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思绪驰骋于过往时日时,最先于我脑海里苏醒的,就是在这间道场后方,杂树林中看见的夕阳斜晖。
祖父,桐谷典光;家兄,隆明;还有我,玄明。
那段三人整天从日出至日落都在练习的生活。
清早天未亮便起床,先是打扫道场。这项早晨的第一件工作,只是简单地以抹布擦拭地板。
结束后马上是练习。若没下雨便在后院,下雨则在道场;从木剑的挥剑练习开始,待身体习惯后是形练习(注:以做出标准动作为目的的练习。其中做出技巧的人被称为「仕挂」,「纳」则是接受仕挂做出的技巧。)。形练习类似现今所说的「日本剑道形」,但形的支数要多上许多。其中分成「仕挂」和「纳」两个角色,要学习各约五十支、总计约百支的形,并仔细地反复操演。
这里的仕挂和纳各相当于剑道形所谓的「打太刀」和「仕太刀」,仕挂为资深的前辈,纳则为年轻的后辈。年幼时当然是典光扮演仕挂,隆明和我是纳。但自九岁起,我们也开始学习仕挂的形。关于仕挂,将于其后更加详细论述。
结束形练习后,终于轮到早饭。战时和终战后几乎每天都吃地瓜,但在那之后通常都吃稀饭。饭菜是由母亲绫子亲手做的。
在这当下,桐谷家是个三男一女的四人家庭。我与隆明的父亲——慎介——于埼玉的陆军训练设施遭遇空袭战死。关于这件事的详情也稍后再述。
此外,祖父以音读叫哥哥「Ryumei」,以及叫我「Genmei」。哥哥和我也有样学样,在剑道相关的场合使用音读,学校等一般的地方则各称自己为「Takaaki」、「Yosiaki」。当然,典光就会变成「Tenkou」,但户籍上的名字假名标记为「Norimitsu」(注:日语中汉字分成音读和训读。音读表该汉字本身的读音,训读表该汉字的意思。)。
话虽如此,对生于昭和十六年(注:西元一九四一年。)的我而言,并没有太多关于战时的记忆。年长我四岁的隆明到了十九年遭遇学童疏开(注:二战后期日本战况恶化,强制将大都市的初等教育儿童集体转移至农村、山村或地方城镇的政策。),而没多久我也跟着母亲迁至母亲的娘家长野。
当我们回到保土谷时,已是终战隔年、昭和二十一年进入春天以后。那时我已经六岁,因此当时的事物记得相当清楚。
那地方可说是座小山,建盖于半山腰的道场于二十年的横滨大空袭中遇袭、焚毁不再。留在保土谷的典光和已从疏开归来的隆明,两人修缮了烧毁残留的部分主屋后居住其中。方才提过的后院变为地瓜田,而典光留长的白发也因污垢和尘土而染黑。他握剑的有力双手也因土壤和煤炭而污黑——这就是在我心中色彩最为浓厚的「败战的记忆」。
然而,一家四口能再度共同生活总是教人高兴。虽然物质十分缺乏,但典光会替我们做练习,母亲也花费许多心思给我们饭吃。
杂树林的夕阳或许就是这时期的记忆吧。
白天上学,结束在平房的临时校舍中的课堂后,自回到家至傍晚是扎实的练习。防具是典光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老旧家伙。我总是饿着肚子,但挥舞着木剑或竹剑时非常快乐,至少败战的那股消沉心情对我们的练习毫无影响。
这么说来,当时我单纯以为因为道场烧毁了,才在庭院或杂树林练习。后来我回头想想,便能晓得事情并非那般。
说到疏开之前,我不过三岁左右。练习时顶多是拿木剑做形练习,但当时隆明已能身着防具练习。那时在庭院和树林的练习与道场的练习一起并行。尽管我没有实际参与练习,但看着也记了下来,我只是忘了。因为对年幼的自己而言,失去道场的景象非常具有冲击性。
昭和二十三年,现在的道场和主屋已经完成,从解除GHQ(注:「General Headquarters」的缩写,另可称作「联合国总司令部」等。)统治的二十七年左右起,桐谷道场以挠竞技教室的身分再次活络起来。所谓的挠竞技,是以古流剑术布袋包覆竹剑进行,乍看之下类似西洋剑的对战竞技。这是对战时战技化剑道的反省,以及政治考量下诞生的教育性运动——这些不过是台面话,说到骨子,不过就是要复活往昔剑道的过渡阶段。
事实上,那时桐谷道场采取的练习便是剑道本身。尽管为了某些理由而备有数组挠竞技用的防具,但我们未曾使用于练习。
没错,就是剑道。
平常日傍晚,这里聚集了附近的孩子,晚上则还有大人,剑道练习进行得十分热闹。我那儿时玩伴蒲生辰二郎也是从这时期开始来学习。
不过在我眼中,映照出的是幅极其怪异的画面。
典光、隆明与我三人所做的练习,和一般道场学生所做的显然有相异之处。
一般道场学生先是热身运动,接着是挥剑练习。之后两人一组练习切返、击打。自中盘起是连续技和返击技的练习,终盘则是互角练习,最后做取代缓和体操的挥剑练习后结束——
有没有看出来呢,除了一开始和最后的挥剑练习,自始至终,练习都是道场学生两人一组进行。
具体而言,承受打刺的一方为「元立」,击打的一方为「习技者」或「挂手」。若是面的击打,挂手会以击面攻击构持在中段的元立。打完规定的支数后,便互换角色。元立变成挂手,挂手变成元立,轮完一次后便向右一个位子换人,也就是换过对象后又继续练习。说起来,是相当平常的剑道练习。
若要求我做,我当然能办到,而隆明也是那么练的。我们混在一般道场学生里,当过元立和挂手。负责指导监督的人是典光,所以我没有异议。只是,我感到疑惑。为什么不和一般的道场学生一起做每天早晨和星期天整天的练习呢?
一如先前所述,典光给我们的练习中有仕挂和纳两种角色。我们还小时,仕挂肯定是典光的角色,当隆明和我各成长至九岁并学习形之后,也开始扮演起仕挂的角色。
那么,仕挂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说穿了,就是「什么都是」。
时下经常说「古剑道里有压制技和踢技」,而仕挂就是最重要的例子吧。脚踢、拳刺、固定对方「脚后扔出去、朝倒下的对手打刺、脚踢、刺、压制、绞技、关节技等等全包含在仕挂里。
但是,纳就没有那些形。纳不论受到仕挂如何攻击,皆是站着拨开,或者拨开后重新站好;要使用击面、击腹、击手、刺喉,也就是以所谓的正统剑道技巧应对。纳便是这种角色。
是的,原本并没有「桐谷流」一词,但若真说起来,所谓桐谷流的练习,即是指导者会不择手段攻击,而习技者须忍耐承受那些攻击,并仅以受限的四种技巧反击。就是这么回事。
因此,我总抱着必死的决心。自从不再会被典光牵制、打倒在地,且隆明开始扮演仕挂后,便要自己也不被哥哥打倒,每天早晨都仿佛上战场一般。
但是,我认为那是稀松平常。反过来说,我也只知道那些,因此才会产生疑问。战争结束、建好新道场、聚集学生,但不知为何反复练习的全是站技。典光绝少使用压制技或踢技,但使用时,又极度手下留情。他既不会对倒地的对手踢击,也不会将人压在地上扭过对方的胳膊。
为什么不和所有人一起做我们采取的练习呢?——我这么问道,只见典光在夕阳下眯起眼睛,笑着说:
「……那是因为,你们是桐谷的男人啊。那些练习,只给桐谷的男人做就好了。」
那是个完全令我无法接受的答案。
然而,典光也绝不是个少话的男人。当练习结束、在杂树林里休息片刻时,我若问他,他便常常对我们讲以前的故事。
「……像现在这样拿竹剑和防具练习剑术,是从江户时代中期开始的,不过,这个家的祖先其实不是武士也不是剑术家。有位在明治初期从事防具业的津田修身……算是我的伯公;这位津田修身呢,据说建立了桐谷道场的前身。而他的姓氏津田是从何时换成桐谷,这就没个定论了。」
说着往事的典光总一脸温柔。
「当时流行一种击剑公开赛……时代从江户换到明治,因为废藩置县而丧失武士身分的剑术家们,全都落得一同失业的下场。而击剑公开赛就是聚集那些失业武士举行,也是日本最初的剑道职业公开赛。似乎也允许一般人参加。只不过,一般的外人剑士得花上些钱;若是有名气的剑士,就能从公开赛的主办拿到谢礼……当时的人们把剑道当作和相扑一样的大众娱乐,十分沉迷呢。」
典光说,这是个既有趣又缺乏严谨的活动,但没多久,击剑公开赛在明治政府的打压下遭到禁止。尽管我是个小孩子,但也认为「想来也该如此吧」。因为,将剑道当表演给人看,绝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之后紧接着颁布了废刀令,且明治政府的规范不只针对击剑公开赛,甚至影响了道场里的练习。然而,津田修身又是如何克服那般困境呢?
「……不清楚。」
就是这样。究竟是真的不知道,抑或是他不想说,总之,后来都错过问他的机会了。
此外,典光总会如口头禅般说,以前在试砍真剑时都会使用真正的尸体。
「老师也砍过吗?」
是的,我们总称呼祖父典光为「老师」。
「是啊,有噢。」
讲述这事情的典光神情十分恐怖。他原本就是位有如般若垂着眼帘、皱着眉头的人,然而这种时候他的眼神会愈加锐利,哪怕正在用餐也会一个迅速起身,「耶咿」地将空气劈开。
「……不管是骨头还肠子,全都一直线地干净砍下。」
但是,过没多久我便分辨出那其实是骗人的。
江户时代有称作「御样御用」、替人拿刀剑试砍的工作,其中有个以「斩首浅右卫门」之别名广为人知的山田浅右卫门家族。我读到了一些关于那家族的事,便好奇地查了些资料,发现禁止拿受处决的死者试砍是在明治三年,而废除斩首刑则是在明治十五年。说到明治十五年,便是这位典光的出生年。不论怎么算,典光曾拿真剑斩尸体这事都让人无法置信。
不过,我也没有针对这件事不客气地对当事人说:「那是骗人的吧。」
剑道该算运动,还是武道?
这是近年来在与奥运柔道比较时频频被论述的主题,但是那老早就分清楚了。
进行比赛的剑道,是运动——早在剑道起始的江户时代,便已有此一说。
从宝历年间(注:西元一七五一年至一七六四年。)一刀流的中西忠藏起超越流派隔阂、传播开来的「竹剑击打练习」,马上遭遇来自内外「非实战性质」、「小孩子把戏」等批评。
在感叹这时期一刀流的话之中,有这么一句:
「一堆人自己不挨打,只管把对手打啊打的,每天流着大把汗水。」
这完全是运动。当剑术采用不会伤害对手的竹剑,以及不令自己受伤的防具,便已从设想以真剑分高下的武术,转化为享受互击乐趣、「名为剑道的运动」。尽管是暂时性的,但击剑公开的成立可说是证据。剑道从创立期起,便是个能取悦当事人和旁观者、了不起的「竞技」。
而我认为,现代的剑道只要如此即可。
人没有斩人的必要,因此也不需要斩人的技巧。
在表示有斩中或没斩中的旗子举起之前,我想问:请问有谁曾实际斩过人?
能够斩人的技巧。
追求那技巧实在是万分可怕之事。
我会这么说,是有原因的。
那就是家父——桐谷慎介死前的事情。
慎介在我仍待在母亲肚子里的昭和十五年冬天接到召令,作为剑术的指导者加入陆军。据说在那之前的数年,他和典光与多名门生一同承接陆军的各式委托,研究实战性剑道与其练习方法。
最后所得结果如下:
击打并非像现在的剑道般,运用杠杆技巧笔直击打,而是靠臂力斩击——他们发现以往被揶揄为「砍柴剑术」的野蛮击打方式,在战场上正是最有效的方法。此外他们还得到以下结论:只要是刀刃,不论哪里都能砍,因此锯砍也被视为有效;步伐也不像在地板移动时贴地或踏步,而是用快走的较有效。
或许有人会认为「那是当然的吧」,但在当时他们十分认真地研究并企图实践。另一方面,他们不得不回头研究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古流剑术的技术体系。剑术的技巧多为预设在穿着甲胄的战争下使用,这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实际情况实在相去甚远。换句话说,不论剑道也好、剑术也罢,都无法直接用于战争里。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这种飞机、坦克、枪枝的战争里,剑技被视为最后手段。人们必须再次好好面对、重新检讨剑技。而负责这工作的,便是如慎介这般的部分剑道家。
接着,慎介所在的埼玉训练设施遭受空袭而全毁——家父成了不归人。他为了指导战技化的剑道,受燃烧弹焚烧死去。而这场战争则因原子弹落幕,慎介等人负责的「剑道的战技化」对战局毫无影响便结束了。真是愚蠢至极的故事。
后来典光这么说:
「若用一句话形容慎介,他是个天才。仅仅一星期便学会仕挂和纳,二十岁时赢过我。真的是失去了一个可惜的男人……我啊,很想将这道场传给慎介哪。」
然而,不论我如何请求,典光都不想再谈论慎介。「他是个天才,二十岁时赢过我,想让他继承。」我所得到的家父慎介样貌便借由那三句话成形,显得相当模糊。
其他的,只有奇迹般幸存没烧毁的几张照片。
身为亲生儿子的我总不好这么说,但桐谷慎介这个人,看来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我以前非常讨厌姑姑——宇多岛佳美。
佳美是典光的女儿,她的夫婿经营制造业。具体而言是个做什么事的人,我并不清楚,但总是个显得很富有的男人。
是的,当时我认识的成年男性,只有典光和成人道场学生、学校老师,此外顶多是附近的商家老板,或是寺院的和尚。和那些人相较,宇多岛智弘这男人给我一种在闻到汗味前会先飘来铜臭味、披着肉眼见不着的「邪」的印象。
典光与母亲总是极为殷勤地款待对方。将艰苦的家计状况先摆一旁,尽可能端出美酒料理。
隆明和我只有一开始会打个招呼便马上离席。当家母也离开客厅后,便只管打理杂事。
说实话,不只是宇多岛夫妇,我连和他们谈笑时的典光都非常厌恶。他的声音莫名开朗,对智弘说着客套话,对佳美则不断聊着往事。尽管我没看着,但自然而然会听到谈话。这是间大不到哪去日式住家,尤其是醉汉的咆哮声更能清楚传至每一角落。
这感受我毫不隐瞒地向隆明传达。
「我讨厌……那些家伙。」
哥哥正将柴放入洗澡烧水的灶之中,他的侧脸没有呈现任何感情。
「……这样啊。」
「那哥哥你呢?」
灶里的柴倾倒,火的粉末飞散。
哥哥闪避似地些微侧过了脸。
「……我也不喜欢啊。可是……」
待火的粉末平息,他再度注视着灶之中。
「可是什么啦!」
哥哥沉默了一会儿。
「你到底在可是什么啊……说起来,我也讨厌和他们一起喝酒的老师。难看死了……那样子连我都斩得了。」
他那细长的眼睛缓缓朝上盯着我。
「……玄明(Yosiaki),少说不经大脑的话,他们可是亲戚和家人啊。」
「啪!」木柴裂开了。
「那又是什么意思?我会斩该斩的,管他是师长还是家人!」
这个嘛,若问到年轻的我是不是个想法有的危险的人,我想或许是吧。
相对地,哥哥总保持冷静,个性稳重。当他劝诫我时也绝不会流于情绪化,总是那种细心教导的态度。
「……你知道这间道场是谁建的吗?」
「津田修身吧,我已经听到耳朵都要长茧了。」
「不对。」
哥哥再添一根木柴,接着起身。
「……我说的是这间新道场。拿出资金建盖现在这道场的,不是别人,就是宇多岛姑丈。虽然只要把这座山的一部分卖掉,便能勉强凑出盖房子的资金,但老师说那么做不好。他说因为这是代代守住的土地,因此哪怕只是一部分,也不能脱手……结果,是宇多岛姑丈出了这份力……不只是这样,从终战到开始办挠竞技教室为止的七年里,我们家没有任何收入。你以为这段期间里,我们是靠谁的钱吃饭?」
此时隆明是二十岁的大学生,我则是十六岁的高一生。这显示出我对社会和经济的看法,与实情有很大落差的事实吧。
「难道说……那也是宇多岛的?」
「没错。我们没有说宇多岛姑丈坏话的资格,还有……我也绝不允许有人说依赖那个人的老师的坏话。」
突然揭露了那种事,我也无法「是这样子啊」地心怀感恩之情——至少当时的我是如此。
「就算是那样……我还是很讨厌,尤其是那个女人……我实在无法认为她是桐谷家的人。化着浓妆,还张着大嘴笑,简直就像酒女。看了真不爽。」
然而,这并非我诚实的心情。
事实上,宇多岛佳美是个大美人,不论是服饰或化妆都非常时髦,只要和她错身,就会传来未曾闻过的舒服气味。
我不过是对于佳美和母亲活在同一个时代,且同为女性的这项事实感到排斥。
母亲平时穿着白衬衫,以及没有图案、色彩朴素的裙子。她几乎不化妆,似乎也没有香水。不过,那也是无可奈何。清晨她比我们早起,先是准备饭菜,练习结束后还有道场的清洁与洗衣。中午代替年迈的典光照顾田地;当练习持续到晚上较晚时,甚至还会准备道场门生的晚饭。
对这样的母亲……
「大嫂也来东京玩玩吧。那个啊,SOGO也盖起来了,我想一定得带你在有乐町逛逛呢。」
佳美厚颜无耻地说道。
我要斩了她——尽管没想到这地步,但我总时常想踢她一脚、让她摔在地上。
我绝不会忘记,当隆明和我分别从大学和高中毕业那一年春节所发生的事。
宇多岛夫妇罕见地带着两名女儿拜访我们家。尽管我对这对表姐妹没有直接的恨意,但以往绝少见面,更没有曾一同游玩的记忆,因此就算被说要和睦相处,也实在不是什么能聊天的气氛。
尽管身处如此别扭的气氛之中,过年的宴席总算是从下午至晚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持续。傍晚时两名表姐妹还跑去隆明的房间。他们似乎听了些古典乐的唱片,还有聊电影的话题,但我完全没有加入那圈子。当时我在做什么呢?也许只是在自己房间的床铺打滚吧。
后来我记不得是为了去厕所还是为什么,我独自走到楼下。厕所在回转后直走、走廊尽头;若在中途向右转,便会通到客厅,而我正好在转角处听到了古怪的话语声。
「我绝对不会允许那种事!」
那是佳美尖锐的声音。尽管也传来智弘安抚她的声音,但佳美仍说下去:
「隆明是长男吧!那么给隆明继承不就好了?为什么会跑出玄明的名字啊!」
我下意识地被传出声音的客厅吸住。
和她争执的对象似乎是典光。
「……我说了,不是打定了就是玄明,我只是很难放弃他的才能。身为桐谷技巧的继承者,究竟哪一边比较适合……我想要再多花些时间好好分辨。」
佳美不以为然地笑出声。
「爸,您知不知道自己多少岁数了?七十七啊!马上就八十了,对吧。您这样子是打算等玄明等到什么年纪?……我不说什么难听的,让隆明继承道场吧。更何况替这间道场出钱的……」
智弘再次说着「别讲了」想要介入,但佳美没听进去。
「不行,今天我一定要把这话讲出来。我应该有说的权力……不过,我想就算不说,您也应该清楚……爸,玄明可没有流着桐谷的血啊。只要想想这一点,什么考虑要给哪一边继承,应该根本没有犹豫的余地吧。」
我感觉到体内的血变透明,并在一瞬间冻结,脆弱地崩毁。
说我的身体里没有流着桐谷的血,究竟是怎么回事——?
典光回答:
「所谓继承道场的资格,正是指正确的技巧继承者。重要的是技巧,不是血统。事实上,我原本是要让慎介继承道场。但是,这件事你应该也不可能接受吧。」
「那是以身为秀美姐的招赘女婿为前提的事吧?」
秀美,那是谁?佳美的姐姐?招赘女婿?
「……说再多已死之人的事也无济于事。」
「没错,所以我才说啊,隆明流有桐谷的血液。玄明是绫子嫂嫂的孩子,简单讲就是外人吧!什么哪边才有正当的继承权,就算不一一考虑也会明白吧?」
「说话让人听不明白的是你!」
「不对,是爸啊!请您先用常识想一想,出钱的可是我们啊!换句话说,这间道场是桐谷和宇多岛的东西哦!我这认为不能交给外人的想法,有什么好不明白……」
脸上被掴一记耳光的干枯声音连在走廊也能听见,而对话到此中断。
打佳美的人是典光吗?或者是智弘?在这时刻,母亲究竟人在何处——?
秀美是佳美的姐姐。
换个方式说,就是桐谷秀美——典光的女儿,桐谷家的长女。
桐谷慎介是秀美的招赘女婿?
隆明是慎介和秀美的孩子。
然而,秀美死了。
这么说来,我的母亲绫子是第二任妻子?
招赘女婿的慎介和续弦的绫子所生下的我,确实不可能流着桐谷的血液。
我从来都不知道。我压根儿以为慎介是典光的嫡长子,也就是要继承桐谷家的儿子,且认为他和佳美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妹。
隆明知道这件事吗?
尽管我万分在意,却怎么也无法当面问他。
在那时候,隆明曾说过等大学毕业后便要当警察。或许他也已经完成书面申请等等,才会对我说:「道场由你继承就好了。」于是我也半肯定地那般认为。
然而,数天之后发生了一件怪事。
我上完学校的课,在傍晚这个比平常早上许多的时间返家。可是,状况和平时不太一样。
是的,道场没有人气。我走到玄关前一看,门板上贴着一张写有「今日暂停练习」的纸条。原来如此,这下连个小学生都不在也是理所当然了。
不过,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典光身子不适?不对,要是那样,由隆明代替他盯着练习就好了,根本不必取消。隆明是即将毕业的四年级生,早已不再去大学,因此他应该有空闲看小学生练习。
我绕去主屋那边,后院的地面潮湿,而且十分泥泞地积了水。范围约是直径五、六公尺的圆形吧——这算什么?今天应该打一早起就是好天气啊。
「……我回来了。」
我从主屋的玄关进屋,但没有人迎出来的声音。
脱掉鞋子走上玄关,正当我往厨房瞧时,母亲从二楼走了下来。
「唉呀,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道场怎么了?还有院子的那个是?」
母亲一发出「啊啊」,便不知如何是好地垂下目光。
一瞬间我心想要问秀美究竟是谁,但没能实现。因为我同时听到二楼传来隆明的惨叫声,以及典光不断怒吼「隆明(Ryumei)」的声音。而且不知是不是有打斗,不停发出碰撞的吵闹声。
我抬头看着二楼,本想立刻冲上去,但被阻止了。母亲紧抓住我的手不放。
「……不要看。」
我弄不清楚。
「怎么了……吵架?」
母亲仅是摇摇头。
「生病?总不会……」
我指着自己的头,问是不是哪根筋不对劲?但似乎也不是。
断断续续的惨叫声一直持续到当天晚上。典光不下楼,而我也不被允许上二楼。我和母亲两人毫无对话地吃着饭,直到我说要洗澡想去拿替换衣物时,才终于得到许可:「要安静喔。」
隆明的房间已是一片沉寂,这令我更加摸不着头绪了。
典光下楼时,已是夜晚十点时分。
「……噢噢,玄明(Genmei),你回来了啊。」
还用说,现在都几点了。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老师。」
典光不做回答。
我装作没发现母亲责备的眼神,继续问道:
「那样持续好几个小时……不会是小事啊。哥哥现在究竟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典光在餐厅里坐惯了的老位子上坐下。
「……他睡了。」
我坐到他对面。
「那是什么叫声?」
「是隆明的。」
「不是那样,我问的,是为什么哥哥发出那种惨叫声。」
母亲端来茶水,并问:「爸,要吃晚餐吗?」典光简短回答:「茶泡饭吧。」
「老师。」
典光从放在和室桌上的纸包装中拿出一根烟,叼在惨白干燥的嘴唇上。
「……等你脑袋冷静了,就直接去问隆明吧。」
他用火柴点火。
散发出微弱的硫磺味。
两天后,我在同一时间返家,只见隆明在道场和小孩子们练习挥剑。他只有脸颊和眼睛四周有些凹陷,比我想像的还有精神,教人放下心来。
我走进道场在一端看着,隆明发现我后暂停挥剑练习,并朝我走来。
「哥哥……你没事吗?」
那应当相当疼,然而隆明却微笑着说:
「嗯,让你担心了……不过,已经没事了。」
「停止!拿着头盔整队!」他对孩子们说道。尽管有些沙哑,但他仍能清楚发出声音。
「……到底怎么了?那可不是平常事。」
隆明「呵」地笑了一声。
「关于那件事,今晚……我慢慢告诉你吧。」
今天似乎由隆明替人练习。
我回到主屋,发现这一天反倒是典光身子欠佳、卧倒在床上。
当道场学生回去,能和隆明两人独处时,已是夜相当深的时候。
「好了……坐下来吧。」
隆明跪坐在比道场高一阶的榻榻米上,或许是因为做了充足的练习,他脸上已大致恢复生气。
我坐在他的正前方。
「……怎么突然改变态度?」
隆明点点头,却不说话。
「哥哥的那些惨叫声究竟是怎么了?都到这年纪了,不可能会被老师杀掉吧。」
那种情形早已是陈年往事,现在典光没有制服我们的体力。
此时隆明点了一下头,环抱双臂。
「玄明……这间道场啊,决定由我继承了。」
我搞不清楚来龙去脉,十分困惑。然而一股类似混杂了疑问与愤怒、非常不可思议的感情
,旋即从我的心底涌现。
若在从前,我能说出:「是吗,那你加油。」但事情已不同了。根据那晚佳美的话,所有关于继承这间道场的种种,对我而言都是无比肮脏的事物。那简直就像赤手尽情揉捏金钱、欲望与血肉般地不祥。
「是因为那个吗……因为我不是桐谷的人。」
隆明诧异地睁大眼睛。
「你……早就知道了吗?」
「是啊。」
「什么时候?」
「谁知道是什么时候。」
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装傻。
「是吗……你已经知道了啊。」
他松开双臂,但又重新抱在胸前。
「……玄明,你去念大学,毕业后就给我去当警察。」
不论是命令的语气或对话的内容,都教我不快。
「还真是堂堂正正的命令呢。」
「少打哈哈!」
「……老师说了什么?」
「是说关于你将来的走向吗?」
「我是说哥哥继承道场的事。」
他眨了两、三下眼睛。
「……如果讲真的,老师应该是希望由你继承。但是,那样子……似乎不太好办。」
「所以我现在才问,哥哥之所以想要继承,是因为我不是桐谷家的人吗?」
「咕噜。」喉结发出声音、上下移动。
「……你如果要那么想也没关系。」
「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讲清楚就好了啊。」
连接主屋的门口似乎有人。大概是母亲吧,这样偷听实在太没礼貌了。
「……两边都说不上。」
我不禁叹了口气。
「哥哥,你变了啊……怎么了?你的脑袋烧坏了吗?」
出乎我意料地,隆明露出了笑容。
「……或许就是那样吧。」
这句话肯定的究竟是什么?是指发烧,还是坏掉的脑袋?
「……不管怎样,玄明,你离开家吧。不要在神奈川,去其他地方吧。去东京的大学也好,或者干脆到九州也好。你就算现在开始准备,也能拿到推荐吧?如果有什么事,也可以问我或找老师帮忙……你就去外头修行一番吧。当有一天得继我之后接手这间道场时,你如果只晓得桐谷的剑道那可不好。去看看这个大社会吧,玄明。」
我认为继续讲下去也是白费,于是起身。但是,在最后,唯有这问题我想问他。
「……哥哥,你为什么突然想继承道场?」
紧接着不知是怎么了。
隆明瞪着面朝后院、一片漆黑的窗户。
「我现在也……一点都不想继承。但是我同等地,不对,是更强烈地不想让你继承。既然那样就由我……现在就由我来继承。」
我实在猜不出这是什么意思,但从隆明的表情,我能充分感受到那句话并非谎言。
我这绝不是耍脾气,但在高中时期的恩师介绍下,我进入了大阪的大学。当然,我不是为了念书而入学,因此虽说是大学生活,但我依旧过着从早到晚不停练习的日子。
我也去社团指导练习无数次。关西圈的大学不说,那些用电话联络的只要没被我拒绝,不论是地方道场还是剑友会,我都积极前往。
我还遇见数名无论如何奋斗也敌不过的同辈剑士,同时亦认识许多帮我练习、给予诸多建议的高段者。我一方面为接触各种剑风而愈加磨练的自己感到高兴,另一方面,也对给予自己这机会的隆明产生坦然的感激之情。
然而呢……
当我走在这世间,愈是增广见闻,在我内心有个东西便愈显得渺小。
那就是桐谷的技巧。自幼便被典光灌输、彻底浸入这身体的剑道,以仕挂和纳的形为基础,激烈地互相碰撞的练习——
这种剑道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古流剑术我是不清楚,但至少在练剑道的道场里,没有类似桐谷流仕挂和纳的攻防。有些流派团体亦有压制技和踢技,但只要看他们练习,便晓得那是似是而非。
说起来,剑道是透过跨越流派隔阂而发展起来。
古时的剑术是用木剑做形练习。基本上,形式是师父与弟子的一对一。当然,不会真的互击。这些技巧自然而然地会变得手下留情,也容易流于气势如何如何、境地(注:经由修练或经验累积而成的心理状态。)这般那般的观念论。至于与其他流派的比赛,则因会造成技术外流与争斗的火种而遭到禁止。
忽然间推翻那种情势的,便是先前提及的一刀流的中西忠藏一门开创的「竹剑击打练习」。
因为采用竹剑和防具,因此哪怕尽情斩下去也不会受伤。由多名弟子成组面对一名师父的练习形式也变得可能。尽管和其他流派比赛也不会受伤,因此反而能坦然认输。结束后也能拿下头盔,针对彼此的理念讨论,约定择日一起练习。这种圈子随着时日扩大,最终令依循统一规则的比赛变成可能,甚至加入了学校教育。
没错,剑道拥有「公开性」和「共通性」,不论去哪里都能用相同礼仪、相同规则安全地战斗。当然,依据每间道场各自的特性和习性,但彼此的差异不会像剑术流派那般大,也没有必须遮掩的事物。
如此一来,那个仕挂和纳,究竟算什么呢?
我渐渐地对那时的练习感到可耻。不论带到哪都无法派上用场的无用长处,若不小心做出来,会被冷冷瞪着说是不懂礼仪或是单纯的闹事份子吧。
那个仕挂和纳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然而,我完全没有机会问典光这件事。
大学三年级的夏天,典光因为肺癌去世了。
当我参加丧礼后返家时,和隆明久违见面。不知为何,他被太阳晒得黝黑,却又显得不太健康,双颊削瘦,还有些驼背。也许是因为这缘故,他看来比实际年龄更老。可是,唯有双眼分外闪耀,且绝少眨眼。
尽管我并非无法理解他为典光的死憔悴,但当时我心想,堂堂一个成年人未免也太消沉了吧。
虽然没特别的急事,但告别式一结束我便返回大阪。
我在大学时代得到的东西,除了剑道外,只有一样——
教师执照。
大学毕业后,我在茨城一所县立高中当教师,主要教授日本史。现在我非常担心的,就是当年向我学习的学生是否变成历史笨蛋。
如果有学生真变成那样,我想真诚地谢罪。
讲明白点,就是我毫无传授他人学问的能耐。我只是念着课本,在黑板上写下记下来的几处,并且照内容出题考试。那既不叫上课也不算任何东西,亦没有为解说费任何心思。纯粹是老师和学生一起进行的课本朗读会罢了。
哪怕办同学会时邀请我,我也实在没道理露面,但我的内心总在道歉:真的非常对不起。希望你们能把当时我上的那些课程当作没那回事,忘了吧。
相对地——这么说也对社团以外的学生非常对不起,但我对剑道社的指导十分尽力。毕竟这才是我的本行,若要说理所当然,也真的是理所当然。
在这里,我只在练习里采纳了一、两支仕挂和纳的形。具体而言,就是跌倒时打刺的拨开方式,以及起身方式。
但,我失败了。
「……老师,就算跌倒了,只要等着,自然会有人喊停,所以应该不必做自己起身的练习吧?」
诚如此言。
桐谷流的指导果然无法融入以比赛为主要目的的高中剑道里——我确认了这件事。
我在茨城的高中任教四年,之后在东京某个地方道场邀请下,在那担任了七年的指导员。其实曾有问我是否要去埼玉再度教导日本史的邀请,但我慎重拒绝了。而理由,就如前所述。
继东京的道场后,我又再度前往大阪,接着转移到京都。在京都约有两年时间兼任高中剑道社的教练,但基本上是维持着受雇为地方道场指导员的生活。
或许有人觉得奇怪,地方道场有这么多工作吗?但真的意外地多。其中主要的理由,有继承人中途放弃剑道或就业等等;其中某个地方是因为没生下男孩子而没有继承人。
母亲在我四十一岁那年冬天去世。不久前我曾听说她的心脏不好,但总因为某些事情而错过探病的机会,当我接到十分危急的消息而飞奔回去时,她已陷入昏迷状态。尽管无法对话,但我仍认为能见到最后一面真是大幸。她是因心肌梗塞而离世。
我对母亲有无尽的感谢却无法直接传达,实在令人极度悔恨。但最伤我内心的,是我的儿时玩伴蒲生辰二郎的话。他是隔壁町上一间武道具店的第三代,大我一岁。简而言之,就是老交情的练习伙伴。
「……玄明,出来一下。」
那是在道场举行结束吃素规戒的餐会上,辰二郎拍拍我的肩膀,把我叫去便门那。
「好……」
我们两人来到昏暗的后院。
这次丧礼,听说辰二郎帮了隆明不少忙,于是我先为此向他道谢。
然而,他转过身后一脸「那根本无所谓」,非常难以亲近。
「……你几年没回来了?」
声音也十分低沉,音色有如在低吠。当然,我是毫不知晓他在气什么。
「四年……隔了四年半吧。」
「你为什么不帮隆哥?」
彼此的气息泛白,但或许因为喝了酒下肚,并不觉得冷。
「我有我的工作。」
「少装伟大了!不过就是被雇用的道场主吧!」
他的每个措辞都教我生气。
「……给人雇用有什么不对。」
「我说的是,是你如果要给人雇去管道场,还不如回来帮忙隆哥啊!」
我真是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可是……不记得曾有人那样命令我,这是自家人的问题。」
「哦?搬出自家人啦……那我问你,现在桐谷道场和这一带的土地陷入什么状况,你可清楚?」
一旦跑出土地和权力等等的话题,我的脑海里肯定会浮现出宇多岛佳美和智弘的面孔。今天他们也确实来了,刚才还打过招呼,看来有钱人是意外地长寿。
「抱歉……我不知道。怎么了,有可能变成别人的东西了吗?」
辰二郎不可置信地叹气,并抓着他那毛发日渐稀少的头。
「……相反啊,而是终于能卖了啊。」
我还是不明白。难道是有什么那方面的修改法案吗?
「这是什么意思?」
悬浮在便门光亮中的辰二郎侧脸上,浮现出既不愤怒也不哀伤的表情。
「……什么自家人,你果真什么也不知道嘛!」
「所以我说了我不知道啊!」
「这座山里埋了些什么……你也都不知道?」
金银财宝?不会吧。
「你少吓人了!」
「所以我才叫你不要只会装样子啊!你这只知道剑道的废物!」
看来他的愤怒是认真的。
「辰二郎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想说的,只是那样一来,隆哥未免也太可怜了。所以我偏要对你说。」
不知是不是有人弄倒了啤酒瓶,道场里一下子吵闹了起来,但是辰二郎显得一点也不在乎。
「玄明啊……如果能趁早把这座山的土地一笔一笔卖出去,典光老师和已逝的伯母也不必那样吃苦了。但是,这座山有令人无法那么做的背景在。你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吗?连想像也想不到吗?」
我只能摇摇头。
「……是骨头啊,也就是尸体。这个家的祖先啊,借由背地里拿真剑试砍尸体的工作,熬过那些困苦的时代啊!」
我的脑袋里马上想到了一件事。
就是在明治初期,政府对剑道场的打压。直到后来警视厅拔刀队在「西南之役(注:指西南战争。发生于一八七七年(明治十年),由西乡隆盛为首的士族发起的日本内战。)」里的活跃并重新获得肯定为止,剑道确实有一段空白期。
「不过……若说到这件事,我的家系也是同罪。因为我们在做武道具店前是刀剑商啊。想当然,也曾经委托你们家做试斩吧……战争时期(注:此指第二次世界大战。)似乎也是。该怎么做才能真正地砍杀人体……据说就是在这里试砍陆军带来的尸体;而借此架构起来的实战剑道,就是你父亲在军中指导出来的。」
我都不晓得——
明明是压根儿不晓得的事,我却莫名地深深理解。我甚至觉得,仿佛直到这时候,这处后院和杂树林的黑暗第一次清晰地进入视野。
「我们当然不是要责怪那件事。毕竟是那种时代,而且也不是真的砍死人,这又不是在路上杀人试刀……不过,这个家的人们善后的方式,实在算不上好。他们在这山的各处胡乱挖洞后,就一股脑儿地埋进去……他们大概怎么也没想到,子孙们会面临经济困窘、不得不变卖土地的时候吧。就某种意义而言,他们是群幸福的人。」
我叹了口气后,嘴里也自然地跑出话来。
「辰二郎哥,你为什么会知道那种事……」
他抿着嘴,用鼻子哼了一下。
「……那是我送来订购的防具和竹剑时的事。道场里没有隆哥的影子,伯母也不在。不过,树林那边的天空飘着阵阵灰烟。我心想怎么回事,结果走去一看……是隆哥。隆哥正用圆形的大铁桶烧掉挖出来的骨头。我出声叫他,然后隆哥他……回过头后为难地笑了哪,还说着『终于被逮到了』呢。」
辰二郎从丧服的内口袋拿出烟盒,咬起一根烟。
还有用完即丢的绿色打火机。
缓缓地,惨白的烟浮在黑暗中。
「……我没有被吓到,因为我曾听过死去的老爸讲过类似的事。当时我也说了:『为什么不把玄明叫来,要他帮忙?』隆哥没有回答。于是我又说:『那么我来做吧,我也一起来。』但是,他说不可以。他说:「这是桐谷家的耻辱,哪怕是阿辰,我也不能要你帮忙。』啊……所以我被回绝了。」
桐谷家的耻辱啊——
「玄明,隆哥的身体已经破烂不堪了啊!要撑不住了啊!从你离开这个家后已经过几年了……欸?过了几年啊?」
我心算一下,回答二十三年。
「……虽然我没听说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大概是那时候吧?就是典光老师去世那阵子开始的吧。隆哥一直边经营道场,边独自四处挖掘、捡骨,然后偷偷地烧掉……一个人在这二十多年做这件事。」
所以他才会晒得那么黑啊——
「……这其实要算是最近的事了。还不到一年前,大概半年前吧。我只是突然心血来潮,想要请他在平常日晚上也替我做练习。结束后,我们两人在道场喝着茶碗酒,然后隆哥对我说了句:『终于结束了。前前后后已经有两年左右没再挖出骨头,我想已经没问题了。先把正后方沿路一带卖掉应该也没问题了吧。这下子,总算能让母亲过得轻松些。』……结果伯母马上就住院了。谁能接受啊!这算什么啊!」
辰二郎在脚边践踏着烟蒂。
「要是有你帮忙,只要用一半——十年就能做完了!」
刺骨般寒冷的风吹起,烟蒂在地面滚了起来。
我则一脚踏住令其停下。
之后,我马上被找去福冈的地方道场。在大阪时期关照我的人的恩师因病倒下,于是紧急要我帮忙看住道场。由于辰二郎那番话,所以我希望尽可能搬到能来往桐谷老家的范围内,却反而愈离愈远。
而且我也感到迷惘。
桐谷家的重重罪孽、企图独自赎罪的隆明、再次置身事外的我、仍旧封印着的仕挂或纳的形。这样下去,我得若无其事地受地方道场雇用、过着流浪的人生吗?
难道没有其他我能有所作为的事吗?
隆明为了清算桐谷家的过去,耗费了大半的人生。他留在一个地方,总是拼命守护着这个家,或是某种更重要、看不见的东西。并不难想像那段我这种浪子究竟无法达成、充满苦行的日子。
我这样子就好吗?这样子迎接老死,真的好吗——
事情发生在想着这些事的某一天。
有个在同个市内某所高中任教的男人,陪同一名少年来拜访道场。
我告知道场主人不巧不在后,那位教师面露难色地在玄关伫立了好一会儿,少年则表现出反抗的样子面向别处。
「……我本想若能和中林老师讲到话,或许能开启一条道路而来……这样子啊,我不晓得他现在抱病在身。」
教师马上想要打道回府,但是我注意到了一件事。
少年的左手上有大片的竹剑茧。
这男孩学过剑道——
如此一想的瞬间,我甚至没有产生自主意识,便阻止教师离去。
「如果您有时间……如何?要不要和我在这稍微练习一下?」
紧接着,少年用满是杀气的眼神狠瞪着玄关木地板上跪坐的我。那眼神看来并非寻常,他曾经过相当的磨练。在我眼中,他的表现含有那种自负。
但是,我也感受到他身上有某种不同于那些潜藏犯罪可能性的青少年本性。由于自己具备教师经验,因此对这些事我能做出一定程度的辨别,那名少年的眼神实在太过正直。自己并没有过错——在我看来,他仿佛想如此说而难以压抑。
「……请进来。」
我没听取对方的回应便起身走向竹剑架。不过,我拿起的是有剑锷的木剑,因为我认为这样事情会进展得比较快。
回头一看,教师已走上木地板,但少年仍穿着鞋子站在玄关地面。
我再度站在他面前。
「……那么,从哪边都好,来攻击我吧。」
我说道,并且把木剑的柄递给他。
少年忽然有如展露烈火般愤怒地握住木剑。
「呜咧呀啊啊啊——!」
接着忽然朝我袭击。教师喊着那少年的名字,他或许想责备少年穿着鞋子走进道场吧;但讲白了,现在已不是说那些的状况。
更何况我并不认为「在木地板上赤脚」才是剑道。
「面咿呀啊啊啊——!
」
少年的剑路并不坏。挥剑迅速,脚步也踏得很好,而且体重已放上剑尖。只不过,光凭那样是斩不了我的。
「……哈!」
我从剑锷相推冷不防地将少年撞飞。若是仕挂的第二十二支,接下来还有踢击和追击的击面,但我毕竟不会做到那地步。拉开距离后,我重新构持在中段。
少年不重新站好……
「耶咿啊!」
而是维持低姿势,用击腹的要领扫向我的膝盖。
真有意思——
我用纳的第三十七支——亦即退后的同时打下对手的剑——紧接着上前击面,当然,我没有打下去。我仅表现出「打到了」,用剑刃抚过他的头顶。
少年依旧持续猛攻。
腹连击刺喉。我用纳的第六支,以正面的剑脊应对、错开。
踢击。对这招我则采取纳的第十一支,用膝盖承受的同时使用碰体。
剑锷相推后以手肘攻击人。那么我就用仕挂的第十八支——立关节技。我用剑锷固定对方的右手腕,接着压下去,令他的右手肘折往反方向。
「嗯……咕啊!」
如果用这技巧继续压下去有可能会令韧带断裂,不过我在途中便松手了。少年面露痛苦并拉开距离。
不过,他似乎还没有服输。
「叽耶耶耶——!」
左右击面的乱击,当我心想这不过是切返时——
「咻!」
瞄准空隙的前踢。这一踢使得不错,但这击我使用了纳的第三支,也就是以左手肘挑起后击面。
尽管如此他仍不退缩,毫无喘息余地便使出刺喉——不对,是佯装要用刺喉,竟然把木剑扔了出来。然后在我闪避的瞬间,冲上来要抓住我的木剑。
那么,我就用仕挂的第四十五支——变形的扫腰。
「哈!」
「……咕啊!」
我边削弱少年的攻势边上前。为了不让他受伤,我用大腿支撑着让他仰躺倒地。
双方已都放开木剑,若不趁现在做个结束会拖延许久;于是我从袈裟固的形用双腿夹住少年的左手,对他的手施力。
「……你的攻击很不错。不过,今天你先放弃吧。所谓输,既不是死也不羞耻。」
尽管如此,少年仍不肯认输。
没办法了。
仕挂第五十六支。我用右手抵住少年的颈动脉令他安静地入睡。
给予一些刺激后,少年便马上恢复意识。当时他仿佛附着在身上的东西剥落般,一脸呆愣。
教师不断「对不起、对不起」地低头,同时也要少年低下头,接着便连忙回去了。我心想若真有歉意,就至少拿抹布擦地板吧,但我没说出口。那件事我交给在之后进来的小学生们做了。
比起那些,我更因为讶异而失去自我。
因为我忽然间领悟了仕挂和纳的真正含意。
所谓仕挂,就是朝人使用的暴力。
而纳,就是收拾那份暴力。
当得到这个概念时,我的脑中马上浮现出警察的逮捕术。日后我拜托认识的人弄清这件事,结果如我所料。两者在技术体系上完全不同,但就封住暴力此一目的,以及双方可能在不对等条件下战斗的场合来说,有着重大的共通点。
举例而言,在逮捕术的比赛里,有种对战方式是一边短刀,另一边则用警棍。这显然是预设暴徒面对警官的状况,但也可说和仕挂与纳技巧的不公平划分的想法相同。
我这才总算察觉自己的愚昧。
大学毕业时,我若照着隆明的劝当警官,应该就可以免去这段远路吧。我想我能更早察觉桐谷技巧的意义,并且让脑袋切换成活用该技巧的方向。
道场主人身体康复后,我打破了自己的设限,找寻关东圈的教职缺。所幸,都内的高中愿意雇我作代课教师。尽管薪资微薄,但我也没资格要求丰厚待遇。于是我马上从福冈转到东京住。虽说是搬家,但我几乎没有行李,因此十分简便。
当时自母亲的丧礼后已过了一年半。
在五月中的周末,我无预警地造访桐谷道场。
隆明正在为后院的田浇水。
「哥。」
我一唤,隆明便回过身,明显露出讶异的表情。
「……玄明,你怎么了?」
脸颊自然而然放松了。
「我这次会在东京的高中任教。」
「噢……东京啊,那还真是非常近呢。」
「以后我会不时来这走走喔。」
「啊……这样啊。」
他没有我想像中的高兴,不过,或许桐谷家的男人就是这种样子吧。
隆明结束田地的工作,为我倒了杯茶,于是我们两人并坐在道场屋檐的走廊上喝茶。
「……那个已经盖好啦?」
杂树林另一头,可以看见有五、六层楼高的建筑物顶端。贴着茶色系瓷砖,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外观。不论后方沿路的土地被卖掉,或是那儿会盖公寓大楼等等,我都从电话里得知了。只不过,我没想到会这么快盖起来。
「是啊……不知被谁看低着过活,实在是……说不上有多舒服啊。」
「少嫌了啦,我们还没有丢弃……从这看出去的风景啊。」
今天非常晴朗。若到了傍晚,如今应该仍能望见在田地另一端下沉的夕阳。
沉默了好一阵子的隆明突然用「其实」开口。
「……那边,前院墙壁对面……北边的土地啊,有个业者说想要那一块。我还在想该怎么做才好,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回答:「那不是很好嘛。」
「……这座山的土地有一半是你的,所以别说得那么轻松,多想一些吧。」
「没关系啦,这座山是哥的东西。」
「那可不行,是我们两人的东西。」
尽管我很高兴,但我不能点头。清净这座山的是隆明,我什么也没做。
但是,我也不好将那句话说出口。我和辰二郎约定过,除非隆明自己提起,否则不去碰那件事。
「虽然很抱歉,但我不懂土地什么的这种困难的事情。只要照哥想的去做就好了。」
「……是吗?那么……我去更进一步谈看看吧……其实,如果减少绿意,夏天会变得更热,很讨厌啊。」
的确,或许是有那种影响吧——
我忽然觉得非常可笑。至今为止,我都没想过有一天能和哥哥如此对话。
就在他突然说要继承道场那天的前两天,为什么庭院会那么潮湿?二楼那发狂似的惨叫声为何?什么时候知道桐谷家以前靠试砍过活?埋进山里做善后的事是听谁说的?母亲知道这件事吗?为什么想要独自承受这一切呢——
我想那些话题才适合我们兄弟俩,但在这片安稳的景色前,总觉得那似乎只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现在,我只管坦然凝视伟大家兄的作为。
尽可能地靠近——
「哥……话说回来,道场那边怎么样了?我想每天应该很辛苦吧?不如也让我帮一下吧?如果是一星期三天左右我还可以……」
我听到「嘘——」的声音,朝隔壁一看,隆明已闭上眼睛在钓鱼了。
那是张令人怀念的睡脸。
之后过了十三年,隆明走了。桐谷的血缘似乎癌症机率很高,隆明就是食道癌。享年六十,每个人都说明明还那么年轻。
练习自丧礼的隔天再度开始。我被辰二郎骂了一堆,说什么教法太暴力、弄错时代,或是停掉小学生组等等,但既然我继承了,就不会改变作风。
在这桐谷道场,要照桐谷的剑道指导,将桐谷的技巧传递给新的一代。这件事我绝不迷惘。
桐谷身为「斩人铺」的时代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