些飘逸的衣服,还把头发染上明亮颜色的话,祖父肯定不喜欢。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一直留着长发。

从半个爱尔兰人的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如同波浪般的这头长发,有着透明的茶色,在阳光中还会显现出艳丽的金色。

看到我的头发的时候,祖父一副不开心的样子皱起眉头。

根本不像日本人,一点品味都没有,还是染成黑色吧。

听到这种话,我能做的也只有尽量让祖父的愤怒控制在一定程度以内,故意在他面前摇动着我的头发。我能做到的抵抗,也只有这些微小的事情了。

有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正搓着双手,慢慢靠近那个祖父。

别的客人们不怀好意的嘀咕着。

「哦,这不是草壁家的家主么。」

草壁家是姬仓家的亲戚,直到现任家主两代前的家主为止,都是很有权势的一家。当时祖父也还很年轻,听说当时的草壁家主还曾担任过祖父的监督人。但是到了现在的孙子这一代,家道已然衰落,听说只能在祖父的援助下勉强保持着家族的样子。

草壁经常被称为祖父的狗。

我父亲也是。

在海外工作的父亲,虽然曾经反抗过祖父和我母亲结了婚,但在母亲被祖父赶出了姬仓家以后,父亲对于祖父的反抗心就好像被彻底夺走了一样。他过着毫无冀望的人生,完全拒绝着自己意志的思考,就好像是按着祖父的意志行动的人偶一样,他的脸上从来不会浮现强烈的感情,整个人也一点都感觉不到任何精气。即使活着也和死了没有什么区别。

我以后也会像父亲和草壁一样,终究让祖父挫平我的锐气么?

也会变得感觉不到愤怒,变成祖父操控的一个人偶,被束缚着度过这一生么?

我只要想象一下这样的自己,就会觉得全身被寒冷的水淋过一样冷得发抖,头脑发热起来。

别开玩笑了!我绝对不要变成父亲那种样子!

我绝不会那样放弃一切,决不会让祖父锁住我的心灵。那种样子已经不能说是活着了,干脆死掉还更好些。

只要想到我是姬仓家的一分子,只要想道到我是那个祖父的孙女,就觉得像是烈火一般的愤怒和厌恶感涌了上来。那火光熏着我的喉咙,让我越发愤怒起来。

我背负着姬仓这一姓氏,这是无法逃避的事实。

祖父和装的衣缝间,可以看到一颗青紫色的痣,而我的头颈里也有着同样的东西。

作为龙之末裔的证明,这颗鳞片形状的痣,是我和祖父之间那让人痛苦的联系的最佳证明。

那个痣就像是被烧红的铁棍烙上皮肤一样,散发着灼热的疼痛。

涌上来的想要大吼的愤怒和痛苦让我的脸庞都要扭曲了。为什么,这种时候我还非得装出一副笑脸来呢。

说着无趣传闻的人们,还有在我眼

前说着无聊的话题、不明世事的公子哥,这些人全都消失的话就好了。

现在就全都给我消失吧!干脆让洪水把这个世界淹没吧,把所有事物都毁掉吧!要是如此的话,我一定会从心底发出大笑声的。

狂乱的黑色污水就要从我心里满溢而出的时候,庭院的照明变换了。

无聊的对话也暂停下来,大家都漏出了赞叹的声音。

「喔……萤火虫啊。」

心里的黑色波浪突然间停了下来。

昏暗的庭院中,淡淡的光芒摇曳着。

从草坪上浮起大量微小的光点,轻飘飘地上下浮动着。

松树和枫树的树枝上、有一座渡桥的池子上、白色的餐桌布上、客人们的发间和肩膀上,都有着让人爱怜的细小光点,轻轻摇曳着。

不过这并不是真的萤火虫,只是用灯光制造出来的近似效果。

但是这闪着白色光芒的光之粒子却让整个会场渐渐清静起来,变成了梦幻般的空间,让人像是处于满是萤火虫的美丽梦境中一样。

我呆呆的站着,上个月刚刚逝去的一个少女的故事不可抗拒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雨宫萤——

带着如同暴风一般的爱情,在最后的最后发出了雷电一般的猛烈闪光,微笑着逝去了的那个少女。

在她去世之前,我一直在旁边观赏着她的故事。我绝非对于那个怀抱着不应有的感情的那个少女,有着什么憧憬的想法。但在看到那个没有救赎的结局的同时,对于那个把自己所思所想的事情贯彻到最后一刻的那个孩子,我不得不产生了一种羡慕的感觉。

我不停追逐着的,「没有束缚的灵魂」——

那个内向又温柔的少女,让我看到了它。

就算被命运玩弄着,被爱情与憎恨囚禁着、束缚着,但萤的心灵到最后一刻也一直是自由的。切断了所有的束缚与禁忌,她在自己意志的选择下,在心爱的男子怀中闭上了眼睛。

想起萤的同时,我也觉得她除了这一点以外,没有其他任何的幸福。

但就算问了她是否毫不后悔,她也轻轻的笑了笑,点了点头。

萤想要把他杀死一般爱着一个男子,自由地生存,自由地死亡。

比起她来,我……

一度压下去的愤怒又涌回了心头。

虽在在祖父担任理事长的学院里被大家称呼为「公主」,拥有着各种各样的特权,但真实的我却一点也不自由。

我能够行使的,全都是祖父的力量,而并非我自己的力量。我想要继续绘画,却连美术部都不能加入,只能在答应担任乐团指挥这个条件下,在音乐厅楼上给予我一间单独的画室。

就算如此难过,我也没有办法反抗祖父。曾经一度反抗祖父的父亲最后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一直都伴随着愤怒和绝望在旁边看着。

那么从今以后,我也只能继续这样按着祖父的意志,扮演着「姬仓」的角色么?

连像萤那样爱上一个人都来不及,就要和祖父选择的男人结婚,背上妻子的枷锁,一生都成为「姬仓」的人么?

如果祖父死了的话我应该可以获得自由的吧。但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十年后?二十年后?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那是多么遥远的未来?而且那个怪物看起来就算再生存一百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段时间里,我就必须以祖父人偶的身份存活下去么?

我不要!

叫声差一点就穿过我的喉咙从嘴巴吼出去了。

夏天的温暖夜晚中摇曳的虚伪的萤火虫光芒,好像潜进了我的内心一般,压迫着我心里紧闭的那扇门,想要把它打开。

脸色平板的那个公子哥问我,下星期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尼斯的别墅。我只要听到那毫无顿挫的优雅声音,就觉得满身的鸡皮疙瘩。

我借口说必须还要和别的客人打招呼,逃了开去。

就这样跑向了远离人群的地方。

伪冒的萤火虫在我的脸颊、肩头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胸口的感情无法压抑的摇动着。脑袋就像是被打了一拳一样疼痛着,连脖子上的痣也像是烧起来一般灼痛。

真正的萤,已经到我无法够到的远方去了。我再也无法看到那内向而温柔的微笑,也再也无法守护那强烈的爱恋。

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

那个总是腻在萤周围的樱井流人,是不是也曾感受到这如同失去了半个心脏一般的丧失感?

我把被萤刺伤的流人,带去姬仓家名下的医院,强迫让他在那里接受治疗的时候,流人曾用一副疯狂野狗的样子,对我大叫「我和萤约好了的,我一定要保护萤,让我从这里出去!」

应该不会吧,那个平时都和三个四个女孩子同时交往的浪荡男人,现在肯定也一副满脸轻松的表情,诱说着其他什么女人吧。因为与我不同,他是自由的。

就好像巨大的手要勒断我的胸口一样,好痛苦。

我才不要和祖父选择的男人结婚。

我才不要去尼斯的别墅。我现在只想获得真正的自由,一秒都不想多等。

但是我又能做到什么呢?不是作为姬仓光圀的孙女,而仅仅是姬仓麻贵的我——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像是被击中了一般停下了脚步。

月亮映在池水中,黑色的水面上,浮现着如同鬼怪一般难看的我的脸孔。

就是在这里,祖父曾经暴怒地对水面扔着鱼饵……

水底,红色的鲤鱼尾巴隐约可见,我直直地盯着它。

「麻贵小姐。」

我究竟在那里站了多久呢。一个充满知性的温柔声音,叫着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一看,一个穿着整齐的西服,高高的男子站在那里。是祖父的部下高见泽。曾经担任过祖父的秘书,现在则是兼任了我的监护人,管理着学校的各种事物。

「您怎么了?身体有点不舒服么?」

「没有,只是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宴会的主角不见了的话,大家可开心不起来啊。」

「我马上就回去了。」

我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回答道,心里深处思考起来。

高见泽担任监护人的时间还不长。但是也能让人了解他所拥有的安稳冷静的性格,是一个优秀的人才。

这么优秀的人,为什么要放下祖父秘书的工作,反而来干学校的经营工作呢?就算是姬仓家继承者的监护人,我也还只是一个高中生,祖父下面也还有父亲在。

我成为姬仓家家主的那一天尚在遥远的未来,而且万一祖父或者父亲又有了孩子,而且那是个男孩的话——祖父就先不管,父亲的话还很年轻,绝对是有这个可能的。如果这样的话,家主肯定会由那个孩子来继承吧。

我的立场就是这么脆弱的东西而已,而被派来监护我的高见泽其实也就是担任照顾我日常生活的人而已。他本人是怎么看待这件事情的呢?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安稳,但或许其内心并非如此。这样的话——

脖子上和祖父一样的痣,又开始轻轻疼了起来。

为了成为能够与无敌舰队对抗的伊丽莎白女王,我还需要沃辛汉、塞西路、德雷克这样的助手。

我放下迷惑和害怕,面向高见泽,脸上浮起了勇敢的微笑。

「我有件事想要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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