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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他递出来的戒指,我忍不住仰头望天。
信夫和我正在东京车站饭店的法国餐厅里,享用完套餐的甜点。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问他。当然,餐厅服务生正在准备花束这件事我也看在眼里。
信夫看到我吃惊的样子心满意足地面露微笑。
「当然是希望你能跟我结婚──」
「我不是问这个。」
我毫不犹豫地打断,语气如下刀般俐落。
「我问你,这个戒指是什么意思?」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呼气宛如叹息,指向戒指。
「这戒指是卡地亚的单钻戒指对吧?我知道这是经典款,但这选择不会太随便了吗?还有,你要不要看看这钻石有多小颗?看起来连○.二五克拉都不到,真佩服你能在卡地亚买到这么小颗的钻石。」
信夫脸上渐渐没了血色。那张本垒板大方脸上下摇晃,看看我、又看看戒指。他脸上的黑框眼镜也随着这动作从他的大鼻子上滑下来。
「你可不要误会喔。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单纯觉得好奇。你是带着什么样的想法来准备这只戒指的?能告诉我你的目的吗?」
信夫僵了几秒,将移位的眼镜推回原本的位置,用低喃般的声音开始解释。
「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接受我的心意而已,我不知道你会这么在意戒指。」
「唉……」
我叹了口气。
「也就是说,这个,就是你的心意,对吗?」
我狠狠瞪着他,信夫怯懦地蜷起了身子。
「我说你好歹也是个研究员吧?难道你不知道现在一般情侣订婚戒指的行情吗?」
信夫在一间电子机器公司从事研发工作。很有学问也很令人尊敬,我们大概交往了一年左右。
他跟在经办国际案件的大型法律事务所担任律师的我工作领域不同,但这样也很好,我们很少有伤害彼此自尊的争执。
「当、当然研究过了。」
信夫大概是被我这番话刺激起反抗心,他颤着声音继续说。
「我看过知名的结婚资讯网站,订婚戒指平均预算是四十一万九千日圆。如果只看二十后半的年龄层,平均是四十二万二千日圆。三十的前半段是四十三万二千日圆。我们虽然还没三十,但是我拉高了标准,准备相当于三十多岁水准的戒指。所以……」
「所以什么?」
我又瞪着信夫。
「你对我的爱,只有相当于社会平均值的水准?我可不觉得自己只有社会平均值,假如平均值是四十万日圆,那我想要的是一百二十万日圆的戒指。」
我交抱双臂,凝视着放在雪白桌布上的红盒子,还有蜷缩在盒子里,那颗渺小无比的钻石。
闪亮归闪亮,毕竟只是渺小的闪亮。
我愈看愈觉得不堪。
「但我也有错啦,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不想要一百万日圆以下的戒指。」
信夫目瞪口呆,嘴巴不断开开合合,就像等着吃饲料的鱼一样。
服务生等在餐厅角落,局促地交踏着双脚脚尖,观察我们的动静。
「丽子,对不起啊,我虽然有存款,但是像我这种在公司上班的年轻上班族,能力真的有限……」
讲着讲着,信夫都快哭出来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更火大。
总觉得他把自己摆上了受害者的位置。
而且还拿没钱当藉口。
「不管怎么样,我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这不就是人性吗?没钱的话大可去卖肝卖血,想办法换钱啊。」
我一边说,一边紧揪着放在膝上的餐巾。
「你什么努力都没做,然后只会告诉我『因为没钱所以没办法』,这就表示我并不是你无论如何都想争取的对象。如果你对我的爱只有这种程度,那这种男人没资格进入我的人生。」
我把皱成一团的餐巾砰地一声丢在桌上,留下信夫一个人起身离开。
「谢谢光临。」
男服务生急忙从衣柜里取出我的大衣。
将大衣交给我时,服务生瞪大了眼睛看我,表情一脸惊恐,我可都看在眼里。
我直接走向丸之内。
从大马路转进第一条巷子后,一栋高耸的财团自建大楼二十八楼,就是我现在工作的地点,山田川村&津津井法律事务所。
这间法律事务所的业务出了名的繁重,二十四小时随时都有律师出入,只要有时间,随时都能进来工作。
此时已经晚上十点多,大楼窗户还是流泻出亮灿灿的灯光。
走进办公室,晚我一年进公司的古川,正在电脑前吃着杯面。他弯起打橄榄球锻炼出的身体,样子看起来就像一只巨大的西瓜虫。
「咦?剑持律师!你今天不是去约会过纪念日吗?」
嘴里塞满了面的古川这么说。
我摇摇头。「我本来也以为是这样,但是糟透了。」
古川听我这么说用左手掩住口,拉高八度叫道:
「什么!你该不会被甩了吧?」
「才没有!」
我瞪了他一眼,古川耸耸肩。
「我问你喔,你之前订婚的时候给女朋友的订婚戒指大概多少钱?」
「我想想看喔。」古川偏着头回忆。
「我记得是海瑞温斯顿里的中价位,大概两百万左右吧。」
我用力地点头。
「没错没错,当然应该这样。毕竟要争取一生只有一个的伴侣,起码要表现出这种程度的诚意才行啊!」
我简单说明了刚刚在餐厅发生的事,古川手里还拿着杯面,无奈地叹了口气。
「唉,我想你男朋友应该很受伤吧。我们赚得不少,但是以一个普通上班族来说,你男朋友已经算很努力了啊。」
「我们赚得不少?」
我今年二十八岁,年收入将近两千万日圆,但是我从来都不以此而满足。
「这世界上还有很多更有钱的人,这点收入根本不算什么。我还想要赚更多钱。」
古川狂咳了一阵,喝乾了杯面的汤汁,又抱着一罐两公升装的宝特瓶乌龙茶直接就口灌下后,才再次开口。
「能像前辈你这样忠实面对自己的欲望,我觉得非常了不起。但是也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吧?」
古川一边搔头一边往下说:
「我就坦白说了啦,其实敢跟像剑持律师你这样强势的女人交往,你男朋友已经很难得了。不好好珍惜他会有报应的。」
「什么意思?」
我轻扬下巴问道。
「一般而言啦,通常男人不太会想跟一个收入比自己多三倍以上的女人交往,毕竟面子上挂不住。」
过去确实有些男人因为我的高学历和高收入而对我敬而远之。不过如果是这种低水准的男人,不用麻烦对方,我自己先拒绝。
「你男朋友是理工科的学者吧?因为在其他部分有坚定的自信,才能这样天真地跟前辈你交往。还有,听说他下厨跟家事都很擅长?」
我不情不愿地点点头。信夫做的炒饭真的很好吃。
「这种男人很难得的,何必因为戒指太小这种原因就搞坏关系呢?」
话是没错,但我就是很不能接受。
用那么小又便宜的戒指跟我求婚,根本是一种侮辱。信夫一定以为,不管戒指多大多小,只要他开口求婚我就一定会高高兴兴地答应。抱歉了,我可不是那种女人。
而我总觉得有一个看不见的声音,在谴责「我不是那种女人」的事实,这又让我莫名地恼火。
戒指当然愈大愈好。
为什么这点道理大家都不懂呢?
「总之啦,什么卖肝卖血,说得太过分了。被自己的女朋友这样说太可怕了啦。」
古川开始把杯面的外盒跟筷子收进塑胶袋。我交抱着双臂直视古川。
「但如果是我,看到真正想要的东西就算是卖肝卖血也一定要到手。你也是啊,因为很爱你女朋友、无论如何都想跟她结婚,才会送给她两百万日圆的戒指吧?」
古川粗壮的双手在后脑勺交叉,一张晒得黝黑的圆脸对着我。
「其实我只是因为求婚之前劈腿差点被她发现,只好送贵一点的戒指搪塞过去。」
古川露齿而笑,看起来一点都不觉得内疚。
乾燥高丽菜卡在他门牙缝中。
隔天下午四点,我站在事务所面谈室前,心中充满悸动。
二月一日,星期一。一年一度的人事面谈。
我们事务所每年都会在二月中旬发一次奖金。依照惯例,人事面谈时除了可以获得这一年来工作表现的回馈,同时还会知道自己的奖金金额。
我意气风发地走进面谈室,但是看到坐在房间里两位上司脸色不太好看,心里顿时弥漫一股不安。
我做错了什么吗?
但
是在工作上,我向来比别人加倍认真努力,也觉得自己投注的精力都获得了相应的结果。
「剑持律师,请坐。」
先开口的是两个男人中比较年轻的山本先生,年纪坐三望四。我沉默地坐在长官们对面的位子上。
「剑持律师的工作表现我们所有律师都看在眼里,非常佩服,客户也都表示很放心,今后还请继续维持这个状态,好好努力。」
明明是在夸我,但听起来却好像在努力解释些什么,口气显得很愧疚。
我暗自觉得不解,看着山本先生涂满发蜡固定的发型。
「那么今年您的奖金呢,是两百五十万日圆。」
两、两百五十万日圆──?
山本先生这句话在我脑中不停回荡。
「什么?」疑惑的声音脱口而出。
去年大概有四百万日圆左右。
而我今年比去年工作得更拼命啊?
我猛然稍稍扬眉,露出震惊的表情。
我很擅长应付年长的男性。
「为什么呢?是不是我工作上有什么问题?」
山本先生微微摇头,想敷衍过去。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呢。你表现得很好,跟同期进来的其他律师相比,一人可抵两三个人呢。」
坐在山本先生身边、快要六十岁的津津井先生语气温柔地这么说。
「那是为什么呢?」
「看到剑持律师,就会想起我年轻时候。」
津津井先生是事务所的创始人。他当初只身创业,让公司成长为现在日本最大的法律事务所,因此这间事务所才会冠上他的名字。
稀疏的头发、蛋形脸、浑圆的眼珠,以及脸颊上如饺子折痕般的皱纹。构成津津井先生的所有元素都给人柔和的印象。
我立刻以双手捂住嘴角。
「我竟然跟津津井先生年轻时很像,真是太光荣了。」
津津井先生搔着那夹杂着银丝的头发苦笑起来。
「好了好了,这些就省省吧。我这个人心眼也不少,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很清楚。」
感觉就像伴舞的音乐被戛然打断,尴尬的我只能紧抿着嘴。
「作为律师,这或许可以算是一种天分吧,剑持律师就像一把四处行走的锐利小刀,希望您对内能把刀收进刀鞘,对外时再亮出刀刃、大展身手。」
我一直盯着津津井先生看,然后反问:
「您能说得更具体一点吗?」
于是津津井先生说:
「如果是一个人工作那也就罢了。不过一旦要带新人、统整团队,可能有人会害怕这种锋芒。」
语罢,他好像觉得自己刚刚这番话很有趣,「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他还继续说道:
「减少的部分姑且当作缴学费吧。」
津津井先生这句话彻底踩到了我的地雷。
他话刚说完,我便大吼一声。
「学费是什么意思!」
我用力拍了一下眼前的桌子。
「我工作是为了赚钱。事务所针对我的工作表现,支付对价。这算是学习所以预先扣除?我可不接受这种说法!」
山本先生愣了片刻,但津津井先生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这让我看了更生气。
我都这么生气了,难道事务所、津津井先生,一点也无动于衷?
「既然拿不到钱,那我也不想干了。这种事务所不待也罢。」
我站起身来。
「好了好了,先别这么冲动。」
山本先生伸出右手要制止。
「虽然只有区区两百五十万,但是应得的奖金请记得一毛不差汇给我。」
丢下这句话后我离开了面谈室。
回到办公室的我怒气未消,随手把贵重物品塞进托特包后,冲出事务所。
明明没人在追,我脚步却走得莫名匆忙。
走了五百公尺左右开始觉得喘,进了人行道旁一间咖啡厅。
觉得此刻的自己非常不堪。
只因为奖金太少就要辞职,旁人看了可能会觉得我脑子有病。
要说我幼稚确实也是,但我知道,心里还有更多无法用幼稚来说明的情绪。而我却拿这些情绪没有办法。
我何尝不想轻松当个「普通人」。
我总是会被这些从内心涌出的冲动推着跑,自己也难以控制。
有人能了解我的心情吗?
为什么大家都要说谎呢?
每个人当然都想要有钱。因为想要却得不到,所以开始骗自己不想要吗?
假如眼前有五百万日圆,问你「要还是不要?」大家应该都会回答「要」吧?
既然想要,就得用力伸出手。
伸手时有多贪心,或许因人而异,我知道自己是属于特别贪心的那种人。
但这有什么错吗?
想弹钢琴的人可以尽情弹钢琴,想画画的人可以尽情画画。同样的道理,我也只是因为想要钱,所以奋力伸手而已。
不断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重复这个过程,好像总有一天可以从自己心里的纠结获得解放。
就在这时候,我手机震动了。
拿起来一看,是津津井先生传了简讯来。
「你大概是这阵子太累了吧。这几天我就当作你休假,等精神恢复了再回来吧。不过看你刚刚的样子,精神应该挺不错的(笑脸)。」
一想到津津井先生我又涌起一阵怒气。
他的脸上就好像明白写着,自己打从心里相信要好好珍惜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互相体贴啦爱情啦这些用钱买不到的东西。
可是我知道,在这张面具底下的他其实是个腹黑到极点的人。否则也不可能成为一个这么成功的律师。
我和津津井先生,其实都是一丘之貉。
只是津津井先生较擅长掩饰本性、聪明处世而已。
满肚子火之后开始觉得肚子空荡荡。我叫住店员,点了大份炸薯条。薯条吃得一根不剩时,脑袋才稍微恢复冷静。
刚刚虽然冲动地说要辞职,但是就现实状况来说,我脑中对于未来该怎么办一点想法都没有。幸好还多少有点存款,稍微悠闲休息一阵子或许也不错。
我们事务所以工作操劳繁重而知名,定期有人倒下。不过就算倒下,过两三个月后他们也会若无其事地重新回到工作岗位。
法律事务所跟每个律师之间签订的本来就不是聘雇合约,而是靠业务委托合约来联系彼此的关系,因此并没有特休或者规定工作天数这类概念。
换句话说,就算几个月没工作,公司也没资格说什么。不工作只是没有收入而已,事务所和律师都没有输赢。
姑且不管是不是真的要辞职,总之先放下工作休息一阵子吧。
做了这个决定之后,顿时觉得心情轻松不少。
但是不上班的话,明天起该做什么好?
虽然有很多想做的事,一旦有了时间,反而不知道该从什么开始着手好。
「呼……」
紧握着冷透了的拿铁杯,我叹了一口气。
忽然一阵寂寞涌上心头,我开始来回翻看手机的通讯录。
有能找出来聊的对象吗?
我半个女性朋友都没有。
我最讨厌跟大家和乐融融排成一列,也不懂得怎么跟强行要求这种相处模式的女人相处。
男性朋友倒是有几个──
看着通讯录,脑中浮现出几个男人的脸,但每个人的长相都像薯类一样平凡无奇,一点也不起眼。
真希望能有个人,谁都好,来个帅哥好好疗愈我吧。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森川荣治这个人。
荣治是我大学的学长,念大学时我曾经跟他交往过三个月,后来分手了。
应该算是信夫上一任、的上一任、再上一任,也就是三任之前的男友吧。
当初为什么分手,我已经记不太清楚,应该是因为荣治劈腿,我气到发疯,很快就提了分手──没记错的话大概是这样。
我这个人的大脑构造非常健康,遇到自己受伤的事,很快就能忘得一乾二凈。
荣治是个书念得不怎么样、运动也不行的没用男人,但长得极帅。白净的瓜子脸,有气质又体面。声音低沉有磁性,身高也够高。
我想我应该是喜欢上荣治的外表。
这样刚刚好。不管跟荣治之间发生了什么,都不会有留恋牵扯。
带着这样的念头,我传了简讯给他。
「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
接着我呆呆等了大约一个小时吧,但迟迟没有等到回讯。
他可能已经换号码了。不过我没收到传送失败的通知,简讯应该是送出去了。
但话又说回来,一个七、八年前稍微交往过一段时间的人捎来讯息,一般应该不会想回讯吧。反过来说,如果是荣治主动联络我,换作平时的我应该也不会回讯。
不经意往外一看,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难得不用工作,不如早点回家,好好洗个澡上床休息吧。
2
不用上班的日子还挺不错,在晴朗冬日的日比谷公园散步、尽情地看成套买回来的漫画,过了好几天宛如断线风筝般逍遥自在的日子。
我生性乐观,不太会去深入思考自己未来的路,大致上来说日子都过得很轻松,不过在二月六日星期六傍晚,行事历上有一个恼人的事件。
我哥哥雅俊要带未婚妻回我们横滨市青叶区青叶台的老家。
这一天我也得回家跟对方见见面。
雅俊带回家的女人我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犯不着特地回去见一面,但如果今天没见到面,说不定还得另找机会让我跟雅俊这对未婚夫妻单独见面,这样就更麻烦了。
雅俊跟我聊天很难超过五分钟,假如要见面,最好是人多一点的场合。
从青叶台车站搭公车摇摇晃晃大约十分钟,再徒步五分钟。愈接近家里脚步就愈沉重。
我不喜欢回爸妈家。
基于人情义理,过年的时候我会回家,但连这一趟我也想逃开。
站在以白色为主色调的南法风独栋建筑前,心情又更加低沉。
回到家时,雅俊跟他的未婚妻优佳已经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休息。
父亲雅昭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母亲菜菜子跟平时一样在厨房跟客厅之间来来回回。
我始终无法理解,母亲除了自己用餐的时候之外通常都不会入座。
我向优佳点头致意后,坐在父亲对面的椅凳上。
父亲只简单介绍「这是雅俊的妹妹」,就没再理我。
父亲跟哥哥随口聊着围绕着优佳的各种话题,我也没必要刻意找话题讲。
我静静用眼角余光偷看优佳的脸。
是个个子娇小,像颗红豆大福般的女人。
她肤色白皙,几乎能看见皮肤下透出的血管,脸颊圆鼓鼓的,像豆子般小巧的耳朵鼻子散落在她的白色脸蛋上。
我从以前就觉得,雅俊偏好朴素的长相,带回家的结婚对象堪称朴素的巅峰,这一点我相当佩服。
我长得像父亲,脸上的每个五官都又大又鲜明。雅俊像母亲,是个存在感很低又个性纤细的男人。我想就是因为这样,雅俊才会偏好比自己更朴素的女人。
「听说丽子是律师,真是才色兼备呢,太厉害了。」
优佳的声音将我的意识拉回眼前剑持家的团圆情景中。
看来优佳应该是顾虑到没有加入对话的我,刻意丢了话题过来。
「哪里,谢谢。」
我向她展现微笑,做出过去人生中曾经重复过五百次的谦虚姿态。
「我经常听雅俊说起,觉得你真是太优秀了。」
说着,优佳小小眼睛里那对漆黑眼珠子发出闪亮的光芒。嗯,的确是个可爱的女人。
正当她兔子般的可爱深深疗愈了我的时候,父亲从旁插嘴。
「律师说穿了就是帮跑腿办事的。从我们的角度来看,只不过是个往来业者而已。」
父亲在经济产业省里负责煤炭的冷门部门工作,哥哥雅俊则在厚生劳动省里从事新药认证的相关工作。
父亲推了推架在他高高鼻梁上的眼镜,继续往下说。
「我女儿在学校的成绩不差,本来希望她可以进财务省之类的地方,总之就是不够有毅力,才会沦落到民间公司去。」
父亲老是以为中央部会才是世界的中心,除了中央部会以外的公司都叫「民间」,官僚以外的人他都称为「国民」。
我现在已经不会因为父亲的态度而生气,但是要我安静不说话我又咽不下这口气。
我把头一甩,忿忿地说:
「我才不想领公务员那么便宜的月薪。」
我感到气氛当场冻结。
这个家是靠公务员的便宜月薪盖的,雅俊和优佳从今以后也得靠那份便宜月薪来生活。
「你们一家人真是都太优秀了!哪像我们家,只是一般上班族而已。」
优佳打算牺牲自己来收场。
我打从心里佩服,虽然朴素,的确是个好孩子。
而这个女孩竟然挑了像雅俊这种人作为生涯伴侣,实在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雅俊从以前就体弱又胆小,我做任何事都比他强多了。
我们上同一个补习班,我比他更引人注目,知道我有哥哥大家都很惊讶。
不过父亲却老是只夸奖雅俊。
不管是我跑田径进入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或者在学生辩论大会得奖,父亲都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回忆过去,我几乎没有被父母亲夸奖的印象。
非常偶尔地做我既不擅长也不喜欢的家事时,妈妈会说:「哎呀,丽子做得还不错嘛。」──顶多就这样吧。
至于父亲,几乎是把贬低我当成一种兴趣。
所以即使优佳不惜牺牲自己来救场,他还是继续取笑我。
「这家伙到了这个年纪连道菜也不会煮,根本嫁不出去。」
我知道不管对父亲说什么都没有用,但忍着不说就不是我了。
「爸跟哥不是一样不会下厨吗?幸好你们能结得了婚呢。」
听了我这句话,父亲那张跟我极相似、轮廓深刻的脸转了过来,大喝一声:
「你是这样对自己父亲讲话的吗!」
我一点也无所谓。满不在乎地回应:
「你是我爸没错啦,但我可不记得是被你养大的。你只是把钱带回家里而已吧。」
我和父亲瞪着彼此。
雅俊一脸不耐地打破了沉默。
「够了没?连这种日子也要一见面就吵吗!」
我察觉到变得怯懦僵硬的优佳传来的视线,觉得对她有点抱歉。
我知道父亲跟我个性非常像。我很清楚父亲情绪的波动。
我甚至觉得,在这场争执中始终安静杵着不动的母亲,像一种诡异的生物。而我心想,绝对不要活得跟母亲一样,不要过着只能在家里安静忍耐的人生。
我拒绝了母亲要我留下过夜的要求,速速离开爸妈家。
在爸妈家待太久对我的精神卫生会有不好的影响,我这个人可没那么不合逻辑,去特地挑对自己不好的事情做。
坐在回程电车加装暖气的座椅上,突然一阵疲倦和睡意袭来。
就在我差点打起盹来的时候,随意握在右手的行动电话震动了起来。
本来以为一定是信夫捎来的讯息。
我跟信夫从那天晚上以后就没有联络。我是当然不会主动跟他联络,而信夫竟然五天都没跟我联络,这让我很不高兴。
我有点期待他至少能跟我说一声:「都是我不好。」
但出乎我意外,这封简讯是森川荣治寄出的。
我每天晚上睡前都会把当天的琐碎小事忘得一乾二凈,而几天前的事几乎宛如隔世,所以看到「森川荣治」这个名字一时间还想不起是谁,后来想到是前男友,也还是一阵狐疑,不知道他为什么找我。
实际上看了简讯内容后才想起来,原来是我先跟对方联络的,看了画面上显示的文字后我更是惊讶,还反覆看了两三次。
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简讯上是这样写的:
「剑持丽子小姐,谢谢您的联络。敝姓原口,我负责照顾森川荣治的起居生活。荣治已经于一月三十日凌晨长眠,前几天刚平静举行过丧礼。」
这简讯上面说荣治已经死了。
一月三十日,刚好一周前。
就是我跟信夫共进晚餐的前一天。
荣治年纪大我两岁,应该还没满三十。
为什么呢?
这是我第一个念头。年轻人的死因中最多的就是自杀,其次是癌症等疾病,第三是交通意外等意料之外的事故。
这样看来,荣治有很高的机率并非善终。他到底为什么会死?虽然知道这样不应该,我还是忍不住好奇。
我一点悲伤或害怕的心情都没有。跟自己同辈的人去世这件事有点脱离现实,怎么也无法相信。
再说,我在当律师之前的研习过程中,看过相当多因为过劳死、自杀或者职场意外等死于非命的人。对死的感觉可能已经变得很迟钝了吧。
我想了想,传了一封简讯给大学研究课前辈,跟荣治交情还不错的筱田。
筱田跟荣治一样是从附小直升到大学,听说他们家跟森川家是世交。
筱田很快就回了我讯息,说是关于荣治的事想跟我商量,邀我现在去喝一杯。
我二话不说马上答应。一方面是抑制不住对荣治这件事的好奇,另一方面也因为在爸妈家的不愉快让我心情很糟,很想找个人说话。
我们约在东京东方文华酒店的酒廊见面。
筱田大概刚参加完婚礼,身穿闪耀着光泽的西装,手里还提着装有婚礼纪念品的大纸袋。他本来个子就不高,几年没见,当然还是没长个子。现在肚子比以前更大,西装前面的扣子都快绷开了。
「咦?你变胖了吗?」
听我这么说,筱田回答:
「最近聚餐很多啊。丽
子你都没变呢,而且还愈来愈漂亮了。」
他眯起那本来就很小的眼睛这么说。
筱田的父亲经营一间小贸易公司。筱田本人自称正在游学,其实只是到处玩乐。毕竟是富家少爷,玩乐也多半是打高尔夫、开游艇等体面又拘谨的休闲。
「不过这次的事你听了应该也很震惊吧,毕竟你也跟荣治交往过一段时间。」
看到筱田露出八字眉的同情神色,我也急忙收起笑脸,低垂着眼眨了眨。
其实我并不怎么震惊,不过附和少爷的这点常识,倒还是有的。
跟荣治交情不错的筱田应该打击不小。尽管如此他一开口还是先顾虑到我的心情,充分展现出一个受到良好教养人特有的善良之心,反而是我觉得有点局促。我爱钱,但从来没想过跟富家子弟结婚,就是因为我讨厌这种局促的心情。
「对了,你说有事要找我商量,是什么事?」
我直接切入正题。
「说到这个……」筱田在这里顿了顿,有点故弄玄虚的味道。
「跟荣治的死有关。我也想听听丽子你身为律师的意见。」
说着,筱田拿出行动电话,点开某个影片上传网站的画面。
「现在不是有些人会把影片上传到影片上传网站,然后根据播放次数来赚取广告收入吗?」
我点点头。听说收入还不错,所以陆续有人为了博取点阅率,投放刺激性高的内容。
「荣治的叔叔银治,现在已经一把年纪了,但好像就是靠这种影片上传的收入维生。」
筱田给我看的这段影片,还加上了「禁止外传!森川家危险的家族会议」这个耸动标题。
播放之后,画面上可以看到摆放了西式豪华家具的客厅里,聚集了六、七个人,有人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还不时换脚,有人站着走来走去,都透露出正在焦心等待的气氛。
从画面角度和震动的感觉看来,应该是用装在手提包上的小型摄影机偷拍的。
画面中出现一个大约六十岁左右,一头银色短发还有黝黑肌肤的精壮男子。
「各位。」
他面对画面开始严肃地发言。
这个男人似乎就是银治。
「接下来这场森川制药创业者家族的聚会……」
听到这里我不禁扬声:「什么?!」
「等、等一下。森川荣治的森川,是指森川制药?」
我打了岔。
看到我目瞪口呆的样子,筱田先暂停了影片。
「丽子你以前没听说吗?」
「完全不知道。」
竟然没发现富家公子就近在身边,我真是当局者迷啊。
能就读一路直升大学的学校,家境应该不错,但我没想到他的家族竟然是知名的大药厂。
荣治很不爱提家里的事。我对家人也一样有复杂的情感,所以我从来不会主动去问。
「看来丽子不是为了钱跟他交往,是真的喜欢荣治呢。」
筱田有感而发地这么说。我把「其实我只是喜欢荣治那张脸」这句真心话收在心里,诚恳地点点头。
「荣治向来都瞒着身边的人自己家里是森川制药这件事,他老爱说:『如果更受欢迎我可吃不消』。」
筱田轻笑了一声,我也被他传染,放松了脸部肌肉。这确实很像荣治会说的话。
我们重新开始播放刚刚暂停的影片。
「我的侄子森川荣治前几天过世了。啊,对了,他是我哥哥的次子。我们今天聚在一起,是因为要公布他的遗书。替各位补充一下,荣治几年前从奶奶那里继承了一大笔遗产。详细数字我也不清楚,但差不多有六十亿吧。」
「六、六十亿?」我下意识地重复了这个数字。尽管是企业的创业家族,但以一个刚满三十岁的次男来说,我觉得这个金额也未免太庞大。
筱田马上将手指抵在自己嘴唇前,「嘘!」了一声。我连忙环视周围,幸好酒廊的座位跟座位之间留有充分的桌距,周围其他客人也都专注在各自的对话上。
我们继续看影片。
没多久,荣治的法律顾问,一位年老男子登场,开始朗读荣治拟的遗书。内容实在是太不可思议,第一次听到时我忍不住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一、将我所有财产赠与杀了我的犯人。
二、关于找出犯人的方法,另外遵循我托付给村山律师的第二份遗嘱。
三、若在我死后三个月内无法找出犯人,我的遗产将全数归国库所有。
四、倘若我并非因某个人物刻意所为而致死,遗产同样全数归国库所有。
我们看完影片后沉默了好一阵子。
我从来没听过这么诡异的遗嘱内容。当然,我并不是专精处理遗产继承的律师,所以对这方面并不算熟悉。
但尽管如此,还是能看出这份遗书有多奇怪。
实际上,影片中当遗书内容公布之后,也立刻出现一个男人的怒吼:「胡闹!这种遗书谁会当真!」大概是所有亲戚拉扯成一团吧,影片也在混乱中中断了。
「荣治他、是被杀的?」
我向筱田提出这个单纯的疑问。
筱田摇摇头。
「荣治死于流感。丧礼上他父亲是这么说的。」
流感?
筱田的声音回荡在我脑中。
「他本来就有重度忧郁症,体力也很衰弱。」
荣治罹患忧郁症,我完全不知道。
「这几年恶化得相当严重,所有亲戚都小心翼翼地对待他。」
据筱田说,荣治只身住在轻井泽的别墅静养,顶多只跟附近的邻居夫妇有些往来。
不过他毕竟是病人,也不能放他一个人不管,所以主治医生会来看诊,附近医院也会派专属的护理师过来。一般医院不太可能配合到这个地步,不愧是鼎鼎大名的森川制药,他们运用跟医院之间的关系,安排了这些特殊待遇。
光听到这一点只能赞叹金钱的力量真是无远弗届,可是再想到这也显示出亲戚们对荣治有多敬而远之,就不由得全身发毛。我感到一种窥探阴暗水井、深不见底的寂寥。像我这种连他得了忧郁症都不知道的人,也没资格谴责他的亲戚。
「他为什么会得忧郁症?有什么原因吗?」
筱田摇摇头。
「他父亲也说完全没有线索。我明知道不该问,但还是很好奇,曾经试着问他本人。不过荣治那家伙也只是用超级认真的语气对我说:『像我这种帅哥还这么有钱,根本享尽了超乎规格的各种好处,我就是这个世界的异数。这种超常规格的人,当然不适合活在这个世界上。』听了我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筱田表情阴沉,但我却忍不住噗嗤一笑。
脑中忽然鲜明浮现荣治的样子。都是学生时代的往事,出社会后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好遥远。心情就好比不经意地翻开老相簿一样。
荣治确实是个无可救药的自恋狂。
他到底有多自恋呢?一起出门买东西时,他会看着自己映在橱窗中的脸自言自语。
「我长这么帅该怎么办哪?」
实际上他确实长得帅,这样说倒也还好。
但这可还没完,他还会继续往下说:
「我这么受上天眷顾,到底该怎么活下去好呢?老天爷对我到底有什么期待?我有义务要把这些幸运分给全世界!」
说着,他会走进最近的便利商店,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丢进募款箱。有一次因为这样搞得自己没钱坐电车回家,我还借了他一千日圆。
话说得那么满,其实脑子不太好使。
也不知该说他是不懂得深思熟虑、太过乐观,还是行事太夸张。
假如是稍微过度自信,或者愚蠢,我可能也会不耐烦地反击,但是能到他这种境界,就又另当别论了。
所以筱田刚刚说的这些我打从心里相信。
「确实很像荣治会说的话。如果因为这样而得了忧郁症,还满令人同情的。」
忧郁症的事我虽然也好奇,但除此之外还有我更难以接受的事,我决定姑且把忧郁症放到一边。
「假如他最终死于流感,那应该符合遗书里的最后一条:『并非因某个人物刻意所为而致死』吧?」
筱田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只是有点尴尬搔着他浑圆的下巴。
「欸,你干嘛不说话?」
我打量着筱田的脸,看见他额头上浮现出豆大的汗珠。
筱田欲言又止,先是踌躇不决地闭上嘴,然后又再次下定决心般开了口。
「其实荣治过世前一个礼拜,我跟他见过面。那个时候我流感刚好没多久。你觉得呢?我能拿到六十亿日圆吗?」
筱田微笑的样子就像个恶作剧被发现的小孩子。他眼睛里柔和的光芒,一点也不像个朋友刚过世的人。
我认真打量着筱田,心想,人还真不可貌相。
3
我觉得不无可能。
「如果筱田先生故意把流感传染给荣治,那或许可以说是你杀了荣治。」
一般不
会有人这么做。假如真的想杀人,理应还有更多能确实奏效的方法。
不过如果要针对已经发生的事件主张「是我杀的」,我想相对简单。只要犯人出面自白就行了。
「只不过……」筱田开了口。
「我又不想因为杀人罪被逮捕。怎么样?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被警察发现又能拿到遗产吗?」
这一瞬间,我脑中闪过许多想法。
其实继承有些资格排除条件。假如因为杀害被继承人而被处刑,这种人是不能继承遗产的。
但这种规定的对象仅限于「被处刑者」。换句话说,假如没有立案为刑事案件受罚,即使实际杀了人也一样可以继承遗产。
要因为刑事案件受罚,比起民事案件得搜集更多的证据。首先必须要证明这个人确实是犯人。
所以即使是在民事案件中被认定为犯人的人,理论上在刑事案件中也可能被判无罪。可是现实上又如何呢?真的有人会锁定这种微妙的夹缝吗?
「嗯……首先可能得确认遗书里『找出犯人的方法』吧。」
我小心地选择用字,继续往下说。
「比方说,事先约好只在相关人员之间分享跟犯人有关的讯息,完全不提供警察任何资讯,可能有这些前提吧。否则通常犯人是不可能主动表明身分的。」
可是──我脑中浮现出大学时学过、令人怀念的一个句子。
民法第九十条,公序良俗。
现在的日本原则上私人与私人之间要有任何约定、签订任何合约都可以。这是公民社会的自由。
不过既然有原则,就会有例外。姑且不管恶质的合约,违反公序良俗的合约本来就无效。
典型的例子就是情人合约、杀人合约等等。
「喂,这份遗书可能没有效用。」
我压低了声音说。
「给杀人犯报酬违反了公序良俗,很有可能被视为无效。他的盘算大概是藉此吸引不知情的犯人,让犯人自白后再宣称这份遗书无效,所以无法给犯人遗产。」
筱田细小的眼睛瞬间睁大,低声地说:「怎么会……」
「追根究柢,荣治到底为什么要留下这种遗书?难道他期望被杀?」
我说出听到这份遗书内容时心里一直有的疑问。
「这……」
筱田也偏着头。
「但是荣治看起来真的有点奇怪。我虽然不知道忧郁症的影响有多少,或者还有其他原因,但是这几年荣治经常说些类似被害妄想的事。」
「被害妄想?」
「嗯,他说过好像有人在监视自己。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想,他说早上起床后,会发现房间里东西的配置跟昨天晚上相比有微妙的变化等等,都是些琐碎的小事,我一直以为是荣治太多心了。我跟荣治毕竟从小学就认识,看到荣治不对劲我也很难受,这几年一直跟他保持着距离。」
荣治的确偶尔会说些奇怪的话,但是他这个人基本上个性很开朗,也不会对人怀恨。感觉他不太可能会有被害妄想之类的言行。
「不过他三十岁生日宴会时邀请我去参加,我久违地去见了荣治。我可以发誓,我真的没有故意要把流感传染给荣治的意思。而且当时已经退烧,两天观察期也刚结束。」
筱田这些话听起来像在辩驳,让我有点不耐烦。想要钱就明说,有什么好扭扭捏捏的。
「所以荣治死后,你因为想要钱而主动承认?」
筱田垂头丧气,像个被母亲斥责的孩子一样。我这个人看到沮丧的男人向来喜欢乘胜追击、落井下石,但这时候我忍了下来。我很好奇,筱田为什么会想把这些话告诉我。
「假如能拿到钱我当然想拿啊,但是我更想知道,森川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筱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着他宽广的前额。
「我家跟森川制药虽然没有直接的交易关系,但是过去森川家经常介绍客户给我们,帮了很多忙,他们办丧事我家理应送个花什么的。没想到我爸不仅不送花,连丧礼也不去,还叮咛我今后少跟森川家往来。不过我没听我爸的,还是去参加了丧礼啦──」
「所以你觉得森川家可能出了什么事?」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
「对。我爸应该知道些什么,但是他就是不肯开口。可能跟我家的事业有关,也可能跟荣治的死有关。」
「不过我实在不觉得你家的事会跟荣治的死牵扯上什么关系啊?」
荣治的遗书确实很怪,但那也有可能是荣治严重被害妄想下的产物。
另外,筱田家跟森川家的纠葛可能单纯是两个当家主人闹得不愉快。这种丑事当然不会想告诉儿子。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觉得会是左右情势的重大关键。
「不,这绝对有蹊跷。我们两家持续几十年的关系一夜骤变,跟荣治留下奇怪遗书去世,这两件事发生在同一个时期,我实在不觉得这是巧合。」
筱田紧握着熨得极其平整的手帕。
「我问你啊丽子,你愿不愿意当我的代理人,调查这件事?打着杀人犯代理人的名字,应该可以打探出不少关于遗书或者森川家的事吧?不过不能透露委托人是我喔。」
「不要。」我立刻回绝。
「啊?」
筱田大概是没想到会被拒绝,诧异地出声。
「该给的报酬我都会给的。」
「不可能。」
我断然拒绝。
「假如荣治的遗产有六十亿,不管他遗书怎么写,其中二十亿都会归荣治父母亲所有。」
无论遗书怎么交代,身为法定继承人的荣治父母亲都有继承一定财产的权利。这称为特留分。当然必须要由法定继承人主动请求才能拿到,不过这么大笔的金额,想必律师们一定会出手争取。
「那剩下的四十亿又有一半以上得缴纳继承税,到时你能拿到的差不多二十亿吧。假如我的成功报酬是百分之五十,最后我能拿到的顶多也就是十亿。一点也不划算。」
一旦成为担任这种耸动案件的代理人,名字一定会在网路上传开,变成大家眼中的「那种律师」。到时候我过去经手的上市上柜保守企业客户应该都会跑走。
而十亿日圆的报酬还是指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的情况,即使做出乐观的预估,期待值也并不算高。
如果靠我自己认真努力工作,也不是赚不到十亿日圆。
这样一盘算,实在觉得这笔买卖不划算,让我一点也提不起干劲。
筱田打量着我的脸,问道:
「可是你难道就一点也不好奇,为什么荣治会留下那种遗书吗?」
当然,身为围观群众之一,我也有点好奇。
不过对我来说钱更重要。
「我才没什么兴趣。」
筱田显得有点难过。我总觉得筱田在同情我,暗自在心里嘟囔:「不用你多管闲事!」
之后我们又聊了些不着边际的话,慢吞吞地道别。
两人都已经精疲力尽。
森川银治似乎是个小有名气的频道主,荣治的遗书事件转瞬间传遍大街小巷。
毕竟是耸动事件,电视新闻节目或报纸并没有报导,可是网路新闻的报导中倒是介绍了银治上传的影片内容。
光是搜寻荣治的名字,就会出现好几个整理他资产总额跟生平为人的网站。
这些所谓「懒人包」的内容不仅单薄到令人咋舌,还有些内容连我这种只有微薄关联的人看了都马上知道是胡说八道。我愈看愈火大。
写这些东西之前,难道没想过做些调查吗?
不如我也来调查调查吧。
起初只是带着这样轻松的心态开始着手。
实际上我对荣治到底有多少身家,也确实挺好奇的。
反正跟筱田见面后的几天,我每天待在家无所事事、看看海外影集,时间多的是。
既然要调查荣治的资产,就得从森川制药开始。
森川制药是上市公司,按常理来说应该先从这间公司的有价证券报告书开始看起。
在大股东记载栏中偶尔会公开记载创业者的个人持有股数。用持有股份乘上当天的股价,就可以大概知道持股部分的资产金额。
我趴在床上打开笔记型电脑。有价证券报告书透过EDINET这个电子公开系统就能简单查阅。
森川制药的有价证券报告书相当庞大,有两百多页。我大致扫过一遍,马上找到自己需要的部分。
已发行股数约十六亿股,今天的股价是四千五百日圆左右,单纯算起来,这间公司的市值是七兆两千亿日圆。
接着我继续往下看大股东的清单。
大股东名单首先列出的是外商投资公司「利萨德资本股份有限公司」。
去年利萨德资本股份有限公司派遣自己公司员工担任森川制药副总经理的新闻,也曾引起商界一番关注。外界甚至盛传他们可能企图逐渐加强对森川制药的控制,打算进行敌意收购。
大股东清单第二名以后都是信托银行或投资公司的名字,没看到任
何个人股东的名字。其实这种规模的公司股票,本来就不太可能由个人大量持有。
我拄着脸颊,不经意盯着电脑画面,忽然注意到大股东名单第九和第十的栏位。
上面写着:
K&K有限责任公司
AG有限责任公司
唷,这倒是挺吸引人的材料。
所谓有限责任公司,是个人资产管理公司常见的公司型态,另外,「AG有限责任公司」这个名字也让我有点好奇。
我马上登入法务省的登记、供托线上申请系统,申请查阅这两间有限责任公司的登记簿。
三天后,看到寄到家中的这两份登记簿,我微握拳头,做出胜利的姿势。
K&K有限责任公司的登记簿上,代表社员栏位上写的是「森川金治」,执行业务员工栏位登记着「森川惠子」。没有错,这一定是森川家的资产管理公司。
我还不确定金治和惠子的确切身分。但是荣治父亲的弟弟、也就是他叔父的名字既然是「银治」,那么银治的哥哥,也就是荣治的父亲很有可能叫做「金治」。那么惠子一定就是金治的妻子、荣治的母亲吧。
至于AG有限责任公司就更明显了。代表社员和执行业务员工登记的都是「森川荣治」。看起来似乎是荣治独立经营的公司。也就是说,这是负责管理荣治个人资产的公司。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是一想到因为荣治(Ei Ji)所以取名为AG,这难笑到极点的玩笑就让人觉得虚脱。
据银治说,荣治是家里的次男,那么他上面还有个哥哥。他哥哥没有出现在登记簿上任何地方,让我觉得有些异样。不过我因为自己的猜测正中红心而觉得很开心,决定暂时别去想荣治哥哥的事。
我继续带着这份雀跃的心情,又看了一次森川制药的有价证券报告书。
AG有限责任公司的持有比率是百分之一.五。
也就是说,荣治名下持有七兆两千亿日圆的百分之一.五,相当于市值一千零八十亿日圆的股票。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渐渐加速。
即使他父母亲拿走三分之一的特留分,也还有七百二十亿日圆,再扣掉百分之五十多的遗产税,还有三百亿日圆。假如其中一半是我的成功报酬,那会有多少──?
一百五十亿。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我告诉自己要冷静。
话说银治为什么要特意提起六十亿这个数字呢?就算被家人排挤,这个数字也未免差距太远。
再说,光是从公开资讯就能查到这些,很可能会招惹来许多觊觎这些钱的恶质分子──我可完全没把自己算在这里面。我能抵挡得住那些人吗?
还有,荣治的遗书很可能违反公序良俗,最后当然要看法律怎么解释。如果上法院打官司,我会有胜算吗?
短短一瞬间,脑中浮现出许多阻碍的因素。再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件事的风险很高。
可是尽管脑中这么想,流淌在我内心深处的某一股力量,却早已决定好自己接下来要走的方向。没错,我总是像这样受到某些力量的驱使而奋战──而我也总是能够赢得最后的胜利。
我心里涌出一股彷佛看破一切、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感觉。
我打了电话给筱田。
「上次那件事,我还是决定接下来。不过说好了,到时候如果成功,我的报酬是你获取经济利益的百分之五十。」
我不顾还在咕哝的筱田继续往下说。
「先来拟一份完美的杀害计画吧,我会让你真正成为杀人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