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能离开警署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是新干线和电车都停驶的半夜时分。
我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的经历。
关于前女友们的集会,在「舒活法律事务所」撞见的闯空门事件,跟津津井的唇枪舌剑,还有村山的死。
听说村山抽的那根烟滤嘴上涂了毒。警方并没有告诉我详情,不过能够在死亡后几小时之内就推定出毒物种类,可以推测可能是方便取得、容易找出来的常见毒物。
我是第一发现者,死亡时又跟他在一起,成了最可疑的嫌犯。
不过香烟盒上应该没有留下我的指纹,从我的随身物品和案发现场也并没有发现类似手套等任何能遮蔽指纹的东西。再加上是我联络警方,请他们来事务所。警方应该是在考量各种情况后,马上把我从嫌犯清单中移除。
警察为求保险,本来想任意将我拘留在署内,只能说他们找错对象了。
在亢奋状态下脑筋格外清楚的我,引用刑事诉讼法的条文和判例,还阐述了一番这种侦查手段之后假如在法庭上被查出属于非法侦查,将会让负责警官未来职涯走上何种穷途末路。我的长篇大论让侦察官听了很不耐烦。
尽管凭藉我过人毅力赢得了释放,但其实也等于我只身被丢在没有路灯、没有车辆的寒冬乡下马路上。
走投无路的我心想,叫辆计程车去车站前应该能找到饭店吧,打开手机正在搜寻计程车公司时,一辆车的车灯渐渐靠近,最后停在我面前。
前座的车窗降下,车窗里可以看到雪乃白皙的脸蛋。
「今天这么晚了,不如住我家吧。」
轻松的口气就像要邀约女性朋友到家里喝茶一样。
我先是摆出防备的姿态,担心可能是什么陷阱,但是我也发现,自己已经累到没力气现在去找饭店,遂决定恭敬不如从命,上了雪乃的车。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从后座问雪乃。
「是警察打了电话来。好像是为了求证你交代的事情吧。他们问了很多今天发生的事。不过听说之后还会有正式的侦讯。」
雪乃从前座轻轻转过头来回答。
警察应该还没有锁定犯人,停留在大量询问相关人员的阶段吧。
驾驶座上的是雪乃的丈夫,也就是荣治的表哥、纱英的哥哥拓未。
「我家很小,也没有特别豪华,如果有缺什么我可以出去买,请不用客气。」
他只说了这句话,就继续安静地开车。
虽然只有背影,不过可以看出是个平时有在锻炼身体的壮汉。
车里灯光昏暗,我试着凝神从后照镜偷看他的长相。果然,五官非常有运动员的样子,精悍结实。算不上英俊,硬要说的话算是马铃薯般的脸,不过有种亲切爽朗的气质。我可以想像他一定被雪乃牵着鼻子走,对她百依百顺。
拓未和雪乃家虽然位于不方便的郊外,但是并不像主人说的那样小。
这是一栋四方形的混凝土建筑,楼高一层,往左右延伸,是风格简练的现代建筑。跟荣治静养的老式洋楼相比,有种孤高清冷的气派。
荣治的别墅停滞在主人过世的那一刻,而拓未家正是繁盛热闹的时期。我不禁在心中两相对比,难掩惆怅。
英年早逝的荣治想必有许多遗憾吧。他带着什么样的意念而死?事到如今,我才忽然涌起这个理所当然的疑问。
打开中央的大门,玄关拖鞋处宽敞到足以让人在上面打滚,高一阶的屋内地板铺满大理石。屋里在明亮LED灯照射下,墙壁和地板都显得一片白。
套上蓬松柔软的拖鞋在走廊上前进,没有面对车道的那面墙是整片玻璃,从墙面的窗帘缝隙间,可以看到外面的庭院。
客厅的沙发是进口的高级厂牌,上面的四颗抱枕也都是有着美丽毛流的天鹅绒高级货,连通往庭院的便门前随意散落在地的外出拖鞋,也是知名品牌。
我听从雪乃的安排,在按摩浴缸里泡了澡。在泡澡粉香甜气味和雪白泡沫包围下,我呆呆地将身体沉进浴池中。
人死了,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接到荣治过世消息时,我心里一点恐惧跟悲伤的感觉都没有。
等我开始一点一点接触到荣治身边的人,才慢慢感受到荣治已经死了,也慢慢觉得难过──好像是这样吧。
可是当我亲眼看到村山的死,这才发现我对荣治之死的感觉,根本就像是玩具一样。村山痛苦狂咳的那张脸一瞬间闪过我脑中,我马上将那一幕阖上。
──你要替她好好好活下去。
村山临死之前,好像是这么说的。
「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说得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跟心里想的完全是两回事。
「那种破烂事务所,谁要啊。」
话一出口,眼泪忽然一颗一颗沿着脸颊滑下来。
我多少年没哭了?其实我已经想不起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
我就这样任由眼泪流下,半张着嘴仰望着白色天花板。
香烟上涂了毒,就表示这不是自杀也不是意外,而是他杀。我们进那间房间的时候,烟盒就已经放在办公桌上。这样看来,紧接在我们之前进事务所的人,也就是从事务所偷走保险箱的人物最可疑。
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所以第一次来到事务所的人也能轻易判断村山是个老烟枪。从桌上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在滤嘴上涂毒后再放回盒中。让下了毒的香烟烟头稍微突出纸盒外,村山很自然就会先去拿那根有毒的香烟。非常简单的犯罪手法。
问题在于,是谁偷了那个保险箱。
荣治的遗书原本遗失,最有利的无疑是金治夫妻。不过从当时金治的反应看来,不太像是受他的指使。
第二个可能得利的人是富治。虽然荣治的财产将全数归法定继承人金治夫妻所有,不过金治夫妻过世之后财产又会回到富治手中。可是我实在很难想像,一个在我面前高谈夸富礼,还说明他为何把财产转赠荣治的人,会设法取回这些财产。
金治的姊弟,真梨子和银治又如何呢?这两人原本就不是荣治财产的法定继承人。所以就算荣治的遗书消失,对他们也没什么正面影响。
那么定之呢?假如荣治的遗言执行后,由一个可能影响森川制药的人当上新股东,定之就头痛了。如果没有了遗书,他就不需要担心这种事。可是假如他不满意新股东的候选人,只要不断表示「我不承认你是犯人」就行了。再说,假如没有荣治的遗书,荣治名下的股份持分都会归在森川制药经营上与定之敌对的金治夫妇所有。定之理应不想看到这样的发展。
拓未呢?荣治死后最有利的其实或许是拓未。富治对经营没有兴趣,唯一的对手荣治消失后,他几乎等于已经坐上下一代森川制药领导人的位子。如此说来,偷走荣治遗书对他也没有特别的好处。
纱英呢?因为想把荣治亲笔写下的东西留作纪念?虽然听来荒谬,但纱英确实有可能这么做,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
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还是想不出答案。
小偷的目的也有可能是跟荣治遗书放在一起的其他那些文件。这么一来就完全不知道谁有嫌疑,只能举白旗投降了。
水温变冷了,继续这样出神想下去说不定会睡在浴缸里,我决定起身。
换穿好睡衣后来到客厅看看,雪乃正垂头坐在沙发上。本来就很白皙的肌肤,现在几乎已经超越了白,有些泛蓝。
那表情看来应该是在想事情,而且还是很严重的事。
我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正打算转身悄悄回自己房间。
「啊,丽子小姐你在啊。」
被雪乃发现了。
「我有事情想问你,方便吗?」
她叫住我。
我觉得跟雪乃之间应该没什么话题。不过毕竟她对我有一饭一宿之恩,我老老实实在雪乃正面的椅凳上坐下。
雪乃身穿睡袍,脂粉未施,但看起来还是很美,甚至比化妆时看起来更加清秀。
她眨着纤细的长睫毛,开口问道:
「请问你一月二十九日深夜在做什么?」
突然这么问,我一时答不上来。
「为什么问这个?」
我反问她,但雪乃丝毫不让步。
「别管这么多,你回答我就是了。」
这件事听起来好像已经遥远得像前世一样,一月三十一日我跟当时交往的信夫约会,拒绝他的求婚。我记得那天是星期天,所以一月二十九日是星期五。
「星期五晚上我应该在工作。」
「男人好像都会这么说。」
雪乃锐利地看了我一眼。
「虽然你是女人。」
她到底想问出什么?
我想起荣治去世的时间是三十日凌晨。一月二十九日深夜,也就是他过世之前。可是荣治在这之前很早就得了流感,她想问的或许跟荣治无关。
「那这是什么?」
雪乃递出手机,上面映出一张照片。
看来是用行动电话相机拍下的行事历。
「这是拓未的行事历,你看这里。」
雪乃指着一月二十九日星期五这一栏,上面写着:
『二十点,帝国饭店。剑持。』
我也忍不住「咦!」叫出声来,抬起头来盯着雪乃。
「这不是我!」
我嘶声否定,但听起来反而可疑。
「这姓氏确实少见,但日本少说也有几千个姓剑持的人啊。」
虽然这样反驳,但听起来实在很牵强。
雪乃斜眼看着我。
「但是我认识的剑持只有你一个人。」
她平静地说。
「你老实告诉我,我不会生气的。」
雪乃直盯着我。
那对水润润的眼睛虽然可爱,但我可不会上当。再说,我这辈子从来没看过嘴上说「我不会生气」而真的不生气的女人。
「不不不,真的不是啦。我那天在事务所工作。」
「但那天是星期五晚上耶?」
雪乃很明显在怀疑我。看上去大而化之,其实是个会因为丈夫外遇而烦心的人呢。
「以一般上班族的标准来说,星期五晚上或许大家会去喝一杯,但是在我们这个业界,这个时间还在工作是很正常的。通常每天都会工作到凌晨一两点,平常不可能早于深夜十二点回家。圣诞期间听说事务所周围都有圣诞灯饰,但我一次也没看过,因为灯饰十二点就会熄灯,我回家的时候都已经是一片漆黑。」
我快速地连一些无谓的话也交代了,听起来大概很像在找藉口吧。
她让我住在家里,说不定也是为了找机会逼问我这件事。
「其他计画都用原子笔写,只有这一条用铅笔写。我觉得很奇怪,才拍了下来,过一阵子我又看了一次行事历,发现被擦掉了。不觉得很可疑吗?」
原来真的有会偷看丈夫行事历的妻子,真是太可怕了,而且雪乃还一脸理所当然。脸皮如此之厚实在让我瞠目结舌。
「擅自偷看别人行事历本来就是不对的。你就不要搞这些小家子气的事,快点刷牙睡觉吧。」
我忍不住像个老妈子一样地说教。
雪乃低声说:
「这跟我也有关啊。最近我家经常接到无声电话,信箱里还会收到小刀呢。」
「我怎么可能做这么麻烦的恶作剧!」
我说得很笃定,雪乃也频频点头,似乎试图说服自己。
「也对,看来是我想太多了。」
她低声这么说。
「你报警了吗?」
雪乃摇摇头。
「还没有。如果随随便便通知当地的警察,可能会影响到森川家的风评。」
不难想像,嫁进大企业创业家族后,不可能因为丈夫外遇或者外遇对象的恶作剧而随便大惊小怪。
「这件事拓未知道吗?」
「我没告诉他。他几乎都待在东京,我想他也没发现。」
雪乃说,轻井泽盆地里有一间森川制药的大工厂。刚结婚的时候拓未经常去工厂,所以在靠近工厂的这附近买了新家。
不过最近他说要为了准备新药上市经常去东京,一去就是几天不回来。
「我再问你一次,这里写的剑持不是丽子小姐吧?」
雪乃挑着眼直盯着我。
「拜托,太离谱了吧!这个剑持不是我。你如果不方便报警,那也可以雇用侦探调查啊。我要去睡了啦!」
不顾自己寄人篱下的立场,我大步走回房间,呈大字形躺在加大双人床上。
我反刍着雪乃的话,一边回想起拓未那张马铃薯脸。他看起来人很老实,不像是花心的人。不过想想拓未敏捷的行动力还有全身散发出的庞大能量,也可以知道他其实相当有野心。而奇妙的是,一个对工作充满热情的男人,确实会吸引女人接近,也自然而然会多了不少外遇的机会。
但是都这个年代了,还会有女人搞打无声电话、在信箱放小刀这么老派的恶作剧吗?
他真的外遇了吗?
拓夫行事历里被消除的约会。
帝国饭店、剑持──
几个词汇无意识地浮现在我脑中,这个瞬间,我感受到一股彷佛雷击的震撼。
说不定真有什么。不,也可能是单纯的巧合?
但是我这个人念头一起,不确认清楚就不会善罢甘休。
我传了一封邮件给熟悉的征信社。
把行动电话放在身边,身体渐渐被吸进床里,慢慢沉了下去,不知不觉中陷入深深的睡眠中。
2
睡觉真是件好事,前一天附在我身上的恶灵彷佛全都甩得一乾二凈。
在柔软蓬松的床上睡个一晚,隔天就能完全重拾活力。
吸进一大口轻井泽早晨清冷的空气,觉得头脑清醒了许多,雪乃准备了有焦脆培根、面包卷、奶油炒蛋的正统西式早餐,我也津津有味地吃光,还细细地品尝了餐后咖啡。真得好好感谢自己骨子里如此乐观、不在一件事上纠结烦恼的个性。
我打理好自己后,拓未开车送我到轻井泽车站。连没必要跟来的雪乃也一起上了车。他们送完我后要绕去警署接受侦讯。听说昨天晚上朝阳已经先接受了侦讯。昨天跟村山见过面的人大概都会被问话吧。
现在警方应该正在确认我昨天搭的新干线预约状况,也跟我前往宅邸时搭乘的计程车公司求证。
搜集愈多供述和证据,就愈能证明我供述的正确性,为了洗刷杀害村山的嫌疑,我当然希望警察能严密求证。
我爬上月台,等着搭乘新干线,高原地区二月冷冽的空气打在我脸颊上,时间还很早。月台上的人三三两两。哒哒哒,我听见有脚步声快速接近,有人从后方叫住我。
「请问是剑持小姐吗?」
转过头,身后站着两个身穿西装、外面罩着长版西装外套的中年男人。一个是光头,另一个是接近小平头的发型。
两人身高都不算高,但是胸口厚实,看起来应该练过什么武术。
「这是我的证件。」
小平头那位先出示了警察证。
我稍微睁大了眼睛,将视线移到另一个光头男人身上。于是光头男也不太情愿地取出警察证,掀开封套亮在我眼前。
这两人昨天侦讯时都没有出现过。
「长野县警的刑警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很小心地挑选字句。
我没有对村山做任何事,所以不管对方问什么,我应该都能坦荡回答。
「您回东京之前有几件事想再追问,方便跟我们回署里一趟吗?」
我有股不祥的预感。假如有事要追问,大可打昨天侦讯时我留下的电话号码问我。像这样特意跑一趟,一定是担心联络之后我可能会躲起来。
换句话说,现在警方已经开始怀疑我,而且情势对我来说相当不利。
「要问什么可以在这里问。」
我清楚表明了态度。直觉告诉我,如果跟他们回警署,事情会变得很复杂。
两个刑警迅速交换了视线,彼此透过眼神沟通了一下。他们可能听说我昨天在警署接受侦讯的状况,知道我对警察来说是个难缠的家伙。
「那么我们就在这里简单请教几个问题。」小平头先开了口。
我一边回想着村山死前的事,做好准备。但是接下来的问题却出乎我意料,而且还是个似曾相识的问题。
「一月二十九日深夜到隔天三十日凌晨,您人在哪里、在做什么?」
昨天刚跟雪乃说过这件事,我马上就能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回答得太快又显得很不自然。
我翻开自己的行事历,假装想了想。
「我看看,那天是星期五……我在工作。人在东京丸之内的法律事务所里。」
刑警继续追问,有没有人能证明,还有那个人的联络方式。
我回答警方,我跟同办公室的后辈古川一起工作到深夜。两位刑警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他们深呼吸一口气后,小平头问:
「剑持小姐是不是以犯人代理人的身分,参加了杀害森川荣治先生的犯人选拔会?」
我倒吸了一口气。消息是怎么走漏给警方的呢?明明应该严格保密,外行人做事就是这样不牢靠。
但是我马上恢复淡然表情。
不能被看出破绽。
「工作上相关的内容,包含我是否接受案件的委托,请恕我无可奉告。」
小平头和我的视线在空中相交。
「你们应该也很清楚吧,基于职务上的保密义务,我什么都不能说,你们也没有任何能逼问我的权限。如果真要我说,先去法院申请拘票再说。」
月台广播响起,告知新干线即将进站,新干线伴随着轰声滑进月台。
我转身背向刑警,踏进新干线中。
背后传来一声怒吼。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我只转过头去,看到那光头涨红了脸。
「这样好吗?只因为是律师,所以为了赚钱什么都干吗
?」
听到这句话我感觉到自己丹田开始炽热燃烧。
当然什么都干。
有什么不对吗?
警察拼命追捕罪犯,跟律师拼命保护客户,有什么不一样?
不知不觉中我整个身体都转了过来,隔着新干线车门入口面对两个刑警。
「那当然。」
看着光头刑警的眼睛,我笃定地这么说。
「因为这就是我的工作。」
发车的音乐响起,新干线门用力关上。
我再次背向刑警往前走,来到自己的座位。
感受着新干线的震动,深吸了一口气。
事情愈来愈麻烦了。
看来犯人选拔会的消息不知从哪里走漏了出去。而且过去因为「森川荣治因病去世」而没有立案的警察,现在终于开始行动。
荣治的死亡时间应该是一月三十日凌晨。警方会询问一月二十九日深夜到三十日凌晨的行动,应该是在确认荣治他杀的不在场证明。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偏头不解。
从死亡诊断书也可以清楚看出,荣治是病死的。当然,刻意让他传染流感致死也是一种杀人。不过原本就已经很忙碌的警察,特地重新翻出病死案件,以命案角度来处理实在太不自然。
我猜想可能出现了什么新资讯,迅速浏览了一下网路新闻,但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报导。
──现居于长野县小诸市的五旬男律师死亡。体内侦测出毒物。警方正在搜查是否有他杀嫌疑。
只看到一则短短的报导。
一瞬间,村山扭曲的侧脸、痛苦咳嗽的声音,还有蜷曲的背影出现在我脑中。
我甩甩头,想甩掉这些残影。感觉有点头痛。但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我按着太阳穴,强迫脑子开始运作。
假如警方知道我的资讯,应该跟昨天村山的死亡事件有关。我回想自己昨天跟警察说的话,我只交代了发生的事,并没有提到任何关于荣治的消息。
其他跟警方接触过的人,大概只有昨天晚上接受侦讯的朝阳而已。
朝阳是不是对警方说了什么重要的事?
我忽然想起委托人筱田。我本来应该跟委托人告知目前的状况,等候他的指示。但是现在直接去见筱田太危险了。警察似乎觉得我可能知道杀害荣治的犯人。说不定他们会请求警视厅协助,跟踪来到东京的我,找出我的委托人。
最好也不要传邮件或打电话。假如警察声请扣押,跟刑警接触后第一个联络的人一定会受到怀疑。
该怎么样才能保护委托人呢?我真的抱起头苦思。从昨天开始接连被卷入事件中,现在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这时车里传出快要到达高崎车站的广播。
广播声音听起来格外殷勤。听着这声音,我心情渐渐平静。我慢慢抬起头,深呼吸了几次。
没事,我是剑持丽子。
怎么能输给这点小事。
新干线渐渐开始减速。车窗外已经可以看见高崎车站的月台。
回轻井泽找朝阳谈谈吧。
现在我能做的,也只有尽量搜集资讯、掌握现况。
我拿好行李,一停车便站起身。
我折返轻井泽,在快要中午时来到朝阳工作的信州综合医院。不知道朝阳今天有没有上班,但我不知道她家住哪里,也没有她的联络方式,只能到工作地来找她。
我在医院一楼的综合柜台递出名片,对方表示现在是午休时间,朝阳人刚好不在。
在柜台中年女性的建议下,我穿过医院中庭,坐在晒得到太阳的长凳上等朝阳回来。
说是中庭,其实这里有好几条走道可以连接到医院外部,通风很好。两旁种着各式各样的树木,几乎覆盖着整条走道,但是每根树枝上现在都不见绿意。
前方十公尺左右的走道上,可以看到一个年轻男护理师慢慢推着轮椅,上面有位老太太腰弯得极深。看着洒在这两人身上的柔和光线,好像在告诉我,这个世界正在和平地运转。
无论我个人再怎么忙碌奔走,对这个世界的影响甚至不及一丝微风。这样一想,我忽然觉得心情轻松不少。觉得肺部吸进充沛的空气,得以舒畅伸展。
我回到医院里,在商店里买了咖啡后又回到长凳上。悠闲地坐了一会儿,终于感觉自己又恢复到平时的我。恢复状态后,自己短暂瞬间的仓皇动摇看来又是如此不可思议。
等我慢慢喝完咖啡后,朝阳出现了。应该是柜台的女员工告诉她我在这里。看看手表,距离我到医院差不多过了三十分钟。
「久等了。」
朝阳对我弯嘴一笑。那张向日葵般的笑脸,顿时照亮了四周。
「丽子小姐,竟然是你先来找我呢。」
她这语气就彷佛预期到一定会跟我再见面。
「我想这件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会全部告诉你。」
当我询问她在警局的供述内容时,朝阳先是这么回应。
「其实我也很想去找你。」
我偷偷看了一眼跟我并肩坐在长凳上的朝阳侧脸。日晒后的健康肤色,在眼睛下方还是形成了淡淡的黑眼圈。
「我负责了荣治的遗体护理。遗体护理就是替过世的死者清理身体。」
朝阳开口娓娓道来。
一月三十日清晨八点,没有值班的朝阳在家里被滨田医生的电话叫醒,接到荣治的死讯。朝阳是负责照顾荣治的护理师,她马上赶往荣治家。当时现场还有滨田医生和真梨子以及雪乃。
「滨田医师确认了荣治的死亡后,马上回医院开立死亡诊断书。之后医院派了车来,荣治的遗体也被送到医院。我在医院里替他做遗体护理。」
朝阳表情僵硬,盯着自己膝盖。
遗体护理这个词汇说起来好听,实际上必须清理死者胃部内容物和排泄物,在肛门塞好脱脂绵等等,想必不是什么乾净漂亮的工作。
朝阳跟荣治交往到他死前。面对自己恋人的遗体,到底要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才有办法做这些事呢?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一阵悚然。我想起在森川制药时纱英说的那句话。
──这么亲密的人过世了,照常理来说,就算是工作,多少也会觉得有些抗拒吧?
对朝阳来说,这就是她的工作。我是律师,她是护理师。她也只是在执行她的工作。
「我能替荣治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朝阳的声音听来有些颤抖。
「可能有人会批评我公私不分,但我很仔细地替他擦拭身体,比平常都还要用心。当时我在一般不太会发现的地方、左腿内侧根部发现针孔。」
「针孔?不是治疗时留下的痕迹吗?」我打断了她。
「不。」朝阳摇摇头。
「没有治疗会在那种地方注射。我觉得很可疑,告诉了主治的滨田医生,结果还是不知道那是什么针孔。」
我偏头沉思。假如有那种痕迹,通常不是会因为有「他杀疑虑」而送去解剖吗?我针对这一点问朝阳。
「因为法医不够,日本的尸体经过解剖的比例还不到百分之一。」
不到百分之一,跟日本刑事审判上被告人被判无罪的机率差不多。足见这个数字有多令人绝望。
「能够简单完成的检查全都做过了,最后还是无法判定出死因。所以就算真的解剖,能找出死因的机率也很低。滨田医生说,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无端去扰乱遗属的心情,或者伤害荣治的身体。」
「是这样吗……」我坦白地说出自己的感想。
作为一个专家,我认为他不该说出这种情绪性的发言,应该彻底调查清楚才对,假如是我应该也会这么做。
朝阳紧握着拳头。
「我当时并没有接受,跟滨田医生交涉过好多次,但他根本不听我的。所以我偷偷拍下有针孔痕迹的照片。本来想马上去报警,可是被滨田医生强烈阻止,完全无法行动。」
朝阳跟身体不好的妈妈两个人同住。为了支撑家计,她日以继夜从事护理师工作,但因为不是正式职员,薪水并不高。没想到成为荣治专属护理师后在滨田医生的安排下,成了正式职员。
说白了,她就是被滨田医生威胁,如果随便声张,不但会回到非正式职员的身分,还可能会被赶出医院。可能是因为即将要选新院长,想要避免自己负责的患者不自然死亡,对自己的经历造成瑕疵。
话说回来,如果是我,就算受到这种威胁应该还是会去报警,甚至可能会以此反过来威胁对方。朝阳不像我属于攻击型,而是防御型的人,所以面对威胁虽然可以退缩忍耐,却不擅长反击。
「但昨天晚上我们不是因为村山律师的案子接受警察侦讯吗?刑警明明就在我眼前,再也不可能有这么好的机会,现在不说,我就不配当护理师还有荣治的女友,于是就把刚刚那件事告诉警方。」
趁着还没退缩前,她将有针孔的照片交给警方。
我盯着朝阳亲切的圆脸直打量。
我实在相当佩服。胆小鬼也有胆小鬼的奋战方
式。不同于不管谷底有多深都毫不犹豫跳跃的我,尽管她个性胆小,还是勇敢地跨出了那一步。
「了不起,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呢。」
我轻抚着几乎要哭出来的朝阳背后。
「因为荣治遗体上发现了诡异的针孔,所以警方才开始行动。」
我在脑中反刍朝阳告诉我的事。留下奇妙遗言让世间闹得沸沸扬扬,在这种状况下,假如遗书的主人身上有可疑痕迹,那么反应迟缓的警方开始侦查也不奇怪。
但就算如此,警方又是如何得知我以代理人身分参加犯人选拔会的消息?
我也不能质问快哭出来的朝阳。
「对了,你刚刚说本来打算去找我,那是什么意思?」
我试探着问。
朝阳抬起头。
「丽子小姐,我想拜托你跟我一起找杀害荣治的犯人。」
「我们来找犯人?」我反问她。
「对,荣治真的是死于流感吗?那针孔看起来还很新,我想一定有其他理由。」
我满心困惑。
我以代理人身分参加犯人选拔会的前提是荣治死于流感。就算犯人选拔会实际上是高层的「新股东选拔会」,万一知道死因并非流感,那影响可大了。
假如荣治死于其他理由,这么一来,找出荣治死因真相跟我原本该做的工作刚好背道而驰。
尽管如此,她还是向我提了这件事,这是不是表示朝阳并不知道我是参加犯人选拔会的代理人?那么向警察泄漏这件事的就不是朝阳了。
光是知道这一点就是很大的收获,但总不能因为朝阳对我掉眼泪,就答应帮她找犯人。
「你不是已经都告诉警方了吗?那警方应该会抓到犯人吧。」
我随便搪塞两句,想带过这个话题,不禁佩服起自己的反应。
朝阳睁大眼睛,紧抿着嘴。看起来像是终于痛下决心。接着她缓缓开口。
「刚刚警察来过,把滨田医生带走了。因为我把一切都说出来了。离开办公室时滨田医生狠狠瞪着我,他发现我把针孔的事说出去了。警方释放滨田医生后,医院一定会开除我。」
朝阳在膝上紧握着拳。
「当然这我早有心理准备,也无所谓,但是都被开除了最后还是不知道荣治死亡的真相,那我不是白被开除了吗?」
说着,她看着我笑了起来。
我渐渐自觉到,自己对朝阳的笑脸一点抵抗力都没有。
刚刚被刑警们逼问时,我明明强硬地反驳,但是像她这样对着我笑,我就觉得即使违背自己的职责也想帮她。就像北风和太阳的童话一样。
可是我总不能放弃工作背叛委托人。
我终究还是打消了念头。
「等等,你刚刚说白被开除了。这在经济学上叫做『沉没成本』。即使现在撤退,所有投入的费用也无法收回。如果不撤退,继续投入资金和劳力,只会增加损失而已。然后为了弥补这些回收不了的损失,又会产生损失,这在心理学上叫做『协和号效应』。」
我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朝阳则笑咪咪地看着我。
「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我的意思是被开除这件事你就快点死心吧,比起找犯人,不如快点找工作。」
朝阳忍不住噗嗤一笑。
「丽子小姐一直都很保护委托人,这样我觉得你很值得信赖。」
我一愣,马上反问:
「你这话什么意思?」
「丽子小姐以代理人身分参加了犯人选拔会吧。」
朝阳挑起眉看着我。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立刻反问。
我很好奇朝阳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因为丽子小姐和富治先生说过这件事啊,在荣治家客厅里。」
我忽然想起昨天发生的事。
当时我们还在等雪乃。富治过来找我说话,我也下意识地回应。在荣治家里,旁边有富治和纱英,所以一直觉得自己在跟森川家族的人对话,而我忽略了当场还有朝阳这个外人在。
我对自己的粗心感到错愕。
「所以告诉警方这件事的……」
「是我。」
朝阳不以为意的坦承。
「这都是为了解决案件啊,所以我把昨天看到的听到的都说了。不过我不知道丽子小姐的委托人是谁,警方当然也没有掌握到这一点。」
我轻轻闭上眼睛,回顾昨天一天的经过。在朝阳面前我确实没有表现出让人知道委托人是谁的举动。
假如荣治之死真的跟针孔有关,那么很明显人就不会是筱田所杀,就算我说出委托人是筱田,这倒也无妨。但最糟的情况是荣治的死因被判定为流感,又被发现筱田是委托人。这么一来筱田很可能受到刑事处罚。
「我希望丽子小姐能帮忙找犯人,但并不是叫你免费帮忙。」
朝阳松开拳头,双手十指交握。
「即使发现真凶,也不要把荣治的遗产给他。我也会帮忙让丽子小姐的委托人拿到遗产。荣治在遗书里提到『将我所有财产赠与杀了我的犯人』,『并不希望犯人接受刑事处罚』,但我正好相反。我不希望犯人拿到一毛钱,也希望犯人能确实接受刑罚赎罪。」
我直盯着朝阳在冬阳照射下的侧脸。她浑圆的眼睛就像满月一样美。
「如果我拒绝呢?」
「那我就会在网路上散发谣言,说『剑持丽子是帮助杀人狂夺取被害人遗产的黑心律师』。」
我听到自己口中自然地发出「哈哈哈」的笑声。
「知道了啦,我帮你就是了。但是你一定要帮我──不,帮我的委托人拿到遗产喔。」
听到我这么说,朝阳绽放笑容:「太好了!」张开双手向我飞奔而来。
「干嘛啦!不要这样!」
我跟朝阳两人推推拉拉地,暗自在心中碎念,真是败给这张笑脸了。
3
那天晚上,我跟下班后的朝阳会合。
「哇,网上竟然已经有懒人包了。」
坐在朝阳开的小型汽车前座上,我一边滑着平板一边感叹。
「说是留下神秘遗言而死的富家少爷森川荣治,他的法律顾问被杀、遗书被窃。我经常觉得奇怪,警方嘴上说侦查不公开,面对媒体却话多得不得了。」
讨论过后,我们决定前往雪乃家。
要找出死因,必须先了解发现遗体时的状况。荣治遗体的第一发现者是真梨子和雪乃。这两个人中当然是对雪乃比较开得了口询问。
一到雪乃家,我马上注意到停车场里没拓未的车。一边担心可能没人在家,一边按下门铃,等了一会儿,听到「哪位?」的回应声。
是雪乃有点怯懦的声音。
大概就像雪乃所说拓未经常外出,大概今晚也不在吧。在这种时间有意外的来客,也难怪她会有所警戒。
「雪乃小姐,不好意思。我是剑持丽子。出了点差错我没能回东京,能让我再住一晚吗?」
我大大方方地说出这个厚脸皮的要求。
「啊……丽子小姐?啊,真的是你。」
雪乃可能是从玄关的对讲机用监视镜头确认来者真的是我,她很快就打开玄关门。发现不只我、朝阳也在,她显得有点惊讶。
晚上站在玄关说话也很奇怪,所以她虽然满心狐疑,还是让我们两人进了屋。
我熟门熟路地走向客厅,放松地坐在沙发上喝着雪乃泡的香草茶,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
「那……你今天是……」
雪乃视线游移,充满疑惑。
坐在沙发上的朝阳姿势依然端正。她先轻轻点头致意后才开口。
「突然来打扰真不好意思。我们今天来,是想确认荣治的死因。能不能告诉我们荣治过世时的状况?」
雪乃的表情瞬间笼罩上一层暗云。
「雪乃小姐跟真梨子太太是最早发现荣治过世的人吧?」
朝阳说罢,雪乃点点头。铁青的脸色加上原本白皙的肤色,让她看起来简直像个幽灵。
「当时是什么样的状况?」
「你问我什么样我也说不上来。」雪乃皱起她纤细漂亮的眉形。
「本来以为他在睡觉,走近一看,一点动静都没有……我把手放在他脸上方,发现他没有在呼吸。用手背碰了碰他,那个时候他身体已经冷透了,我吓到整个人往后退──」
「那时候真梨子太太的反应?」我打岔问。
雪乃露出不高兴的表情瞪着我。
「我怎么会知道,我根本吓到自顾不暇了啊。」
这口气像在怪我「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一般男人如果看到雪乃这种冷淡态度,一定会吓到手足无措,开始频频道歉:「对不起啦雪乃。」不过这点小事可吓不到我。
「当时是一月三十日几点?」
「应该是早上七点左右。」雪乃小心地挑选用字。
「那么早的时间,你去找荣治做什么?」我交抱起双臂。
「你问这个做什么?」
雪乃回嘴反击,看起来像
在争取时间思考该怎么回答。
「别管这么多,你先回答我就是了。」
我断然坚持。雪乃用手掌遮着嘴显得很震惊,就像一辈子都没有被人这样严厉命令过一样。
「这、这是因为……」
尽管有些犹豫,雪乃还是开了口。
「荣治之前不是办了一场三十岁的庆生会吗,关于发给来宾的谢卡,我婆婆说要跟我商量。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就被她叫去了。」
看着嘟嘟囔囔的雪乃,我觉得自己像个老师,正盯着成绩不好的学生。
雪乃似乎不太擅长说谎。可能正因为她笨拙、不会说话,才散发出一种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神秘气息。我想很多男人就是拜倒在这种气氛之下。
雪乃确实知道些什么,而且在隐瞒那件事。
我本来以为顶多只能从雪乃这里确认发现遗体的经过,并没有过多的期待,没想到竟然有意外的收获。
我用眼神向朝阳示意,朝阳点了点头。
「有件事我想让你知道。」
她开始说明在荣治左腿内侧根部发现针孔,有他杀可能的事实。
这时雪乃的反应有点奇怪。她睁大了细长的眼睛,但那眼睛只是睁开着,却空洞得好像没有映入任何东西。她将视线落在自己放在膝上交握的手上。那双手正在微微地颤抖。
我看着她,忽然有点同情。我之前负责某个刑事案件时,也看过相同的反应。记得那是嫌犯听说共犯被捕时的反应。努力想抑制情绪、竭力保持平静,却更凸显出涌现的情感有多强烈。
大概经过几分钟的沉默。雪乃突然把头转向我。
「是我杀的。」
朝阳和我面面相觑,同时发出惊叹:「啊?」
我确实判断她可能知道些什么,但这样的发展倒是在我意料之外。
「雪乃小姐,你怎么会……」
朝阳的声音在颤抖。朝阳是经常出入森川家的护理师,事件发生之前就认识雪乃。可能因为如此她才会更惊讶。
雪乃摇摇头,像是想甩开某些念头。她漆黑的头发有一束落在额头上,看起来格外性感。
「荣治打了强肌精Z,死于副作用。但那都是我的错。」
「强肌精Z?」朝阳瞪圆了眼睛。
这个单字听起来好耳熟。
我开始在脑中搜寻,终于找到了目标。
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我参加犯人选拔会之前查过的资料。
森川制药预计上市一款从基因等级加强肌肉的新药。所以这种新药有副作用?
「都是因为我,荣治才会替自己注射强肌精Z。」
雪乃颤声开始说明。
雪乃跟荣治分手、和拓未结婚后还是偶尔会去荣治家。
看到苦于忧郁症的荣治她觉得很难受,所以想要保持距离,但终究还是放不下他。可是既然自己抛弃荣治跟拓未结了婚,也觉得没脸再见荣治。
于是雪乃会在清晨偷偷潜入森川家看看荣治。荣治会服用安眠药就寝,所以一大清早他通常还没醒。因此雪乃就这样没被荣治发现,偷偷观察他的状态,稍微打扫屋子后再回自己家。
幸好屋子平时都不会上锁,巴克斯跟雪乃很亲也不会吠叫。
这是她无法告诉任何人的每天例行工作。
「我心里有种罪恶感。荣治罹患忧郁症后我就跟他分手。大家说的没错,确实是我抛弃了荣治。」
每天早上去看看荣治、打扫清洁,就好像能稍微缓解这份罪恶感。
确实,荣治也对好友筱田说过,早上起来会发现房间里东西的位置跟前一天晚上有些微不同。看来那都是雪乃动的手。
不过一月三十日清晨,雪乃跟平时一样偷偷潜入家中,却发现荣治的样子很奇怪。
棉被乱成一团,荣治手里拿着针筒。
走近一看,那是强肌精Z的针筒。雪乃完全没有接触森川制药的经营,但是强肌精Z针筒的形状很特别,针和握持部分都比一般来得粗,媒体报导中经常会出现针筒外观的照片。
雪乃马上知道荣治替自己注射了强肌精Z。
继续走近观察荣治,发现他已经没有气息。
「他是自己打的吧?为什么说是你的错呢?」
我提出疑问,雪乃露出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
「跟荣治分手时,我实在说不出原因是他的忧郁症,所以告诉他『我讨厌没有肌肉的男人』。之后我马上又跟有锻炼身体习惯的拓未交往,听说他曾经感叹『男人没有肌肉果然不行』。」
内情比我想像的更愚蠢,我相当惊讶。
朝阳打断她,也补了一句:
「他跟我开始交往时也说过,『我没有肌肉,你不介意吧。』原来是这个原因。」
「欸,不可能吧,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可能因为有没有肌肉而……」
我插了嘴,但是雪乃和朝阳两人都一脸认真,我也无法再说下去。至少荣治应该是认真为此而烦恼的吧。
总之,雪乃对此觉得自己有责任。她本来对荣治就有一份罪恶感,可能再小的事都会觉得是自己的错吧。
平时潜入屋里大约十分钟左右就会离开的雪乃,这一天陷入了恐慌,在荣治身边仓皇来回。
一会儿后,约好跟荣治见面的真梨子来了,刚好撞见雪乃。
看到荣治的状态,真梨子也陷入恐慌,不过她的恐慌是因为另一个原因。
强肌精Z是丈夫定之常董苦心推动的计画,但实质上推动这个计画的是儿子拓未。真梨子虽然也没有参与森川制药的经营,可是透过定之的转述,她也听说了拓未在这个案子上的表现。
一旦荣治之死被公开,知道强肌精Z有高致死率的副作用,那么不只定之的立场堪忧,也会影响到拓未的未来。
真梨子以此说服雪乃,企图隐瞒这个状况。
所幸荣治罹患了流感,只要把针筒解决掉,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死于流感。真梨子要雪乃把针筒处理掉,叫来滨田医师。
然后滨田医师开立了死因为流感的死亡诊断书,这件事就算顺利解决。
「你没有想过可能会留下针孔这件事吗?」
雪乃的回答听起来也像是藉口。
「乍看之下荣治身体上没有明显的伤痕,所以当时我心想,只要解决掉针筒应该就不会有问题。我那个时候也没有余力再脱掉他衣服确认。」
雪乃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会自己去告诉警方的。」
乾脆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已经看开。
「今天早上警察来问话时,我实在说不出口。万一确定强肌精Z有副作用,就可能会停止开发、延期上市。这么一来就会影响到拓未的工作。」
站在雪乃的立场,这确实是个大问题。到底该揭露前男友去世的真相,还是维护丈夫的工作?
「但是如果让真相不明不白,荣治一定会死不瞑目吧。我不想再对不起荣治了。」
雪乃眼角湿润。我很自然地从桌上的面纸盒抽出一张面纸递给她。
雪乃用面纸按着脸,笑着说:
「这里比较像你家呢。」
隔天上午十一点,朝阳跟我在警署的停车场等雪乃。
明明住在一个不能没有车的地区,雪乃却没有驾照。不难想像她这种柔弱有多么容易吸引男人。
「雪乃能不能好好说清楚呢?」
听到我这样低声说,朝阳点点头。
「我想不会有事的。雪乃这个人好像比她外表看起来更柔弱,但其实只是看上去如此,这个人骨子里还是挺坚强的。」
确实,纱英好像也说过一样的话。说她看似柔弱,其实是个任性自私的人。
「不过假如荣治真的死于强肌精Z的副作用,那意外死亡就表示没有犯人了吧?」
朝阳似乎在担心我犯人代理人这份工作。
「对啊。假如不是他杀,那遗产就会进国库。但是对森川制药的高层们来说,森川制药的股份进了国库会很麻烦。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一个好沟通的人继承,更能确保经营上的稳定。我大概会从这个方向来说服他们吧。」
金治总经理和平井副总经理都已经投票给我。再来只要说服定之常董就行了。
万一因为这次的事让外界知道强肌精Z有严重副作用,那么森川制药的股价一定会再度暴跌,对推动强肌精Z开发的常董派是一大打击。而且要是被发现定之常董的妻子真梨子跟隐瞒副作用有关,还会发展为追究定之常董责任问题的局面。
就结果来说,定之常董跟其他两阵营相比,势力将会减弱。反正只要有好结果就行了。
「但我总觉得有点奇怪。」朝阳偏着头。
「荣治他身体状况很不好,连三餐都没办法好好吃。假如就这样放着不管他也很可能会死。就算再怎么想长肌肉,真的会在这种时候特地打肌肉增强剂吗?」
这么一说确实没错。我没看过这几年的荣治,也无法具体想像荣治身体糟到什么地步。不过对于近在身边照顾他的朝阳来说,
或许很不自然吧。
「那种药原本就是针对肌肉衰退的老年人而开发。荣治可能是感觉到自己体力不断下降,有了危机感吧。」
我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其实也不怎么踏实。
坐在前座,我手托着腮陷入沉思,忽然一阵「咚咚咚」猛敲车窗的声音,让我吓到差点跳起来。
我这个人惊讶的时候往往不会出声,只会无言地僵住身体。
望向外面,一个脸色很难看的男人正从窗外看着我。
是富治。
我这才安心地吐了一口气,打开车窗。
「可以不要这样突然敲车窗吗?很吓人耶。」
我劈头就先对他抱怨。
「我远远就跟你们挥手,但你们两个人都没发现啊。」
富治说他刚好今天早上结束侦讯。除了村山,他也被问到关于荣治的事。
「你们呢?丽子小姐不是已经回东京了吗?」
我告诉他自己决定跟朝阳一起找出荣治的死因,还有昨晚听完雪乃的话后就这样在她家住了一晚等等。
这时富治表情一变。
「既然如此,那我也有话要告诉你。」
他先是环顾了周围一圈。
这时结束侦讯的雪乃刚好从警署入口走出来。
「等一下你们方便到荣治的别墅来一趟吗?我们在那里谈吧。」
「要说什么就在这里说吧。」
我果断地这么说。我不喜欢这样浪费时间。
富治侧眼看着逐渐接近的雪乃。
「这事雪乃小姐不在场比较方便说。希望只有丽子小姐和朝阳小姐两个人来。」
小声留下这句话后他就快步离开了。
雪乃一脸狐疑地坐进后座。
「咦?富治先生有什么事吗?」
但她好像也不是真的想知道,没有继续多问。
送雪乃回家后,我们直接前往荣治的别墅。
雪乃家和荣治别墅只有徒步五分钟的距离。开车的话反而因为道路的规划,比走路更花时间。这种距离也难怪雪乃能每天早上都去荣治家。
可是站在荣治女友朝阳的立场,住得这么近的前女友雪乃定期来探望荣治,心里应该很不是滋味吧?朝阳不像纱英,应该不会主动涉入女人间的纠纷、与人相争。她看起来是个想避免争端的人,又具有包容力,或许心里并不以为意?
已经先回到别墅的富治,打开了客厅的暖气等着我们。
我抢先占好客厅里看起来最舒服的天鹅绒布面沙发。朝阳依然挺直着背脊,坐在末座的椅凳上。
「所以你要跟我们说什么?」
富治听了我们问题,右手抚着下巴说道:「这是夸富礼啊!夸富礼。」
我记得夸富礼是文化人类学者富治的研究对象。
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我觉得很奇怪。
「你觉得荣治的遗书有什么意图?」
富治直盯着我的脸。宛如身体不佳的斗牛犬长相依然没变,不过圆亮的眼睛里却有着清澈且知性的光芒。
我立刻在脑中回忆起荣治的遗书内容。
将我所有财产赠与杀了我的犯人。
这是我对犯人的复仇。
给予就等于剥夺。
「你是指,荣治对犯人设下了夸富礼的圈套?」
富治听了点点头。
「只有这个可能。我曾经跟荣治聊过夸富礼,所以荣治也很清楚知道这个概念。」
富治的声音里充满自信。
「夸富礼是指送出让对方无力回礼的礼物,藉此击败犯人。躺在病床上的荣治也只有这个方法能复仇了。」
「嗯……」我打断他。
「可是夸富礼是在多次彼此馈赠之后,内容渐渐贵重对吧?跟这样一次给出大礼感觉不太一样啊。」
富治满意地微笑。
「不愧是丽子小姐,问得好。」口气听起来就像是在大学里上课。
「但这样才好啊,先给对方一个无力归还的大恩情,让罪恶感和歉疚侵蚀对方的精神,这就是夸富礼的本质。」
我偷看了一眼末座的椅凳,朝阳整个身体朝向富治,听得很认真。
前天富治在这里说起夸富礼时朝阳也在场,她应该也了解这些内容。
「假如对自己有恩的人活着,总会有机会报恩。但如果像这次一样,对自己有恩的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根本无法偿还,接收到恩情的人等于被卷入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争当中。这样一想,遗书真的是最适合设下夸富礼圈套的型态呢。」
理论上来说不是不可能。但是真的有可能只因为这种概念上的理由,就引发让这么多人卷入的大事件吗?
我脑子里还在思考这些时,身边的朝阳开了口。
「荣治是不是预料到自己会被杀?」
我也紧接着说:「好像真的是这样。」
「而且遗书是在荣治死前几天才拟的,有可能做出这么正确的预料吗?」
这些事如果问村山,他或许会知道原委。但是现在说这些也太迟了。
「是拓未,是那家伙杀了荣治的。」
交抱双臂的富治低声这么说。
「什么?拓未?」
说着,我望向朝阳,朝阳也半张着嘴,显得很惊讶。
「这也太……」朝阳轻声地说。
「不,拓未就是犯人。荣治为了报复拓未而设计出夸富礼,也就是那份遗书。」
富治说得相当笃定。
「他一定有他的盘算。荣治死前,拓未和村山律师来找过荣治好几次,偷偷摸摸不知道在讨论什么。在荣治死前不久,一月二十七日晚上,他们三个人聊了好几个小时。然后现在这三个人当中,荣治和村山律师都相继过世了。」
「一月二十七日,也就是他拟第一封遗书的那一天。他是在隔天二十八日拟好第二封遗书的。」
我想起跟筱田一起确认过的遗书末尾日期,做了这些补充。
「但是拓未的盘算会是什么?」朝阳插口问。
「这我不知道。」
富治一脸严肃地这么说,我忍不住身体往前一倾。
「啊?你不知道?」
真是够了。
「可是拓未和荣治是工作上的竞争对手,荣治死了得利最多的就是拓未。再说,虽然详情我不清楚,但是之前拓未也曾经说是工作上需要,向荣治借过钱。荣治一直都受到拓未利用。」
富治的言谈间都充满对弟弟荣治的怜悯,以及对将荣治视为饵食的拓未的深深厌恶。
「你觉得呢?」我问朝阳。
朝阳呼吸了一口气后,慢慢开口。
「很难说。工作上的事我不清楚,不过荣治经常会说起拓未。他总是很自豪地说,拓未工作能力很强,我实在不觉得这两个人关系不好。」
富治摇摇头。
「那是因为荣治是个老好人。他向来不嫉妒别人,也不跟人争抢。所以拓未才会看准了这一点、利用他。」
我脑中隐约浮现起荣治的样子。他确实打从骨子里是个乐观又自恋的人,很少会拿别人跟自己比较。这个男人从不说自卑的丧气话。也是因为这样,跟我这种女人也可以相处得来。
一定是因为他打从出生以来就受到哥哥富治和父母亲的疼爱,拥有相当高的自我肯定感。
「嗯……」我沉吟着,双手交叉放在后脑勺,仰望天花板。
「就算拓未要杀荣治,也犯不着用强肌精Z吧?如果强肌精Z的副作用有问题,最头痛的可是他自己啊。」
「所以啊!」
富治马上反驳我。
「他刻意挑选了最能排除自己嫌疑的方法。」
我维持着仰望天花板的姿势,闭上眼睛。富治的逻辑我懂,但再这样说下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根本谈不出结论。
就在这时候,屋外传来声音。
我睁开眼睛看着窗户那边。
「巴克斯!」
是男孩的叫声。
「是小亮吧。」朝阳松开了嘴角。
我靠近窗边看着庭院。
小亮走近巴克斯的小屋,拿起牵绳。
「啊,大概是要去散步吧。」
巴克斯频频摇着尾巴,看着周围。接着好像发现站在窗边的我,开始一阵狂吠。
小亮左手用力扯住牵绳,设法转移巴克斯的注意。
「真是的,这只狗干嘛那么尽忠职守,对我警戒心这么高。」
听到我的牢骚朝阳微笑了起来。
「小亮说要改掉左撇子的习惯,但还是用左手在拉牵绳呢。」
听到她这句话我顿时愣住。
我为什么没有发现呢?
好像有一盆冷水迎头浇下般,我立刻觉得双眼清明,脑袋也变得很清楚。
「我问你。」我面对朝阳。
「你说荣治腿上的针孔,是在左脚还是右脚?」
根据我的记忆,其实结果已经很清楚,但我还是想再确认一次。
朝阳有些疑惑地重新打开自己行动电话里的相簿。
「我
看一下,是在左腿内侧。但这又……」
说到这里,她也停顿了下来。
她瞪大了眼睛。
「对了,荣治平时在家是个左撇子。」
我点点头。
「没错,一个左撇子注射在自己左腿内侧,这太奇怪了。应该是有人在荣治的左腿上注射后,再让他右手握住针筒。而这个犯人并不知道荣治是左撇子。」
朝阳将手放在下巴,焦躁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可、可是雪乃小姐她知道荣治是左撇子。」
「对,那天我们在拔草时说起荣治是左撇子这件事的就是雪乃,她一定知道荣治是左撇子。发现荣治去世时,她看到荣治右手握着针筒会不会立刻觉得可疑?假如当时因为太过震惊而没注意到,之后也应该会想起这件事。」
我一边往下说,一边想起当天的经过。
记得朝阳和我说起荣治在自己家会用左手这件事时,雪乃一度露出震惊的表情。莫非当时雪乃就已经发现荣治死于他杀?
雪乃这个人好像比她外表看起来更柔弱,但其实只是看上去如此,这个人骨子里还是挺坚强的。朝阳说的一点也没错。
「这么说雪乃小姐她……」朝阳怯生生地开口。
「明知道是他杀,却还告诉警方荣治自己使用了针筒。她为什么要──」
「这还用问吗?」我打断朝阳。
「不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就是为了袒护别人。雪乃知道荣治原本就是左撇子,所以不可能犯下把针筒放在他右手这种失误。所以说雪乃这么做不是为了让自己脱罪,这就表示她在袒护别人。而雪乃需要袒护的,只有一个人。」
听到这里,朝阳接下去说:
「是拓未吧。」
「就连纱英都不知道荣治是左撇子,我想拓未应该也不知道吧。」
朝阳和我看了看彼此,然后我们两人都望向富治。
富治满意地点头。
「我不是说是拓未了吗?」
仔细想想,雪乃前天夜里问过一月二十九日深夜拓未和我的行踪。当时我以为她只是在怀疑拓未外遇。
但那可能是雪乃因为某些原因怀疑拓未可能是犯人后,想确认拓未案发当晚的不在场证明。假如我跟拓未当时一起在帝国饭店,那么他的不在场证明就成立了。
──你老实告诉我,我不会生气的。
虽然先生可能外遇,但只要不在场证明能成立就好。雪乃带着这样的心思对我说出那些话。
这时我口袋里的行动电话开始震动。掏出来一看,是前天晚上我委托调查的征信社传来的讯息。
调查结果报告。
经过调查确认,您的哥哥剑持雅俊氏在OX大学经济学部跟森川拓未同属一个研究小组。
如果需要更进一步的详细调查,还请先汇入调查费后……
我迅速看过内容后,明显感觉到内心的激动。
哥哥的未婚妻优佳对我抱怨过,在雅俊口袋里发现帝国饭店的收据。靠公务员的便宜月薪,私人用途不可能去得了帝国饭店,我猜十之八九是公务会议。
再加上拓未行事历上「帝国饭店,剑持」那几个字。
雅俊和拓未年纪接近,东京都内菁英分子会上的大学就那几所,这两个人过去曾经有过接触也并不奇怪。另外,这两人都从事跟药事相关的工作,大学时兴趣相仿、参加同一个研究小组并不是不可能。
更重要的是,雅俊现在是任职于厚生劳动省的官员。他所属组织的名字很长,我记不住,但总之是负责医药品认证核可的单位。
明天回东京吧。有些事我得亲自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