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中庸的杀人

1

这是我对犯人的复仇。

给予就等于剥夺。

犯人得以靠我给他的财产一辈子生活无虞。也就是会在我的控制下、在我亡灵的纠缠下,度过一生。

请务必找到犯人,假如没能找到犯人,我的财产将归国库所有。

一、找出犯人的方法

以前我的哈雷机车曾经被偷,当时我也报警了,但警方不帮忙搜查也就算了,竟然还出言挖苦我:「谁叫你这么年轻就骑这种高级机车在外招摇。」这件事让我从此不信任警察。

那么该相信谁呢?在我认识的人里面,脑袋最聪明的就数森川制药的高层了。

所以能够被①森川金治(董事长兼总经理),②平井真人(董事兼副总经理),③森川定之(常务董事)这三个人共同认定是犯人的,就视为这份遗书所称的「犯人」。

我并不希望犯人接受刑事处罚,希望自认是犯人的人踊跃出面。

犯人候补将在森川制药总公司大楼的机密会议室里,跟三位高层面谈,由他们选出犯人。所有相关人员都必须遵守保密义务,不得将选拔内容泄漏给警方,希望犯人可以放心地主动表明身分。

二、致赠给帮助过我的人

除了前面提到的遗产,我还要个别致赠财产给曾经帮助过我的人。

这部分完全出于我的善意,希望列名的人也能坦然接受,无须觉得不好意思。只希望各位偶尔能想起我,把我放在心上,这样我就很开心了。

① 国高中参加的足球队队员 八王子的土地

② 小学到高中的各位级任导师 滨名湖的土地

③ 大学参加的社团成员 箱根的土地

④ 大学时经济研究课的同学 热海的土地和别墅

⑤ 我的前女友们(在此写出名字有些难为情,将另行表列) 轻井泽的土地和别墅

⑥ 替我剪头发的山田设计师、介绍我有机造型剂的药局的中园药剂师、开发我爱用的牛奶肥皂的肥皂公司总经理猿渡先生 鬼怒川的土地(虽然不太大)

⑦ 爱犬巴克斯的主治医生堂上医生、带巴克斯去散步的堂上医生儿子小亮、巴克斯的训练师佐佐木老师、巴克斯的育种师井上先生、帮忙准备巴克斯育种用土地的中田先生,以及管理中田先生土地的管理公司铃木总经理 伊豆的别墅

……筱田和我满头问号地看着这份没完没了的遗书。

我从没看过这么奇怪的遗书。

荣治总共留下了两份遗书,第一份内容简明,详细细节都在第二份中。

在银治公开影片过了一周后,遗书全文公开在荣治法律顾问的网站上。于是筱田跟我立刻相约在上次的饭店酒廊见面。

「完全搞不懂他的打算。」

我滑着平板的画面,不知该怎么说。

荣治似乎是回顾了自己的人生,将稍微对自己有些正面影响的人,都收集在这第二份遗书中。

也不知道他是傻,还是人太好,不管怎么样都惊动了一大堆人。

还说什么要对犯人复仇,也叫人摸不着头绪。

「给犯人钱叫做复仇?如果我是犯人,不但成功要了他的命还能拿到钱,一定会觉得很幸运吧。」

筱田也偏头不解。

「嗯,也是,硬要说的话,这算是一种让犯人心里充满罪恶感的方法吧?因为每当犯人花钱时就会想起被自己杀害的人。」

说是这么说,筱田的语气听来也没什么把握。

「可是如果是杀掉自己憎恨对象而拿到的钱,花起来与其说愧疚,应该会觉得爽快吧?」

「说的也对……」筱田交抱起双臂。

我依旧无法释然,将视线移到「找出犯人的方法」这个项目。

「被害者本人不希望犯人接受刑事处罚,也不想让警方知道谁是犯人……」

筱田听了一边点头。

「这么一来即使犯人主动承认,也不会受到刑事处罚?」

他打岔这么问。非常合理的疑问。

「表面上看起来确实是如此,但是保密义务这种东西,如果有意要打破,方法多的是。而且这份保密义务本身很可能因为违反民法九十条的公序良俗而无效。」

「就法律上来说呢?这份遗书是有效的吗?」

「嗯,可能有很多看法,但应该是有效的吧。」

这一星期以来,我几乎都窝在律师会的图书室里,调查跟这份遗书有效性相关的判例和学说。其中有一本学术着作,经过考察认为连《犬神家一族》这本小说里出场的犬神佐兵卫遗书都是有效的。这次这份遗书虽然相当古怪,但我想只要套些道理上去,说不定能过关。

「透明胶带和大道理,可以附着在任何东西上。」

现在脱口而出的这句台词,是法律事务所的上司津津井先生最爱说的口头禅。我想起津津井先生柔和的笑脸,心里一阵烦躁。我收起这些恼火,马上将思路拉回荣治的遗书上。

「法律上总有办法找到解方。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森川制药那边真的有意愿配合这么奇怪的遗书吗?」

犯人选拔会采随时预约制,已经开始接受报名。依照遗书的指定,会场定在森川制药的总公司大楼。

我操作着手上的平板,开始浏览森川制药的官网。上面刊出一篇简短新闻稿。

简单地说,新闻稿的内容提到「森川家的遗产继承纷争,跟公司无关」,特别强调「森川制药只是跟森川家签订按时租借会议室的合约,单纯出借空间而已」。

这也难怪,银治的影片公开后到遗书全文公布的这一星期,外界的骚动可以说愈演愈烈。

自称犯人的人物接连登场。

有人大概是想开开玩笑,在SNS上写了「是我杀了森川荣治」等等,帐号因此被冻结,也有跑到派出所去自首说「自己就是犯人」的游民。

因为自首的电话实在太多,长野县警甚至还发布了警告文:

「停止恶作剧电话!因恶作剧而自首,属不实言论妨碍他人罪。」

要求警方开始侦查的声音愈来愈多。长野县警对此也发出声明,表示森川荣治明显是病死,权衡其他许多案件的处理,决定不进行侦查。

这场骚动也波及到森川制药,导致公司股价暴跌,直到现在都还没稳定。

机构投资人寄了一份公开质问书给经营高层。不难想像,森川制药的投资人关系部门一定像被捣的蜂巢一样,忙到鸡飞狗跳。

期间甚至还发生了企图强行申请采访的周刊杂志记者,冲破森川制药总公司大楼的柜台,从逃生梯闯到十五楼最后还是被逮住,以侵入建筑物罪被交给警方的珍奇罕事。

原本铁了心要忽视的电视媒体,现在也在八卦节目里规划了特辑。在此之前只被视为风传谣言的内容,因为遗书全文的公开,记者争相想采访遗书中被指名的总经理、副总经理、常董。

总经理和常董是森川家族的一员,这毕竟是家事,他们或许不得不配合。

不过平井副总经理是森川制药的大股东利萨德资本派来的「受雇经营者」。对于企图加强对森川制药控制的利萨德资本而言,一定很在意荣治持有的森川制药股份去向,也无法忽视荣治的遗书。

除此之外,法律顾问也很令人同情。

我指着第二份遗书中「致赠给帮助过我的人」的部分。

「这么多笔遗产要分给这么多人,光是手续就麻烦透顶。要是我绝对不干。」

荣治的法律顾问是隶属于长野县「舒活法律事务所」这间公司的村山权太。

首先「舒活法律事务所」这个名字就已经让我很受不了,充满关怀庶民生活的气息。我大概可以想像,一定是间老是承接许多赚不了钱工作的穷酸事务所吧。

「除了他父亲,荣治的哥哥和亲戚应该也很辛苦吧。」

筱田指着从我手中接过的平板画面。

第二份遗书最后这么写着:

希望森川家至少有三人在场,直接对这些人道谢,将财产交给他们。

这么一来即使动员森川家所有亲戚来应付,一定也会搞得人仰马翻。

「为什么要把场面搞这么大呢?」

听到我的牢骚,筱田「嗯……」地低吟了一声。

「荣治这个人本来就喜欢热闹,但他绝对不是个自私的人。像这样麻烦周围,很不像他的为人。」

我沉默地点点头。想起以前跟他借橡皮擦,结果他大方地把整个笔袋都借我的往事。荣治确实是个温柔的男人,甚至有点温柔过头。

我又看了一次第二份遗书。

每个字都有棱有角,应该是荣治亲笔写的没错。这是他的笔迹吗?我虽然有这个疑问,可是完全想不起来荣治写的字长什么样子。假如两人没通过信,也没什么机会看到情人的笔迹,我认不出来也是理所当然。

「欸,你看这个。」筱田圆滚滚的手指指向遗书的最后。

「你看遗书的日期。第一份遗书是今年一月二十七日,第二份遗书是隔天二十八日。荣治过

世的时间是一月三十日凌晨,也就是他在去世三天前和两天前完成了这些遗书。不觉得时机太凑巧了吗?」

筱田说的确实没错。难道荣治已经觉悟到自己的死期了?

「他死于流感,说不定在死前两三天因为发烧而脑子昏昏沉沉,所以确信自己死期将近?」

「这样一来很明显是病死,遗书提到犯人什么的就太奇怪了吧?」

「你的意思是,他已经预期到自己会被杀?」

问了之后我自己都觉得这想法很荒谬。筱田当然也不可能有答案。

我们想了很多可能,最后还是得不出结论。毕竟现在手上资讯太少,这种状态下再思考也没有用。

「对了,荣治的死亡诊断书怎么样了?」

为了确认荣治的死因,我要筱田去拿死亡诊断书。但筱田却表示:「死亡诊断书好像只有三等亲以内的亲人才可以申请。我也不好意思去跟荣治的亲戚说:『请借我看一下死亡诊断书』。」

总之找了一堆藉口迟迟没有动作。

这一个礼拜以来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筱田,催他弄到死亡诊断书。

现在社会上陆续出现自称是犯人的人。假如真的有够格成为犯人的人选现身,那这个选拔很可能提早结束。被指名为选拔委员的三位高层,想必也不想一直配合演出这出闹剧。

看到整个身子躺进酒廊柔软沙发里的筱田,我想在那之后应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进度吧。

「现在可是分秒必争的状态。你问过荣治的主治医生了吗?」

筱田点点头。

「荣治的主治医生滨田先生说,最近院里快选院长了,所以没时间跟我见面。」

「不要跟我说这些理由,你快想想办法啊──」

我正打算开始说教,筱田将皮包放在膝上,伸手进包里。

「你看这个。」

他取出一张文件。是荣治的死亡诊断书。

「滨田先生预计要参加院长选举,所以需要资金。」

他小声地继续说下去。

「反正我手头也算有点钱。」

筱田似乎不想让我觉得收买对方有什么不对,试图辩解澄清,但这些话都没进到我的耳中。

更重要的是,筱田成功收买了滨田医师这个事实,让我瞬间理解了这场犯人选拔会的攻略法。

「说不定我们真的能赢。」

筱田狐疑地盯着我的脸。

「生意人的想法果然都大同小异啊。」

我按捺着加速的心跳,立刻操作起平板,申请参加犯人选拔会。

2

五天后,二月十七日星期三下午三点。

我站在森川制药位于品川的总公司大楼里。

换作是平常,这个时间应该只有寥寥几位身穿西装的访客吧。但是现在总公司大楼附近却聚集了几十个人,有身穿牛仔裤、手持小型摄影机在盯梢的男人,还有裹着羽绒外套正透过行动电话急匆匆通话的男人等等,弥漫着一股森严紧张的气息。

似乎是打算拍摄犯人选拔会参加者的媒体。

好几个男人拿着麦克风包围一位明显是游民、浑身散发出酸臭味的老人。刺眼的闪光灯数度闪烁。

真是太蠢了。这个老头怎么可能跟森川制药家的大少爷有关联?明明没人认为他是犯人,但是却像这样拍照、报导。做这种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稍远处站着一位身穿薄羽绒外套的女人。年纪看起来大约才三十五上下,她双颊凹陷,弯驼着背。

一名记者发现了这个女人,跑上前去,立刻将麦克风堵在她面前。

「你是来参加犯人选拔会的吗?」

叫唤声此起彼落,又开始拍摄。

只要装扮不够体面,看起来不像森川制药的正规访客,媒体都会预设「可能是犯人选拔会的参加者」,上前包围,阻止对方的去路。

我是极其平凡的社会人士,穿着一身极其平凡的套装,所以得以幸免于媒体的包围,穿过人潮顺利前进。

在柜台告知有约后,被带到大楼最高阶二十三楼角落的一间会议室。这里的安全管控非常森严,到达会议室需要换乘两次电梯,总共动用三种安全锁。

进入房间后,隔着一张约可容纳二十人围坐的椭圆形桌子,对面坐着三个男人。那三个男人在我进来之后依然没有起身,也没有打招呼,只是看着手边的文件。

桌边有四位看来像保镳、体格壮硕的黑衣男子,其中一个人对我说:「请坐。」

我先对坐着的三个男人行了一礼之后,才在他们正对面坐下。

由于事先已经阅读报章杂志预习过,所以我知道坐在正对面中央的那位就是总经理森川金治。他是荣治的父亲。

人看起来比网路上的照片小一圈,要比喻的话,就像一只小型斗牛犬,长得很丑。他跟荣治一点也不像,我不禁想,他太太一定是个绝世美人。

金治毫不掩饰地打量起我的脸,甚至到有点没礼貌的地步。

「我是董事长兼总经理森川金治。」

嘶哑的声音也很适合这张斗牛犬长相。

金治是森川家直系长男,先在原料批发业累积十年的经验后才进入森川制药。他很顺利地晋升,坐上总经理的位子。

另外一位是金治姊姊的上门女婿,也就是他的姊夫森川定之。

从我这边看去,他坐在金治右手边的下座。长相就像只狐狸,没什么存在感。我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哥哥雅俊。

「这位是常董森川定之。」

金治向我介绍了定之。

定之看也没看金治一眼,对着我又自我介绍了一次:「我是常务董事,森川定之。」

他们两人跟表面上给人的印象不同,金治行事稳健踏实,偏好尽量维持现状、能确实提高利润的方法;入赘女婿定之常董对于新事业和新药开发极具野心。另外,虽然是来自八卦杂志的消息,不过听说森川制药内有金治总经理派和定之常董派这两大派系在斗争。

明明是上市企业,却还是由创业者家族来担任高层,这一点让人觉得有点跟不上时代,不过在十多人的董事中只有两位,倒还算可以接受。

战后不久即创业的森川制药,将近七十年来稳健踏实地逐渐扩大其经营版图。

但是二○一○年代之后,业绩开始暗云笼罩。彼时国家刚好颁布法令禁止制药公司对医生进行过度招待。森川制药过去最擅长的强硬业务手法自此不再适用。

就在几年前,为了拯救苦于经营困难的森川制药,公司的大股东外资投资公司利萨德资本派了平井真人副总经理来坐镇。

从我这里看过去,他坐在金治左手边的上座。

这个叫平井的男人乍看之下就能感受到明显的领袖气质。晒得黝黑的精悍轮廓犀利如鹰。年纪顶多四十岁吧,跟已过六旬的总经理和常董之间,有着相当于父子的年龄差距。

他只简单地自称:「我是平井。」然后直盯着我的眼睛。

网路上可以找到许多关于平井的访谈报导。

他职涯的开始可以追溯到大学一年级时。他生长在单亲家庭,跟母亲相依为命,为了赚取学费,在学期间就创业开了公司。看来原本就很有商业头脑。公司在短时间内有不错的成长,还在东证创业板MOTHERS挂牌上市。后来他慢慢卖掉自己的持股,大学毕业时就已累积了一笔资产。

照理来说,光靠这笔资产他就可以衣食无忧,不过也不知为什么,他选择到投资公司上班。在这份新工作中他主要负责购买各种公司股票,也积极参与经营,提高公司股票价值以获得长期报酬,这些都是投资公司典型的业务内容。

他过去所重整的公司不计其数,现在经常接到特别顾问或者外部董事的工作委托。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主动表示要负责森川制药的重整,成为公司创业以来最年轻的副总经理。

像平井这种男人,假如跟往常一样兼任多间公司的顾问业务,年收入至少有一亿日圆。但是他却选择相当于专属森川制药的内部业务,年收入骤减。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决定,我实在百思不解。

「我是律师,敝姓剑持。感谢各位今天抽空跟我见面。」

我挺直背脊行了一礼,满脸挂着业务用充满自信的笑容。

金治脸上浮现有些意外的表情,仔细看着我的脸。

像他这个岁数的男人,一听说我这种年龄和外貌的女人是律师,往往会讶异得直打量,甚至到失礼的地步。所以接收到金治的视线我也没有特别不舒服。

「请问今天我们该怎么进行呢?」我面不改色地继续往下说。

左边的平井副总经理先开口。

「那么,就由我先来请教几个问题吧。

首先我先读一段律师交代一定要说的内容。今天所听到的内容,包含我们高层和在场保安人员都有保密义务。即使警方询问或者演变为诉讼,都不得泄漏。唯一的例外是森川家人,若有必要得以共享部分内容。毕竟有些决定必须在家族会议上做出结论。这方面在法律上比较微妙

,总之原则上我们会守口如瓶,完全不把资讯泄漏给外部人士,还请安心地陈述事实。」

我平静地点头。

法律顾问应该告知过他们,开头必须先宣告这些内容。

「当我们三个人全都认为『确定就是犯人』时,这个人就是犯人。之后我们会停止选拔。但我们不认为能这么快找到犯人,假如三个人中有两个人以上认为『可能是犯人』,就表示这个人通过第一次选拔。之后再考量跟其他候补者之间的均衡,由三个人讨论,决定出最有可能的犯人人选。」

真是愈听愈荒谬。

由商务人士来侦讯,有种在就职活动里接受面试一样的感觉。

无奈的同时也有点佩服。

「那么,您是怎么杀害森川荣治的呢?」

平井的口气听来有点状况外。

「杀害他的是我客户。我今天是以客户的代理律师身分前来。」

「原来如此。那您的客户呢?」平井问。

「客户希望能匿名,基于保密义务,很抱歉我无可奉告。」

「喔,有这么好的事喔?」

金治打岔的语气就好比正在附近居酒屋跟人聊天。

「算了算了。」平井试图圆场。

「好的,那么您的客户是怎么杀害荣治的?」他问道。

「请看这些资料。」

我递出两张纸。

一张是荣治死亡诊断书的副本。

另一张是筱田的流感诊断书。当然,我已经把筱田名字的部分涂黑。

「姑且把我客户称之为A吧。A参加了今年一月二十三日荣治先生在轻井泽别墅举办的生日宴会。当时荣治罹患严重的忧郁症,体力和免疫力都相当低落。A则是流感刚刚痊愈的状况,他明知道自己是带原者,还是去见荣治先生,在极近的距离内共同饮食、谈笑。显然是故意将流感传染给荣治先生,导致原本就体弱的荣治先生死亡。在生日宴会的隔天也就是一月二十四日,荣治先生开始发烧。几天后被诊断为流感。他就这样一直高烧不退,在一月三十日离世。」

我慢慢地、但顺畅地交代完始末。

坐在我正面的金治交抱双臂。

「哼,这个人眼里只有钱吧。」

粗野的态度实在不像个富豪该有的样子。

「每个人都把我儿子当成摇钱树。我儿子死于流感,所以说他是病死的。根本不是被人杀害的。」

这时始终保持沉默的定之常董露出万分为难的神情。

「其实像你这样,同时带着流感诊断书和荣治死亡诊断书来的人,其他还有很多呢。」

我已经预想过会有这种情节。

既然筱田能用钱买来死亡诊断书,其他人当然也有办法弄到死亡诊断书。

定之常董表情肃穆地继续说:

「这场选拔会的开始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不过我们既然担任了选拔委员,就必须做出公平的判断。但现在这个状态下我们也很困惑,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犯人。」

这个长了张狐狸脸的老狐狸精。

我在内心暗骂,同时也窃笑了起来。

早就料想到对方会这么出招。

荣治的财产一旦让渡给犯人,森川制药的股份也会归入犯人手中。假如不需要警察或第三者的监察、只要三位高层就能决定犯人,那么一定会挑出这三个人认为在经营上有利的人选。

换句话说,这是一场名为犯人选拔会的「新股东选拔会」。

但是这三个人都各怀鬼胎。

首先,总经理和常董站在对立立场。

而副总经理身为受雇经营者,始终主张森川制药应该独立于创业者家族之外。

说独立听起来好听,其实就是想把无能的家族逐出公司。站在这个意义上看来,副总经理可以说是总经理和常董共同的敌人。

公司大致可以分成总经理派、常董派,还有副总经理派。

做出对某个派系好的提案,其他派系的人就会反对。

能做出三者都接受的最佳提案,就会被挑选为「犯人」,成为新股东。

荣治留下那奇妙的遗书,难道是以三个派系的对立为前提,为了防止公司分裂,想将森川制药的股份托付给能找出妥协点的人物?

话说回来,假如是这样,又何必牵扯什么杀人、犯人等耸动的字眼,大可暗地里静悄悄进行,这一点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实际上正因为包含了杀人、犯人这些吸睛的内容,媒体才会聚集在森川制药周边。这对高层、公司员工们来说理应相当困扰才对。

尤其是总经理、副总经理、常董这三个人,于公于私所有时间都被媒体追着跑。每当观众家中电视机又开始播放这三人一言不发埋头逃窜的影像,森川制药的股价就会下跌。

即使承受这些麻烦,这三人依然参加了犯人选拔会,正是因为如果只让其他人来挑选新股东,在派系斗争上会对自己不利。

「请各位看看这些资料。」我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发给三人。

我可以感觉到高层们的眼神瞬变。

「倘若我的客户取得贵公司股份,预计如下行使议决权。首先,关于贵公司预计于后年上市的肌肉辅助药『强肌精Z』。」

高层们纷纷往前探出身,视线落在我制作的资料上。

关于今后的中期经营策略,我简单扼要,极其中庸地说明了对这三者都没有坏处的计画。

例如,新药「强肌精Z」是由定之常董所主导推动的计画,为业绩低迷的森川制药引颈期盼的新产品。

这是森川制药跟生技新创企业「基因体Z」这间公司共同研究所开发出来的肌肉辅助剂,集结了最新的基因体编辑技术。听说只要进行「强肌精Z」的静脉注射,接受注射者的基因定序经过编辑,就会变异为容易长出肌肉的基因。

可怕的是,这将会从根本改变接受注射者的基因,假如以这新基因进行繁殖,新基因将会垂直遗传给其子孙。由于目前还没能预见这方面的潜在危机,之前一直盛传这种新药还要很久才能商用化。

没想到在去年秋天左右,森川制药发表了「银发族肌肉辅助剂」强肌精Z即将上市的消息。听说他们将使用族群局限在预计不再有繁殖活动的高龄族群,仅以辅助衰弱肌力为目的进行基因体编辑,用这个逻辑说服了厚生劳动省。

这份新药上市的新闻稿让森川制药走势低迷的股价瞬间高涨,股价创下新高,还登上了经济报头版。

这对常董派来说是一大功绩,成为将来问鼎总经理之位的一大王牌。站在金治的角度当然不想看到这个结果。如果从平井副总经理的观点来看,这可以说是提高森川家族存在感的好材料。虽然平井副总经理不希望森川家族的影响范围扩大,但他还是乐见公司业绩能提升。

在这三方各怀鬼胎的情况下,我提出了各取其中庸的计画,建议在平井副总经理势力下的部门成立一个新组织,设置「强肌精Z」的销售部队。

这么一来平井副总经理可以把摇钱树放在手边,藉此牵制森川家族。

金治总经理应该很高兴跟常董之间的胜负不再成为焦点。

另一方面,常董派的功绩将会被抢走,但却可以避免派系斗争导致新药无法上市的最糟状态。此外,既然计画是由常董派主导的这个事实不会消失,那么至少可以对总经理派、副总经理派卖个恩情。

我透过这个提案,将森川家内部派系斗争的种子各个击破。

「我可以保证,就这些内容签订正式的股东协定,列为合约上的义务。」

我刚说完,平井副总经理立刻嘲笑般地吹了声口哨:「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想得挺周到的嘛。」

「这个计画是你想的?」他问我。

我面不改色地回答:「不,这是我客户的意思。」

「律师这种人还真是讨人厌呢。」

平井副总经理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觉得可以让你的客户成为犯人。」口气相当乾脆。

「等一下。」他身边的金治总经理扬声。

「关于这件事我们会立刻找法律顾问商量。你、呃……」

「我姓剑持。」

「剑持律师,能不能请你在其他房间稍待片刻?假如你有时间的话。」

不愧是行事慎重的金治总经理。他应该是打算马上跟律师确认,抓住我回答里的漏洞后推翻这个提案吧。

「当然,我没问题。」

语罢,我站起身,在黑衣保镳们的催促之下离开会议室。

这段期间中,定之常董一直用他那对像蛇一般湿濡濡的眼睛盯着我,一言未发。我感觉到心里稍微有些苦涩的不安。

3

我独自一个人被带到不同楼层的会议室,等了三十分钟。

尽管对方端出茶来招待,但是在这里乾等总觉得像被软禁,就在我开始有这个念头时,房间的门打开,刚刚带我过来的柜台小姐走进来。

她对我低头致歉。

「不好意思,能请您再稍等一下吗?如

果您不介意,这是可以在敝公司咖啡厅使用的餐券,您可以在那里稍事休息。」

她交给我一张约莫纸币大小的纸张。

尽管还有些未了的任务,但我心里已经觉得跨过了今天的关卡。

于是我打算放松一下心情,吃点甜食和咖啡。法律事务所里没有员工餐厅或咖啡厅,偶尔造访客户公司时有机会进对方的员工餐厅,总觉得莫名开心。

我任职的法律事务所旗下有四百多名律师,可能也有负责跟森川制药相关业务的律师。但我过去没负责过这间公司,这也是我第一次进总部大楼。刚好可以趁机观察一下员工的气氛。我二话不说地答应,走向咖啡厅。

总公司大楼整个十二楼都是咖啡厅。这里就像大型购物中心的美食街一样,有各色各样的餐饮店家进驻,环绕着墙面排列。

中央那片座位区,以森川制药的品牌色浅绿色为基底,统一为鲜艳活泼的色调。

我竖起耳朵,走在入座的员工之间,他们有的正在吃较迟的午餐,或者较早的晚餐,也有人在这里轻松地会面、讨论工作。

大家聊的多半是四月开始的部门调动、这次预计可以拿到的奖金,还有说说上司坏话等无关紧要的话题。

我忽然从其中听到一个清楚的声音,彷佛从周围杂音中浮出。

「那我走喽,下回见。」

是荣治的声音。

不可能,荣治已经死了。

但那低沉美声几乎跟荣治一模一样,听了真的会以为是他本人。

我立刻环视周围,但是并没有看到可能是声音主人的人物。

我的心脏噗通噗通跳动。

自己也吓了一跳。我讶异的是自己竟然会这么惊讶。

明明已经好几年没见,也从没想过要见面的人,像这样听到他声音,跟荣治相遇时的记忆忽然鲜明地苏醒。

荣治跟我上同一所大学,是大我两年的学长。

他连续两年必修课被当掉,三度修课才会跟我在同一间教室上课。说是上课,其实也就是人坐在座位上,课堂上荣治几乎都在睡,看来也完全不懂上课内容。

快考试前,他对坐在附近的我哭诉,这次要是再被当掉就得留级了。没办法,我只好把自己的笔记借给他影印,两人也因此开始交往。

一开始,荣治猛烈的攻势让我有点困惑。不知道是打扮还是言行举止的关系,男孩子多半都觉得我很「可怕」,对我敬而远之。偶尔会有「喜欢被虐」的男孩子会试探地来接近。

但是像荣治这种超级正向又自恋的男人,丝毫不带自卑情绪跟我相处,倒是挺罕见的。跟他聊天时也不觉得他有任何挖苦的意味,相处起来很轻松愉快。

「你说喜欢我,到底喜欢我什么?」

我曾经这样问过荣治。荣治不假思索地回答:

「喜欢你的善良。」

说来也奇怪,我就是因为这样决定跟他交往。

不知为什么,荣治的回答很打动我,让我觉得很开心。

「善良」这个词汇,听起来是不是很像老套的赞美?但是在我人生过去的二十年,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善良」。

美人、漂亮、聪明、身材好、运动神经好,我一天到晚听到这些赞美,总是因为自己拥有的条件或能力获得赞美,从来没有遇见过能发现我内在美德或品德的人。

所以即使不是称赞我善良,假如说我诚实、有礼、谨慎──当然这都不是我的特质──听到这些赞美我应该也会很开心。

「你比我善良吧。」

听我这么说荣治摇摇头,说道:

「你跟我不一样。像丽子你这种人,是最善良的。」

我突然惊觉到这样的荣治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不禁一阵愕然。

每当别人问到我喜欢荣治哪点,我都会先回答「长相很帅」,其他的优点顶多就是声音很好听吧。毕竟我们交往才第三个月,这混蛋就跟喝酒时认识的来历不明的女人搞上了。

尽管如此,我非但没有因此讨厌他,反而有种气不起来的心情。追根究柢,他身上还是有些吸引我的地方吧?

尽管是这样的男人,死了还是让我觉得有点难过。

可是我依然没有掉眼泪,那是因为他跟我的人生只有短短的交集。我没资格慎重其事去悲哀。

我出神地走在咖啡厅里。在最近的一间店里买了咖啡,找个最近的座位坐下。换作平常,可能还会顺手买个甜甜圈什么的,但现在实在没那个心情。

单手拿着咖啡发呆的时间,应该只有短短几分钟。

嘟嘟嘟,口袋里行动电话的震动声将我唤回神。

是没看过的号码。我狐疑地接起电话。

「喂?丽子小姐吗?」

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我是优佳。」

优佳、优佳。这名字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

「啊,我们前一阵子见过面,我是雅俊的未婚妻。」

「喔喔喔,是优佳小姐啊。」记忆忽然苏醒,我连忙接过她的话。

我忘得一乾二凈,她就是前几天回老家时认识的哥哥未婚妻,优佳。

那个长得像颗漂亮红豆大福、极不起眼,个性却挺不错的人。

「优佳小姐是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码的?」

我跟优佳只有那天见过一次,两人也没交换联络方式。

「是雅俊告诉我的。我告诉他为了庆祝爸的六十大寿,需要联络你。」

「我爸的六十大寿还有好几个月吧?」我打了岔。

「其实那不是我的真正目的。丽子小姐,你现在有时间吗?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看来优佳并不是真心想确认我有没有时间。她间不容发地继续往下说。

「我觉得,雅俊他可能劈腿了。」

听到这句出乎意料的话,我差点噗嗤笑了出来。

我那不起眼、身上找不到一丝亮点的哥哥怎么可能劈腿。

「他最近很奇怪。每天都很晚回来,又经常突然出差。上次我还在他口袋里找到帝国饭店的收据。我问他,他也只是说因为工作啦、加班啦,或者是应酬需要。丽子小姐,你能不能帮我探探他的口风?」

优佳继续往下说,显得语气凝重。

听着她这些话,我立刻拉回情绪,甚至觉得刚刚还沉浸在多愁善感情绪中的自己简直是白痴。

「不不不,优佳。请恕我直说了,我哥是不可能劈腿的,你这绝对是杞人忧天。」

我一边安抚她,一边几乎要笑出声来。雅俊这个人连交个女朋友或者结婚都那么不适合,更别说劈腿了──

隔着电话跟优佳交谈后,头脑渐渐冷静下来的我,看看手表确认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

我到咖啡厅来已经快要三十分钟。距离刚刚离开总经理们的面谈则过了一个小时。我猜想差不多要有人来招呼,而且我也没那个闲工夫因为我哥的未婚妻这莫名其妙的担忧而花费心神。

就在这时候,正前方传来一句:

「你就是剑持丽子吧!」

那声音几乎是吼叫了。我吓了一跳,匆匆挂断优佳的电话。

我座位正对面有个长相穷酸的年轻女人,双手扠腰张开腿站着。

没有错,穷酸。这个形容词刚好适合她。

年纪大概比我小一点,二十五左右吧。

一头长发要卷不卷,就像泡糊了的拉面一样,瘦骨嶙峋的身形好比在那件淡粉红色连身裙里游着泳。上下翻动的假睫毛反而更凸显出她的日系轮廓,我忍不住直盯着那女人的脸。

女人没等我回答,劈头就说:

「你也是荣治表哥的前女友吧。」

也是?所以说这女人也是荣治的前女友?

假如这个女人真的是荣治的前女友,那他口味未免也太杂了。

我不是一个会嫉妒男人前女友的人,但如果他有个古怪前女友,就表示我也可能被归类为古怪女人,这让我开始有点烦躁。

手中的行动电话开始嘟嘟响起,不过我猜应该是优佳又打了过来,先决定不管她。

「请问你是?」

听到我的问题,女人傲然往后一仰。

「我是森川纱英,荣治表哥的表妹!」

那语气彷佛正在做出什么重大宣言一样。

「我有事找你。」

这个自称叫纱英的女人嗓门很大,周围的员工都保持一段距离,不时偷瞥观察我们的状况。这让我觉得很尴尬,心想,得先收拾好眼前这个场面。

「你好,纱英小姐。请坐啊。」

我邀她在旁边座位坐下。

如果她坐在我对面,可能会继续这样大声说话,那还不如坐在身边,方便彼此悄声交谈。

「什么叫『请坐啊』?我们公司可不是你家呢。」

嘴上虽然抱怨,但或许是我谨慎的应对削弱了她的气势,纱英老老实实在我入座的沙发右边坐下。

既然姓森川,是荣治的表妹,那应该是森川金治的外甥女。金治有姊姊跟弟弟,但弟弟银治应该没

结婚。所以这个名叫纱英却一点英气都没有的女人就是金治姊姊的女儿,也就是我刚刚见过的定之常董他女儿吧。

「刚刚金治舅舅联络过我,所以我跟富治表哥一起赶过来了。不过拓未哥现在来不了。」

会对一个外人用家人跟自己的关系来称呼「舅舅」或者「表哥」,再怎么掩饰都很难掩饰掉自己的稚气。

富治是金治的长男、荣治的哥哥。八卦杂志上曾经介绍过,这个长男完全不参与森川制药的经营。

拓未这个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从她之前说过的话推测应该是纱英的哥哥、定之常董的儿子吧。

「金治舅舅看起来很着急,说关于荣治表哥的遗产处理有事要商量。」

我侧眼看着径自说个不停的纱英,心里想着,像她口风这么不紧的女人,假如好好利用说不定会是个方便的工具。但如果她是全方位的多嘴聒噪,就好比刀的两刃,当然也可能会对外说些对我不利的消息。

「那么纱英小姐您为什么会来这里呢?」我故意装傻问她。

「还有什么为什么!」

纱英突然大声叫了起来,附近有好几个人纷纷转过头来。我平静地微笑,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金治舅舅告诉我,有个女人自称是犯人的代理人,找上门来,听了名字之后我吓了一跳。你是荣治表哥的前女友吧?荣治表哥在遗言里不是说过,要把轻井泽的土地和别墅送给前女友吗?」

纱英连珠炮似地继续说。

我被她的气势震慑,只能点点头。遗书里确实写了这些内容,不过我一心忙着处理筱田代理人的工作,并没有太留意那些内容。

「我一直在猜想,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会把荣治表哥唬得团团转,好不容易趁村山律师不注意偷偷复印了一份荣治表哥的『前女友名单』。你看!」

纱英拿出一张A4大小的纸张,放在桌上。

上面洋洋洒洒列了十几个女人的名字。

楠木优子、冈本惠理奈、原口朝阳、后藤蓝子、山崎智惠、森川雪乃、玉出雏子、堂上真佐美、石冢明美……

名单中还有跟荣治同样姓「森川」的女人,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不过上面名字写的是「雪乃」,看来并不是我眼前这个女人。

「你看这里。这个剑持丽子,就是你吧!」纱英指着纸上某处。

上面确实写了我的名字。

这件事本身让我有些惊讶。

只交往三个月的男人,我根本不好意思宣称是我前男友,假如要计算我前男友的人数,我通常不会把荣治算进来。

但荣治他似乎不管交往多久,一样觉得「大家都是我的前女友」。这一点让人感觉到他少根筋的个性,一方面觉得烦,但又有点好笑。

「有句话我不吐不快,所以宁愿缺席家族会议,特地到咖啡厅来找你。」

纱英带来的前女友名单上只写了名字。但她竟然能在这么大的咖啡厅里一眼就认出我,可能已经事先调查过我的长相。现在这个时代,只要逛逛SNS,就能找到一定程度的资料,对眼前这个暴冲型的女人来说,这点小事我想根本不算什么。

「其实我对金钱财产什么的一点兴趣也没有,家族会议我也觉得麻烦透顶。」

纱英忿忿看着我。

「我就是无法原谅你这种人。」

那个瞬间,她眼睛一亮。长相虽然依旧穷酸,但那小小的黑眼珠却让人感受到无可撼动的顽固意志。

「如果你是荣治表哥的前女友,那荣治表哥死了,应该很难过才对吧?但是你却当什么代理人还是律师的,打算靠这件事来赚钱。」

我可以看到纱英眼眶红热湿润了起来。但是她坚持在自己讨厌的女人面前绝对不能哭,拼命忍着泪。

听到纱英这番话,我一方面觉得在道义上她说的的确没错,可是回到自己的心情或感觉,又觉得不尽然如此。

荣治死了我虽然也难过。可是这跟我的工作或者赚不赚钱是两回事,两者好像是由不同引擎在驱动。面对荣治之死的悲哀,并不会阻止我从事与荣治之死相关的工作。

「不过工作就是工作。」

我给了她这个标准答案。

刑事案件中如果我担任被告的代理人,偶尔会遇到这种场面。

被害人或者被害家属,会痛骂我为虎作伥,竟然愿意为了那种坏人工作。

「这么亲密的人过世了,照常理来说,就算是工作,多少也会觉得有些抗拒吧?」

「这……这倒也是啦。」

我一边听着纱英的话,一边也觉得,自己的感觉确实不一般。

我可能跟一般人不一样,所以才能做出一般人办不到的工作。我并没有觉得自己这样很好,也无意因为个性如此,就想为自己开脱。

我也不会轻率地说纱英这种人太感情用事,其实我甚至有点羡慕她。

「这次轻井泽物件的点交,你该不会也想来吧?」

「物件点交?」我还摸不着头绪,反问了一句。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耶。」

纱英嘴上这么说,但好像因为自己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显得有些得意。她继续说:「下星期六要点交轻井泽的物件啊。村山律师的网站上有公告不是吗?」

纱英提出了这个相当实际的话题,我的脑袋瞬间切换,进入冷静思考。

「舒活法律事务所」的网站上确实刊登了接受遗赠者的财产点交日,也公布了召集前女友们的日程。

如果参加这场聚会,就可以获得轻井泽不动产的共有持分。

我根据地号查了一下大概的资产价值。土地跟建物加起来大约是一亿日圆左右。假如参加聚会的前女友有十个人,那么就是一人一千万日圆。扣除税金和手续费等实际变现之前各项支出,实收顶多也就是五百万日圆。

虽然算是一笔临时收入,不过担任筱田代理人、争取遗产当然更有效率,假如会影响到筱田这边的工作,我甚至觉得不去参加这场前女友聚会也无妨。

「我还没有决定──」

说着,我抬起头,刚好跟盯着我看的纱英四目相对。

纱英细长的眼睛让我忽然想起定之常董如蛇一般的视线。

平井副总经理似乎想要挑选我的客户为犯人。金治总经理看来吵嚷得夸张,不过如果再加把劲,要攻下他应该也不难。

这么一来,该担心的就是定之常董了。而现在,脑子看起来不太好使的常董女儿纱英就在我眼前。假如从她这里下手,或许能抓住常董某些把柄。

我小心地挑选用字。

「纱英小姐跟那些前女友不一样,您算是荣治的亲人吧。」

纱英的鼻子微微抽动。

很明显,纱英对荣治怀抱着超越亲戚关系的特殊情感。正因为是亲戚,所以无法跟荣治再拉近距离。因此不难想像她心中对我这种前女友的憎恨。

「轻井泽物件点交的时候,纱英小姐应该也会以森川家代表的身分参加吧?」

纱英露出惊讶的表情,显然之前并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但她马上接口。

「那当然啊,对那些玩弄荣治表哥的女人──不,那些跟荣治表哥多多少少有些缘分的女人,我得亲自跟她们道谢才行。」

我微微点头。

「那我也去。像纱英小姐这样的女人出现,很可能会被荣治的前女友嫉妒、攻击,这样我可不放心。」我脸不红气不喘地这么说。

「喔……这、这倒是,倒是没错。」

「我这个人很擅长吵架,要是有奇怪的女人找纱英小姐麻烦,我马上可以替你骂回去。」

「那、那太好了,就拜托你喽。」

纱英难敌我的攻势,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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