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社团后,我最先前往的地方依旧是桐谷道场。
因为时间还早,所以我看到了久违的小学生练习。
有六名学生。低年级两名,高年级四名。年纪虽小,但不愧是桐谷道场的学生。而在基本的切返练习里,也带着让人无法小觑的气势。
一组切返是正面击打一支后左右击面九支,最后再一记正面击打,总共有十一支。十一支中,没有一支懈怠。打出几支就能拿下几支,如果打了一千次,就能拿下千支。桐谷门下学生一流的气势,令道场内闷热的空气有如清水般澄澈。
老师环抱双臂,在反覆前进后退的学生间慢慢地穿梭。那模样,与在坐禅队伍后方来回走动的僧侣十分神似。所以,那要人注意的踢击,就是警策(注;警策,指在坐禅中,僧侣拍打人、提醒集中注意力时使用的木棒。)的意思吧。
现在一看就能知道,小时候怕得缩起身子的那个踢击,其实是非常手下留情的。
老师会先看着没做好的动作几秒钟,然后清楚地站在那人的斜前方,用眼睛盯着该处示意。如果不该碰到地板的左脚跟碰到地板,就会眼也不眨地看着那里,而注意到的学生会马上矫正。虽然就算矫正了仍会被踢,但至少矫正过来就不会摔倒。当没有矫正或无法矫正时,就会故意让人跌倒般地用踢的勾人。
辰爷爷说这样做很危险,但我不认为。
这的确不能说不会发生意外,我就曾因此骨折过一次。但是,跌倒在一般的练习和比赛里也会发生。只要习惯了,就会知道不让自己受伤的摔倒方式。当更习惯之后,就能做出被踢中也不会跌倒的步伐和身体动作。从结果来看,这样在面对碰体和剑锷相推时,反而能做出相当坚固的构持。
事实上,我在正式的比赛中从没跌倒过。练习比赛时虽然曾跌倒,但那时我在裁判喊出停止前自己起身,且趁着起身时朝对手做出击手,只可惜没办法拿下一支。
在论胜负之前,自己要先保护自己。虽然老师没有说出来,但这些孩子们应该都知道那就是桐谷道场的基本理念。
小学生的练习到晚上七点半。尽管做过那么严格的练习,那些孩子们依旧边吵闹边大笑着换衣服。等到了道场出口,说着「谢谢您的指教」并行礼后,才你争我夺地朝街上跑去。我好几次拉高声音说「要是突然跑出去出车祸了怎么办」,以提醒他们,但都没用。就算当下听话了,也一定不到三天就又用跑的出去了。算了,他们应该会用自己的方式确定有没有来车后才跑出去吧。之后我都这样想,不再多说什么。
自己是不是也曾经那样不知分寸、横冲直撞呢?应该有吧?至少我还记得常常和道场的朋友一同大笑。
那时,芝麻小事都让人觉得好笑。脱掉绔裙后,从内裤旁露出来的小鸡鸡。将竹剑上的剑锷拿下来贴在身上做模仿,如果贴在额头,就是牙医。我也曾把哥哥的剑锷借来,一起贴在胸前当胸罩。「很像、很像」是一定有的吐槽。那时候处得不错的新田洋一,现在不晓得在哪里、过得如何?
不行,我竟然会沉浸在回忆里。
练习依旧持续。
国、高中生和一般的学生,七点过后便陆续进来,等小学生回去后,就一直练到九点左右。今天加上我和内弟子泽谷先生,共有七个人。泽谷先生是老师的亲戚,一名就读都内某大学的二十岁青年。他拥有许多比赛成绩,似乎打算毕业后到警视厅任公职。
桐谷道场整年不打烊而且早上就开门,所以随时都能来练习,要请假时也不必联络。不过,因为我很久没来了,所以特别在练习结束后向老师打了招呼。
「接下来又要受您照顾了,还请多多指教。」
跪坐在上座木地板的老师,抱着双臂,闭起眼睛。
我的手依旧放在地板上,等待老师开口。而当我这么做时,感觉到总是纠缠于内心和身体上的多余之物,正一片一片地脱落。
老师释放出来的「气」,是酸性的,有如电流般的刺激让锈、脏污、坏死的细胞剥落,最后让真正的自己显露出来。但是,赤裸裸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能等待老师开口。
有时等待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老师也不会说任何话,但也曾经没几秒就等到「妳回去吧」这样一句话。
虽然我没在计算,但是大约过了三十秒之后,老师终于松开双手。
「……香织。」
「是。」
「妳在迷惘什么?」
瞬间,我无法回答,但是西荻和冈巧净现在我的脑海里。还有社团里的人们,小柴、村滨、野泽、河合、大森、久野——
我先说出自己其实也不清楚,接着简单提到西荻的事。老师没有插入半句话,一直听到我说完。
「……日本舞蹈吗?」
「是。」
「很好,妳去拿起竹剑。」
由于竹剑不在手边,我赶紧跑到摆放头盔等的道场一角。当我回来时,老师已构持好,没戴任何防具。
「缩短距离。」
「是。」
我照着老师的话做。
然而,就在那瞬间,我看到了不敢置信的景象。
是西荻。老师让我看见的,是不让上半身上下起伏的动作,就和她的步伐一样。不对,应该说比她高明吧。我完全无法拉近距离。
「对我击打。」
「啊,是……」
我用正面击打跳上前去,但老师的竹剑只是稍微立起应击,接着就穿过我的身子,绕到后方。正当我慌忙回头时,老师的竹剑已经压制在我手腕上方一吋的地方。
「就是像这样的吗?」
如果我戴着手套,大概早就被打了吧。
「是……啊,不对,她当然没像老师……这么厉害。」
见老师收起竹剑,我也跟着低头行礼。
我们回到原本的位置坐下。老师沉默不语。
「请问……老师为什么会做出那动作?」
仿佛没在看我的眼睛稍微眯了起来。
「他们虽然并不有名,但以前的确有一个流派曾经尝试练过这种动作;那时我听到后,就想亲身去确认。这个动作的要点就是不能让腰低下,要想着让腰浮在半空中,膝盖弯曲,在身体水平移动下踏出步伐。动线呈现曲线,只要加以锻炼,就能让移动变得很轻松。但因为不利于脚的施力,所以击打会变弱。」
「可是,老师以前都没有用过……」
一说出口,我就发现这是个蠢问题。
「也就是说……不适合实战。」
老师静静地点头。
「至少,我不需要。」
的确,桐谷老师的剑道主攻击,不可能运用会弱化击打的技术。
……不过,如果妳有兴趣,可以去看看日本舞蹈。这是妳自己的事。我想妳大概没认真看过古典艺术吧。」
是的,就像老师所说的。我不禁羞愧地低下头。
「接触多一点技艺绝对不是坏事。从中发现可取之处也好,或是只当作娱乐也没关系。如果那与敌人的技巧有所关联,就更不会白费。妳去好好研究吧。」
「……是。」
尽管我如此回答,但是该怎么看?心中完全没个底。电视会不会播呢?会就好了;如果必须买票去看表演就麻烦了,何况我也没那个钱。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我突然发现老师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并盯着我看,似乎还没有说完。如果老师要继续说下去,弟子只能沉默等待。
根据气氛,我感觉道场里只剩下泽谷先生还留着。
「……香织。」
「是。」
我让身体暴露在与刚才一样的强酸性气场之下,静静等待下一句话。我不会去思考老师要说什么,我只留意尽管张开眼睛时,也要像冥想一般化为无,将一切交给周围的空气。
老师终于将手放在胸前,轻轻地清清喉咙。
「……人啊,不能只靠着憎恨活下去。」
憎恨——?
我感到仿佛有根尖锐短小的针,从额头直直插入,并从脑勺穿出。自己的中心似乎被刺穿,但又好像没有任何地方被刺过一般,是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
别说回答了,我连点头都办不到。
「妳似乎没弄清楚自己的状况。」
「……啊,不……」
「都显现在脸上了。」
被这么说之后,我只能静静地点头。
「妳就好好地看着自己吧,要以透彻的双眼仔细凝视。直到能办到为止,妳可以不必来这儿了。」
接着老师便起身,毫无声响地踩着地板离开道场。我仍旧低着头,一直以眼角余光凝视着老师的背影。
被汗浸湿的剑道服,突然觉得好冷。
然后,我失去了容身之处。
隔天,我漫无目的地在横滨街上闲晃。
对于不熟悉流行服饰和美食等其他娱乐的我来说,实在很难消磨时间。于是我离开闹区,直接走到公园,并开始练习挥剑。但是,制服加上学生鞋的穿着,让我
很难提起干劲。而且,路人好奇的眼光也让我不自在,因此才五分钟就收起了竹剑。
我无奈地坐上电车回家。由于回来得太早,母亲显得很惊讶,但我不想说明,只说了「没什么」,就上了自己在二楼的房间。
我换上被当成居家服的运动服,并且不经意地拿起室内用的短竹剑。剑尖上面有锤体,只要挥这个,就能成为不错的运动。但还是没办法,我完全提不起劲。
我走下一楼的客厅,看着与客厅相连的厨房。母亲不知是不是把锅子烧焦了,只见她对着流理台、缩起背,一直「沙、沙」地刷东西。看来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我。
客厅的桌上有遥控器、母亲喝剩一半的咖啡,以及好几个帐单之类的信封与电视杂志。
我没有从傍晚就开始看电视的心情,只好拿起了杂志,坐在沙发上翻着——热门电影与电视剧的资讯,以及演员的访谈和节目表。看来,我所不认识的地球,整天都在电视里打转。
接着,当中某段文字不可思议地进入我眼里。
「表演艺术花舞台」,还有「日本的古典表演艺术」。
那是NHK教育台星期六午间的节目。
等到了周末,我早早就在电视机前占好位子。父亲刚好不在家,母亲也在外面整理庭院,哥哥应该是去社团活动了吧。
最先开始的是「表演艺术花舞台」。长歌(注:也作「长呗」,三味线音乐的一种,因为当作江户歌舞伎的伴奏而广为人知。)、舞蹈等等的字幕出现。跳舞的人叫藤间什么什么的,那汉字很难念。
如果不是因为西荻,我恐怕只要两分钟就睡死了吧。除了不懂歌的意思,伴奏本身也很无聊。而且,跳舞的人到底是男是女也不清楚。虽然觉得那和服很漂亮,但我既不会想穿,也不觉得有机会穿。
我只觉得身体的动作很有趣。如果只是呆看着,可能没什么感觉,但若注意细看脚的动作和脸的位置,就会觉得很有意思。虽然整体看起来似乎动得非常自然,但可以看出脸部上下移动的节奏和步伐完全不同。
让腰保持浮在半空中的状态,这点很符合桐谷老师的说明。
换句话说,一般人会把脚踩在地面上的震动直接传达到全身,而这些人为了不影响腰部以上的表现,会以脚和腰消除那股震动,所以脸的动作非常流畅且不会摇晃。走动时也是水平移动,因此完全没有用力踏地的感觉。
先不论西荻是不是刻意的,但她把这点融入到剑道里。我稍微模仿了一下,但无法轻易理解学会,而且——
「妳在做什么……香织?」
还被从庭院回来的母亲用有如遇到怪物般的眼神看着。于是我赶紧关掉电视,回到房间里。
这样的收获已经很足够了,而且桐谷老师也说那对主攻击的剑道没帮助。我也觉得西荻和自己的剑道完全不同,只是因为老师说看一下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所以我才看了。
我懂了。以这点来说,我有种满足感。
但是,内心有没有释怀呢?似乎完全没有。也就是说,弄清了西荻的剑道之谜,和我心中的疑问没有关系。
我究竟在做什么?想做什么?
桐谷老师说——
「人啊,不能只靠憎恨活下去。」
那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我憎恨着某人——这是桐谷老师感受到的吗?是从我的剑道上读出的吗?
我所憎恨的人。
要我列举的话,头一个想必就是冈巧吧。总有一天我要打倒他、赢过他,替哥哥报仇。这五年来,我的确在内心如此期望着。如果那叫作憎恨……或许是吧。
但是,等我实际见到他之后呢?
现在的冈巧,是个连在比赛会场也带着女朋友,非常松懈的时下轻浮高中生。但是,他的实力也没变弱。在决赛时,尽管其他的队友输了,他仍以二支取胜。他绝对没有因为女人就荒废剑道。就是因为这样才令人憎恨吗?还是值得尊敬呢?
我不懂。我始终谨守武藏「无思念爱恋之道的心」的教诲,刻意疏离那种感情。然而冈却让我看到无论谈不谈恋爱,强者仍是强者,弱者仍是弱者。我是看不惯这样的冈吗?是不想承认吗?因为这会让我觉得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只是一场空吗?
不,不是那样,不论冈巧有没有女人,都没关系。我还是想报仇,如果赢了冈巧,应该会很爽吧。我想向哥哥报告说我赢了冈、我打倒了冈。我想让哥哥高兴。
不,这也不对。就算赢了冈,哥哥也不会高兴,这在我为了升学找哥哥商量时,他就表明了。把冈视为敌人的是我自己,只有我一个人认为冈是敌人,而且把他当作眼中钉。
我不懂,为什么我那么想赢那家伙?小学时是没办法,原以为上了国中就有机会,但依旧不行。升上高中后,那家伙已经在我伸手不可及的地方。那么,为什么我还在期望和他战斗?
好,假设我真的和他对战而且打赢的话,会怎样呢?我方的旗子举起,他则「我认输了」地低下头。届时我会如何呢?很开心吗?会产生几乎要飞上天的心情吗?会感受到辛苦有了代价吗?
我不知道,但隐约觉得不会那样。我一定不会那么开心,甚至只会有失去目标的空虚感。
目标。
对我而言,冈巧是个目标吗?不能抵达也不能超越,是个非常高的门槛吗?
不,不对。不对、不对、不对!才不是那样!不是那样!
我要打倒冈巧,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我赢了冈之我究竟想做什么?
我们的性别不同,根本无法在正式比赛中对战,顶多是在道场的练习比赛中。那我获胜后,究竟想变成什么?被人称为「打赢冈的女生」吗?想要到处告诉别人说我赢过冈了吗?
不对、不对、不对!不是那样的!
我、我要赢过冈,然后——
然后到底要怎样?赢了冈之后,我到底想要怎样?
而且还说什么「赢了冈之后」。
那样说不就表示那就是我的全部了吗?如果赢得全国国中组冠军会如何?会和现在有很大的不同吗?在一次的落败中,我失去了什么?在关东大赛夺冠后,我又变得如何?我有什么改变吗?而且那有让我高兴吗?那里面有成就感和满足感吗?
什么嘛,不也什么都没有吗?
之后呢?参加校际赛的团体预赛拿冠军,然后参加全国大赛再拿下冠军,这会让我高兴吗?我能在校际赛里体验到与关东大赛完全不同的喜悦吗?有什么可以保证吗?
夏天的玉龙旗(注:玉龙旗,全名是「玉龙旗全国高校剑道大会」,每年七月底于福冈市举办的高中生剑道大赛。为高中剑道三大比赛之一。)呢?春天的选拔赛呢?其他比赛呢?只要一直赢下去就好了吗?升上二年级以后呢?又有关东大赛和校际赛,要在个人和团体赛中全都夺冠吗?三年级的春天也是,还有夏天、秋天、冬天,一直、一直赢下去。让人认同我的比赛成绩,并被推荐进入大学。之后也不允许自己输,不断赢、赢、赢。大学毕业后当上警察,接受特训参加比赛,获得全日本冠军,然后称霸世界,而那将持续数年——
然后呢?
这样之后又会怎样呢?
我想要一直赢到死为止吗?难道我以为自己办得到吗?可是,所谓极致的愿望就是那样吧?
所谓不输给任何人,永远赢下去,不就是那回事吗?不对吗?香织,回答我啊!妳想成为世界上最强的女剑士吗?妳现在所走的,不就是为了抵达那个愿望吗?
怎么了?香织?去把所有阻挡在眼前的人打倒吧!那是妳所选择的道路啊!那就是妳所追求的、妳自己的人生吧!
愈想愈可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
少蠢了,那怎么可能嘛。
啊——啊,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练剑道的?
我好像突然搞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