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后来过了一个月。
『我说啊,恭介。』
在「箱庭」内圈,有如中等规模电影院的那个大房间里,隔著白底粉红线条的太空衣,模糊不清像是女性的声音响起。听说里面的人是个北欧系美女,但真相不得而知。
『不要放著那个「女王」不管,你要负起责任照顾她啊。』
「……祂又不是『属于』我的。」
『除了你以外,没有人能跟祂沟通啊。我们不管跟祂说什么,祂都只是一脸「嗯喵笑」地回答哥哥大人哥哥大人的。那个怪物根本连「字母」都不懂吧。』
恭介忍不住抓乱浏海。
身上的衣服不是单薄手术衣,而是红黑双色T恤与半筒裤,好像是某个足球俱乐部的制服。看到恭介以「只要机能性十足,什么都好」为由,穿手术衣穿到现在,「矮胖子」还有「渡渡鸟」等人硬把他拉进衣帽间,塞了好几件衣服给他,就像在说「只要更具机能性就没问题了吧」,这件球衣就是其中之一。
没错,恭介开始与他们交流了。
待在比安黛妲与京美等人的圈子里时,觉得他们就像毫无人情味,甚至有点符号性的「姊弟」。然而,两人其实只是外表异于常人,一交谈就知道他们与正常人丝毫无异。
「顺便问一下,最重要的女王呢……?」
恭介叹了一小口气后问道,一个比十岁的他还年幼的少女回答了。她叫城山纯理,可能因为抽中了「女公爵」的卡牌,硬是要装大人,穿起了妖艳的西洋丧服。而且还把带子交叉绑在身上,背后背著小婴儿的人偶。
「在厨房里踮脚奋斗。噢,我是说西区的。基础能力那么强,竟然还会因为拿不到橱柜上方的洋芋片而差点哭出来。不过考虑到健康问题,不吃或许比较好,所以也帮不了祂,真是高不成低不就呢。」
「用法不太对。唉,真是,祂上次不是才在空浴缸里跌个四脚朝天,爬不出来吗?」
他不太想这么说,不过那实在不像是最强中的最强——「未踏级」顶点该有的动作。
然而,克劳迪娅·城山用极其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出了大自然的道理:
『那个怪物啊,是希望恭介来帮自己才故意那么做的。所以你就帅气潇洒地去英雄救美吧,专属于祂的骑士阁下。』
不知道她有几分是真心话。不过要是女王闹起「从没看过的」脾气而在这里大吵大闹,问题就严重了。无法保证不会整座「箱庭」坍方,把所有人活埋,不是开玩笑的。
无言以对的恭介一会儿后才开口:
「那我去去就回。」
『好,男生就该这样嘛。』
太空衣一边发出大笑一边回答。
真没想到能像这样跟他们有说有笑。
不只身穿白底粉红线条太空衣的「矮胖子」,所有人都是如此,跟之前的「箱庭」气氛有点不同。关系反映图——测量十五人情谊的指标折线也少有紊乱,一片平稳,距离比之前缩短了些。覆盖整座设施的紧张气氛消失了,理由……不对,契机再明显不过。
就是「白之女王」的出现与固定。
恭介在离开大房间的前一刻,眼睛看了看家庭剧院比都比不上的大萤幕。由于有开灯,画面的轮廓变得朦胧不清,但明确地列出了人名清单。
是大家看习惯了的排行榜。
然而,「箱庭」的十五人并不怎么关心。
「……」
世界意外地不易崩溃。
也不会在「白之女王」出现的瞬间就哗啦哗啦应声崩解。
这种感觉既新鲜又令人毛骨悚然,就像望著同一个房间里原本以为会爆炸的未爆弹。当然不希望它爆炸,但不爆炸心里又不安定。
就是一种坐立难安的心情。
恰似吊桥效应,给了恭介各种感情的波动。
「恭介同学。」
少年正在想著,耳朵听见了成年女性文雅的声音。
转头一看,身穿白袍与窄裙套装的开发者正往这边走来。
是「教授御前」信乐真沙美——隶属于「政府组织」的开发者。
「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
信乐真沙美先是跟恭介从同一角度看向模拟战场,然后如此低喃:
「我觉得是件好事。」
「?」
「无论是何种形式,只要能减少一项纷争就是好事。我认为你应该坦率地承认这点,不管其他人怎么说。」
「……」
「啊哈哈,自从『那孩子』出现后,很少有孩子还愿意上我的课,好寂寞喔,只有照样乖乖上课的恭介同学是我的心灵绿洲。那再见喽~~」
她笑著说完就离去了。
恭介一时之间无法动弹。
无论是何种形式,总之减少一项纷争了。
白色。
那个存在办到了。
自从那天起,排行榜就不再更新。
换言之,再也没有人去模拟战场进行模拟战了。
触及女王。
一旦已经以另一种接触方式达成目的,巨大设施就像蝉壳或乾燥花那样,徒留痕迹在风中摇曳罢了。
这里已是没有纷争的世界。
「家人」之间不需要战斗的和平世界。
2
也许是前提弄错了。
「白之女王」也不一定就是带来无尽破坏与平衡崩溃的存在。
没错,就像现在的状况。
「只要用法正确,女王是否能停止纷争,拯救世人」……?
3
身穿T恤与半筒裤的恭介进入发生问题的地方——面对食堂的厨房,只见状况跟七岁的「女公爵」讲的已经有点不同。
「持握真实之剑纯真无垢的『白』之女王」。
货真价实的人类最终武器双马尾放弃了橱柜上的洋芋片,当场瘫坐在地,哇哇大哭。
「呜哇——」
简直像是只会说「那个」一样。
就像被贴上某种封印一样。
「呜呜——哥哥大人,哥哥大人……」
然后恭介一走进来,她就好像切换了某种开关般讲出新词,变成懂得「字母」的口吻。
「啊!哥哥大人!」
前一刻的大颗泪珠都算什么?
祂用无异于幼儿的最大级笑容,连站都懒得站,身体在地上拖著往恭介身上靠。
「你到哪儿去了嘛!还有我想吃吃看四重起司口味,那个白色脆脆的!」
「……」
——杀了女王。
——完全杀死捣毁现世与异界双方平衡的战乱元凶。
「祢到底是怎么了,××?」
「跟你说喔,是这样的……」
「白之女王」双臂抱住恭介半筒裤的腰部位置,摇摇头。
而且摇得很剧烈。
「大家都欺负我。」
「?」
「他们叫我『不要给恭介惹麻烦』。说最强中的最强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受挫,什么都要我自己做。还叫我不要玩无聊的游戏,『恶心巴拉』地装可爱,要我展现出最强的力量。」
祂抽抽搭搭地吸鼻子。
连恭介都不会像祂这样明显地嘟起嘴唇。
「……他们说我不是十五人之一,所以当不了『一家人』。说我跟人类不一样,所以不能永远跟哥哥大人在一起,说召唤师与被召物不能站在同一个场所。」
——为此,你要欺骗一切。
——骗取祂的信赖,获得自由,连结出通往须臾奇迹的道路。
「我跟祢说,××,不会像他们说的那样。」
「真的?」
「嗯。」
「哥哥大人真的真的,不会跑去任何地方吗?」
仰望著少女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的脸蛋,小个子的少年只点了个头。其中不带决心或思考,只是轻松自在地重新确认理所当然的事。
「我们永远不会改变,我不会去任何地方,会一直留在××身边。祢担心的话,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穿著T恤与半筒裤的少年伸出了右手小指。
「?」
「在我们之间都是这样做约定的,叫作打勾勾。」
「这种咒语究竟具有何种效力呢,哥哥大人?」
「我教祢。」
——所以,那是从一开始就已破裂的约定。
——从宣称不说谎的时候起,就已经在说谎了。
「这种咒语说如果不守约定,就要砍断自己的手指头。」
小指与小指交缠。
恭介拿椅子从橱柜上方帮女王拿了一包零嘴。只不过是这样而已,最大最强的存在当场轻轻地又跳又叫,用全身表达喜悦。
「哥哥大人!那么那么,我们一起吃吧。我早就想试试看所谓的派对开法了!这样,就像这样,从包装后面直著开……」
笑得很完美。
陪得很完美。
聊得很完美。
全部结束后,恭介要一直爱跟的「白之女王」在房间等著。
等祂的背影消失后,恭介呼出一小口气。
叩!!!
用拳头殴打自己脸颊的声音响彻「箱庭」的整条通道。
人类实在是种不讲理的生物,有时候就是无法容许完美的事物。
4
一层薄皮之下的真实。
在整面墙上排满无数薄型显示器的昏暗房间,哥德萝莉和服少女「人文主义」轻声笑著。
「……真是青涩呢,小伙子。」
那听起来像是明确的嘲弄,但声调中又混杂了某些哀怜。
获得恩赏等级2799的怪物,将经验的根须伸向自己长久以来感知到的世界极限,然后说出带有预言味道的话:
「『那个』是所有人都想过的事,但『那个』绝对没有人能实现。还没来到『箱庭』之前,你就应该已经了解了不是?」
「呸!」
翘著二郎腿大摇大摆搁在桌上的「非法集团」之王不屑地说。
「什么『人文主义』嘛。主张赞颂人类精神,却好像完全没弄懂人类这种生物啊。」
「哦?」
「人类这种生物啊,是明知道错,偏偏还是要追求理想。人类不是机械,不可能说什么正义代表一切,把什么东西都像生锈的零件那样舍弃。我反倒放心了,那个小鬼原本眼神跟精准导引飞弹的导引头似的,这下我才知道或许并『不只如此』。」
「这种天真的部分会造成计画出状况。」
「啰嗦,要是实现理想却失去人性,那又是另一种毁灭的开始了。」
「政府组织」与「非法集团」平静地互瞪。
挤压得几乎嘎吱作响的空气让周围的操作者连口水都吞不下去。为了存活,他们本末倒置地开始希望心脏不要跳得这么吵。
在这当中,只有昏昏沉沉地打盹的道服美女获得了自由。
她是「自由势力」之主,也是梦乡的居民。
「……但他们说现在的状况也不错,这我倒是可以理解喔。」
她一边揉眼睛一边用嘴里叽哩咕噜的模糊声调说。
「『白之女王』正因为跟我们人类不同,强大过头了,所以即使用武器对著祂也不会有那种阴阴沉沉、一团烂帐的感觉。也因为这样,三大势力才能进行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啊,不会自己攻打过去自寻毁灭。所以我就说不行嘛,人类就爱被自己与其他人决定的区区国境所束缚,自私地区分一切。唉~~真希望有个巨大飞碟从外太空来袭……」
这意见真是糟透了。
然而,自由的支配者的确毫不客气地挖穿了躺在眼前的真实。
「……」
「……」
「人文主义」与「百害之王」各自别开视线。
等这次战争结束,接下来会怎么样?
这是个深刻、宁静又沉重的命题。不同于打从一开始就表示「随便怎样都好」而撒手不管的「自由势力」,「政府组织」与「非法集团」各有其必须守护的事物。他们不觉得单纯的三者相克全面开战能守住一切,也不认为能靠骗眼泪的全面和平让纷争消失得乾乾净净。
「白之女王」很可恨,然而也有一些事物受到祂支撑。
「……真是危险的思想啊。」
「政府组织」的代表缓缓摇头。
有这种念头,即表示已经开始被那强大的引力抓住灵魂。
她的口气听来就是如此。
「的确,我也不知道『下个时代』会变成怎样。」
「非法集团」的首领也叹著气,然后衔起粗雪茄。
「不过,真希望让那种眼神的小鬼上战场最前线的时代能在我们这一代结束啊。」
呵。有人轻笑了一声。
是几乎快要坠落梦乡的「完全平衡」。
「好浪漫喔。」
「混帐东西,连自己的理想都主张不了的人,怎么下得了决心转身背对世界正义这种冰冷的系统啊。」
5
「……嗯嘛嗯嘛……」
穿著T恤与半筒裤的恭介在食堂看到了「白之女王」。
应该说是看到祂趴在桌上打瞌睡。
也许因为恭介帮女王拿过橱柜上的洋芋片并做过「约定」,最近「白之女王」常常在厨房或食堂附近晃荡。大概是这里能让她联想起快乐的记忆,得到安心感吧。
恶魔在呢喃。
——这应该是不错的倾向,应该也没偏离作战内容。
——更何况暗杀的第一步骤就是获得信赖,这是不争的事实。
「……」
「白之女王」拥有的美貌何止神圣,长时间目睹连灵魂都会被祂勾走。但祂此时却把双马尾发丝散落在桌上,半张著嘴,嘴角还流著口水。看到祂这样,就会觉得好像在看一个小孩子。
恭介不知道最强中的最强会不会感冒,总之他走上前,把手放在「白之女王」的肩上。
「好了,起来啦,××。」
这种时候,攻防两面都达到终极水准的存在就难应付了。毕竟祂连诸神以上的存在的一击都能轻松化解,区区人类在祂耳边大叫或是摇动身体,恐怕都成不了「刺激」。没有睡相差到一翻身就把一个国家炸飞,就要坦率地表达感谢了……
「嗯~~」
所以「白之女王」会发出这种声音,跟恭介白费工夫的挣扎应该毫无关系。
该说是睡昏头,还是某种反射动作?
「白之女王」没睁开阖起的双眼,只是迷迷糊糊地摇摇头,用嘴唇衔住了近在眼前的恭介的食指。
「……」
「唔——……呼——……」
食指被皓齿轻咬著,湿滑的舌尖舔了舔指腹。
这样已经不像是小孩子,根本是奶瓶放到嘴边的小贝比了。
恭介随祂高兴了一会儿,偏偏头,然后重新问道:
「……祢在干嘛?」
「呼——吸——……嗯嗯?哥哥大人???」
附带一提,「白之女王」眼睛完全睁开后,也没从恭介的手指上松口,还是像只跟母猫撒娇的小猫。
「我肚子饿了——……」
「要摄取营养的话,有药丸或果冻饮料……」
「唔——唔——!哥哥大人,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吗?」
「……嗯……」
坦白讲,恭介对食物没什么兴趣。他带著「白之女王」走进隔壁厨房看,总之看到的有……
「喔,有罐头之类的呢。」
「不要。」
「还有压缩饼乾,听说最近的比较好吃了。」
「死都不要。」
就像这样,一个一个被打枪。
最后剩下而且恭介好像也弄得来的,就只有这个了。
「你说麦片吗?」
「是啊,把这个倒进大盘子里,再加入冰箱里的牛奶就完成了。」
没什么特别意思。
恭介只觉得反正又是一个会被拒绝的候补。
然而,「白之女王」做出了意外的反应。
「嗯,那就这个吧。」
「?」
「嘿嘿嘿~~哥哥大人第一次为我做的饭!」
哪称得上做饭,就只是把麦片与牛奶倒进大盘子里,放个银汤匙就完成了。但「白之女王」甚至等不及拿到食堂,当场大吃大嚼起来,看起来高兴得很。
所以,身穿T恤与半筒裤的恭介稍微表示了异议。
「且慢。」
「不要,现在才要拿走已经来不及了!」
「不是,我是不太清楚,不过听说懂吃的人还会加其他配料,像是优格或果乾……」
他开始觉得至少要做这点工夫,否则太说不过去了。
在橱柜或冰箱里翻找,这个也加、那个也加,一回神才发现摄取的热量增加到将近三倍。
「白之女王」笑得天真无邪。但弄成这样,如果换成比安黛妲或京美,很有可能会无言地被揍飞。
「哥哥大人,再来一盘!」
「好好好。」
「
哥哥大人也要一起吃喔!」
话是这样说,现在再增加几个大盘子也太麻烦了。
既然因为不必要的改造使得糖分或热量什么的倍增,两个人分著吃刚刚好。
「那我失礼了。」
「啊!」
恭介这样想,把汤匙伸进同一只大盘子里。不知怎地,「白之女王」脸变得通红。
「怎么了?」
「……跟哥哥大人共吃一盘……一起吃饭……这样会变成间接接吻!多么美好的一个纪念日啊!」
「……」
总而言之,世界变和平了。
不用再担心比安黛妲或京美变成召唤仪式的牺牲品了。
也不用跟「空龙」或「矮胖子」互相仇视了。
全都多亏「白之女王」所赐。
多亏祂站在顶点之上。
所以——
——不是很好吗?这样就能心无旁鹜地专注在女王完杀上了。
——全都是拜祂所赐,得感谢祂才行。
「……」
恶魔在呢喃。
年幼的少年从正面定睛注视宿敌,将这一切永远藏在胸中。
他用摇摆不定的头脑思考:
什么才是正确的?
6
模拟战场停止运作了。
这么一来,十五人应该再也不用重复号称模拟战,却连安全设定都没做好的危险召唤仪式之战。
这是个好徵兆。
应该是这样的。
「登登!」
粉红色头发的少女双手扠腰,对恭介全面炫耀自己的服饰。
比安黛妲·城山。
不知怎地,服装变成以白色与樱花色为底,造型像女服务生的制服。
「这套衣服是怎么了?」
「哼哼,拜托『红心女王』做的衣服终于完成了!」
比安黛妲就像在说「你看你看」,原地转了一圈。
女服务生制服,加上恶魔的犄角与尾巴。
「……我一下子看不出整体概念。」
「『哎呀,依照契约帮助任何人战斗不也很浪漫吗?对,例如报复论或复仇戏也是一种感动人心的方向嘛。要疯狂到这种程度才能继续当你姊姊呀』。」
「……!」
恭介感觉思考打了个结。
就像本来流畅播放的唱片忽然跳针。
比安黛妲刚才说什么?
她用闲聊的口吻,若无其事地说出了什么话?
「?」
反而是正面的恶魔一脸呆愣,偏著头。那种表情看来就像她不懂有哪里奇怪。
拋下无法理解状况的恭介,「状况」继续发展。
「啊!京美。」
比安黛妲表情一亮。
然而,被叫到的人看都没看她。那个眼角稍稍下垂,眉毛浓黑的高中年纪的少女是个cosplay迷,参考艺廊里的绘画或雕塑自制了「白之女王」的装束,是大家最可靠的大姊姊。
如今面目全非。
她像是被自己的体重甩动般虚软地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
「没救了……」
也许本来就不该比较。
「以人类制作的成品而论,应该已经算做得很好了」。
不过,白色礼服上零零星星看得到脱线、皱褶与脏污,被她拖著走。
「……向往那种对象根本是死刑级大错特错,打从一开始就不该伸手去碰太阳。反正大家一定都在笑我,拿我跟本尊比然后笑我,对吧……?」
不知道她是没注意到两人,还是注意到了却视若无睹。
结果城山京美从头到尾一次也没回头,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恭介有种感觉,好像某种看不见的东西黏糊糊地缠到身上。恭介内心焦急,彷佛是自己扣下了扳机。
墙上的画面是永远不变动的排行榜。
显示的字样就像到了冬天失去光合作用的能力,仍阴魂不散地留在枝桠上的茶色枯叶。
至少这样做应该是没错的。
目前这样,恭介等十五人应该逃离了直接性的威胁。
「你看什么看……」
然而,毫无精力的声音贯穿了恭介的胸口。
转头一看,不知道何时出现,一头凌乱金发与深褐肌肤都失去了光泽,整个人憔悴不堪,但只有双眼闪出凶光的男子站在那里。
「帽客」阿尔贝特·S·帝凡史密斯。
他是过去……不对,文件上的话,现在仍君临排行榜第一名的召唤师。
但是「箱庭」所有人都不再靠近模拟战场,有名无实莫此为甚。而这项事实,本人恐怕比所有人都更清楚。
不对。
或许是太清楚了。
「看不起……可恶,看不起我。你怎么敢用这种眼神看长辈?我!我是无人能敌的召唤师!是有才华的!我没有变,是旁人擅自改变了!」
「!」
比安黛妲身子缩成小小一团,但仍站到恭介面前。
为了排行榜消失后还要继续当「姊姊」。
那种坚强与光芒,看在「帽客」眼里不知做何感想。
他整张脸皱起来,声音哽在喉咙里,然后开始变激动。
「开什么玩笑!这算什么立场!我为什么会站在这么可悲的位置!我!对啊,『我明明没有变啊』!」
甚至响起了某种物体啪叽碎裂的声音。
或许是「帽客」口中咬得太紧的臼齿碎了。
「独占最强很开心吗?你说啊,恭介!召唤仪式原本是对任何人都公平开放,要不是你做了奇怪举动,女王的力量应该是分配给大家的。是你扭曲了这世界!所以,妈的,所以我……!」
然而,握得像岩石一样紧的拳头还没高高举起,下个动作就先来了。
「『哥哥大人』?」
世界结冻了。
本来如岩浆沸腾的阿尔贝特就这样停住了。
彷佛承受不住急遽的温度变化,他的心变得满是裂痕。
那副模样让人目不忍睹,但谁能不像他那样呢?他全身不住发抖,咬紧嘴唇,再也不敢动了。什么长辈或是优秀的召唤师,这点仅存的头衔、自尊全被挖削掉了。
「白之女王」。
一旦这种存在来临,什么力气大小、什么召唤仪式,究竟还有什么意义?还能剩下什么意义?一被叫出的同时就决定了胜负的怪物,一旦无条件百分之百站在个人那边,无论拿什么决胜负都不可能有胜算,不是吗?
排名第一。
榜上英雄。
对疯狂抱持美学,以无人能理解的事物创造出价值。连自己的死亡都放在天秤上,只要能藉此获得剎那间的欢愉,他会毫不迟疑地消费自己的性命。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一头怪物。
但不是。
「~~~~!!!」
那个落魄之人到头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站在他正面的恭介等人不幸地看见了。
看到那样高大的断崖绝壁,以压倒性压力为傲的召唤师,此时默默地泪如雨下。那绝非被女王的魄力吓哭,而是威胁在前,与强敌站在同一场所,自己却无能为力,为自己的不中用而哭。
贪生怕死。
而且被比不上自己的家伙看见了自己怕死的模样。
那是绝对不该看的眼泪。
年幼的恭介与比安黛妲的目击都可说是该向神忏悔的罪过。
无可奈何。
「帽客」转身背对他们,越跑越远,越跑越远。恭介和比安黛妲也跟他一样,尚不成熟的他们看著英雄渐渐变小的背影,不可能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没事吧?」
残酷至极的救世主如此对两人说。
其中充满了人情味,不像是那个「白之女王」,像年长女性抚摸小孩的头的声调。恭介他们一听,也终于发现了。
「……京美。」
「对不起。」
说完,打扮得像女王的女性长辈蹲下来,紧紧抱住了恭介与比安黛妲。
「对不起,我刚才故意不理你们。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该用什么表情看你们。可是,看到『帽客』大吼大叫的样子,我才终于下定决心回来……从局外人的角度一看,我才死刑级理解到看在你们的眼里,我一定也跟他一样吧。」
「怎么会……」
比安黛妲把脸埋在「红心女王」的胸前,想开口说些什么。
京美连同穿著T恤与半筒裤的恭介一起更用力抱紧,
打断了她的话。
「不行,不可以原谅我。」
声调很温柔。
但也因某种不安而动摇。
「……不然,我一定会失去原谅自己的机会。对,我就老实说了。我心中的黑色物体还没消失,恐怕永远不会消失了,只会变大或变小,但是……对,我想我无法完全消除对你们的恨。」
「……」
「你们可以说我不成熟,反过来怨恨你们太愚蠢了。所以恭介,还有比安黛妲,你们都不可以信任我。不可以对我掉以轻心,不可以认为我们没有心结了。要随时对我保持戒心,怀疑我,推开我……拜托,我死刑级真心拜托你们。不要对我露出带有温情的破绽,『让我变成』烂得出手伤害家人的姊姊。」
该怎么做才对?
这种时候,「大人」都会用什么态度面对?
恭介和比安黛妲都不可能知道。所以他们只能把手伸到温柔的姊姊背后,紧紧回抱住她。
他们不想放手。
可是,总有一天必须放手。
在温暖体温的怀抱下,恭介感觉到自己想像的世界、希望、可能性,一切都在急速瓦解。
——不是「帽客」的错,「红心女王」也没做错事。
——「白之女王」也不过就是出现在那里罢了,具体来说并没有做什么坏事。
(……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单从结果来看,就只是纯粹的负面效果。
恐怕只要「白之女王」一天不消失,这个恶性循环就会永远持续下去。
自尊被削除的哥哥姊姊夹在理想与现实的狭缝间被碾碎,一路沉沦。不对,就连哥哥姊姊都这样了,立场理应比「孩子们」更高的「大人们」,其扭曲程度不知会加速到何种地步。
可是。
但是。
(不邪恶的……邪恶。)
恭介咬紧牙关。
身为手脚的自己,身为射出的精准导引飞弹的自己,学头脑去烦恼或许是错的。已经有人告诉自己该对谁开枪了,那么望著嫌犯名单搔头抓耳就是搞错状况。也许只要跳过这些步骤,然后乖乖从命,就能解决一切。
然而,他就是忍不住去想:
所谓的世界,怎么会扭曲到如此冷酷的地步?
(打倒这种东西,真的是正确的结局吗?)
这天晚上,城山恭介造访了信乐真沙美的研究室。
恭介请她让自己看了关系反映图。
看看测量十五人情谊的指标,即时变动的折线。
果然如他所料。
全部乱成一团了。
7
恭介与比安黛妲都累了。
无论「箱庭」之中生活有多充实,就是无法逃离「某种蔓延的乾燥事物」。
仅只一人的女王。
说起来明明是理所当然,太过强大的存在却使得这个前提看起来都不公平、不平等、不合理、不讲理。
他们想:为什么女王不能共通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所以,比安黛妲提出了这个点子:
「我带你去我的秘密地点。」
「?」
也许陪她去算是自己劫数已到。
当穿著女服务生制服的比安黛妲忽然走向蛛网的「外圈」,拆下面对最外侧的墙壁嵌板时,恭介以为有一道电流窜过全身。
(……她知道一层表皮下的内侧存在?)
这种「真相曝光」可能会导致恭介与比安黛妲反目成仇。
换言之,「真正的实力派们」有可能命令恭介灭口。
然而,这只是他杞人忧天了。
拆下嵌板后,里面并不是整面墙壁排满薄型显示器的那个房间。只不过是烟囱般的细长纵穴装了把金属梯子。
「快点过来,这个秘密要是被发现,搞不好他们会把洞补起来。」
「这是?」
「我猜是风管的施工错误。管线连接错是常有的事,听说以前还有游乐园举报过施工意外,说是饮水跟工业用水连到一起。」
也就是说,这是一条设计图上没有的秘密路线。
「真正的实力派们」是不知道有这条路,还是知道但摆著不管?
恭介跟著先钻进去的比安黛妲,也进了烟囱般的空间。墙上嵌板好像从内侧也能关闭。
比安黛妲动作熟练地把笔灯夹在耳朵上,伸手去握梯子。
「好啦,我们走喽。」
「去哪里?」
「上面。」
她用两个字回答,像个小恶魔笑著改口说:
「不对,是外面。」
然后是很长的一段路。
毕竟「箱庭」位于光是直线距离就有五百公尺的地下,都能与全国规模的电塔匹敌了。单纯走楼梯上下都可能成为一大活动,更遑论爬梯子。若是握力减弱或手掌流汗一滑,很有可能就这样坠楼。
「比安黛妲,我想说实话。」
「什么事?知道了我美容与健康的秘诀很惊讶?」
「比安黛妲先爬上去,裙子里会看得一清二楚。是说你连内裤都是白色跟粉红条纹?」
她用脚跟狠狠一踢当作回答。
话虽如此,两人已经垂直爬了一百公尺以上,现在不能换位子了。
两人辛苦了半天,总算爬完整段梯子。
……能做到这种事,可见「箱庭」的孩子们无论身心,的确都拥有远超过平均值的基础能力。隶属于里层再里层的恭介自不待言,待在正规计画中的比安黛妲也是个怪物。
把四方形盖子往上大大推开,橙色光芒与一阵风等著他们。
「箱庭」的环境搞不好整顿得比大自然还精致,但室内室外的开放感毕竟就是不同。
恭介跟著比安黛妲来到外头,眺望著染上黄昏色彩的世界好一会儿。
错落有致的山丘,以及范围扩展到离这里不远处的南洋风森林树木。
空气中混杂著一丝海风香气,鸟群自头顶上飞去。
恭介没多说什么。
只是面对那片风景,伫立原地。
他只低声说出了削除多余华丽词藻的一句话:
「……好壮观喔。」
「呼呼哼,这是最大的赞美了!不过还早喔,从这边往下俯瞰的景色才是最棒的!」
身穿女服务生制服的比安黛妲拉著恭介的手,把他带到一座矮丘上。
让人联想起南洋大自然的大森林染成了黄昏色彩。
想必没有任何人知道还有个地下世界,景色当中只有与世隔绝的丰富自然。脚下不是泥土,比较接近潮湿的白砂。
「陆地在动,我来的时候明明还像一串连绵的岛屿。」
「听说这叫迷陆。」
恭介从矮丘上与比安黛妲并肩眺望著那片景致。
在两人的目光下,视野下方的陆地仍如阿米巴原虫之类的动物不停变形。大概是因为海拔极端地低,各处又有海底隧道挖空吧。不同于陆地单纯因为满潮乾潮而沉入水里,这里就连陆地或海洋的分界都不明确,让人联想到生物般的动作。
「据说是从大陆那边河口流出的细沙受到海流影响而堆积在这里。再加上涨退潮与无数海底隧道制造出的复杂水流,使得陆地的形状或地点总是在移动。」
恭介被带来这里时,眼前是小岛零星绵延的景观。如今染上橙光的沙地一路延伸到「地平线」的那一头,到处可见海水从内侧咬破地面。这片景观也不会永久持续,终将分裂为几座岛屿,说不定没有任何一天的景色是相同的。有些岛屿群受到海面上升的影响,也会配合涨潮退潮进行周期性的沉没与浮起,但在这里找不到那种规律性。
如阿米巴原虫变形的,应该是海拔几公分或十几公分的极浅泥沙堆积地。只有恭介他们所在的「箱庭」出入口,或是与远方大陆还有外海的另一个大岛连接、长达十几公里的联络桥桥桁位于比较高一点点的位置,因此无论陆地如何变形,应该都不会被吞没才是。
像是陆地又不是陆地,像是岛屿又不是岛屿,像是海洋又不是海洋。
这种如梦似幻的场所却开了一个既长且大的竖穴,就像被一根蕊芯贯穿。就连这点似乎也对确切与暧昧奇妙共存的印象起了推波助澜之效。
简直就像通往异世界的入口。
就像据说永恒的少女摔落洞中时失去时间感,甚至还能去拿墙上架子里的小瓶子,无限坠落的兔子洞所具有的那种神秘性。
「哎,说穿了其实就像水位比膝盖还低的浅滩一~~直延伸出去,所以好像不适合做海水浴之类的。毕竟浅滩的特性就是安心
地在上面踩著水走,结果水位可能说变深就变深,整个人陷下去嘛。」
「太煞风景了。」
「就是啊。」
长长的大桥上好像有好几辆车来来往往,不过那一头的卡车看不见他们这边。桥梁长到这种地步,感觉就变得像高速公路一样,因为中途没有出口,车辆也不会停在岛上,就算大声呼叫也听不到。一般人喉咙发出的声音最多只能传到一百公尺外,即使是职业声乐家,充其量也就两百公尺。况且他们当上了召唤师,除非进入一般人的视野,否则存在都会遭人遗忘,声音传不传得到不是什么问题。
穿著女服务生制服的比安黛妲好像也不想那样做。
她并不是想求救。
真要说起来,她在「箱庭」外的世界还不见得有安身之处。
即使不到恭介这种程度,十五人会被各自召集到此处,想必有相应的一段经历。
她一手按住被冷风吹乱的头发,眺望著一望无垠的景色。
「如何,是不是有努力的价值?」
「……是啊。」
恭介坦率地回答。
比安黛妲让短裙在风中飞舞,嘻嘻笑著说:
「想到从地下到这里的距离,算是一场小型登山了。像这样从高处俯瞰的景色,一定要有点感动才像话嘛。」
「比安黛妲常来这里?」
「叫我黛妲姊姊……要是一天到晚跑来,会被发现的。通常我只有想给自己加油打气时才会来这里。」
换言之,现在就是这样。
比安黛妲自己也受到了令她无法呼吸的打击。
「欸,恭介。」
「什么事?」
「看著京美那样,我也忽然有了个念头,也可以说是得到了确信。」
正式宣告。
比安黛妲用面对自己罪过的口吻,诚实地诉说:
「『我恨你』。」
「……」
「我恨你想要多少力量就有多少,站在能瞧不起所有人的立场,却放弃这张好牌,用高高在上的目光『好心地』跟大家平起平坐。我恨透你全盘否定我想像的『姊姊』,温柔地拆毁我理想中的『姊姊』。但是,我又不想只以憎恨结束这一切。在我的心中,是真的有一部分的自己想继续当『姊姊』。」
恭介没有那种意思。
少年没有权利找藉口。
这是因为恭介抱持的秘密比比安黛妲看穿的真实更大。他明白整件事都是为了完全杀死女王而上演的闹剧,整个人生受人摆弄的十五人,甚至计画本身都只是空谈。
因为他明白,所以不能说。
因为他明白如果被比安黛妲知道,自己就得杀了她。
所以……
「我该怎么做?」
「嗯。」
恭介以为她会说「我不想再见到你」,也想过她可能会说「不准再跟我说话」。
但是错了。
比安黛妲·城山把手贴在自己胸前,如此宣言:
「只要我表现出一点奇怪举动,你就立刻杀了我。看是要趁我不注意殴打我的后脑杓,还是使用『白之女王』从正面粉碎我都行。这么一来,我就能当你的『姊姊』直到最后一刻。」
就连本该无懈可击的精准导引飞弹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逐渐崩溃。
一切事物发出声响分崩离析。
什么是力量?
最强的定义是什么?
现在的自己连这种无分善恶的最糟最烂的趋势都无法遏止,只能眼睁睁看著事情步向毁灭,真的处于想要多少力量就有多少的状态吗?
「我……」
就在他想开口时……
事情起了变化。
附近的树丛窸窣摇晃了一下。
「!」
穿著女服务生制服的比安黛妲不假思索地站到恭介面前,一如平常,彻底像个「姊姊」。即使那是她分配到的角色,但她从完成这个角色当中找出了意义。
恭介让她保护著,紧咬嘴唇。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个金色长发在后脑杓束起的大汉。看起来既像在宫殿品尝红茶的贵族,又像驶著自己的船在海上大闹的海盗,是个拥有正好相反的两种印象的成年男性。
「箱庭」关系人士以外的第三者不可能来到这里。
姑且不论他是表层的人物,还是包括女王完杀在内的里层人物。
金发男子看到比安黛妲抬著头挑衅般瞪向自己,好像嫌麻烦地抓抓头。
他与其说是看著比安黛妲,不如说是定睛注视著恭介并说道:
「……我不想惹麻烦,我什么都没看见。」
光这样就知道他隶属的「势力」了。
他是里层的里层。恭介必须留意比安黛妲会得到什么情报,视回答而定。先不论恭介这枚精准导引飞弹,她甚至有可能在这里丧命。
其模样有如戴上王冠的猎食者。
恰如一头狮子。
这人应该是女王完杀的实战部队,也就是说,他隶属的集团负责直接杀害恭介缝定的猎物。他们试图从根本推翻「『白之女王』一被呼唤出,胜负即确定」的定论,是一群暴力的化身。
这种存在比起负责斥候侦察的恭介,拥有不同的强悍。
「快走,然后下次处理得更漂亮点。毕竟世上有些人脑子病态,『越麻烦就越有兴致』。」
「……」
恭介没有表达想法。
无论是YES还是NO,光是让比安黛妲看到自己与这家伙站在同等的位置表达想法,就会带来负面后果。不是恭介,是比安黛妲会遭受到负面后果。
恭介绝不会让对方杀人灭口。
绝不会接受杀死她的命令。
他要保护。
说什么也要保护「家人」。
这份感情是否是错的?配合状况做「修正」是否就能解脱?
恭介违背了这种合理性。
错了,他是不愿舍弃这份懊恼。
他实在不愿抹杀为了「家人」抱持烦恼的自己。
可能是以目光接收到钢铁般的意志了,金发男子也没再拘泥什么。他悠然自得地经过恭介等人面前,消失在另一个树丛深处。
恭介悄悄叹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一句话刺进他的胸膛。
「……我果然,还是当不了你的『姊姊』呢。」
8
然后在夕阳下的森林里,金发大汉用拳头轻捶了一下身旁的树干。
他厌恶而不屑地说:
「那个小鬼在干嘛啊,未免太帅了吧……」
南洋风情的细小沙粒与生命力旺盛的树木很美,但同时也会吸走大量低沉的声音。迷陆是只有这个地区才有的珍稀现象,然而陆地形状瞬息万变即表示无法指望航海图,也表示有许多船只触礁。美景背后暗藏的沉重压力或许吞尽了男子的呻吟。
既然要刻意建造「箱庭」,自然需要优越的地理条件。迷陆出于本身性质,一般民众误闯的可能性比随便一个孤岛都低,还不会因为险峻难行而引来无益的注目。世界上有些爱好家偏偏就爱攻略废墟或难关,不起眼又出不了名的观光资源才能算是最理想的地点。
这时,无线电收到了通讯。
是潜藏在森林里等待「那一刻」的一群猎食者之一发出的。
『怎么了,克劳德?你的定时联络慢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
男子只转头看了一眼,然后极其自然地撒了谎。
「没任何状况。准备大概要花多少时间?在树上睡午觉、开烤肉派对什么的,都差不多开始腻了。」
『别这么说,对方是小孩子。』
「也是。」
『哦,名门「麦赞塔连恩」家的继承人也有感情了?』
「少开玩笑了。」
克劳德·麦赞塔连恩。
这个「自由势力」的王牌过去为了拯救一名少女的人生,自愿舍弃一帆风顺的人生。如今他不屑且毫不迟疑地说了:
「我就是讨厌那一套,才会离开『政府组织』的老家啦。」
9
「哥哥大人。」
在「箱庭」的个人房间。
「白之女王」在床上跳来跳去,天真无邪地问道。
这是城山恭介不知不觉间享受著,但全世界只有他一人能体验的时间。
「哥哥大人为什么是兔子呢?」
「这个。」
穿著T恤与半筒裤的恭介抓起书桌上的一张大卡牌晃了晃。
「这是我一开始抽到的『角色』,我想是一种塔罗牌吧。」
说到塔罗牌,大家可能会以为上面写著以罗姆秘术、蔷薇或黄金为象徵的魔法结社的真髓……诸如此类。事实上,塔罗牌并不只限于一种类型,也有不少塔罗牌是基于希腊神话或马比诺吉昂等传说所制造的原创卡牌。
「箱庭」采用的卡牌是以路易斯·卡罗的名作为基础。
将七十八张卡牌全部洗牌,最终想达到什么目标,恭介也不明白。毕竟「白之女王」真的具有形体在眼前昂首阔步的这种状况,「箱庭」的「大人们」应该也没料到。
永恒的少女,并非人手能够驾驭的存在。
就这层意义而言,这组卡牌或许以失败的方式确实指出了真相。
「……」
只是忽然解释这些,天真过头的「白之女王」恐怕也只会一头雾水。
因此,恭介必须先介绍它的基础,也就是路易斯·卡罗的名作。
然而,书名虽然是举世闻名,故事的起承转结却毫无条理。恭介自己把故事讲给祂听,常常遇到一些场面让他想皱眉,觉得:「这样真的对吗?」「我是不是记错了?」世人对它的评价「就是这点好」就像品尝烤鱼内脏的苦味,对恭介来说还有点太难参透。
附带一提,「白之女王」从头到尾都在床上蹦蹦跳跳。
是路易斯·卡罗得到祂欢心了,还是祂就只是喜欢听恭介讲老半天的话,这点无从判断。
「也就是说,哥哥大人是兔子,而我就是永恒的少女喽。」
「?不,不对吧,爱丽丝是从原本的世界跌进仙境,不符合××祢的情形喔。」
「我是说——」
女王愣愣地指著自己的脸。
「我从原本的世界……」
然后指了恭介的鼻尖。
「跌进了哥哥大人的世界,不是吗?」
「……」
原来还有这种观点。
现世与异界这个视角,不过是住在地球上的恭介等人看到的事物罢了。对女王而言,「那边」才是原本的世界,所以的确可以说是祂来到仙境,遇见了兔子。
这就是卡牌组的含意?
意思就是让各种「角色」的人物对付永恒的少女,将她封进一个故事里加以控制……?
不对,这样是把情报搞混了,才会以为他们掌握了一切。
「箱庭」所知的情报,与里层「真正的实力派们」所知的情报应该有所乖离。更别说里层的里层是以女王完杀为目标,并没有想到有可能控制女王。
只是这样想来,有些地方吻合得太过奇妙。
简直就像「冷酷的系统中混入了些许人情味」……?
「兔子先生。」
「白之女王」反覆念出声音。
然后一个人自得其乐。
「呵呵!那么那么,你明天要带我去看更多更多地方喔。谁叫这个什么『箱庭』的实在是太大了。希望哥哥大人可以牵著我的手,介绍许多推荐景点给我!因为『箱庭』是这么广大,都一个月了,还有好多地方没去逛逛走走呢!」
「……说的也是。」
「有两个名字也不好,好像我与哥哥大人是分开的两个存在似的。」
祂开始讲起与路易斯·卡罗有得比的蛮横话来。
然后「白之女王」像个小孩子嘟起嘴唇,双手在胸前合十,向恭介提出这个提议:
「那么这样吧!为了让我们合而为一,不如决定一个新名字!」
「嗯?」
「让我想想……」
祂慢慢地想。
然后顶点中的顶点以这种方式重新定义了城山恭介。
10
「Alice (with) Rabbit如何?这样一来,我们就永远不会被拆散了!」
11
蝉壳黏著树木,迟迟不肯放。
这种现象不仅限于中央的模拟战场,「外圈」——大人们本该忙碌奔波,不这样就不合理的各种研究室,完全停止运作了。
十五兄弟姊妹计画。
那是将各类人种民族纳入一个屋檐下,使他们成为「一家人」,藉此防范七十亿人的纷争于未然的一项大吹大擂的计画。
如今在「白之女王」面前,全都走样了。
但计画本身却没有宣告中止,理由也很明显,因为太可惜了。从青霉中提炼出的盘尼西林,原本是在另一场实验中偶然发生意外,霉菌混入培养皿繁殖而发现的。「白之女王」以奇迹般的平衡存在,纵然整顿出与「箱庭」相同的环境再试一次,也不见得能产生相同结果,所以才不能将这里解体。
用大肠圈把黑色长发绑成马尾垂到腰际,深蓝窄裙套装外面披上白袍的美女——信乐真沙美对这个状况深深叹息。
「箱庭」计画迟早会失败。
这没什么不好,因为她的目的不是什么夸张的人类救济,而是及早收留预定在计画过程中受到摧残的十五个孩子,在广大的世界里为他们准备安身之处。她只是想在冷酷至极的体系里加入人性温情罢了。
然而她始料未及的是,失败之后计画竟然继续进行。在她背后有金主或赞助人从中搅局,著实是一大败笔。他们让计画变质,改造成自己想要的内容。对他们而言,人类救济恐怕只是个笑话。比起这个,掌握「白之女王」并确立控制方法,看在他们眼里想必令人垂涎三尺。
不过就是十五条人命,随便都能放在天秤上比较。
目前模拟战场停止运作,但他们只要想到什么新的玩泥巴方式,十五人马上就会重回地狱。而且会是在被眼前的奇迹蒙蔽双眼的状态下,不知收敛地越演越烈。
「饱浦先生。」
她叫住在「外圈」通道上抱著满满一个纸箱的资料,忙碌地走动的连身工作服男子。这个人讨厌数位化,而且到了能称为恐惧症的地步。堆积如山的资料大概就是这点造成的弊害。
「亵渎灵感」抱著纸箱定睛注视她。
「正好,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有什么话能让我想帮忙?很不巧,我并不想乱碰『白之女王』。」
「面对那样的奇迹,竟然说不想碰?那代表我的理论完成了!终于将该位女王留在现世了,再一步,只差一步,一定就能通往操纵祂的方法!」
「……」
就算把他拥有的所有资料翻过来找一遍,也绝不可能找出通往女王本人的道路。「教授御前」一边把玩著胸前的口哨,一边冷静地思考。
(这样的话,是谁填补了满是漏洞的理论……)
她没有确切证据,但就是知道。
若不是他,「白之女王」没有理由认可、执著于他。
「真要说起来,我们根本不可能与『白之女王』沟通,只有他是唯一例外。您应该知道为什么祂在跟其他第三者对话时,全都只回答『哥哥大人』吧。女王那是在呼唤他,在宣告要跟自己对话,中间必须透过他。祂比人称神明的存在更深邃,在未踏级之中还是无与伦比的顶点。我倒认为未经许可目视这样的存在,没遭天谴就算不错了。」
信乐真沙美语气苦涩地回答。
她说出否定的话语。
「我们接触『白之女王』总是理所当然地遭到忽视,而且假设我们继续以违反祂意愿的方式勉强上前搭讪,您应该也料想得到会遭受何种回礼吧?」
「这是当然。」
「『白之女王』不管到哪里都是『白之女王』。现在看起来是很安定,但其力量绝非有所衰退。最强的『未踏级』,连神话诸神都当成垫脚石,顶点中的顶点。一个不小心触怒了祂会有什么下场,应该再明白不过了。」
她做了合情合理的警告。
不过,饱浦大咲这个男人没有改变。
他连过去沉迷的「帽客」都扔到一边,一直到现在究竟都在做些什么?一种讨厌的感觉慢慢累积在信乐真沙美胸中。
她先下手为强。
「……难道您打算干涉身为关键的他?怀柔、交涉,都不行的话就恫吓或威胁?那才是!只会导致『白之女王』怒不可遏。做实验时必须摆第一优先的应该不是追求结果,而是保障安全。第一个被自己完成的致命病毒感染就太不像话了。如果您也是开发者,应该懂这个道理吧。」
「是啊,当然懂。」
穿著连身工作服的男子除了笑还是笑。
「我想过很多方法,例如或许可以在城山恭介的脑子或心脏埋入炸弹,或是从与城山恭介关系亲密的比安黛妲跟京美下手,也许能回避女王直接性的怒火。但是不行,面对那个顶点,『挑战』这个
程序本身就是错的。这类选择面对荒谬的力量与蛮横的正确性,势必会被三两下粉碎。没错,就像神话或历史中的反派不论做了再多准备,最终都会成为诸神的陪衬被驱散。」
「既然如此……」
「亵渎灵感」明明清楚这一切却还不肯罢手,反而更显可怖。
他究竟把什么当成了哥伦布的鸡蛋,想伸手去碰何种禁地?
「反过来想就可以了。」
信乐真沙美的背脊窜过一道电流。
不是不知道所以害怕,是厌恶自己的头脑竟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白之女王』不是在我们面前做出异常反应,是与城山恭介相处时『能正常对话的状态』才叫异常。那个东西从一开始就疯了,摸索让本该疯狂的存在恢复正常的条件比较有益,我说的不对吗?」
「就算是这样,这个角色也只有一个人能担负,现在不能换人了。」
「不对,路易斯·卡罗的故事中登场的兔子,并不只有一只。」
「难道是……」
「而『领路兔』在几个章节中有登场,其中是不是有个场面描述它将永恒的少女当成下人使唤?这不是莎士比亚或杜斯妥也夫斯基那种令人头痛的古典名作,终究不过是写给小孩子看的儿童文学,不会告诉我你不懂吧?」
「难道是!」
假如这里有一把刀,她或许已经毫不犹豫地刺死眼前之人。
然而那样做没有意义,恐怕在水面下一切已经开始了。杀了饱浦大咲一个人,邪恶的状况也不会停摆。
「我让十五人决定了『角色』,但并未凑齐总共七十八张卡牌,还有空缺真是侥幸。」
然后错位的齿轮撂话:
「其名为『三月兔』行动。就是与那个『帽客』一起举办茶会,无法理解、彻底疯狂的人物。对于完全控制女王这个极致疯狂的主题来说,再也没有更好的『角色』了吧?」
状况不断毁坏、错乱下去。
为了创造新事物,无论是好是坏,或许都需要天才级的头脑。
不过如果只是要推动历史,只要有椅子与头冠,笨蛋都做得到。
当然,只要不考虑善恶的话。
时序不明的幸福记忆 二
「是蛋糕。」
探险队员一号比安黛妲潜入食堂隔壁的厨房,打开巨大业务用冰箱的门,把头塞进去,低喃了这么一句话。
「我发现蛋糕了——!」
比安黛妲不理会硬是被当成二号而有点无奈的恭介,几乎快要手舞足蹈起来了。在同一间厨房里,京美为习惯吃宵夜的人做了吃的,包上透明保鲜膜。她一听,轻叹了口气。
冰箱里有个像是手工制作的水果蛋糕,不是便利商店卖的那种单片蛋糕,而是整个圆形的大蛋糕。正常切开来分给大家的话,大概可供十人份。
「噢,那个啊,被你发现了?」
「是京美做的?」
恭介一问,京美心情愉快地点点头。直接叫她名字而不要乱加「小姐」似乎让她比较轻松。
「不是我,不过有时候好像有人会做,放在冰箱里。」
「箱庭」提供粮食的方式还满草率的。
总之「大人们」会随时补充必须分量的食材,但「大人们」并不会把孩子们照顾得无微不至。十五人当中如果有人想下厨转换心情,那个人就会替所有人做饭。如果有几个人同时想做饭,就分工合作。反之如果一个人也没有,就大家都吃营养棒或麦片,简单。
附带一提,比安黛妲总是吵著要做饭,但只会端出荷包蛋与吐司。至于恭介,更是放著不管的话就整天只吃果冻状维他命或营养补充品,从来没站过厨房。现在大家普遍认为东西合璧样样通的京美负责做饭时,算是比较「走运」的日子。
恭介与比安黛妲面面相觑,说了:
「是谁做的呢?」
「更重要的是,这个吃掉没关系吗?」
「好啦好啦,冰箱门开了赶快关起来。」京美提醒了她一下。
她自己也态度轻松地一边端出大盘子装的大蛋糕,一边说:
「我常做饭,所以很早就注意到有蛋糕,然后上面还附了这么张纸条。」
「?」
比安黛妲偏著头,京美挥了挥手。
不知何时,她用食指与中指夹著一张纸条。
「上面写著:先抢先赢。」
说不定这是某人的一片心意,感谢没有义务却自愿做饭给大家吃的兄弟姊妹。
而京美说她自己也不好意思一个人独占这么大的蛋糕。
她把大盘子放在流理台旁的调理台上,大家重新端详蛋糕。这是个水果大蛋糕,鲜艳的草莓在上面像时钟数字盘一样整齐排列,还放了同样像是手工制作的白巧克力字牌与糖偶。字牌上用草莓巧克力写著「Eat Me」。这些小细节果然都是取自路易斯·卡罗。
比安黛妲两眼亮晶晶地凝视著蛋糕,仍然说:
「这个人偶好像有点像京美。」
「不一定是我,说不定是『白之女王』喔。」
以恭介第一眼的印象来说,他觉得是京美。
虽然人偶连三头身都不到,但五官特徵掌握得很精准。不经过一番细心观察的话,无法做得这么精致。并不是做成Q版就容易蒙混过关。
一瞬间,恭介联想到绘画比赛的模特儿。
他想了想,然后说:
「……比安黛妲很平坦,没有特徵,或许比较没意思。」
「你在想什么过分的事对吧?绝对是吧!」
不管比安黛妲快哭出来地叫著,状况继续发展。
京美先拿起万能菜刀,然后又换成了水果刀。
「那我要切喽……话是这样说,但我们三个人分也太大了呢。恭介、比安黛妲,你们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其他兄弟姊妹,不用勉强找所有人来没关系。」
「听你在说!你如果一个人先吃起来,我可不会原谅你唷!」
「比安黛妲,那么大的蛋糕一个人吃不完的。」
「恭介是弟弟,所以不懂巧克力字牌或翻糖里蕴藏了多大的稀有度啦!」
恭介等人吵著吵著,外出跑腿去了。
附带一提,他们在食堂外大致看了一圈,没找到十五人中的任何成员。
反而看到了……
「哎呀,你们带凭依体来啦?」
看到恭介他们回来,京美表情显得有点惊讶。
这名少女是「箱庭」筹措到的三名凭依体之一,年纪与京美相仿,肌肤为褐色,金发束在后脑杓。其他两人,一个是「铁处女」加单薄睡衣,一个是「荆棘冠冕」的银发妹妹头,而她则是坐在轮椅般的器具上。只不过椅子上满是金属制端子,这大概也是模仿中世纪拷问刑具中名声响亮的附尖刺「拷问椅」所制成的精神安定用器具吧。
即使以凭依体而论,这种装备仍然沉重到异样的地步。
老实说,刚开始有不少兄弟姊妹看到这种怪异的外形,对她们敬而远之。然而战战兢兢地一接近看看,才发现她们都是能正常交谈的普通人。身上裹著刺眼的戒具,只不过是因为与恭介等人频繁缔结契约又解除,负担过重才这么做。因为这种理由而怕她们,完全是大错特错。
然后,最后。
绕到这把轮椅背后,握住握把推轮椅的女性是……
「找到信乐真沙美了。」
「信乐好像喝醉了喔。」
「哎呀,好稀奇喔,真沙美这家伙居然会跑来自己煮饭用的空间,是房间里的下酒菜库存吃光了吗?」
「称呼大人的时候给我在名字后面加敬称啦,你们这些菜鸟兵~~」讲话声音拖得老长的,正是身穿窄裙套装披上白袍,黑色长发绑成马尾的开发者「教授御前」信乐真沙美本人。然而她两边肩膀一高一低,整件套装也凌乱不堪,最明显的是脸颊涨得通红。
她拍拍轮椅上的凭依体的头摸摸她,放开手,然后用缓慢而踉跄的脚步,不是走向业务用冰箱,而是另外安装的上锁橱柜。
只要有意愿,十五人大概谁都能轻易撬开那个锁,但恭介他们不感兴趣。
橱柜中一字排开的是……
「呜~~房间里的酒没了——伏特加伏特加……」
「呜哇啊,这人竟然把没办法更烈的死刑级东西当水喝耶。」
「信乐身上是不是配备了用燃料乙醇之类当动力的环保引擎啊?」
京美与比安黛妲傻眼地说,但信乐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我哪有醉?才喝了十二杯伏特加纯饮而已啊?」
「只拿这点满不在乎地耍无双是怎
样!你是想对抗什么啊!」
京美慌张地喊叫。还有那种最强论,讲给十岁左右的恭介或比安黛妲听,是想得到哪种感同身受?真是谜团重重过了头。
「是说把伏特加当成酒精中毒的象徵,简直就是无故遭殃!伏特加没怪味、清爽,可是人类的三大发明之一喔。看看便利商店的柜子,水果酒的成分大多都是烧酒或伏特加,这是业界常识!噢~~心爱的绝对金属啊~~」
这种常识,要年纪以世间一般来说背著书包也不奇怪的恭介和比安黛妲表示赞同也没用。更重要的是,信乐真沙美已经开始什么都没加就把酒倒满一杯,这种伏特加的「品味方式」怎么想应该都不普通,不过计较这些问题也不能怎样。反正到了隔天早上抱著宿醉的头,喊著「绝对金属,亦有汝焉~~」之类跟凯萨有得比的怨恨吼叫的,是信乐真沙美她自己。
据本人的说法是:
「嗝,忘了工作的大人几乎都这样啦。」
「……这里好歹也是以建构完美『家庭』为目标的『箱庭』,讲这种话好吗,『大人们』?喔喔,这不重要,蛋糕、蛋糕。这样就是五个人分著吃,不过……真沙美会吃甜食吗?」
「报告班长!偶是货真价实的通吃,眉焖蹄!」
「不要在这些孩子面前随便开口讲什么通吃,我扁你喔。」
不知道为什么,信乐真沙美站得歪七扭八地敬礼后,城山京美对她比中指(这对小孩子的教育似乎也不太好)并重新握起水果刀,开始准备切开浑圆的大蛋糕。
比安黛妲偷偷跟恭介讲悄悄话:
「(……照那样看来,这个蛋糕应该不是信乐做的了。)」
「(……只要好吃又无害,我是觉得谁都无所谓。)」
「喂——两个小鬼头少在那卿卿我我的,距离贴太近啦——」由于信乐真沙美像雪崩一样压到两人身上,恭介与比安黛妲遭受波及,被迫暂时中断话题。应该说她右边是恭介,左边是比安黛妲,她的两条手臂绕到他们肩膀上乱揉一通,让他们没办法再讲下去。
至于坐轮椅的凭依体与京美则面对大蛋糕,持续以目测进行调整与协商。毕竟不同于四等分切成十字就好,五等分要求一定程度的平衡感。
如果失败了,就把比较大块的给恭介和比安黛妲吧。京美一面在心里设下防线一面说:
「即使五个人来分还是有点太多了。不过好吧,这个分量应该吃得完啦。恭介与比安黛妲这个年龄,好像甜食再多都吃得下。」
「我!我可是姊姊喔!请不要把我跟恭介相提并论!」
比安黛妲一边被酒鬼用脸颊磨蹭,一边涨红了脸反驳,但视线仍锁定了蛋糕不放,看来也不过如此。
京美没隐藏笑意,用水果刀漂亮地切开圆形大蛋糕。每当蛋糕一块块移到小盘子上,比安黛妲的视线就像网球观众那样跟著跑来跑去。
然后……
「接下来才是问题所在。」
京美一提出这点,只有比安黛妲一个人点头如捣蒜。
恭介与「拷问椅」的凭依体只是偏著头。醉醺醺的信乐真沙美似乎只想拿点食物垫肚子。看到她用摇摇晃晃的指尖想挖起水果刀上的鲜奶油,恭介委婉地劝阻了她。
京美从轮椅凭依体手中接过水果刀,先放进流理台里接了水的碟子,同时说:
「切好的蛋糕有五块,然后其中有两块是特别版……巧克力字牌与翻糖,好了,你们想要哪一个!」
「翻糖归我!」
「那个一看就知道是做成我的样子,理应让给我吧——!」
「刚才你自己说有可能是『白之女王』啊!」
「真要说的话,你每天不是都在吃巧克力或格子松饼之类的吗!」
「既然知道我得了不吃甜食就会寂寞而死的可爱女生病,那就更应该让给我了!」
「少把自己的弱点讲得那么好听,到外面解决!」
两人开始大吵大闹,一旁的凭依体神色如常,拿起什么也没加的一盘水果蛋糕。太乖巧了反而让人心酸。
而(应该)最成熟的大人信乐真沙美已经躺到地板上缩成一团了,就像在说:「再不快点做出结论,我就要这样睡在地上。」等于是拿孩子们对大人的憧憬当盾牌,有如恶梦的恐怖攻击。
不得已,恭介只好自己当起和事佬。
「知道了,那么这样如何?」
「不准说什么『那就折衷由我来吃』之类的喔!现在不需要那种搞笑!」
「不是啦。」
说完。
恭介用手指拈起糖偶。
「既然双方互不相让,那么一分为二不就行了?」
「呜啊——!我的头断了——!」
紧接著,响起了带有不少呜咽声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