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话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第一次染指秘密服务,是在高一的秋天。

高额的报酬固然让人头晕目眩,但更重要的是,当时的我自暴自弃,想着什么都无所谓了,把卖春当做了是某种自残行为。

用手或者是口弄出来的话一万五千日元,戴套做的话就是三万日元。根据客人的不同还能开出更高的价格。

以卖春的行情来说,虽然价格偏高,但客人却络绎不绝。可见「现役JK」这个品牌有着多大的价值。

街上有很多和我一样的女孩。大家在家庭和学校里都没有立足之地。虽然不能说所有与JK商业相关的少女都是这样,但至少对于越过了那条界限的女孩们来说,这个地方是唯一能接纳自己的容身之处。

想被谁需要。哪怕是以被榨取的形式也好。

嫖客们丑陋的欲望也好,经营者们那若隐若现的算计也好,只要能填补自己的空虚,怎么样都好了。

尽管如此,我也还是重新认清了现实,会想到「这样下去不行」,是因为我明白了自由的可怕之处,其本质是对自己的终极责任。

长相、声音、身体、衣服,有时候是体味和唾液、甚至就连粪尿都被明码标价的这个世界里,我亲眼目睹许多女孩子被当成是食物吃掉了。

想要点零花钱于是开始从事JK按摩 ,在有名的私立高中上学的优等生Alisa,被变成跟踪狂的常客纠缠不清,最后在夜路上被袭击,惨遭强暴。

没法和家里人商量,也没法向警察寻求帮助,只能忍气吞声。想要得到男朋友的安慰于是向他坦白之后,又遭到无情的抛弃。她患上了严重的男性恐惧症,在那之后,变得自暴自弃,沉溺在了秘密服务的沼泽里。

没法提交身份证明,在高档girl bar里工作的Emily,得知自己推的乐队成员草粉,而自己也不过其中之一的时候,大发脾气,在live house上割了腕。

在对乐队的热情已然冷却了的现在,好像又沉迷于牛郎,花掉了相当多的积蓄,「是时候该去借钱了」她像是事不关己般地说着,无论何时都穿着长袖的衣服。

从老家离家出走的应召援交妹洋子,真心梦想着和色恋管理的打子男结婚(注:色恋管理是风俗店管理人员的一种,对风俗女抱有恋爱感情而让她们为自己工作,而打子男则是一种受雇于柏青哥店铺,当“托”行骗的职业),结果一直服务着被对方安排过来的客人。

即便下半身惨不忍睹,已经难堪其用,也还是强行用阴道润滑剂润湿着自己的下身,用局部麻醉药掩盖自己的疼痛,超负荷地出卖着自己的身体。

最后那个男人远走高飞了,同时也断绝了和洋子的联络。在那之后,我偶尔在夜晚的街道上徘徊时见过她一次。她明明没有化妆却穿着过分暴露的衣服,用一个装满了泰迪熊的塑料袋吸引着人们的注意,我最终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和她搭话。

同样境遇的女孩被大人们吃干抹净的样子,让我不由分说地想象着最坏的未来。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像那样地崩溃吗?越是想象,我对现状的危机感就越强烈。

就这样,在堕落到无法挽回的深渊之前,我总算是从秘密服务中金盆洗手了。虽然很笨拙,但我想用自己的方式,找回普通人应有的人生。

但结果并不顺利,我又回到了JK商业的世界,至今仍然丑陋地纠缠在这个地方。一边用这是健全的店铺所以没问题之类的理由强迫自己去接受。

基于这种乐观论而维持着现状,至今为止到底有多少女孩子被吞噬进了夜职的深渊呢?

就连我也不例外。就这样一拖再拖地工作下去,最终走向性风俗世界的未来,倒不如说是在众多的可能性中,最现实的一个。

归根结底,难道像我这种行差踏错不知廉耻的人,能够呼吸的地方,就只有太阳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了吗?像这样一直处在温水之中,没有注意到慢慢上升的水温,最终被煮熟的寓言中的青蛙,是误入歧途的人应该招致的末路吗?

——这种事,我才不要。

我不想因为一时的错误就放弃一切。其实我也不想留在这样的地方。

但是孤身一人的话哪里都逃脱不掉,只能依靠别人的力量。

因为未曾得到过回报,所以无法相信他人。

算计也好,得失也好,都是算盘打得啪啪响得出来的东西,所以才会利欲熏心。

……但是。

但是在失去了栖身之所的那个夜晚,我却特地跑到了距离很远的那个便利店去。

对于无偿的善意感到迷惑而逃走的时候,也故意没有留下备用钥匙。

而现在,广巳先生给我发来了消息,这件事让我在心里感到无比的安心,甚至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我试着去模仿着,期待着。……太蠢了,这和神待少女又有什么两样。

但是,没办法啊。只有这件事真的没有办法。

不管再怎么误入歧途也好,不管再怎么肮脏污秽也好,女孩子都不可能放弃做一个女孩子。放弃身为女主角的自己这件事,是没有人能够做到的。

广巳先生给我发来消息,是时隔一个多月后以指名的形式。

不辞而别过后,在眼前的六叠大的VIP室里两人独处的这种状况,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尴尬。

虽然也有拒绝之后在外面见面的选择,但「他肯定是来带我回去的」的期待和「拒绝了的话可能就没有下次了」的不安,在胆怯的我背后推了一把。

很规矩地选择了任意服务的广巳先生所期望的,依然是电视游戏。我们久违地肩并肩面对着游戏画面。

作为JK按摩小姐『步美』,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的玩法。一如既往的接待服务。但是之所以无论如何都没法保持自然,虽然有九成是精神方面的原因,但剩下的一成是在手上的游戏手柄上找到的。

像是把汉字里的「山」倒过来一样,形状不可思议的游戏手柄。那是广巳先生经常提起的老旧游戏机。

好像是找遍了家里也没找到——所以是新买的。其实如果想玩以前的游戏,去下载一个就可以了,但他偏偏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

或者是为了找一个和我见面的借口——这种自我意识过剩的想法。

在准备的几个游戏里,选择的游戏是一如既往的赛车游戏——的旧作。好像是系列的第二部作品。上个世纪的3D图形给人一种莫名的暖意,明明是第一次玩,却不可思议地让人感到怀念。

头脑中的杂念,和不习惯的操作感迷惑着我,初战惨败。接下来的第二场比赛,虽然表现出色,但还是惜败。

然后迎来了第三场比赛。

「啊——!」

漂亮的胜利。广巳先生滑稽的临终遗言在房间里回响着。

虽然操作还不太熟练,但要说胜利的原因,是在重制地图的起点——舞台上跑惯了,最重要的是广巳先生的自爆。在极其危险的赛道上猛烈进攻,结果自己撞了个跟头,名次掉了下来。

「不应该是这样的……可恶!儿童时代的感觉完全回不来了!」

广巳先生不甘心地说着不服输的话。如果是往常的话,在这里我会「啊嘞嘞?也没有嘴上说得那么厉害嘛?你好菜啊?」地去嘲讽他,但今天的我,光是挤出生硬的笑容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等,等下,抱歉,我能自己一个人练习一下吗?这个也太不甘心了……」

看着耍起小孩子脾气的广巳先生,我说着「你开心就好」,然后把手柄放在一旁。

……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进入正题呢?那不成,你打算就这样平平常常地玩完就回去吗?不不不,再怎么说也不至于吧。

假装眺望着非分割的,增加了开放感的游戏画面,斜着眼偷偷地瞥了一眼旁边,我期待的眼神和他那热衷于游戏的认真眼神并没有相交。

「……呐——」

「不过这个还真是让人怀念呢」

渐渐生出的焦躁感让我难以忍受,想要自己引出话题。此时,广巳先生像是盖过了我的话那样说道。

「这个游戏发售的时候,举办了一个像是个人竞速挑战赛那样的活动。现在跑的这个地图当时公认的时间……是多少来着……总之,在跑完全程通关之后,保存好数据把软盘拿到店里去,就能拿到特典商品呢」

「这样啊」

「特典有两样呢。一个是证明你通关了的小卡片,不过这个是只要你通关了就能拿到的,而另外一个,则是限量版的特别游戏手柄,能不能拿到还得看抽奖呢」

也许是因为集中精力在说话的缘故,操作失误的角色擦着墙壁大幅减速。广巳马上打开菜单选择重试,再次开始冲刺的同时,他继续说着话。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附近的游戏商店就能得到那个特典的手柄。只限定在本地这家店买软件的人,先到先得一个。朋友们都在竞争,不知道谁能拿到手」

也许是想起了当时的事情,广巳先生的嘴角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我无论如何都想要这

个。买回来之后就疯狂地练习这张地图,第一天就通关了哦」

「哦~很厉害呢」

「多亏了我第一个通关了,但游戏商店的老大爷好像也没想到居然有人第一天就会拿着软盘过来。然后就说如果你能跑出更好的成绩的话,这个可以给你,那个也可以给你,不知道为什么想要打发走我」

「为什么?」

「那是因为啊,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准备特典的手柄。但是他只要这么一说,幼稚的小学生们就会相信,然后来店里买软盘吧?就算后来有通关的人来了,只要说已经被拿走了蒙混过关就行了。但是如果是第一天的话,他那个借口就没法用了,于是千方百计都想要蒙混过去。」

「……连小孩子的钱都要贪啊」

「正是如此。——然后呢,我无论如何都说马上就想要那个手柄,拒绝了那个大叔的全部提议,喊着“快给我拿过来!”地」

「但是他手上也没有吧?」

「嗯,所以最后就用市场上卖的普通款妥协了。毕竟我也不是非得要那个限定版的不可。不过从大叔的角度上看,被白嫖走一个商品,一定气得不行吧」

「自作自受呢」

广巳先生说了句「没错」,笑得更厉害了,然后就陷入了沉默。

因为集中精力在游戏上面——并非如此。那段沉默是为了编织出语言的助跑,也就是犹豫,过了一段时间,他接下来的话语的真诚证明了这一点。

「因为无论如何,我都需要它。这个手柄,家里人只给我买了一个,所以……没法两个人一起玩,所以……」

越是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就越发颤抖。原本带着柔和微笑的表情也逐渐变得僵硬。

有什么重要的部分好像要暴露出来了。我有着这样的预感,同时也如此地期待着。

不管是弱点还是烦恼,只要他倾诉出来的,无论是什么我都会接受。所以,作为回报,他也要接受我——这是充满算计的、计算精确的期待。

「……所以——」

回顾一下童年的记忆,几乎所有的场景都会浮现出来一张面孔和一把声音。

「哥哥,哥哥」

大舌头地呼喊着我的名字,总是和我形影不离,那可以美言成是天真烂漫般的,傻乎乎的稚嫩表情。

无论去哪里,我都和小三岁的妹妹步实在一起。无论是上学放学也好,还是出去玩也好,我们兄妹总是一起行动,就像是合二为一那样。

当然虽说关系很好,但内心还是觉得有些烦闷。为什么自己要一直照顾着她啊,多少对于自己的自由受到阻碍而感到了不满。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把步实给抛到一边,虽然母亲有这么吩咐过,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步实本人。

说句实话,步实是个「脱线的孩子」。总是精神涣散难以集中注意力,经常摔倒受伤,经常因为奇怪的言行举止而被周围的人忽视。正因为如此,我的目光才不能从她身上移开。

运动神经是最差的,学习也很迟钝,无法融入集体,朋友也很少。然而,这样的步实唯有一件事能称得上是优点。

画画。步实在艺术方面很出色——不,她具备超乎常人的才能。

一开始只是单纯的画画游戏。模仿着动画或者漫画里的角色,画在宣传单的背面或者是笔记本上,这种事情无论是谁,小时候都做过吧。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觉得,“画得真棒啊”。

要说为什么的话,步实是「人肉相机」。简直就像是摹写一样,把所见之物的模样精确地临摹出来。而且还不是看着范本画的,而是只看一眼,之后就一口气画完,常人无法想象的绝世本领,她毫不费力地展现了出来。

终于她进入人们视野里的机会也增加了,步实的画,作为作品开始受到周围人的关注。上课或参加活动时画的画一定会被贴出来,出于尝试的心理,向一个绘画比赛里投稿了作品。结果成功入选。

在全校学生聚集的早会的讲台上,看着以笨拙的动作接受表彰的步实,小小年纪的我就已经理解了。

这就是才能。步实,我的妹妹,是生来就拥有特别力量的天才。

保护欲逐渐转变为了期待。

与平凡的哥哥不同,妹妹一定会成为这个世界上的天选之子。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就是为她铺好通往那里的道路。

由于我家没有父亲,我完全化身成了她的监护人。

……对,心意。我对于步实的心意,最终也不过如此。

在我进入青春期后,就渐渐地拉开了和步实的距离。并不是说闹别扭了,而是以兄妹的自然关系稳定下来了。

然后在高中毕业之后,我参加工作离开了老家,和当时的女友开始了同居生活,和步实的见面机会也彻底消失了。虽然刚开始我们还经常会通过电话和短信交流,但我不喜欢被她开玩笑说「你真是个妹控呢」,所以就越来越疏远步实。

「没什么重要的事就别来联络我了」

你也已经是个高中生了,也差不多该要离开哥哥了,不然就麻烦了。虽然这不是谎话,但那说到底不过是客套话,其实我就是不想被打扰到和女朋友的蜜月。

带着几分不高兴的心情所说出的话效果拔群,就这样,步实的联络一下子就中断了。下一次听到步实的声音,是几个月后的年末,我回老家的时候。

「哥,我想退学」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究其原因,不就是在学校受到欺负了吗?

「大家都笑话我,说我又笨又丑又不懂事,总是被嘲笑」

面对她那声音颤抖着的哭诉,然而我并没有好好搭理她。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步实从小就有明显的被害妄想症,拿这种事来烦我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

反正这次也肯定只是自作主张地把自己的想法牵强附会,把一点小小的捉弄解释成是带有恶意的行为罢了。我如此地对她不屑一顾。

「不管男生女生基本上都是不良。而并非不良的其他人,则总是在教室的角落里窃窃私语着。我一直都是孤单一人。完全交不到朋友。我好寂寞啊。我想转学。我想去初中时候的好朋友在的学校」

步实上的高中是一所偏差值最底层的教育困难学校,学校里净是些不良少年和学习不好的阴角。不难想象,对于懦弱又不善言辞的步实来说,这个环境一定相当的脸上无光。

然而。

「转学?你发什么神经」

我脱口而出的话,并非安慰而是指责。

「都是你不好好复习考试的错啊」

原本,步实希望就读的高中是另外一所。平均偏差值五十左右的私立学校。也有很多中学时代的同学都选择了这里作为升学目标,因为这里设置了县里少见的美术专业,所以以进入美术大学为目标的步实把那里作为了第一志愿。

但最终她还是落榜了,考上的只是一所为了防止滑档而报考的底层高中。

正因为有这样的经历,在我的耳中,步实的哭诉,听起来不过是单纯的任性。

不管再怎么不擅长学习,只要拼命地努力,学习成绩应该也能达到平均水平。但是既然没能取得理想的结果,那完全是因为当事人不够努力吧。

就这样,我把问题的根源归咎于她本人的怠慢,也就是缺乏自救的努力。然后,

「自作自受罢了」

她各种各样的诉求,所有的一切,都被我用这样的一句话来回绝了。

这绝对不是抛弃。事实上,从那以后,我也没有吝惜过对步实的援助。她上绘画教室的学费每个月都是我付的。为了即将到来的美术大学考试,我也攒了不少钱。

但是,这些事情都没有得到任何的回报,就迎来了结局。

第二年的夏天,九月一日。

在一年之中最多学生自杀的这一天里,步实也离开了这个世界。

当时的自己是如何接受那条讣告的,现在已经无法判断了。一定是无法接受吧。在忙于处理后事的过程中,我总有一种脱离现实的感觉,仿佛一切都事不关己一般。

实际上,我和这一连串的事情并没有太大的关联。在后来我才知道,步实升上高二之后开始逃学,因此和母亲的关系也很僵硬,在暑假离家出走,寄宿在网上认识的男人家里。

我不想责怪母亲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为了不让离家自立的儿子产生多余的担心,她一个人默默承受着,这点事连我都察觉到了。

即使失去了亲人,我的情绪也没有激动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但是在那之后,我的日常生活渐渐地发生了变化。

一开始只是不高兴。总觉得心情不愉快,莫名地烦躁不安——可能是压力堆积了吧,就算试着去做点什么来散散心,却丝毫不见缓解的迹象。

反倒是焦虑越来越严重,不久,我变成了一个对琐碎的事情都会反应过度的急性子的人。

闲聊些无聊事情的职场同僚。

在路边乱扔垃圾的落魄驼背上班

族。

深夜在交通环岛上努力练习滑板的B系时尚青年(注:日本的一种穿衣风范,在追赶潮流的年轻人群体中盛行)。

占据公园的长椅当作是自己的床的流浪汉。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就算是想到了也只是随意地搪塞过去。原来陌生人的一举一动都会让我陷入极端的烦躁郁闷之中,偶尔还会大吼大叫甚至咬自己。

大概那是想要排解无处发泄的感情吧。如果是现在的话,倒是可以客观地分析。

争吵成了家常便饭,还发生过几次暴力事件。就这样,完完全全地被易怒所附身的我,渐渐地被朋友和职场所抛弃了。

当时正值金融风暴之后的大萧条。总是引起麻烦的厄介之人不可能不被炒掉,不仅失去了信任,就连工作都失去了的我,最后成为了唯一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女朋友的小白脸。

靠着伴侣赚钱,日复一日地从白天就开始喝酒,自甘堕落。希望我能东山再起的她的鼓励也不过是单纯的刺耳,每天把受伤的心当做盾牌逃避着现实。

但是这样的生活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终于招致厌恶的我被赶出家门,在那之后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无底洞那样,日暮途穷。

住在不需要押金和礼金的,看起来很可疑的廉租房里。

就连采光的窗户都没有,只是用胶合板隔开的简易小屋。

在那种穷困潦倒、随波逐流的地方,遇到的那些家伙,都是死鱼眼的流浪汉。当然,自己也不过是其中的一员。

提不起任何的干劲。就连食欲都失去了。

不管吃什么都没有味道。米饭像是黏土,汉堡包像是吸了油的海绵,肉就像是咬断了的塑胶管。

即便如此,饥饿感也还是会准时袭来,像是为了惩罚自己那样,往空空如也的肚子里灌下去的一定是高度数的酒精。每公升不到一千日元的廉价威士忌,不知廉耻地直接对瓶吹。

反复的暴饮。因为严重的酩酊大醉而昏昏沉沉。天地不辨,最终就连生死的界限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我现在还活着吗?

就这样还称得上是活着吗?

如果说呼吸是活人的证明,那么把七星烟吸入到肺部深处(注:日本的一个香烟品牌),从被酒精灼烧过的喉咙里打出像是杀虫剂般恶臭熏天的嗝,这也能算是活着的证明吗?

像样地展开生命论的,死者以上,生者未满的行尸走肉。

与其这样地漫无目的地活下去,还不如老老实实地魂归黄土。

可是,就连举身赴清池,自挂东南枝的勇气都没有。最终,我回到的是我下定决心再也不回去的老家。

回到那间很久以前就背井离乡的身为建筑公司老板的父亲,花了一点小钱买下的一间和废屋没两样的旧屋子,亲手改造成的独栋木质平房。

正因为是至今仍能成为梦想舞台的充满回忆的地方,才会被这活生生展现出来的今非昔比的落差,无可奈何般地让我撕心裂肺。

不管是稍稍触碰一下就会剥落下来的破烂不堪的硅藻土墙壁也好,还是随着日月飞逝而刻在柱子上的两人份的身高记录也好,抑或是为了不让母亲发现而偷偷地贴在桌子里面的动漫贴纸也好,正因为它们什么都没有改变,所以才会对已经改变了的自己而感到无比的痛苦。

母亲似乎也是一样。

「要不搬家吧」

我既没有反对的理由,也没有反对的气力。

就连扔东西都懒得去做,我像是机器一般默默地往纸箱里塞东西的时候——我发现了它。

步实的书桌抽屉的深处。那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二十四色素描笔,在那下面压着两封信,装在少女感十足的信封里,一封是写给母亲的,另一封则是写给我的。

这是一封写满对于不理解自己的哥哥的怨恨的信吗?我心中的恐惧被好奇心所驱散,用颤抖的指尖战战兢兢地打开了十字折的信纸。

信里并没有如期而至的怨恨。

致哥哥

最近,没怎么和你说上话,我挺寂寞的。

虽然实际上我很想和你直接见面好好地聊聊,但你一定会生气的,所以还是写信吧。

最近我和妈妈一直吵架,根本没办法好好地交流,所以也给妈妈写了一封。

之前,说了些软弱的话真的很对不起。

所有事情都像是哥哥说的那样,是我的责任。

没能考上第一志愿的高中是因为我脑子笨,被欺凌了也是因为我是个丑八怪。

如果我能更加地认真学习就好了呢。

她们说我“在学校里别涂什么唇彩啊,丑八怪别搁这情窦初开啊”(哭)

是个没用的妹妹真的很对不起。

从小就给哥哥你添那么多的麻烦真的很对不起。

虽然说的话全是对不起,但也只能说对不起。

其实啊,我也想要说谢谢的。

从小到大,一直待在我身边陪我嬉戏打闹真的很感谢。

我最喜欢你骑着自行车载着我,从高高的坡道上一冲而下了。

清风拂面的感觉,非常的舒服。

一起洗澡的时候玩的那个,台风游戏,也很有趣。

在浴缸里,装上满满的一桶水,从头上浇下来的那个哦。

就像是下大雨一样,两个人一起欢呼打闹着呢。

虽然之后被妈妈发了很大的火呢(笑)

也玩了很多的游戏呢。

我最喜欢的就是赛车游戏了。

毕竟完全没买其他的游戏呢。

让我加入到哥哥的朋友们里去,大家一起玩赛车游戏的那个时候,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虽然全都是美好的回忆。但稍微也有一点悲伤的事情呢。

哥哥。你还记得吗?公园湖里的野鸭小姐的蛋,我们想着什么时候才会孵化出来呢,每天都去看一次呢,但是却不知道被谁打破了。

真是过分啊,明明只要被打破了,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吧。

我们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家人之间也是,破裂过一次之后,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吧。

这种事情

信件在这里唐突地结束了。

并不是因为写到一半就放弃了,而是想要握笔也握不住了吧。

因为干涸了的泪痕而变得凹凸不平的纸面,比任何东西,都更能体现出妹妹当时的心情。

步实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才写下这封信的呢。一想到这,我紧闭的眼睑下面就不断地溢出眼泪。

虽然心里难受得不得了,但我却不知为何有点安心。

因为我一直很害怕。步实是不是在恨我呢?她是不是怨恨着我这个冷血地将她的SOS弃之不顾的哥哥,在仇恨中离开了呢。

但并不是这样。

我不知道她的本意如何。这封信,说不定也有可能只是因为一时的感伤而写下来的东西。

但即便如此,我也还是想相信那一滴滴浸透纸张、晕染墨水的泪珠的重量。

有一个词叫做跌落低谷。

或者叫做逆境体验。

这句话指的是,过去一直依赖某种东西,恣意妄为地生活着的人,如果不能再这样下去,就会重新审视自己。

对我而言,现在就是那一瞬间。

没有写完的信中所蕴含的大量信息,支撑着我重新站起来,成为了我的根基。

我并没有找到坚定不移的生存意义。只是想着「这样下去不行」。

既不提理想,也不定目标,只是想着「这样下去不行」——我一心一意地拼命行动着。

看到店里的招聘海报,我就马上去了便利店打工。在人手不足的现场最适合的就是沉迷其中埋头苦干,不辞劳苦地工作三百六十五天。

在旁人看来,我似乎很努力,不久后意外地被录用为正式员工。现在已经是负责人,有了自己的店,身份高贵了不少。

自从开始在这个行业工作以来,特别是当上店长之后,我经常被评价为是「温柔」

不急于谴责失败的宽容姿态,以及在个人隐私的商量上也能抽出时间细心陪伴,这些都与来自员工的信赖息息相关。

被夸赞当然不会有不好的感觉。但是,无论如何都会伴随着阴暗的心情,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的这些部分,不过是因为对过去的负疚感而产生的罢了。

我并不是周围人所称赞的那种充满同情心的好人。

真实的我,一直纠缠于过去的黑历史,只是一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胆小鬼。

如果是这样的话。

如果人们把这种赎罪式的宽容称作是温柔,那我可不想成为温柔的人。

我想成为一个圆滑、自私、狡猾的人。

我想成为一个能够若无其事地将自己任性的价值观强加给别人的愚蠢的自信家。

与其因为失去而清醒,那还不如什么都不失去,一直沉溺在甜美的梦境里面才更好呢。

现在想来。步实是不是有某种

与生俱来的问题呢?

对人际关系的不擅长,以及超凡的艺术才能,是不是都源于此呢?

我明白这不是自己这个从书本或网络上学到一点皮毛的、半吊子水平的门外汉,能够给出外行判断的事情。

但尽管如此,唯独有一件事,正因为我一直站在她身边,所以我可以确信地说。

步实——是个无法「普通」的人。

她做不到别人理所应当能做的事,即使努力也无法达到一般人的水平,她就是这样的孩子。

如果这不是能力或性格的问题,而是源于与生俱来的某种东西的话,那她本人又有什么过错呢?

那一定——不对,那绝对不是一句「不够努力」就能解决的问题。

强行地,迅速地去解决这样的问题,绝对是错误的。

『自作自受』——这个不经意间就会用到的词语,现在可怕得让人胆寒。

那个时候,步实哭诉着想要退学,而这句「自作自受」作为正论之刃刺向了她,那么刀刃到底是有多么锋利呢。

那不正是,足以致命的一击吗?

事到如今才去后悔,已经什么都无法改变了。

而在心中清楚这件事,反而更让我追悔莫及。

自责的心情丝毫没有褪色,化作明了的悔恨之语,至今仍在心中不断地反复——

正因为理解你的弱小,我才更应拥你入怀。

正因为承认你的不足,我才更应向前迈步。

哪怕变得表里不一,我也要成为你的支柱。

——如果我能做到的话,她会那样地喊我吗?

不再用“哥哥(にぃに)这种孩子气的称呼,而是用与年龄相符的哥哥(お兄ちゃん)来称呼自己,我能迎来这样的未来吗?(注:にぃに是小孩子牙牙学语式的称呼,而お兄ちゃん则是平时常见的欧尼酱)

一遍遍的斥责也好,金钱上的援助也好,一直以这种简单易懂的形式进行着援助,似乎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我对自己过去的肤浅感到无可救药般的难过。

归根结底,我想要的或许只是「自己是个很顾家的人」这种程度的自我满足。

从那个让一切都天翻地覆的夏末开始算起,现在已经过了将近十年的岁月。

虽然后悔没有消失,但内心的伤痛应该已经完全治愈了。

但是,那也不过是我的臆想罢了。

我只是……

只是偶然地,成为店长而已。

只是白白地,增加收入而已。

只是每天都,穿着制服而已。

哪怕得到再多新的东西,但失去了的东西却再也找不回来。

所以,为了弥补这一切,我才在JK按摩——在和明莉的关系中不断寻求着。

就像为了治愈受伤的过去的温泉那样,沉浸在用金钱可以买到的温暖的幻想中。

无论是给她提供住处也好,还是花钱帮她处理好争端也好,全都是为了自己而已。

只是想要作为免罪符,去证明自己已经和那个时候不同了而已。

就像她说我的那样,不过是自以为是的自慰而已。

如果不承认这一点,那一定无法向前迈进。

不能用「出于好心」之类的话,自私自利地把自己正当化。

否则,到最后还是会重蹈覆辙。

我已经不想在今后的人生中,再增加任何一样无法挽回的东西了。

话虽如此,我也没法把自己发现的重要之物给轻易舍弃掉,去做一个无欲无求的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自己的任性所负起责任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自作自受。

这句话肯定不是为了迫害别人而可以随意使用的。

若无其事的这句话中所孕育着的可怕的加害性,只有当自己真正成为加害者时,才能切身体会得到。

作为并非借来之物,而是实实在在的发自内心的话,现在我可以明确地断言。

自作自受。这句话一定是。

不问他人,依靠自己所背负着的过去,才能正确发挥作用的那种——

只有自己才知道其份量的,孤独的语言。

「所以——……」

我说不出下一句话来。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样,吸进去的空气没法从身体里呼出来。

「…………」

我到底在犹豫些什么呢?我不是为了说些什么才来到这里的吗?

没有必要一五一十地去详细说明。只要概括要点,像是讲述什么陈年往事那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就可以了。

「…………」

道理我很清楚,心理准备也已经做好了。但尽管如此,声带却没有颤抖,取而代之的是嘴唇在不停地颤抖。

片刻过后,颤抖扩散到了指尖,操作失误的角色冲出了跑道,直接撞向了墙壁。

「广巳先生?」

也没有重试,我握着手柄僵直着,旁边传来了担心的声音。

反射性地将视线投向她,引入眼帘的,是好几个星期没有见到的制服装扮。

无论是极短的百褶裙也好,还是慵懒地穿到衣衫不整的西装也好,都与记忆中那种土里土气的样子截然不同。

明明面容如此的不同,为那什么还是会勾起回忆呢?

因为她的花名和妹妹一样吗?(注:日语中步美与步实同音)

是因为她喊我叫哥哥吗?

无聊。不过是偶然罢了,不过是就连理由都算不上的微不足道的契机而已。

……或者,只要有个契机,那样就可以了吗?

只要恰到好处地,有个能治愈自己伤痛的人,谁都可以吗?

要是这样的话,自己是个多么没有节操的人啊。

面对重新勾起的忏悔之情,如果这次没法好好地表达出来的话,心情也一定会越来越失落。

「——诶?」

出来的只有呆呆的一句话,以及从眼角上滑落的温热液体。

「呜哇,等,等一下……不是这样的……」

面对这完全没有预料的状况,我相当地狼狈。

为了想办法把眼泪止住,我使劲地闭紧眼睛,吸了一下鼻子,拼命地抵抗着,但还是止不住地泪眼滂沱。

「呜,不,……啊。对……对不起……呜……」

为了蒙混过去的笑容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终于就连辩解的话语都被止不住的呜咽给吞没了。

「广巳——怎么了——」

模糊的视野中,勉强能看到明莉担心地皱起眉头的表情。她好像在跟我说些什么,但已经完全动摇了的我,没能听出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尽管如此,她还是热情地抚摸着我的后背,从她手上传来的温暖是实实在在的,我暂时地依靠着她的温暖撒着娇。

「……呜……呜……」

不知道在哪听过一句这样的话。说是精神上的外伤,在说出口的时候就已经痊愈了七八成了。

我自以为是地以为过了将近十年,应该就能痊愈到那种程度了……不成体统。一放开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无论怎样的伤痛都会被时间治愈。这样的语句在流行歌曲里已经听到耳朵起茧子了——胡扯。

这不就是个弥天大谎吗?

就连伤口都还没结痂呢。

「……呜……呜……」

我的眼泪,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谁而流的呢?

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只能强忍着涌上心头的感情,止不住地潸然泪下。

总算恢复了平静,是在计时器发出了短促的电子音,告知结束时间就快到了的时候。

「——不好意思,已经,没事了」

这么说着,露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背后的温暖在依依不舍之间远去了。

「……啊……什么嘛……」

思考支离破碎,就连语言也变得十分贫乏,现在已经没有自信,能好好地用语言来传达自己内心深处的部分了。

但即便如此,至少也要达成自己来到这里的最低限度的目的,我动用着所有的理性开口说道。

「我吧,你看……我还算是个老实人。关于钱的事,确实是有点过了,但这是我想要去这么做的,所以你也没必要对我感恩戴德的。」

这样就行了。

「而且吧,我这人懒得出门,本来就很少跟别人进行人际交往,只是白白地在一个劲存钱而已。当然我也会偶尔花在自己的爱好上面,但也只是在网上买需要的东西,倒不如说最近连这个都觉得麻烦了,有时候会根据月份的不同把信用卡的借额削减一万」

……这样就行了吗?

「我奔三了,还是单身,明明收入还算不错,但这是怎么回事?我对自己枯萎了的那副模样蛮焦虑的。而且明明不是特别想要,却还是买了最新的家电产品……」

——这样怎么行啊。

「…………」

都丢人丢到这份上了,事到如今还要靠着这些客套话是要干什么啊。

正是因为这样

明莉才会离开的吧。正是这种浮于表面的避事主义,成为了强加于她的伪善,给她带来了困惑不是吗。

不要用脑子思考,不要找什么理由,不要找临时的借口。

如果是真正想要传达出的心意,就发自内心地说出来吧。不是这样的话,那么所有冠冕堂皇的话都是假的。

我把流下来的鼻涕吧嗒吧嗒地吸掉,将从心底涌上来的感情,原封不动地转换成语言。

「土豆沙拉」

「诶?」

「我全都吃光了。还想再吃呢。所以……能拜托你吗」

「…………」

「你能回来,再做给我吃吗」

「……我能回来吗」

「嗯」

「……这样真的可以吗?」

「可以的」

「我可能会再给你惹麻烦的」

「我干这行已经习惯了」

「……我留在你家,不会给你添麻烦吗?」

「大概吧」

「……什么嘛。这里就算是撒谎也要说没有这种事才对吧」

「我偶尔,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很烦」

「……我打!」

「干嘛啊」

「不准说我烦,我打我打!」

「抱歉抱歉」

不久后房间里响起了计时器那不合时宜的电子音。到了必须结束的时间了。

「……那就,继续在你家叨扰一阵了」

「……嗯,请多关照」

「那笔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虽然没法马上就还」

「这个就……」

这件事是我自作主张地干的。虽然根本就没有要去征求她意见的打算,但直接把这件事告诉她,多少也有一种以恩人自居的感觉。

我绞尽脑汁地想了想有没有什么听起来比较顺耳的话,最后,我的词库给出了以下的回答。

「那就姑且当做服务费收着吧。——『同居』服务。一百万的话,嘛,还行吧」

这个回答情商不是很高吗。……难道不是吗?搞砸了?

我对自己的幽默感没有自信,而让愈发不安的我得到拯救的是,

「我可没听说过这样的秘密服务!你傻啊!」

正确到不能再正确的意见,以及她那笑得连牙龈都露出来的,与年龄相符的天真笑容。

那张阳光灿烂的笑脸,以及眼睑背后还残存着褐色的面容,真的和她有那么一点点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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