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à la mode 第二话 校对女王身边的分不清是女孩还男孩?米冈

人们阅读时,是在什么时候才会意识到「文字的美与正确性」呢?

读着因为文艺编辑部的人手和预算皆不足,同期入社的文艺编辑贝冢硬塞给我的新人奖参赛作品,我心中这么想道。但其实不应该有这些无济于事的想法。为了这些立志成为小说家、绞尽脑汁完成了「自己作品」的人,应该要认真看稿才对。可是,新人奖的参赛作品实在有太多都让人觉得你与其写小说,不如回去好好重新学日文吧!况且就算得奖后成功出道,也有可能写不出第二本书,或是突然人间蒸发。能够成为只凭写小说就活下去的作家,在十几、二十几名新人当中,甚至可能要一百人当中才会出现一个。

──你看的书比我还多吧?拜托帮我看稿啦!

周五晚上冲进校对部的贝冢恳求我伸出援手。严格说来,是我才刚走出校对部所在楼层的男厕厕所间,就被他逮个正着。

──看是看了不少,但一般新人奖的参赛作品,都是付钱请写手、书评家或者已经退休的编辑看稿吧?而且贝冢,你自己有在看吗?

──可以外包的都外包了,但我还剩下二十三本!要是再外包出去就要压缩到奖金了!

──你们文艺编辑部的预算到底有多吃紧啊!这样下去真的没问题吗!

──一直在赔钱!书都卖不出去啊!

──那就栽培书可以赚钱的作家啊!

要是栽培不了,就别办什么新人奖了!但这一句话是其他部门……更该说是公司的问题,说了也没用吧,所以我咽回肚子里。

景凡社的文艺新人奖只接受换算成四百字的稿纸后有三百张以上,也就是得奖后可以直接出版成单行本或文库本的投稿。也因为如此,看稿很花时间。身为校对部的一员,下意识就会检查起错字漏字和文法错误,所以进展非常缓慢。贝冢强塞给我的参赛作品共计二十件。必须让其中的一、两件作品留下来,但一想到接下来还要再看十五本这种水平的作品,脑细胞和眼球都要宣告罢工了。

看完了第五份稿件,在评分字条上打了一个叉,直接往桌上一扔。看着已经完全冷掉,杯缘还沾着泡沫的卡布奇诺,一点也引不起人想喝的欲望,于是我招来服务生。

「一样的再一杯。」

「你连假日也要工作吗?」

服务生晴海问着,往我举高的玻璃杯里倒水。

「嗯,虽然这份工作没钱赚。你不也在工作吗?」

「因为我是服务业嘛,六日哪能休息~」

说了声「辛苦了」,晴海就走回吧台内侧。藉着咖啡厅帅气男店员灿烂的笑容,和倒水时轻碰到了他优美手指的感觉为自己充电,我叹了一口气后,再从纸袋里头抽出下一份投稿。

我们这个世代从懂事的时候开始,电脑和手机就已经无所不在。只要想写小说,对着键盘和手机萤幕打字就好了。「写小说」的门槛就是下降到了这么低。想要表现自己的人越来越多。但是,有兴趣想看这些自我表现的人却越来越少。若不从根本改变这种失衡的现象,文艺小说的销量永远只会是赤字吧,我想。

在我还小的时候,每一本书都是宝贝。每次和母亲一起去逛百货公司,我都只想往书店跑,害得母亲一个头两个大。然而,在她发现只要把孩子留在书店,孩子就会乖乖不动以后,她就开始把我一个人丢在书店里,自己逛街逛得乐不思蜀。换作现在,我会被人当成是惨遭父母抛弃的孩子,受到警方保护吧。

到了开始厌倦绘本和儿童图鉴的年纪时,我首次接触到了漫画这项文化。那是大我一岁的邻居大姊姊本想在倒垃圾的日子里丢掉的少女漫画杂志。缤纷的糖果色调以粉红色为基底,女孩子都画得非常可爱。被指使下来倒垃圾的我,在垃圾场恰遇大姊姊,目光无意识地紧紧盯着她打算丢掉的垃圾。注意到我的视线,大姊姊也看向我带来要丢的旧杂志,双眼发亮地问我:

──小光,你手上的东西能给我吗?

──咦?麻姊姊,你喜欢电车这一类的东西吗?

──嗯!但我爸妈都觉得这些东西太男孩子气了,所以不喜欢我买。

我手上的垃圾是父亲基于喜好所买下的过期铁道杂志。于是,我们喜孜孜地互相交换了手上原本要丢的垃圾,再各自偷偷摸摸地带回家。

从麻姊姊那里换来的,是五期的《Robin月刊》。我家并不穷,看在一般人眼里可能还算富裕,但是在父母的教育方针下,没有零用钱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漫画。我废寝忘食地把那五期的杂志看了一遍又一遍。一开始还不知道要怎么看,不懂右上方的漫画格要往哪边开始看,摸索了三天才发现规则。知道怎么看了以后,更是反覆看到都背下了所有台词。

这太可爱了吧。这太有趣了吧。啊啊,好开心!

但这样纯粹的感动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转变成了寻找错误。如今想来,我当年还真是个惹人厌的孩子。

当年的我就读小学四年级,唯独国语和美劳的成绩出奇优秀。每年都获选代表学校参加作文比赛,小二的时候还在县内拿到了冠军。兴趣是写汉字练习簿和抄写经文,所以几乎会写也会念所有的常用汉字和非常用汉字(仅限般若心经里出现的字)。正因为我是这样的孩子,所以看到杂志里「写封信鼓励某某老师吧!」的讯息也就当真了,然后向《Robin月刊》编辑部寄去了鼓励的信函。

几月号第几页的第几栏,豆子的台词里助词用错了吧?

几月号第几页的第几栏,高志的台词里汉字写错了吧?

几月号第几页背景的透视法好像有些怪怪的耶?

几月号第几个的读者投稿,段落第一行应该空一格才对吧?

等等诸如此类。再加上写给每一位杂志连载作者的鼓励,我把麻姊姊给我的五本杂志里找到的所有错误,洋洋洒洒地写成了四大张信纸寄过去。真的是很惹人厌的小孩。

但是,明明是这么爱找碴的孩子,《Robin》编辑部却很真诚地给了我回覆。信寄出的两个月后,负责处理读者投稿的编辑回寄给我的明信片,我到现在都还好好收藏着。

P.S.光男同学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出色的校对员喔。

道谢的明信片最后以这句话作为结尾,但当时我还不懂「校对」是什么意思,查了国语辞典还是似懂非懂。孰料十几年后,我真的成为了校对员。

「那你为什么不去文英社工作?《Robin》是文英社的吧?」

景凡社校对部的后辈河野悦子──我称之为河野妹,用兴致缺缺的口吻这么说,一边在嘴里啪哩啪哩地咬碎加倍佳棒棒糖。这位小姐的牙齿和下巴真是强韧得吓死人。

「因为文英社没有校对部啊。」

「咦,是喔!校对部不是每间公司都有吗?所以要是我去文英社应征,就绝对不可能被分配到校对部喽?」

文英社是规模有景凡社两倍大的多元出版社。旗下拥有以少女为客群的《Robin月刊》和以少年为客群的《橡胶橡胶Comic》等漫画杂志,在景凡社不存有专属部门的「漫画」领域,长年来都是业界无可撼动的王者。文艺部门《小说Barusu》主办的新人奖也每年都会挖掘到才华洋溢的作家,更会倾心栽培。也因此每个部门的编辑都十分优秀,除了靠关系以外,只会录用来自东大、K大和W大等知名大学,而且拥有特殊长才的应届毕业生。

「我想河野妹是绝对不可能应征上的啦……」

「为什么啊!啊,不过,我对文英社的女性杂志也没什么兴趣,所以还是算了。啊~讨厌啦,糖果卡在牙齿缝里了!刺到舌头了啦!」

「我说你啊,一般应该都是把糖果含在嘴里,等它慢慢融化吧。」

「不要,那太慢了!好痛!刺到脸颊了啦!怎么办!」

「你们两个吵死了!快点工作!」

果不其然部长立即抛来河东狮吼,河野妹和我对看了一眼后,重新面向桌子。

只要逮着机会,我就会向这个无礼的后辈灌输校对这份工作有多么值得尊敬,但通常每一次都引不起她的兴趣。虽然真的很没礼貌,但她面对工作却又认真负责,个性也不惹人厌,所以我无法讨厌她,真是不甘心。反而单从人类的角度来看,我是喜欢她的。连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的性向,也不知道一样搞不清楚的她是接受了还是不接受,就只是把我当成普通的同事和前辈,没有任何隔阂地接近我。所以我认为在人际关系方面上,她的应对能力非常优秀。虽然态度非常没礼貌。

我曾经和女生交往过,也曾经和男生交往过。但不

论和哪一边,都无法全心全意投入其中。我喜欢漂亮又可爱的女孩子,也喜欢长相帅气的男孩子,但一想到构筑起恋爱关系的过程和关系的维持,就觉得很麻烦。上床,也就是性交这回事,也让我觉得麻烦至极。近年来虽然出现了「草食系」这个方便推脱的用语,像我这样的人也能活得比较轻松,但处在二十八岁这个不上不下的年纪,「结婚」两字带来的真实感变得比以前更强烈了。现年三十二岁的哥哥,就是在和我一样的二十八岁结婚,三十岁有了第一个孩子。就是这样的年龄。

单手拿着咖啡,我出神地望着杂志校对小组在楼层尽头的开会区进行终校的作业。不对,严格来说,是欣赏着凹版印刷厂的男业务员正等着订正较少、可由印刷厂帮忙校对的纸本校样的英姿。正宗信喜,二十五岁。单身。笑容爽朗的阳光型男。看着他,就让我想起了当年高中班上那位皇帝一般的同学。每天放学后,我都在窗边欣赏着他在操场上踢足球的身影。最近我正藉由看着正宗,回味和当年相同的淡淡悸动。

──真搞不懂你的名字是第六代还是第十六代德川将军耶。

之前河野妹接过名片时,直接当着人家的面口无遮拦地发表上述评语。但是,那位将军明明不叫正宗,是叫吉宗,而且不是第六代,是第八代;字面上看起来倒是和第十五代很像,但念法完全不一样,还有历史上才没有第十六代!由此可知河野妹做校对到现在,还没有经手过江户幕府这块领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是调查过的资料,河野妹不刻意去记也能存在脑海里。好羡慕她的大脑。之所以考不上知名大学,大概只是因为她对读书没有兴趣吧。还有,正宗听了她发表的评语后,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是精神抖擞地回道:「是啊!谢谢您!」啊啊,笨得可爱死了。大脑没什么皱折的光滑模样真惹人怜爱。

虽然河野妹是例外,但和自由接案的校对员聊天时,我时不时会觉得:「这些人脑袋的皱折都多到扭曲了呢。」当然自己也包括在内。有很多人都是想成为小说家,却因为没有才能而变成了编辑,事实上校对员里也有这种人。像我就是。

邻居的麻姊姊在升上国中以后,就不再买《Robin》了。在那之前她把看完的期数都转手卖给我,但在她升上国中的同时,我也从《Robin》毕业了。还缠着父母订购整年份的少女小说杂志《CoAsS》,同样也是文英社旗下的出版品。《Robin》的姊妹志有两种类型,一种是继续锁定漫画读者的《MARTIN》,另一种是为开始接触小说的读者所出版的《CoAsS》。如上所述,我不再看漫画,而是转战小说领域。虽然订购了整年份的杂志,但一个月只会寄来一本,所以一看完最新一期的小说杂志,我就会翻出家里祖父拥有的文学全集来看。里头有些书看了,我还会产生「这种故事我也写得出来」的想法。当年的我是个自大的孩子,自以为「这本小说如果让我来写,会写得更浅显易懂又有趣」。因为都已经翻了好几页,故事却都还没有开始啊(譬如《双城记》)!

前前后后花了四年的时间,我看完了世界文学全集和日本文学全集。也在这段期间,确立了将来的梦想。幸好我家的哥哥很优秀,照着父母的期望顺利长大成人,更一举考上东大,所以不管我想做什么,几乎都不会受到干涉。话虽如此,我也没有步入「父母都不管我!我要变成不良少年!」这种歧途,和父母及哥哥的感情都很好。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当我表示:「我想成为小说家。」父亲也只是说了:「是吗?这条路应该不好走,那你加油吧。」但父亲当时明明为哥哥往后的出路表示了不少意见,所以只有在那个当下,我感到有些寂寞。

然而,精通文法且「最拿手的科目是国语」这一类人,其实根本写不出小说。这点是在我升上大学、进了历史悠久的纯文学类同人志社团以后领悟到的。社团里很多人都是和我相似的类型,从小到大的经历也都和我差不多,这些人无一例外都非常讲究条理。他们都深信自己写的小说是「正确的艺术」。但坦白说除了奇迹般屈指可数的天才外,根本只是一群人在自己熟悉的圈子里互相吹捧而已,日语虽然正确,故事却一点也不好看。反而是十七岁就得到《CoAsS》的新人奖、以前也没看完过几本书的孩子所写的拙劣爱情故事更能让人心潮澎湃。多么清新的感性啊,故事的发展也完全让人跌破眼镜。只要热情和最基本想说的话能够传达给读者,文法不正确也没关系,反正挑选出得奖作品的编辑再负责修改就好了。

一年过后,我就退出了那个同人志社团。然后在自己在那之前写的两本小说都没有通过纯文学类新人奖的第一梯次评选后,就慎重地接受了这项事实,也放弃了成为小说家的梦想。

时间又过了一周之后,我终于看完了如今正追逐着我所舍弃梦想的人们写下的二十件参赛作品。

「你速度好快!有在做自己的工作吗?」

贝冢似乎是为了其他事情而来,我把装了参赛作品的纸袋递还给他,他就失礼至极地这么问我。是为了找河野妹才来校对部的吧,但她几乎每天都准时下班回家。

「当然有啊。我又不是你。」

「你真失礼耶。」

「彼此彼此。我可是帮你做白工,至少该请我吃顿饭吧。」

「哦,好啊。今天约好的讨论行程取消了,我刚好有空。」

「太幸运啦~人家想吃猪肉涮涮锅!」

「请问可以让我同行吗!」

我在心里大叫了一声「啊?」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我的天啊!眼前的人不正是笑容灿烂迷人的正宗吗!

「……你谁啊?」

贝冢没给好脸色地问。对喔,这个人从他的个性看不出来,其实很不擅长和刚认识的人相处。我回想起了入社典礼那时候,贝冢没有和任何人交谈,一个人孤伶伶的样子。但赶在我开口介绍之前,正宗就自己朝气蓬勃地回答了:

「我是凹版印刷厂的业务员,敝姓正宗!您是文艺编辑部的编辑吧?今天先把公事撇在一边,我一直很想认识文艺部的编辑!啊,不过,还是请容我向您请教公事!」

想问公事的话,这男人刚好是这间公司里最不适合的人选喔─但我把这句话咽回喉咙,抢在贝冢说话前回答了:「当然可以!听说这位编辑要请客,一起来吧!」

推着依然一脸欲言又止的贝冢的后背,让他回到编辑部后,我也收拾了桌上的东西,和正宗一起走进电梯。自己身上以外的古龙水味掠过鼻尖。真看不出来,这应该是宝格丽的Jasmin Noir香水。讨厌啦,怎么办,完全超乎我的想像,心跳得好快!

「米冈先生,您和刚才那位编辑交情很好吗?」

正宗自然没有发现到我内心的小鹿乱撞,向我提出问题。

「嗯,因为我们同期进公司。虽然交情算不上很好,但因为在公司里同期的人很少,所以比起跟其他人比较常聊天。」

简短的对话在电梯抵达一楼,电梯门打开的同时就结束了。等了一会儿与贝冢会合后,就用编辑部的经费搭乘计程车,前往京桥一带。

在每个座位都冒着蒸腾热气的猪肉涮涮锅店内,正宗发挥了小狗般惊人的亲和力,三两下就让贝冢对他敞开心胸。而且我发现,正宗并没有我想像中的笨。贝冢对印刷厂发表着琐碎的意见时,他会笑容满面地侧耳倾听,假装在看邮件,实则迅速地悄悄把贝冢的发言用智慧型手机的笔记功能记录下来(我侧眼偷看到的)。有些意见很中肯,像是:「有些特殊的加工和印刷方式虽然没有前例,但希望可以让我们挑战看看。」、「如果你们做不到我们要求的格式,应该要一并提出替代方案或解决方法。」但也有一些只是霸道的无理要求:「总之你们排时程这件事要再改善!虽然比我们要求的时间还慢,但结果不是都赶出来了吗?既然如此,从一开始就把时间往后延嘛!」但正宗把所有意见全写了下来,甚至不着痕迹地问出了接下来某本初版印量可能很高的书,非常敬业地顺便尽了业务员的本分:「我认为这本书能让敝公司获益良多,请问能委由敝公司处理吗?」哪里笨了,一点也不。而且在手机萤幕上点击打字的速度超级快。恐怕比一般人对着电脑的键盘打字还快吧。

啊啊,真想再深入了解他。他平常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为什么会进入印刷厂工作?个性又是什么样子呢?

结果两个半小时,我都独自一人闷闷不乐。因为明明是三个人一起吃饭,我却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贝冢一~直不可一世地高谈阔论:「我告诉你,所谓文艺──所谓出版社──所谓印刷厂的使命──」以不擅长和刚认识的人相处为藉口,假装自己很怕生,但其实贝冢都趁着这段时间观察对方,评判对方的地位是否比自己高。然后,一旦判定对方比自己的地位低,就会彻底轻视对方,态度变得高高在上。因为我隶属于有些特殊的校对部,毕业的大学又比他母校的偏差值高一些,所以受到了对等的待遇。但是,正宗不仅比他年纪小,姿态也压得很低,最重要又是印刷厂的业务员

,看来是被判定地位比自己低了。两个半小时下来,贝冢都一派自命不凡地发表长篇大论,简直没完没了。虽然带着和煦的笑容听着他说话的正宗非常可爱,但是──

……臭贝冢,快蒙主宠召吧!

「嗯?你说了什么吗?」

「不,没什么。编辑大人,感谢您的招待。」

要是正好有什么又重又硬又具有黏性的尖锐物品掉到他头上就好了──我瞪着贝冢坐进计程车时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后脑勺,在店门口送他离开。

「不是这世上所有编辑都像他那样,别误会呀。」

计程车扬长而去后,我这么说了。闻言,正宗带着微微的苦笑回道:「我知道。但在这个行业,都是那种人会出人头地呢。」年纪还这么轻,已经看破这世道了呢。就这么回家好可惜喔──正这么心想时,正宗就直视我的双眼接着说了:「那么今天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就此告辞。以后请务必再让我同行。」

心里头的小鹿乱撞到我以为自己要晕倒了。

这下糟糕。我说不定真的坠入情网了。

今后该怎么活下去才好呢?尽管内心怀抱着非常笼统的不安,但我对于自己的性向并不特别烦恼。不过,在迎来了可以光明正大喝酒的年龄以后,我就开始非常自然而然地一周造访一次新宿二丁目。凑巧和脱离同人志社团是同个时期。我在狭窄店里的吧台前喝着酒时忽然惊觉,即使不是刻意这么做,人都会寻求自己的容身之处呢,然后不禁笑了出来。

二丁目是不论什么样的人都能包容的街道,但事实上,也是非常排外的一个地方。我常去的店由一对年纪挺轻的女同性恋伴侣所经营,气氛很轻松自在,不管是同性恋或异性恋,想来都可以来。像我这种「没有确定性向,也不想找到伴侣,为此也不苦恼」的人,只有这种店会接受我。

在酒吧或俱乐部爱上别人、别人爱上自己;结交朋友、失去朋友,偶尔也会吵架。在这个彷佛得了热病的街道里度过一天又一天,但还是慢慢地对未来产生了焦虑。

──米冈弟,你考上了好的大学,以后工作根本任你挑嘛。哪像我,是在孤儿院长大、还只有国中学历的拉子。就算我自己不在意,世人的眼光还是很可怕。当年我非常苦恼到底要上山当樵夫,还是下海从事色情行业呢~

当我茫然地说出自己对将来的不安时,老板Rita就在吧台后头笑着这么说了。听说她以前在隔壁条街的老字号女同志酒吧里当女公关……不对,是男公关。她并不是T,真要说的话两边都可以,但中性的打扮让她很受欢迎。

──樵夫?好久没听到这种职业了。

──不,真的有喔。听说只要一整年都待在山上砍柴,就可以赚到一大笔钱。虽然也听说那段期间都不能回家啦。

──那会不会是骗人的啊~?

──应该吧。因为也没有客人再回来过。

Rita的伴侣Hana说,我吃了一惊,还真的有人试过。而且还是这里的客人。

店里的常客什么人都有。有医生和律师,也有学生和无业游民。已经过了人生的颠峰时期,如今在歌舞伎町工作的风尘女子也偶尔会到这里来。远离了自己所属社会的人们在进入另一个圈子时,所有人都会变成平等的存在。当年还是学生的我也一样,明明是个还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小伙子,「这辈子只学了法律」的律师却很认真地听着我发表文学理论,还听得津津有味。

阔别多年,重新来到充满了我青春回忆的店家一看,店名却不一样了。我姑且先打开门,瞧了一眼内部。吧台内侧的人果然不是Rita和Hana。

「欢迎光临。请问是谁介绍你过来的呢?」

吧台后头长相凶恶,又剃着平头的青年一看见我就问。这一带的店家大抵会在门口贴上「会员制」的牌子,门上也没有小窗,看不见店内的景象。事实上并不是非得要填写书面资料,办理手续成为会员,意思单纯只是谢绝初次来访的客人,没有他人的引荐不得入内。我第一次踏进二丁目,也是当时来往密切的一个店员带我来的。我在他的带领下去了不少店家,最后固定在Rita的店出没。

「啊,对不起,不是的。我记得以前这里是一间叫作『Limit』的店……」

「哦,你是指Rita和Hana开的店吧?她们搬去冲绳了喔。说是要两个人一起继承Hana母亲在美军基地附近开的店。」

「这样啊……」

久未露面的人明明是我,我却自顾自地感到寂寞。

「如不嫌弃本店,那就在这里喝一杯吧。」

大概是看到我大失所望的样子心生同情,平头青年说道,招呼我进店里。

今天是周五晚上,店里却除了我以外只有一名客人,还在吧台最内侧的位置上喝得烂醉如泥。这家店要经营下去没问题吗?我担心地环顾了店内一圈,平头青年就递来名片,辩解说道:「今天有大型活动,大家都往那边去了。」名字叫作Masa。

「你很久没来二丁目了吗?」

Masa一边问我,一边调制我点的Amaretto Fizz。

「嗯,已经好几年没来了。果然都变了呢。」

那当然呀──Masa感慨万千地点点头,怀念地说起了柳通(正式地名为花园通)上某间俱乐部的闭幕派对。

「……那间店关门了吗!什么时候!」

「讨厌啦,你真的很久没来了耶。」

Masa粗略地列出了我离开的这六年来,新开的和倒闭的店家。新旧汰换的速度之快,让我感受到了时光无情的飞逝。

「也是,我都已经二十八岁了呢……」

喝下甜得足以麻痹大脑的调酒,我随着叹息吐出这句话。

「那么,今天是吹了什么风?隔了这么久,难得想来这里找对象吗?那别留在这里了,去其他间店或者参加活动比较好喔。」

「不是。我觉得自己现在好像在单恋一个异性恋的男孩子。好久没有喜欢上一个人了,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所以就跑过来了。」

「唉啊……那可真辛苦呢。」

想起了刚才还在一起的正宗,我又叹了第二口气。

「乾脆扑倒他吧?啊,但你看起来不是这种类型呢。」

「嗯,因为人家是草食系嘛。」

「既是草食系又是Gay,未来只有遁入空门这条路能走喔。」

「嗯,也就是僧职系(注1)呢。慢着,别开这种不写出来就看不懂的玩笑啦!」

和长相凶神恶煞,俨然像是帮派杀手的Masa聊了一会儿,就觉得成为社会人士以后,内心变得乾涸的地方开始吸收水分变得滋润。一过凌晨两点,客人突然大举增加,我于是结帐离开。「欢迎随时再过来喔~」Masa在吧台后头对我挥手。我也向他挥手,置身在醉得抛开了忧愁烦恼的行人当中,从容地慢步走向靖国通。

我从不曾为自己生来就是男儿身感到懊悔。但是,空有人类的躯壳,却只能在这条狭窄的街道里自由悠游的鱼儿们,又是何其的多呢。

其实我想成为文艺编辑。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今后也不打算在公司内公开。从高中到大学时期,我一直很崇拜以前为少女小说家的四条真理惠老师。自从放弃了成为小说家的梦想,我就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真理惠大师身上。于是想要成为编辑,亲手辅佐她,协助她得奖。

但我在一家人吃饭的时候提起这件事后,哥哥却私下制止了我。

──光男,你是同志吧?

大学三年级刚开学不久的时候,哥哥把我叫到房间,开门见山就问。我既没有蓄意隐瞒,也不介意被发现,但还真没想到会有人这么直接,还是亲人跑来问我。

──我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不过,我想自己偏向那边吧。

我老实地回答了。如果和恐龙及古代生物一样,人类有朝一日也要走上灭亡的道路,亦即撇开繁衍后代这个问题,我不认为一定要把人类明确地划分成男人和女人。直至今日,也不觉得这种区分有什么意义。

──看你的外表和言行举止,别人都会觉得你是同志吧。而且,你也不会否认吧?要是你可以藏得滴水不露,那我也不担心,但你没有打算隐瞒吧?

──我不懂为什么一定要隐瞒。

──那么等你以后当了编辑,一定会很痛苦。就算你的本性再善良,这个社会还是对少数的族群存有歧视。我不认为你有坚强到可以战胜明明不是自己的错,对方却还是对你怀有的恶意。

当时哥哥已经出了社会。大学读的是理科,工作从事的又是医疗领域的研究人员,明明和文科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为什么会说这种话?我内心满是疑惑,才经由哥哥口中得知,制药公司的业务员在银座的俱乐部招待教授时,在那里遇到了编辑和作家。听说那名作家让立场上无法违抗自己的年轻女编辑随侍在侧,揉她的胸部(还说什么不想被店里的小姐讨厌,不会对她们这么失礼),更要求男编辑只穿着一条内裤趴在地上,喝地上盘子里

的酒。看到一个晚上就算挥霍了一百万也不会害出版社亏钱的重要「作家大师」把编辑们当作奴隶对待的荒唐行径,就连已经见识过了这世上各种肮脏手段的医学部教授也表示避之唯恐不及。

─我明白你想成为喜欢作家责编的心情。可是,工作不可能只做你自己喜欢的事情。你一旦从事与人有所接触的工作,一定会被欺负。尤其在这个国家,只要和多数人有些不一样,大家就会蛮不在乎地以此为把柄来嘲笑你。这种倾向到现在还是根深柢固。如果没有这种文化,现在的日本早就不会有人因为被霸凌而自杀了。就算是工作,你忍受得了这种对待吗?

我可以!当下我有些不满。可能是面对说的话永远正确的优秀哥哥,产生了些许的反抗心理。但是,思考了一天以后,我就得出了「还是不可能吧」的结论。至今没有受到什么压迫,几乎可以算是奇迹了。从学校这个封闭的世界走到外头,大概没办法再和以前一样过得那么自由。

隔天,我从抽屉的宝物盒里挖出以前文英社的《Robin》编辑寄给我的老旧明信片,拿去给哥哥看。

──嗳,哥哥你看,你觉得我真的适合当校对员吗?

哥哥接过泛黄的明信片,看完以后露出微笑。

──原来如此。如果是校对,应该没问题。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写论文的时候,也会接触到校对员。只不过,是专门负责医学领域的自由接案校对员。这份工作基本上只要用电子邮件往来就好,不需要与作者当面见面,而且也不可或缺。

说完,哥哥从公事包里拿出当时正执笔撰写中的论文给我看。「这些部分都是校对员的修改。」然后指出写着铅笔字和红笔字的地方。

──哥哥,你真的无所不知耶。

──因为我比你早出生啊。

─哥哥,你不觉得痛苦吗?都没有过叛逆期,出生至今也一直都照着爸妈的期望长大,当着爸妈自豪的乖儿子,这样子不会累吗?

我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哥哥依然笑着回答了。

──我啊,喜欢分毫不差地走在别人铺好的道路上。就和玩游戏一样,只要照着攻略本走,就一定可以取得高分,最后也能破关。是一样的道理。

──这样好奇怪喔。

──你是连路在哪里也不知道的那一种人呢。从其他方面来看,我很羡慕你。

──是挖苦吗?

──不,我说真的。所以你就代替我,去看看我没能看见的、既定道路以外的世界吧。

「我说你真的够了喔!不要得寸进尺!我这边该负责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吧!什么?不空成就如来的三围?这种事情我哪知道啊!东寺里头就有了,自己带着卷尺去量啦!啥?开什么玩笑,我这里又请不到出差费,你自己去!」

「河野小姐,你吵死了!而且东寺的佛像禁止触摸喔!」

「真是非常对不起!」

隔壁的河野妹把话筒摔向电话,另一头的人物恐怕正是贝冢。看着呼吸起伏剧烈、重新在位子上坐好的河野妹,我不禁心想:这里也有个连路在哪里都不知道的人呢。搞不好,校对部就是我们这些走不上正常轨道的人聚集的巢穴。乍看下校对部与公司内所有的部门都有着连系,却又像孤岛一样,与外界完全隔离开来(真的申请不到出差费)。

我曾经梦想当四条真理惠大师的责任编辑。而真理惠大师即将在景凡社出书,文艺编辑部的藤岩小姐拿来了最新作品的原稿,由我负责校对。虽然很遗憾地,我们没能亲手将真理惠大师送上获奖的舞台,但在其他出版社的作品得了大奖,值得纪念的「得奖后第一作」也将由我们亲手让它问世。现在也已经向印刷厂下了二刷的订单。

其实,藤岩小姐和我早在入社前就认识了。虽然没有说过话,但在真理惠大师的签名会等活动上早就打过几次照面。所以在河野妹那一届的入社典礼上看到她时,我打从心底如释重负。这下子,就可以把我的梦想托付出去了。不过,藤岩小姐还真是土气又朴素到无可救药耶──然而,想不到前些天河野妹竟然伸出援手,让她摇身一变成了窈窕淑女!河野妹对时尚的热情实在太惊人了。要是那份热情可以稍微投注在校对这份工作上,就可以成为超级校对员了呢,真可惜。

连日来,河野妹难得一直是无精打采。前阵子她负责校对一份将时尚随笔集结成单行本出版的校样,听说在杂志上连载的时候,她就是这个专栏的忠实读者。面对喜欢的东西,就没办法冷静地进行校对。前几天在校对真理惠老师的大作时,我才刚体会过这项事实。但对文艺没有半点兴趣的河野妹,却在这次也陷入了相同的状态,校对完后似乎没能感到心满意足。再加上还彻底忘了其他部门委托的批改校对,还是我出手帮忙,才勉强赶在截稿时间之前完成。

上个周末,我在有明竞技场的时装展上巧遇河野妹。虽然没有她那么夸张,但我也喜欢时尚,有好几名设计师从他们还独立制作的时候就是支持者。其中一名设计师邀请我参加时装展,河野妹则是收到了她单相思的作家兼模特儿的邀请。

这样的孩子也会坠入爱河吗?我可是大大地吃了一惊。虽然这样的吃惊对她很失礼,但没想到这个和推土机没两样的孩子,原来也是个平凡的女孩嘛。我内心感慨甚深。那名兼作模特儿的作家自然长得不差,而且难得从事这个行业,却一点同志的气息也没有,我真心地希望她可以发展顺利。

这个世界就要到圣诞节了。内心这股分不清是不是恋爱的情感会有什么结果呢?我来到东西百货的一楼精品卖场,挑选着要送给家人的圣诞礼物,心不在焉地想着如果要送正宗,该挑什么当礼物才好呢?就在这时候──

「啊,米冈先生!」

一道嗓音呼唤了我。这什么啊,简直是漫画里才会出现的情节!

「正宗!」

「您来买东西吗?」

今天适逢假日,地点又是为了圣诞节展开促销大战的热闹百货公司。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他两侧。只有他一个人。此外,还没有买了东西的迹象。

「嗯。正宗,你也是吗?」

「是啊,想买些新衣服。」

「可是,再过两个星期就有特卖会了耶?」

「但通常好的东西都不会留到那时候吧。」

由这句发言可知,他在装扮自己上属于不会妥协的类型,我心里非常开心。不论长得再帅、再漂亮,缺乏审美观的人,往往生活习惯也会比较邋遢(但是超级爱美的人,也会在其他方面上超级粗枝大叶。例如河野妹)。今天能在这里遇见正宗,根本是神明引发的奇迹。于是我鼓起勇气开口了。

「正宗,等你买完东西,要不要再见个面一起吃饭?虽然离晚餐时间还早,但就简单吃点东西。」

「啊,当然好啊。而且上一次完全没能和您聊到半句呢。可能要再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吗?」

「嗯,我也差不多要再一个小时。」

我们互相交换了电话号码,暂时就此道别。

后来,我和正宗就在附近从傍晚五点开始营业的居酒屋一起吃了饭。虽然气氛稍嫌不够浪漫,但还是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正宗说了,原本老家开的是照相排版的小店,所以他才会进入印刷厂上班。从小他就帮忙家里的工作,但如今照相排版的工作量锐减,老家就把店收起来了。但是,因为还是想从事与印刷有关的工作,专门学校毕业以后,就进入大规模的凹版印刷厂上班。虽然薪水不多,也不是自己想待的部门,但现在的工作内容比想像中还有趣,所以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这段时光真的很愉快。能和怀有好感的对象单独一起吃饭,简直像作梦一样,正宗又不负我的期望,是个彷佛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开朗好孩子。任我再怎么观察,在他身上也找不到半点的黑暗。

「打起精神来吧……」

我在吧台上捧着脑袋,Masa把放了综合坚果的小盘子递到我面前。我说着「谢谢」,捏了几颗坚果丢进嘴里。

──啊,米冈先生,请看。这是我今天买的衣服,您觉得怎么样?

数小时前。我们两人一起坐在吧台的位置上,正宗窸窣作响地从购物袋里拿出衣服。透明的塑胶袋里包着灰色的法兰绒西装外套,和稍微刷旧增加复古感的蓝色灯芯绒裤。还有一件似乎是在另一间店买的,上头有低调骷髅头花纹的白色衬衫。

──好帅喔!看起来很适合你!这件裤子的颜色好好看,我也好想要喔!

──太好了。因为米冈先生总是打扮得很时髦,意见很值得参考。我打算圣诞节约会的时候穿这套衣服,向女朋友求婚。不知道会不会成功呢。

──……

只要生物之间存在着男与女这种区别,大多数人都会和异性成双成对。这点我早就知道了,也不抱有任何期待。但是──

──如果是我误会了,真的很抱歉,但米冈先生的内心是女性吧?从女性的角度来看,您觉得怎么样?虽然我才二十五岁,您觉得会成功吗?

──……一定会成功啦!绝对没问题!因为正宗是优质好男人啊!

所谓内心淌血,就是用来形容这种时候的心情吧。

「唉呀,就叫你打起精神来嘛。」

「人家明明就不是女孩子……明明是男孩子……」

「要别人正确地了解自己,本来就不可能嘛。反正也约会过了,算是很幸运啦?而且,对方人很好呢。身为异性恋,还是设法理解你。」

「嗯……可是,这种理解错误的温柔太让人心碎啦……」

连我也觉得自己真是难搞。如果我是正宗,会有很多顾虑,不知道该怎么和我相处吧。每个人截至目前为止看见的,都是自己一路走来的轨道上往外看出去的风景。前方的道路也只能依据自己的想像,寻找着陆点。

难道就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单纯地只是当一个人,不去区分男人和女人吗?也许只要用心寻找,在我不知道的某处确实真的存在着吧。但是,既然整个社会都在提倡男女平等,也应该要有这么一个不费力去寻找,就能让人放心深呼吸的地方啊。

就在正宗预计要求婚的平安夜当天,河野妹接到了部门内部调职的命令,将从文艺转到周刊杂志校对小组。事前部长就找我商量过了,所以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但是,河野妹却带着好像世界末日来临般的表情回到位置上。

分明对校对没有丝毫兴趣,有必要那么受到打击吗?原来她是无法原谅自己是因为犯错才被调职。尽管对校对不感兴趣,河野妹面对工作却非常认真尽责,全是为了累积工作上的成果好日后调到《Lassy》编辑部去。为了早日调到自己梦寐以求的部门,她不容许任何的污点。

我入社的情况,类似于电视台的播报员招考,因为景凡社是采用「校对部甄试」这种特殊的招考方式,所以除非有其他部门积极挖角这种例外,否则无法在校对部以外的部门工作。这点除了部长以外,几乎所有校对部员皆是如此。但是,河野妹是在经过一般的入社招考被录取以后,才被分配到了校对部。所以只要她的申请获得上面批准,想去哪个部门都可以。

结束工作,收拾东西准备要回家时,结束了年末寒暄的正宗来到校对部。身上穿着那天请我看过的衣服。基本上业务员都要穿西装,但景凡社原本就是以时尚杂志为主力的出版社,所以对于出入业者的服装也没有那么严格。

「啊,米冈先生,怎么样?这身打扮不会很奇怪吧?」

「嗯,很棒喔,非常适合你。」

我内心阵阵刺痛地回答,在旁边整理着桌子的河野妹忽然露出狰狞的表情,一骨碌转过头来说:

「为什么你是问米冈对衣服的感想啊!这种事情应该问我吧!」

「啊,不,我只是在想从女性的观点来看,不知道看起来怎么样……」

「那更应该要问我才对吧!他才不是什么女性,应该说根本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这套衣服虽然适合你,但鞋子太奇怪了!既然要这样搭,鞋子就不可以穿黑色,要穿褐色的!而且马衔扣的颜色跟手表带的颜色也不搭!脱不了鞋子就把手表给我拔下来!」

河野妹的魄力就像是情境喜剧里在吵架的夫妻,劈哩啪啦地讲了一长串,最后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拔下来喔!」就又回头继续整理桌面。正宗被她凶巴巴的样子吓到,整个人直立不动地应道:「好的。」然后小声问我:「河野小姐怎么了吗?」

「这个嘛,因为发生了一点令人同情的事情~」

「不准说令人同情!」

「抱歉抱歉。」

心里对她有些歉疚,但我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为了不再激怒她,带着正宗来到走廊上。

「祝你一切顺利。加油喔!」

听到我的祝福,正宗一边摘下手表一边说着:「谢谢您。」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电梯大厅,我反刍着河野妹刚才的发言──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直到这时候,我才震惊于她居然能在瞬间脱口说出这句话。虽然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明白,但对于她竟能反射性地这么反驳,我心里十分开心。

表面上以河野妹的过失为藉口,将她从部门内的文艺调到杂志小组,但其实这是提升她能力的一则考验。河野妹的校对正确性之高非常惊人,任何错误都逃不了她的法眼,难以想像成为校对员才第二年而已。所以不只文艺,如果能在早期就先让她经历过更加辛苦的杂志校对,等到有天被调为杂志的编辑时,就可以马上成为战力吧──这就是部长的想法,但让人真不知道该感激他,还是觉得多此一举。

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这句话实在让我开心得合不拢嘴,就把部长真正的用意告诉沮丧的河野妹吧!我这么心想着从走廊走进办公室时──

「河……」

「米冈!你现在有空吗!」

……这家伙未免太会抓时机扫别人的兴了。明明今天是平安夜,人家正要为可爱的后辈当一回圣诞老人耶。

「嗯……」

从后头叫住我的贝冢一把拽过我的手臂,直接把我带到了楼梯间。接着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以后,才压低音量悄声说了:

「之前由你挑出来的那份新人奖原稿,这次有可能会得奖喔!」

「咦!真的吗!但现在就有结果,不会太早了吗?」

「现在还在第二阶段的评选,但公司里的人都在说应该可以确定是这本了。我觉得到了最终评选,评审大概也会留下那件作品。」

在贝冢硬塞给我的二十份稿件中,只有一份稿子特别出色又有趣。是以大正时代为背景,属于不会有人死亡的悬疑推理小说。诡计设定得很巧妙,最重要的是登场人物都能让人产生共鸣,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看得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如果那份稿子能够得奖,也很有机会可以推出续集。

「咦~讨厌,好开心喔!」

「所以,我想拜托你,能不能当作那份作品是我选出来的?不对,是求你一定要答应,拜托了!」

眼前的贝冢向我膜拜似地双手合十,深深低下头去。我就知道是这样──不过,恳求的时候还能这么脸不红气不喘,这男人还真是没救了呢。我夹杂着苦笑叹一口气。

「……可以啊。反正我只是校对,又当不了责任编辑。」

「谢啦!下次我请客!」

「说什么请客,你每次都是动用编辑部的公费吧?偶尔也要自掏腰包啦!」

看着不停低头致意、走下楼梯的贝冢,我回想起了正宗说过的话和脸上的苦笑。

──在这个行业,都是那种人会出人头地呢。

那个人也确实会在圆滑周到的处世下,慢慢出人头地吧。结果,我成了贝冢的圣诞老人,而不是河野妹的。

回到办公室,却不见河野妹的人影。她的东西还在,应该还在公司吧,只要在原地稍等一会儿,就能告诉她部长真正的用意。但是,很不巧我今天要回老家,和全家人一起共进圣诞晚餐,所以必须撤退了。向还在办公室里的杂志校对小组说了声「那我先告辞了」,拿起包包离开公司。

尽管身体和心灵都很寒冷,但没有想像中难过。也没有在心里诅咒正宗求婚失败,反而由衷希望他可以成功。而且,一想到我挑选出来的原稿有可能得奖,内心就高兴得涌起暖意。只要待在校对部,根本不会有机会看到新人奖的参赛作品。这样的我,好像稍微窥看到了轨道之外的世界。不得不放弃成为小说家和编辑以后,建议我可以当校对员的哥哥今天也会回到老家,就和他分享一下我今天看见的风景吧。


注1:僧职系与草食系的日语发音相同,皆是Sousyokuk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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