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à la mode 第一话 校对女王身边的女孩?森尾

「咦~森森,你现在是Editor吗!」

对方用打从心底感到惊讶的尖锐嗓音这么问道。

「啊……嗯。」

而我也只能含糊无力地这么回应。其实应该说是「The.编辑」才对。

在景凡社公司所在大楼的大厅,才走出电梯大厅,准备要外出进行拍摄工作,就被《Lassy》的读者模特儿田端凯萨琳叫住了。时隔七年不见,居然直到现在还记得我,而且过了七年还认得出我来,真让我吓了一跳。但当年的艺名森森也太丢脸了!

「Unbelievable!我还以为森森一定会在国外呢!」

我也这么以为呢─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硬是堆起笑脸。

既聪明又可爱,还是归国子女,读过贵族女子学校,精通英法日三国语言的菁英分子(用社内大叔们的用语来说就是「双语才女」。少了一个国家啦,不要忽略明摆着的第三国语言好吗!)──这就是我七年前身上的光环。但现在呢,我变成了既聪明又可爱,却因为工作量太过庞大,连带整个人也跟着黯淡无光的出版社职员(用时下年轻人的用语来说就是「社畜」)。

「是哪一本杂志?现在要出去采访吗?」

「《C.C》。不是采访,是要准备拍摄。」

「负责拍的吗~好辛苦喔!」

「负责拍」这种话,想来是经历过「被拍」的人特有的说法。七年前,我也当过景凡社锁定女高中生为读者群的时尚杂志《E.L.Teen》的读者模特儿。凯萨琳也是。当时如果有人问到我将来的梦想,我一律回答「我想成为外交官」。因为父亲都在海外工作,所以我直到上国中之前,都在各国的日本人学校之间不停转学,但只对香港和比利时有印象。老家墙上还挂着在雅加达拍的全家福,但那时候我还太小,所以完全没有记忆。

高中一年级的尾声,跑到西麻布玩耍时被《E.L.Teen》的专属写手叫住,就那么顺水推舟地成了读者模特儿,一直持续到高中三年级的夏天。当时凯萨琳已是颇有名气的E.L.女郎(读者模特儿),就读国际学校,服装打扮总是走在流行最尖端。因为大我一岁,活动重叠的时期只有一年,但那时候因为身高和气质相似,除了拍照以外,我们两人也经常一起担任活动的特派员。

她不知道「森森」毕业以后的人生经历。但是,森森很清楚凯萨琳在高中毕业后过着怎样的生活。从国际学校毕业后就动身前往美国,毕业于加州的大学,但没有留在当地工作,因为想念奶奶、爸比、妈咪和弟弟妹妹们就回国了。回国后进入日本的大型唱片公司任职,现在则是面对传媒担纲品牌代言人的当红Lassy读者模特儿。一连串的人生际遇像作梦般美妙而不真实。

──终于还是撞见了吗?

我在心里头咂嘴,凯萨琳自然没有发现。

「遇到你好高兴喔!嗳,告诉我你现在的联络方式!啊,问我的责任编辑就好了嘛!那我赶时间,下次再见喽,Bye──!」

用英语滔滔不绝地讲完,凯萨琳就旋风般冲进了电梯大厅。现场飘散着比她当年身上要成熟许多的香水味。

怎么还没开始工作,就觉得心力交瘁呢──重新背好肩膀上又重又大的包包,走出自动门,早晨的太阳光耀眼得让熬了整夜的双眼刺痛不已,我忍不住皱眉。不行不行,这样会变老的!

编辑栏上印有我名字的杂志《C.C》都是提前一个月在一号发售,所以如果是一月号,发售日期就是十二月一号,拍摄工作必须在十月初到十月中旬间完成。虽然一月号感觉是一年的第一期,但向来都提前一个月发售的女性杂志,一月号清一色是圣诞节特辑。听说十年前的《C.C》曾推出规模浩大的「圣诞礼物特辑」,杂志一半以上都是和品牌的合作广告页,为了拍摄饰品和手表等琳琅满目的精品,每天都马不停蹄地拍到了大半夜。而在我还就读幼稚园的时候,锁定较高年龄层的杂志如《Lassy》和《Every》,一月号的杂志还会推出皮草特辑。当然另外也有礼物特辑,但包包和小巧精品的价格就高达七位数。因为母亲曾从国外订购日本的杂志来看,所以我有印象。

上午九点,从外拍巴士上拿出服饰和精品,穿着大衣和皮革外套的三名模特儿站在即将开门营业的两层楼餐厅的大厅里,遵照着摄影师的指示摆出姿势。我、造型师和写手三个人凑在摄影师助理操作着的平板电脑旁边,检查照片,看到有满意的以后,再请模特儿换个新的姿势。

团体照的第一轮拍摄结束后,接着要独照的模特儿和造型师移动进餐厅内部,我则带着另外两人和造型师的助理回到外拍巴士上。望着换上下一轮拍摄要穿的服装、造型师正替她整理造型的其中一名模特儿,先在旁待命的模特儿纱希开口问我:

「森尾小姐,这次一月号的封面是谁呀?」

「实里香。」

我回答,于是不只纱希,连正做着造型的艾莲也哑然失声,往我瞥来一眼。造型师早就知道了,所以只是安静地继续手头工作。

纱希和艾莲都是与模特儿经纪公司签了约的职业模特儿。但是,实里香却是去年才开始在《C.C》上露面的读者模特儿,还是编辑部的职员不惜把触角伸到地方大学的校花选拔,所挖掘到的门外汉。截至目前为止,都是由职业模特儿拍摄封面,这回也是《C.C》首次尝试让读者模特儿担任封面女郎。我在气氛凝结的车内直冒冷汗,很怕她们会不会突然开始哭天抢地,害得化妆师把我臭骂一顿。岂料──

「嗯……毕竟实里香很可爱嘛。」

艾莲只是语带感慨地这么说,纱希也回应道:「嗯,是很可爱呢!」我这才放下心头大石,却也有点反应不过来。这种时候不是应该要大发脾气,追问「为什么!」吗?但是,后来现场的气氛也没有出现任何变化,拍摄顺利进行。两个女孩子甚至只因为拍摄空档间提供的便当很好吃就欢天喜地,让人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

餐厅十一点开门营业,所以必须在三十分钟前撤收完毕。因为主题是女孩子们的圣诞派对,就在众人十万火急地收拾着装饰在四面八方的圣诞树、蜡烛和进口点心时,其他杂志的拍摄团队从二楼走了下来。和我们不一样,造型师揣在怀里的服装全是暗色系,架上还挂着绝不会刊登在《C.C》杂志页面上、闪着银色亮光的狐毛长大衣。是哪间杂志的拍摄小组呢?我聚精会神地观察,造型师助理就凑到我耳边悄声说了:

「是Culture Japon旗下的《un jour》。」

Culture Japon是只专注在时尚这块领域的出版社,旗下只出版两本时尚杂志和生活写真书。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一名四十岁上下的女性看向我,身上穿着高级时装,似乎是责任编辑。在她身旁是位北欧系的白人模特儿。编辑不知为何往这边走来,轻轻点头致意后,递来名片。

「你是责任编辑吗?」

「啊,是的。您好,我是景凡社《C.C》杂志部门的森尾。」

我也急忙从口袋里掏出名片,与对方交换。Ena Yatsurugi这行名字上方,印着「rédactrice en chef adjointe」这行字。

「我们在二楼拍摄,希望没有吵到你们。」

「不会,完全没有。不过,Culture Japon的副总编居然会亲自到拍摄现场,真让人惊讶呢。」

看了名片,我老实地说出自己的感想,对方显得有丝惊讶,但马上回答:「是啊,重要的拍摄我一定会到。」然后看向我们这边与白人模特儿相比下,明显矮上许多又没有完美比例的模特儿们,露出了菩萨般和蔼的微笑。看见她的表情,我才惊觉其实根本是在一楼拍照的我们吵到了她们。刚才是反讽。真的很对不起──正想要低头道歉时,对方已经带着模特儿走出了餐厅大门。

好像是时尚业界里出了名的编辑,纱希和艾莲还开心地发出了尖叫声:「第一次看到本人耶!」但是,明明《C.C》的销量是《un jour》的三倍,历史也比对方悠久,早在三十年前就创刊了。杂志上的商品也都落在读者只要努力一下就能买到的价格范围内,而且非常实用。然而综观整个时尚业界,刊登的商品都是日常生活中根本穿不到、价格也昂贵到一般人买不起的《un jour》,却在时尚杂志之间有着高人一等的地位。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嗳,纱希,你以后也会想登上那本杂志吗?」

望着鱼贯走上外拍巴士的

《un jour》摄影小组,我问向抱着摆设用礼物盒的模特儿。

「不会,反而我也不可能嘛。可是,好向往喔~那边也不用帮忙收东西吧。」

「不好意思喔,因为人手不足,每次都要麻烦你们。」

「已经习惯了啦,这样也很好玩啊。好像文化祭一样。」

在巴士司机的催促下,纱希和我手忙脚乱把东西搬出来。接下来要在棚内拍照,前往摄影棚期间,三名模特儿看着写手画的草图和实际上要穿的衣服照片,像群女高中生一样兴奋得吱吱喳喳。短版狐毛毛衣和立体的伞状中长圆裙非常有女人味,却刻意搭上了阳刚的双扣式孟克平底皮鞋,别出新裁的搭配让三个人为之疯狂,讨论着每个人都要各买一套。

「嗳,森尾小姐,今天会有便当吗?」

「有喔。还是大手笔的三河屋。」

「好耶──!」

真是群好孩子。虽然有些多管闲事,但好像太乖了,反而让人担心。你们到底把在这社会上生存所需的「竞争意识」和「好胜心」丢去哪里了呢?

结束了为期两天紧锣密鼓的拍摄工作,就要面对十二月号的终校。这次因为多了前往韩国取材写成的单元,所以整整三天都得校对到三更半夜。终校结束的周末还要参加时装展,收到一月号的照片时已经是星期一了。

「咦?你认识凯萨琳吗!」

不出所料,在感觉可以称作The.居酒屋的店家里,挑着竹筴鱼乾骨头的悦子听了这件事后反应十分激动。

「认识是认识啦……嗯。」

但是,我的回答还是含糊无力。这位散发着异于常人的气势,一心想成为《Lassy》编辑的校对部同期,想当然对凯萨琳了解得比我还详细。正确地说,是她已经把《Lassy》所有专属模特儿的个人资料都记在脑海里了。虽然很羡慕她惊人的记忆力,但她的记性却只能发挥在流行趋势与时尚杂志上,让人感到非常遗憾。

被悦子追问认识的过程,我就一五一十道来。一边还心想着,之前没说过吗?但如果说过,悦子一定会记得,所以是真的没说过吧。

「东京的女高中生真好~都可以有这种缘分~」

悦子脸上带着无比羡慕的表情用力叹气。

「不,我是横滨人喔。」

「都一样啦!」

「才不一样!就通勤时间长到必须自己一个人在都内生活这点来看,根本就跟你一样好吗!」

「才一个小时而已就嫌长,少瞧不起栃木了!」

「栃木?那是县还是市啊?」

「是县!Prefecture!你这个归国子女给我记好了!栃木还是日本扬名国际的乾葫芦丝的名产地喔!」

极力主张着乾葫芦丝是一种能够提升女性魅力的少女食物的悦子,是从外县市来到东京,没有任何门路,只靠「对女性时尚杂志的热情」就进入景凡社的稀有女职员。不光景凡社,出版社和电视台等传媒产业的女职员很多都是靠关系走后门。我的情况也不知道算不算是走后门,是「参加面试的时候,担任面试官的编辑凑巧在我当读者模特儿时很欣赏我」。至于另一位同时期进景凡社的女职员藤岩,则是完全靠着实力与学历进入公司,但整体而言,业界内多的是有亲戚当靠山的女性员工。

幸好悦子习惯「阅读比自己的年龄层再上一级的女性杂志」。如果她看的是锁定同世代为目标的杂志,也就是依自己的年纪看《E.L.Teen》,就会被她发现当年的「森森」。那个当年故意把森尾登代子这么老气横秋的名字藏起来,装模作样地取了像外国人的名字,还一脸不可一世,丢脸丢到了家的自己。虽然这么说是过分了点,但「悦子」也是很老气的名字。明明我们那个年代的女孩子都取了可爱的名字,为什么我和悦子的父母却为我们取了这么过时的名字呢?就连另一位同期,文艺编辑部那位宛如钢铁处女的藤岩,名字也叫作「梨音」。藤岩梨音。好不搭。

十点过后和悦子挥手道别,十一点前抵达所住的公寓。难得可以这么早下班,却只找得到悦子一起吃饭,我对这样的自己有些失望。但是,大学时期的朋友也几乎都在传媒产业上班,不然就在国外,当天才约他们根本不会有空。

冲了澡,换上居家服,也没有心情察看SNS,随手从书架上抽出几本当时的《E.L.Teen》杂志,坐在沙发上摊开来看。成为社会人士以后,我才开始独自一个人生活,但那时候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把自己出现过的杂志也一并搬来新家。

低头一看,七年前的我把染成了深棕色的头发烫成大波浪卷,穿着旨在主张「比起受欢迎先要惹人疼爱」的可爱衣服,潜入引领女高中生时尚风潮的朋友在六本木俱乐部举办的圣诞节派对,和凯萨琳两个人,假装自己是在现场报导实况的记者。

看照片上的表情,当年的我想必很快乐吧。高中毕业以后,现在也很少去六本木那一带了。那时候玩在一起的女孩子们,现在肯定也都成为了优秀的社会人士(社畜)。

我对现在的生活并没有不满。不,不满当然很多,但薪水已经比同龄人的平均所得要高,工作也很开心。可是,要是当年考上东大,而不是W大。然后要是当上了外交官。假设考上了外交官──

现在的自己又会身在哪里?有着什么样的表情呢?

高中三年级的夏天,父亲在工作途中因为蛛网膜下腔出血倒下,就此撒手人寰。看在孩子眼里,也觉得父亲的工作量异常庞大,所以死因多半是过劳吧。

观察驻妻(驻外员工的妻子)时代的母亲和她身边的女性,身为贸易公司职员的配偶,她们都不具有自己要工作的概念。因为几乎所有公司都禁止外派时陪同前往的配偶在当地工作。所以父亲过世之后,我的母亲成天寝食难安地担心日子过不下去。但其实不只领到了判定职业灾害的保险金,再加上父亲孜孜矻矻存下的积蓄,那些钱都足够母亲一个人一辈子生活无虞。况且母亲生来就是家境富裕的千金大小姐,只要回头向父母哭诉,根本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然而,母亲却选择了最难走的一条路:不向父母哭诉,也不工作。

──登代子不会抛弃妈妈吧?你会留在我的身边吧?

面对丧偶的母亲,没有一个孩子能够狠心拒绝吧。当时正准备要去纽约的大学留学的我,只能乖乖点头遵从。也因为在那之前完全没有为了报考日本的大学而念书,所以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苦读所有科目。但是,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好混,东大果不其然落榜了。却因为母亲的任性,说什么不希望别人觉得我们明明是单亲家庭,家境却还好到可以让女儿重考(明明就有足够的钱供我重考,偏偏母亲想以可怜又穷苦的寡妇自居),不得已下我只好进入仅次于东大的W大就读。

起先一点动力也没有。我根本不想上私立大学。甚至还产生了「这里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的想法,根本是不肯努力的没用废人经常挂在嘴边的老套台词。

美国的大学入学相对容易,但要毕业却难如登天。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作业,还得用功读书才能修到学分,也才能往上晋级。我认为大学本来就是这样的地方,想学习的人就自主往上学习。但是,日本学生的心态都是只要上了大学,一切就高枕无忧了。至少就我的观察,W大的学生大多数都是这样。

在这种情形下,经由SNS形成的小团体成了我唯一的救赎。小学到国一我都在香港和比利时度过,透过SNS,我和当时的朋友再度恢复了交流。

当时朋友对我来说,都只是生命中的过客。因为外派时间通常是三年,就算成为了好朋友,早晚也要回到日本,或者换去其他国家。那时候电子邮件也还不普及,也没有持续写信的热情,所以朋友间的缘分都在离开时划下句点。但是,升上大学那一阵子,各种社群网站开始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在搜索引擎里输入本名,就可以发现当年的朋友也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和常人一样生活着。同所大学内我就找到了三个人,与昔日旧友重逢后,便开始和他们一起行动。后来归国子女的小圈圈慢慢扩大,一年之后,变成了大学内外加起来共有十五人的小团体。

换作现在,一般人大概会有些轻蔑地称呼我们为「自视甚高族」,但是,我们一点也不觉得自视甚高的自己有哪里奇怪。本来国外的日本人学校教育水平就比较高了,再加上还经常听到这种威胁:「不用功读书的话,以后回日本在学校会被欺负。」香港的日本人学校一学年就有五班,比利时也一学年就有两班,日本的小孩都不落人后地认真读书,不想输给其他同年的孩子。结果回到日本以后,却为日本孩子的学力程度之低感到错愕。

我的情况还算好的,因为插班进了有归国子女名额的私立女校,所以落差还不算大,但听说过有人因为父母的教育方针不得不去公立学校,结果却因为「比别人突出」而遭到霸凌,过得十分悲惨。

受过这种教育的孩子们将来会想在国外工作,可以说是自然而然的发展。事实上在日本成立的小团体里

有一半以上的人,大学毕业后就去了国外。除了我以外,其他人也都从事与国外有往来的工作。

出了社会,成了《C.C》的编辑以后,我就懒得登入SNS。但是,还是不想再一次与朋友们断绝音讯。抱着沉重的心情打开页面,发现上周不期而遇的凯萨琳传了交友邀请给我。我兴致缺缺地按下确认,顺手点开她的页面,看见里头放满了显示出她现在的生活有多么充实又五光十色的相片。我的最新发文却一直停留在半年前。因为不知道要写什么才好。

安静地挑选着照片,把列印出来的照片裁切后贴在称作完稿纸的大纸上,做出排版的草稿。特辑加上连载,我负责的页数共有十四页,前阵子在餐厅拍照的那部分已经完成了,于是我带着草稿前往两站外的设计事务所。这间事务所的规模相当大,旗下有将近四十人的设计师,负责《C.C》的设计师小组总共八人。我在办公室角落的桌子和组长进行讨论,详细地交代指示内容以后,走进电梯准备要回去时,快要关上的电梯门又打开了。

「……哎呀?」

带着呛人的香水味一起走进来的人,正是Culture Japon的八剑副总编(查过后发现汉字是这样写),一看见我,就投来了只能用「美艳」来形容的笑容。

「前阵子吵到您拍摄了,真是抱歉。」

我赶忙低头致歉。

「我当时并没有这个意思喔。不过,其实我们本来也想借用一楼的场地,好像是晚了你们一天呢。」

她没有任何责怪之意地对我说完,停顿了一会儿后,才又开口‥

「嗳,你……」

「我是《C.C》杂志部门的森尾。」

电梯来到一楼,我们顺势一起并肩走向车站。秋高气爽的蓝天下,在出外洽公的上班族之间,不时可以看见打扮得时髦干练的女性背着当季的经典款包包,昂首阔步地走在路上,应该是同行吧。

「森尾小姐,你当编辑已经第几年了?」

「今年是第二年。」

「咦!《C.C》这么快就让你负责杂志内页吗?」

「但我还是菜鸟,所以会分配写手给我,只不过小型的拍摄会由我自己一个人负责。而且我从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出入编辑部,所以大致上了解编辑的工作流程。」

「你以前当过编辑助理吗?」

「纯粹只是读者模特儿。」

「哦,难怪。」

抵达地下铁的入口,要走下楼梯时,八剑副总编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可以给我十五分钟的时间吗?」然后不由分说,半是把我拖进了旁边的咖啡厅。

不愧是一流的编辑,很擅长引导别人说话呢──回答着八剑副总编的问题时,我忍不住这样心想。在这十五分钟,她几乎问完了我的大半辈子。明明问得相当单刀直入,却一点也不会觉得不愉快。

但是,唯独「为什么会去景凡社?」这个问题,让我回答不上来。也说不出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真的。

同期的悦子怀抱着想成为粉领族杂志《Lassy》编辑这个明确的梦想,凭着毅力进入了景凡社。同样同期的藤岩则是基于想成为文艺编辑的热忱,投身进了出版业界。至于我,只是因为去不了国外。因为留在日本的朋友都从事传媒产业,所以也不由自主跟进。而且还抱着天真的想法:如果当时照顾过我的编辑还在,工作起来也会比较轻松吧──结果参加面试的时候真的遇见了那位编辑,也就考上了。然后理所当然地,被分配到她现在担任副总编辑的杂志部门。也就是《C.C》。

隔天在草图会议上把三月号要刊登的企划草图提交给总编和副总编,接受严格的检视。时尚业界中,二月是服饰销量最惨澹的时期。在这种情形下要怎么让读者掏钱买衣服,或是编排出能让读者涌起购物欲望的版面,各个企划单元都看得出记取了以前教训的痕迹。我所负责的企划,是「从鞋子开始迈向活力洋溢的春天!」和「从冬天到春天,展现变化的可爱彩妆指甲?」。两者都不是我所构思的单元,但在《C.C》编辑部,提出企划案的人不一定会负责那项企划。而这两个企划案又不是主打特辑,所以没有分配写手给我,从头到尾必须自己全权负责。

拿着连同修正指示一起被退回来的草图,没来由地不想马上开始工作,我从隔开《Lassy》编辑部和《C.C》编辑部的书架上抽出这一期的《un jour》(架上收集了各间出版社的所有时尚杂志,供作参考资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草草翻阅。

──森尾小姐,你要不要跳来我们这里?

昨天临别前,八剑副总编直视着我的双眼说了。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为什么?八剑副总编,你甚至没有看过我编排的杂志页面吧?

我甚至忘了改称「您」,脱口就这么问。

──我需要精通法语的编辑。再说你长得这么漂亮,不管派你去哪里,都上得了台面。既然会去景凡社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一开始来我们这里就好了呀。

回答不出「为什么去景凡社?」这个问题的我,被她看穿了我之所以入社「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可是,现在的工作很有成就感,我也做得很开心。

──你会说法语又会说英语,年轻的时候还累积过经验。你真的觉得在那种无缘受邀参加国外时装展的平价杂志工作,可以发挥出你原有的实力吗?如果你觉得可以,那我也无话可说。

平价杂志。我知道高级时装杂志的编辑为了和我们这些杂志做区分,会这么称呼我们,但还是头一回亲耳听到。带着些许鄙视的话声划过心头,像是被人刮过。

「森森,真难得耶,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看高级时装杂志。」

大概是看起来看得很认真吧,录用了我的副总编辑龟井小姐从斜上方向我搭话。我仰头看着她问:

「嗳,龟井副总编,制作这种杂志的人,究竟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不对,究竟都带着什么心情呢?」

「咦?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平常根本穿不到这些衣服啊。模特儿也是十一头身的白人,我们日本人根本不能当作参考,况且一件外套就要六十八万日圆,到底有谁会买嘛。」

而且这本杂志的排版看起来超轻松。每页通常都只有一、两张照片,再加上商品的文案和资讯。回头去看我三月号负责的鞋子和指甲,每一页都密密麻麻不留缝隙地贴满了照片,还得一一加上说明文字,所以非常耗时耗力。但是,《un jour》里不会出现这种像型录一样的页面。龟井副总编从旁边的桌椅拉来椅子坐下,回答了。

「在这世上,有些人就是活得比较靠近那个世界喔。其实真要说起来,我也一直觉得森森是属于那边的人呢,但想不到你在我们这里适应得满好的。」

继昨天之后,我再一次怀疑自己听错了。

「……咦?意思是我属于高级时装路线吗?」

「不是,意思是你想当个与众不同的人。森森,你脑袋很机灵,什么事都能做得很好。教你的事情马上就能学会,也可以和每个人都处得很好。但是,在你当读者模特儿的那时候,我就感觉得出来,你应该在心里面认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吧。现在不是这样了吗?」

我只能沉默。龟井副总编的话简直一针见血。龟井副总编站起来,开始准备外出。我于是叫住她问道:

「龟井副总编,下一期我可以提出自己真正想做的企划吗?不,是可以让我提出吗?」

「啊,果然目前为止的企划都不是你想做的吧?」

「……非常对不起。」

「又没必要道歉。因为你至今提的企划都很成功啊。可以啊,就提出来吧。不过,会不会采用还是要看总编辑的决定喔。」

龟井副总编从衣柜里拿出风衣,边走边像在演刑警连续剧一样,摊开风衣甩进半空中,再把手臂套进袖子里。我在心里对着她的背影鞠躬,目送她离去。

上个月问卷调查的结果,「喜欢的造型」这一项由我编排页面里的造型拿下了第一名。模特儿是实里香,她穿上那身衣服后,表情和姿势都可爱到足以融化人心,所以这可能也是上榜的原因之一吧。不过,我的企划案也经常在有趣单元的调查中名列前茅。我大概很适合这份工作吧。

在编辑部忙着写文稿、安排商借事宜,午餐时间就坐在附近咖啡厅里面窗的位置,一边观察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一边思考自己想做的企划究竟是什么。

去年冬天,我构思的企划案第一次登上了杂志刊头。但很遗憾地,负责执行的人并不是我。特辑叫作「平凡女孩的一个月可爱穿搭」,再搭上惯例会有的重复穿搭单元,总页数高达三十页,在问卷调查的单元调查中还摘下了第二名。第一名是偶像明星的访谈单元,所以单看时尚部分,可以说是实质的第一名。

从这个结果可以明显看出,读者追求的就是「平凡的可爱」。我也知道「平凡」指的是什么。但是,一定也有女孩子被「平凡」这两个字束缚得喘不

过气。比如说现在的我就是这样──

「干嘛?你肚子痛吗?」

这道悠悠哉哉的声音让我把视线转向旁边,就看见悦子拿着盘子,上头放着俨然是粉领族午餐最佳范本的贝果三明治和蔬果奶昔,往我旁边的位置坐下。

「你脸上带着像要诅咒整个世界的表情瞪着窗外耶。」

「我没有想要诅咒整个世界喔,但也差不多啦。」

「我倒是每天都在诅咒自己呢。啊~好想快点被调去《Lassy》编辑部喔。」

这句话已经数不清听过多少遍了。悦子和我的境遇雷同,却又完全不同。明明想插手时尚杂志,如今悦子做的工作却是校对。而我并没有什么理想,却没来由地就待在了时尚杂志部门。这样想来,突然对悦子很过意不去。

「嗳……你在校对部穿成这样也太突兀了吧?」

我忍不住这么问。悦子身上的穿搭统一为树绿色,是从夏末开始流行起来的暗色系,而且还是需要点勇气才能穿在身上的马海毛材质(不适合的人穿了,看起来就会像是某房仲公司或某万国博览会的吉祥物,所以需要勇气)。脖子上戴着棉花大珍珠和水晶串成的项炼,可以用黑色罗纹缎带在后头打结,脚上套着金属银色的雕花皮鞋,一身完美的穿搭彷佛刚从《Lassy》编辑部走出来,我甚至觉得应该让她去八剑副总编那里工作才对。最后,外出吃午餐拿的托特包还是上个月的杂志赠品。

「我就是故意要这么突兀,有意见吗?」

悦子的表情好像天塌下来也不在乎,用极快的速度喝着奶昔。

「你这样子不受同年龄层的男人欢迎吧?」

「就跟你说的一样,有意见吗?」

「这倒没有……就算问我意见,大概也帮不上忙吧。」

「是喔?对了,你和凯萨琳还有联络吗?」

「没有,虽然她用SNS发来了交友邀请,但因为太忙了,就没有联络。」

我在回答时把「太麻烦了」改成「太忙了」,悦子就露骨地做出失望的表情。

「嗳,你为什么这么喜欢《Lassy》?明明我们公司还有其他杂志啊,像是《C.C》。」

「《C.C》我当然也喜欢啊。可是在我读高中的时候,《Lassy》内页的质感就和其他杂志不一样。不是那种平滑的触感,纸张高级得像在微微发光,真的很精美。每个模特儿也都很漂亮,杂志上的衣服也感觉得出是造型师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仔细搭配所做出来的穿搭。当然那时候我还是高中生,是买不起那些衣服啦。但只是看着,我就会觉得『自己长大以后也会成为这样的女性』。当时可是乡下高中生的憧憬喔!」

「可是,悦子,像你这么喜欢时尚,不会想往《un jour》那方面发展吗?」

「嗯,那方面的杂志我也会看喔。可是我觉得,在我们身处的世界,那是我们不该奢望的梦想。那边的衣服不是我们这种劳工阶级穿得起的。」

明明是校对部员,却穿得活像是时尚杂志编辑的悦子,说这种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但是,如果把现在这身装扮的悦子丢进《Lassy》或者《Every》编辑部里头呢?一点也不奇怪。即便在景凡社内,不知道悦子所属部门的人见了她,都不会觉得奇怪吧。好像有什么要闪过脑海的瞬间,那道灵光却因为悦子的发言闪烁一下就消失了。

「干嘛现在问我这个?这个不重要,你快点和凯萨琳联络啦。E.L.女郎的森森指的就是你吧?她很高兴地在SNS上发了文说遇到你喔。」

「咦?真假?」

悦子从托特包里拿出智慧型手机,打开凯萨琳SNS的帐号,递过来给我。

─今天发生了非常Unbelievable的事情!居然巧遇E.L.Girls时期的My honey森森!虽然没有时间一起拍张照,但森森现在一样还是Cute又Gorgeous的Cool Girl喔?希望有机会能再见面~!

发文附了应该是当天摄影工作的后台照。底下还有五则回覆,全是认识森森的人留的言──「好久没看到森森了!她还好吗?」、「突然间就没消没息,我担心死了,原来她人在日本啊。下次一定要拍照喔!」等等。

突然觉得有些想哭。为了掩饰这一点,我说着「我先回去了」就起身离开。

周五晚上,我接到了八剑副总编打来的电话。毕竟交换过名片,会打电话来也很正常,但我不小心就在公司里头,还是在自己的座位上接起了手机,慌忙跑进走廊后直接移动到楼梯间。

八剑副总编打来邀请我一起去参加某高级时装品牌的新品展示会。那个牌子的大衣一件就要一百五十万日圆上下。

「可是,我还没有做出决定……」

『放心吧。反正现场大概不会有半个《C.C》编辑部的人。』

要是被认识的人看到我和八剑副总编一起出现在展示会上,可能会误以为我想跳槽到《un jour》当编辑,必须避免这种情形发生─顾及我的心情,八剑副总编抢先这么说了。这个品牌确实绝对不会刊登在《C.C》的杂志上。虽然久仰大名,但我甚至直到这时候才知道是瑞士的品牌。

结果在对方强势的邀请下,隔天下午我前往了对方指定的展示室。穿着一身车站百货大楼的品牌服饰,怎么看都很格格不入的我,身旁的八剑副总编则是好整以暇地为一件件新品拍照,不时请负责的公关人员说明布料的产地和缝制工厂。新品多是在丝缎上转印了风景和静物的印花类服装。拿了负责拍照的摄影师的资料,当场上网搜寻,再自己亲眼确认。做的工作完全不一样呢,我心想。

花了一个小时检视完所有新品,八剑副总编便带着我离开展示室。外苑周边的地理路线十分复杂,很多路名我都没有听过。我跟着八剑副总编的脚步,走进一家地点隐密的独栋咖啡厅。窗外覆着绿色窗帘,陈列着东洋风家具的宽广走廊上四处挂着骨董风格的鸟笼,色彩斑斓的鸟儿们在笼子里啾啾鸣啭。感觉很像是以前电影里会出现的「上海」。

「好棒喔,真想拿来当拍摄外景。」

听到我脱口而出的话,八剑副总编笑道「真是职业病呢」。

「这间店上周才开幕。以后肯定会有很多杂志和电视节目都想来这里拍外景,所以趁现在先预约下来吧?」

八剑副总编又泰然自若地叫来老板,我也不客气地摊开行事历,敲定了十二月的拍摄日期。她应该不是会为了这点小事,就向我卖弄恩情的人吧。

茶点端上桌后,我下定决心开口了‥

「八剑副总编,我果然还是不能去贵社。现在我手边还有要执行的企划案。」

但是,枉费我下定了决心,八剑副总编却一派从容地回答:

「这件事不急,你不用现在马上就回答我。」

「咦?是吗?」

「是啊。空个一年或两年,这段期间慢慢考虑就好了。」

「……但要是我的想法依然不变呢?」

闻言,八剑副总编重重地吐一口气,直视着我说了‥

「告诉你,人呢,一定会从不属于自己的地方逃走。我以前曾经当过《蝴蝶》的读者模特儿喔。后来直接转成编辑助理,在编辑部工作了三年。但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所以你可要保密。」

「……咦?咦──!」

因为太过震惊,我险些松开手上的茶杯。说到《蝴蝶》,那可是一本影响力非常深远的辣妹杂志,甚至在业界里头成为了传说。虽然现在已经停刊,但在八○到九○年代都是代表了特殊时尚的杂志媒介,从女暴走族开始,历经109辣妹和被称作山姥辣妹的脏辣妹,一直到「向往的职业是酒店小姐」为止,很长一段时间都牵动了辣妹文化。当时这本杂志的忠实读者还被称为「蝴蝶子」,读者模特儿更被称为「蝴蝶姐」。此刻坐在我眼前,年约四十上下,拥有白皙透亮的肌肤,气质高雅的女性,竟然曾经是蝴蝶姐,我简直没办法想像。

「一直到二十一岁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不是我想做的事情』。所以为了学习时尚方面的知识,我晚上另外找了份工作,花了一年的时间存钱,然后去了法国。接着在二十五岁回国,从Culture Japon的打杂工读生开始做起。薪水不仅少得可怜,最一开始总编辑也理都不理我,但我还是锲而不舍地持续提出企划案,直到二十八岁的时候才终于通过。所以听到你才工作第二年就负责杂志内页,我真的吓了一大跳。」

我才真的吓了一大跳。这跑道的转换规模也太大了。时至今日她更坐上了副总编辑的宝座,热忱委实惊人。想不出该回答些什么才好,我无言以对,八剑副总编又说了:

「你一定要保密喔。这件事我只对你说而已。」

「……对其他编辑也是用这一句话在拉拢他们吧?」

「被你发现啦?可是,我只会对我想一起工作的人说喔,真的。」

她露出了淘气的微笑,拿起茶杯凑到嘴边。如果她说的是真心话,我认为自

己也该据实以告,于是开口说了‥

「……下一次的企划会议上,我打算提出自己真正想做的企划。」

「这意思是?」

「虽然这种话不应该自己说,但我脑筋很机灵。可能是因为从小生活环境就一直在变,所以很擅长察言观色,也都能够知道别人想要什么。所以截至目前为止,我都是以『读者想要什么』为优先考量在提企划。但是,既然现在八剑副总编愿意等我,我想要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轰轰烈烈地失败一次。」

「如果从一开始就提出明知会失败的企划,这种人才我也不想要喔。」

「抱歉,是我说得不够清楚。当然我会拿捏好分寸。我会在《C.C》杂志能够接受的范围内,放胆去做自己想做的单元,也会努力挤进问卷调查的前几名。所以──」

说到这里,我先停顿了下。

「……假使企划案通过了,但在问卷调查的结果中没能挤进前三名的话,到时候,请再让我重新考虑您的提议。」

星期日,从早到晚不停重新构思企划案的主题,再为每一项企划列出大纲。周一早上提交给总编辑,隔天周二召开四月号的编辑会议。编辑会议将决定当期杂志的主轴,依据龟井副总编照着总编辑的指示所作的梗概,编辑部所有职员会一起提出意见,展开热烈讨论,所以通常要耗掉一整天的时间。会议上通过的企划案再进入主管会议,分配好了页数以后,就会发出下周的行程表,确定哪些企划由谁负责。我提出的四个企划案通过了两个。换作以前,我大概一点感觉也没有,但傍晚五点会议结束的时候,我忍不住开心得登入久违的SNS,附上用心调整过角度的自拍照发文:「企划案通过了!好开心!」睽违半年以上的发文,还只有九个字。而且调整了角度的自拍照忘记修图,眼睛底下的黑眼圈黑得吓人。连我都觉得自己真不适合网路世界。

一个小时后,当我忙碌地处理着汇款、洽谈地点预约、联络便当店等细琐的办公室工作时,收到了凯萨琳的回覆。

「Congratulations!不知道是什么企划,我已经开始期待了喔!嗳,森森,好想见你喔~好想跟你聊天~!I miss you, my dear!」

顺便连过去看凯萨琳的发文,发现就在一分钟之前,她连同一张故作哭泣的自拍发了文章:「工作结束了,现在正一个人在西麻布吃晚餐。好寂寞喔……」看了看照片的背景,发现是我也非常熟悉的餐厅。咦,这家店还在吗?凯萨琳现在还会去这家店吗?思考了一秒钟后,我写下回覆。

「我现在就过去,等我喔!」

没等她回应,我就关上电脑。把所有资料和电脑塞进公事包里,再从衣柜里拿出巴尔玛肯大衣,说着「我先失陪了」踏进走廊。这时,正好遇见刚回来的龟井副总编。

「哎呀,你要回去了吗?真早耶。」

「龟井副总编,你已经对时间没感觉了吧。一般公司这时候早就下班了。」

「因为我没在一般公司上过班嘛。你要去哪里?」

「去找凯萨琳。」

「哎呀,那替我向她问声好。感觉随时可以见到,却又老是遇不到她呢。」

龟井副总编说话时脸上的表情彷佛两人上星期才见过面,让人遗忘了岁月的流逝。

凯萨琳总是充满活力,不只读者,也深受编辑们的喜爱。现在,《Lassy》编辑部的所有工作人员一定也很疼爱她吧。我鼓起勇气,把一直以来盘踞在心里,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问出口。

「龟井副总编。我想问您,当初来景凡社参加面试时,如果您面试的人不是我,而是凯萨琳的话,那结果会怎么样呢?」

个性天真烂漫,不懂得怀疑他人,深受大家喜爱的凯萨琳。待在她身边,我总是拿自己和她做比较,然后小心翼翼地掩饰着,不让人发现自己在与她比较的这份心情。一直以来脸上都挂着假笑,一边想着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够变得比凯萨琳更有魅力──虽然不想承认,但其实这件事让我非常痛苦。

这次我提出的企划案,怎么看都不符合《C.C》以往的风格。

.抛开平凡!崭新又可爱的英式庞克风让你脱胎换骨。

.让你赢在起跑点上!时尚新鲜人的必胜入门守则。

这两个感觉很极端的企划案不知为何居然通过了。没有通过的则是这两个:

.就是要比任何人都可爱!一定能赢过她的今年饰品一百战(←这个字是故意的。)

.我要成为帅美公主!(到这里我就江郎才尽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帅美这个字。)

《C.C》的读者最重视的,就是「平凡的可爱」以及「和一般人差不多」。不知道读者看了这两个企划会有什么反应?十之八九将由我负责执行,所以成功与否,所有责任都压在我的身上。

可能是脸上表现出了露骨的不安,龟井副总编伸出手来,轻摸了摸我的头。

「凯萨琳又没来面试,这我怎么会知道呢。可是,我真的很庆幸森森来应征我们公司喔。谢谢你愿意来我们这里。」

「……不要说这种话,会害我哭啦。」

「是你自己要问的耶~」

龟井副总编又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完「那玩得开心喔」,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我强压下涌上来的泪水,走向电梯大厅。要不要和凯萨琳讨论通过的那两个企划案呢──这样想着的同时,我发现平常总是疲惫又沉重的步伐,今天格外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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