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二章 不适合社会的关系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罪犯先生」

伴随着少女的声音,侧腹感到一阵隐痛,我从睡梦中醒来了。睁开双眼,那名少女就在眼前。她穿着和昨天一样的校服,然后用脚踩着我。刚刚侧腹感受到的疼痛,似乎就是穿着黑色高筒袜的她的右脚造成的。被女高中生的践踏叫醒。早上一起来就处于相当动人状态的我慢慢地回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

对了,我是被胁迫了。我再次打量着少女。

大概有十七岁吧。从剪得短于肩膀的头发和天真无邪的容貌来看,没准还要更小。眼神看上去昏昏欲睡。鼻梁不高,嘴唇也很薄,面孔整体上给人留不下什么印象。但是这也是她五官端正的证明。外表给人一种规规矩矩的薄命少女的感觉。

因为她正踩着躺在沙发上的我,所以从裙子底下可以看到纤细白皙的大腿。

「请不要盯着看,变态」

少女用轻蔑的语气说道,然后加大了踩我的力度。我的骨头咯吱作响,忍不住咳了起来。看见我痛苦样子的少女露出满足的表情挪开了脚。

我从沙发上起身走向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两瓶矿泉水,然后把其中一瓶递给少女,再次坐在了沙发上。少女出乎意料爽快地接过水,喝了一口之后,长出一口气。

「虽然昨天也说过了,这屋子脏到离谱了」

「抱歉」

「要在这种地方住一个月完全受不了,今天就打扫卫生吧」

「啊。……等等,你刚说啥?一个月?认真的?」

我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反问道,少女却露出」有问题吗?」的不爽表情。我并不在意,继续说道。

「全都是问题好吧。一天还好,要是让未成年女孩住一个月,那我才真是罪犯」

「恭喜你」

「哇耶,完全不高兴」

看着抱着头的我,少女夸张地叹了口气。

「不过是一个月不在而已,我家人是不会担心的。最多是感叹没有了发泄压力的道具而已吧。……倒不如说,会因碍事的东西不见了而感到舒爽吧」

「发泄压力?碍事?」

少女犹豫了一下,卷起了衬衫。碰一下就会被折断般纤细的新雪似的雪白腹部露了出来。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很快就看到了位于肚脐右侧的一道荆棘一般的线。这伤口只是看着就让人心痛。不等我说什么,少女就把校服放了下去。然后一边把下摆塞进裙子里,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

「那是我爸用电线打出来的伤。……其他地方还有很多。想看吗?」

「……不,不用了」

「平时恨到要拳脚相向的家伙现在已经不在了。怎么可能担心啊」

少女语气平淡,仿佛事不关己。这让我感到害怕。她如此不在乎自己的语气和冷淡的目光让她的话充满了真实感。少女看了呆住了的我一眼,然后走向玄关。

「于是,在我回来之前请好好打扫吧」

「……等等,我还没」

我傍晚的时候回来。少女这样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我依少女所言打扫着屋子,结果某人打来了电话。因为当时我正在打扫浴缸,所以直到一个小时后才注意到电话。回拨过去,电话对面的人在响铃三声之后接了起来。

「喂」

是男人的声音。是我熟悉的人。

「喂。你刚才好像给我打了电话所以就回拨一下。有什么事吗」

「哦,不,没什么大事。就想着要不要久违地去喝个酒什么的」

「这样。可以……不,抱歉,我有事」

「你有事?真少见啊」

男人发出感到不可思议的声音。

电话里的那个人,一言以蔽之的话,我认为「损友」是最合适的。

大一的时候偶然间选了同一门课,在嚼教授舌根的过程中打好关系的我俩很快就建立起了与社会不适宜的朋友关系。两人一起做的事情都很无趣。诸如逃课白天在公园喝酒,在河边打水漂直到天黑,从末班车没有之后到首班车开来之前漫无目的地深夜徘徊之类。

他喜欢酒精、女人和外国电影。讨厌健康、道德和国产电影。他是个过了一年就确定要留级的无可救药的家伙,但却是我唯一的朋友。

关于」手账」的事情,我在一个月以前就已经给他说过了。

于夜晚的公园,我和损友正在饮酒。好像那天也是他打来的电话。大概在凌晨十二点的时候,他打电话问我「在干什么呢?」的时候,我回答道」在公园喝酒」。然后不到十分钟,他就出现在了公园。

两人坐在秋千上闲扯。真的净是些无关紧要语无伦次的事情。比如只有自己知道地球还有一天就要毁灭的话要怎么办之类,比如Janis Joplin(注:詹尼斯·乔普林,美国女摇滚歌手,死时年仅27岁)的歌声之类,再比如小学时听在意的女孩子国语课的时候朗读的声音而心动之类,全都是这种事情。都是些平时我们就会聊的。不记得何时损友曾说过「我们得了一种病,只要说有内涵的话题就会死掉」。我对此基本同意。

我俩喝掉了六罐发泡酒,各自抽完了将近一盒的烟之后,陷入了一段较长时间的寂静当中。就像是把存在于世界上所有的无关紧要的话题都说完了一般,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满足感。我把烟头扔进放在脚边的发泡酒的空罐里。然后我正想从皱巴巴的盒子里再取出一根的时候,损友」对了」地开口了。

「对了,听说你有去大学?」

他的表达方式让我发笑。

「那是当然。我们是大学生。明明是大学生还不去大学才奇怪吧」

「并不是所有的大学生都会去大学」

「所以并不是所有的大学生都能毕业」

「没错」损友也笑着耸了耸肩,说道。

「已经没事了吗」

「啊——」

我含糊地回答,叼起烟。用火柴点着之后,一边将烟吸入肺里,一边思考。

差不多两个月之前,我被前辈甩了。刚被甩的时候过了一段别说去大学,连家门都不怎么出的日子。醒来就喝酒,饿了就吃泡面,然后吸吸烟,啥都不做地睡觉。要不是损友定期会带食物到我的屋子里来,大概我会死也不奇怪。

「你那时候像个僵尸一样」损友坐在秋千上咯吱咯吱地笑着说。

我把烟头扔向空罐。它漂亮地从喝的地方掉了进去,发出」嗞」的一声后熄灭了。」想来」我说道。

「想来,我本来就不是没问题」

「哦」

「只是多亏有前辈在我才勉强过上像人的生活而已。并不是失恋的冲击导致分手之后我什么都做不了,而是恢复原状而已。我和你本来就是相当无可救药的人」

「我可不想和你分到一类。我可没失恋」

损友似笑非笑地摇着头。

我也「确实」地表示同意。在恋爱方面,他比我」做得更好」。人和人的水准本来就不同。损友个子很高,肌肉发达,五官也很端正。言辞也不会让女孩子感到无趣,关心人的能力也比我要强得多。这家伙很精明的。虽然不知为何没有恋人,但能和他休息日的时候一起出去玩的女孩子总是有三名以上,而且还和另外两名女孩子有着身体上的交往。虽然我并不感到羡慕,但想必有很多人羡慕他。

「但是呢」损友指着我说。

「你现在不也能外出,也能去大学了么?」

「只是去学校而已。课一次都没上。差不多快要留级了」

「为什么」

损友一副像是在说」不明白」的表情。我摇摇头,犹豫了一下,把」手账」递给了他。他默默地接过看了看。一会儿之后,「这个是……啊——原来如此。沉迷在这上面了啊……」地嘟囔道。

「于是,大概今天是最后一次我和你像这样喝酒了」

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就不好说了」他这么说道。

「为什么」

「要是现在和你不做朋友的话,就不能在采访的时候回答说『早就觉得他早晚会这么做』了」

看着呆住说不出话的我损友笑了。过了一会儿,我也跟着笑了。

「于是,回去吧」他站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天空已经泛白了。我们离开公园走在回去的路上。每当和要去坐首班车的上班族擦肩而过的时候,总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分别的时候,损友对我说「你真的要去杀掉前辈的男朋友吗」。我含糊地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给我打来了电话。我毫不犹豫地给他讲了少女的事情。当我告诉他我被拿到我的手账的少女胁迫的时候,他发自内心感到愉悦地笑了。

「这样这样。那个手账被看到了啊」

「这可不好笑」

「很好笑的吧。被女高中生胁迫什么的」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啊这个人。我正要挂断电话,损友就「抱歉抱歉」地表示歉意,然后平静地说道:「但是呢」

「让圣诞节消失什么的,感觉很宏大啊」

「……肯定是她脑子异常了」

「不,没准不是这样」

我」什么意思」地问道,损友「呀」地笑了。

「没准正如她所言的,真的能让圣诞节消失」

「你认真的?」

「你猜。……不过,暂且按那个少女说的做怎么样。感觉会出现意想不到有趣的结果哦」

「我并不这么觉得」

「这对伤心欲绝的软蛋来说是正合适的药。人生没有比被女人甩了而蔫掉和把想打却打不出来的喷嚏憋回去更浪费时间的事情了」

「在说什么呢」

「总之你好好加油吧——」

——诱拐犯。损友最后说了这么一句令人生厌的话之后,挂断了电话。

真是事不关己。正当我呆住的时候,又有别人打电话过来。平时完全不会发出声响的废物电话,今天格外地有精神啊。看了眼打过来的人的信息,是未知号码。我犹豫了一下,接起电话。

「我失败了」

从电话那头传来那名少女的声音。正想着」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号码的」,就想起我早上把它写在纸上了。因为她似乎没有手机,大概是用公共电话打来的吧。

那么,」我失败了」是指什么呢。总之我「那是年轻人的特权」地作了回答,结果少女轻轻咂舌。

「那种事情怎么样都好。请现在到我说的地方来」

她急躁地说道,然后把购物中心的名字告诉了我。那地方在不到十分钟车程的距离。

「请尽快过来。……拜托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感觉有些憔悴。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的我匆忙离开家,骑上停在公寓停车场的摩托车,朝少女所说的地方驶去。

路上遇到好几个红灯,结果花费了比预计要长的时间才到。

我把摩托车停在购物中心的室内停车场。然后在去少女说定的地方的路上,我意识到现在这里的人要比工作日的时候多。虽说现在是傍晚,但这里平时不是要更冷清的么。

少女在三楼的休息区。她坐在长椅上深深地低着头,因此一开始我没有注意到那个人就是少女。而且更重要的是。

「便服?你换衣服了?」

我向她搭话,少女吓了一跳地颤抖着肩膀,抬起头,「啊,是罪犯先生啊……」地喃喃道。然后她轻轻地举起拿着的不是书包的另一个纸袋。

「刚才买的……」

「这样。……话说你没事吧。脸都已经白到发青了啊」

「就是因为有事才只能依靠你这样的罪犯啊」

少女瞪着我恨恨地说道,但那声音相当虚弱。

「在缓好之前在这里休息吧」

我这样提议,但少女摇了摇头。

「这不是缓缓就能好的。……比起那个,你知道有什么人少且开阔的地方吗?哪里都行」

「要是外边可以的话附近有公园。这么冷的话就算有人也不过是在玩耍的小学生吧」

少女「那里就行」地说完,站了起来。见此,我朝着附近的电梯走去,结果不知为何,少女「请等一下」地抓住了我的衣角。

「怎么了?」

「……别管,请就这么走」

「就算你这么说……」

不管怎么说我没有被人抓住衣角的情况下走路的人生经历,所以不知如何是好。但停在那里引人注目的话也很讨厌,所以只能勉勉强强地迈开了步伐。

忍受着在离开购物中心之前擦肩而过的人们的好奇视线,我们朝着外边走去。少女始终低着头。微微睁开的双眼盯着我的脚后跟附近。

我们选择尽量碰不到人的路线走到外边去,然后不到五分钟就到了公园。公园并不大,给人一种老旧的感觉。除了遛狗途中在长椅上休息的老人之外,里面并没有其他人。

「到了」我说完,少女便松开了抓着衣角的手。她环顾四周,慢悠悠地走到公园深处的秋千那里坐了下来。然后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我望着在对面的秋千上垂头丧气地坐着的少女,」刚才究竟怎么了」地长出了一口气。她能用书包打我,还能用脚踩我,没想到现在却露出了如此软弱的姿态。我想她是个情绪很不稳定的女孩。她的家庭环境似乎不怎么样。……不过似乎和那个没有关系。

无论如何,现在的我无法反抗她。我并非是接受了损友的建议,但想着还是先讨少女的欢心,便走向附近的自动贩卖机。我买了自己要喝的黑咖啡和给少女的热茶。

我走近低着头一动不动的少女,把茶递给她。

「……」

她抬起头,看了看我和我递给她的热茶,露出稍显困惑的样子,然后夺过我另一只手拿着的咖啡。她用苍白的嘴唇喝了一口咖啡。

「哇,好苦」

少女说完,立刻皱起了眉。

「……那干嘛选这个」

「感觉被你赚了好感度所以很不爽」

「真讨厌,没那回事」

我耸了耸肩,结果少女哼的一声把头转了过去。然后一言不发。

我也坐在一旁的秋千上喝了起来。茶真好喝。

「……所以,发生了什么吗?」

我以尽可能自然的方式问道。但少女却只回答「没什么……」。我无可奈何地叹着气。

结果变得无事可做了。我轻轻摇动着秋千,眺望着暮色渐浓的公园的对面小巷。路灯开始闪烁起淡淡的光芒。看了眼公园里的时钟,不过五点而已。日落还真是早啊。我出生时所在的北陆和现在居住的关东也都一样。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在来这里之前居然都不知道。

高中毕业之后,我考上埼玉的大学。为了方便上学,约莫两年前我搬到了室内的出租公寓,开始一个人生活。

在即将升入大学的夏天,虽然行李已经收拾完了,但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闲下来的我经常会去散步。在春天温暖的空气中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的我有很多的发现。比如埼玉时常天空晴朗,云的轮廓清晰可见之类,比如坡道很多之类,再比如高大的公寓和有昆虫栖息的树林混杂在一起之类。与本地一样的地方和不一样的地方感觉恰到好处。感觉要是更加乡村的话就会感到无趣,更加城市的话就会感到疲惫吧。

走两个小时左右,到了傍晚高空吹来的风渐渐变冷的时候,我就会原路返回或是去坐开往熟知的地方的公交车。看着被晚霞染红的天空和渐渐昏暗的街道,我就会想,我要在这里生活四年了啊。

在那之后,即使大学生活已经开始,我也好几次这样散过步。因为人际关系出现问题而退出社团的时候,隔着电话知道父母离婚的时候,被前辈甩了的时候,我基本上都会去那样散步。

开始一个人生活,已经快两年了。不知算长算短。虽然经历了很多事情,但自己大概并没有因此而成长。不过是疲劳感在像灰尘一样堆积而已。

真是的,我在做什么呢。以被前辈甩了为借口不去大学,最后还被这样的少女威胁。

「肯定觉得我很没出息吧」

「诶……」

少女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让我吓了一跳。过了几秒,我才认识到那并不是对我说的话。

「是个狂妄、粗暴却胆小、情绪不稳定的小鬼」

「没那回事」

「不用在意我的。你不过是因为我抓住了你的弱点,才这么说的吧?」

我「你猜呢」地说道。我一边随意地抛投着空塑料瓶,一边耸着肩。「像你这么大的人,这并不稀奇。比割腕要好多了」

「我还觉得割腕要好呢」少女自嘲地笑了,「我不擅长与人擦肩而过」

「这是……诗吗?品味不错嘛」

我这样一说,少女面无表情地冷眼看着我。

「并不是。……是物理性的」

我不解其意,歪着头。少女「也是呢……」地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再次「果然好苦」地皱起眉。她像是在说」已经不要了」地把罐子塞给我。确认我已经接过之后,她开始说道。

「和某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不知往哪边躲结果撞了上去,这种情况不也是有的吗。我极其不擅长那个的。要是走在人够多的路上的话,我有自信五十米撞到十个人」

「那确实……稍微有点多」

「一开始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多。……但一开始意识到不能那样的时候,我就开始想不起迄今为止是如何与人擦肩而过,连怎么走路都变得不知道了。然后萎缩起来之后又会和人撞上,视线也会撞上。然后感觉就会被责备说『你干嘛要站在那里』」

「太大惊小怪了吧。并不是谁都会那么在意的」

「嗯,大概三秒钟后就会忘掉的吧。这个我也是知道的。……但我就会觉得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也做不到,在这样想着的时候面前也会有人经过,结果就变得一步也

动不了了……」

「……是一种强迫症吗」

「可能是吧」

少女嘟囔道,然后不耐烦地捂着头。

「刚才是我大意了。以为这种工作日乡下的购物中心不会有那么多人」

「因为有促销嘛」

「嗯。……回过神来的时候四周已经全是人,就变得根本走不动了」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不过这么严重的话,日常生活也很辛苦吧。听说洁癖是可以治好的……你没有吃什么药吗」

「怎么会。这种愚蠢的症状,和谁都说不了啊。他们会觉得我脑子不合适的」

少女说完,笑了起来。先前还发青的脸,现在已经恢复了一些血色。看她那个样子,我知道至少她说的不完全是谎话。这样的话,就有件很在意的事情。

「那为什么,要把给医生都不能说的事情告诉我呢」

「为了让圣诞节消失」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这样说道。看来这次轮到我埋头不解了。

「又是那个啊。你差不多该给我解释一下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威胁我,霸占我的床,还对我又打又踩,一副蛮横的样子。结果现在又像这样暴露自己的弱点。我已经完全不懂了」

「你说得对。差不多有必要进行说明了。也没什么时间了」

少女始终以一副淡然的样子说道。

「但是在说明之前先回你屋子里。……这里太冷了」

「你说得对」

我模仿少女的语气,结果就被少女踢了一下小腿。

对少女而言圣诞节绝非好日子。因为那天不仅是父亲的生日,也是姐姐的忌日。这两件事确实让她的人生变得了起来。但即便如此,世人依旧非常幸福地享受着圣诞节。」见鬼去吧」她这样想到。

让少女产生那种想法的事件发生在距今一周以前,即就是十一月下旬。

少女那天也是被父亲的怒吼声吵醒的。她很快就起身,用双臂捂住自己的脸,以防备到来的暴力。然后马上感到腹部一阵剧痛,就明白是被打了。不可能一击就结束的痛苦断断续续地袭遍全身。父亲似乎在叫喊着什么,但少女实在听不清。不过只是放空大脑,继续忍受着暴力而已。

回过神来的时候暴力已经结束,父亲也不知何处去了。大概是满意之后去睡了吧。少女从床上起身,身体的各处都很痛。从自己的房间所在的二楼下到一楼,在洗脸台洗脸。不知是由于自己有用胳膊保护,抑或是因为父亲怕在显眼的地方有伤痕会产生问题,自己的脸上并没有伤痕。看来父亲相当在意面子。但明明在周围的人看来,这种事情早就暴露无遗了。

少女刷着牙的时候听到玄关那边传来了声音。很快就明白是母亲回来了。在换上校服走向起居室的路上,在走廊上和母亲擦身而过。少女尽量避免视线交汇地朝下看,结果差点和母亲撞上了。抬起头,母亲一言不发地用冰冷的眼神俯视着少女。明明走廊那么宽敞。少女却不知该躲到哪边去。母亲一脸焦躁地看着如此战战兢兢的少女。少女讨厌这个瞬间。为什么自己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呢。实在难以忍受。

「你倒是收拾一下」

浓妆艳抹加刺鼻气味的香水。穿着强调身体曲线的衣服的母亲,这样说完后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和少女之间并无交流。与其说是对女儿没有爱,不如说是根本没有兴趣。母亲感兴趣的是钱和男人和云雨之欢。

为什么这俩人要结婚呢。结婚就算了,为什么要生孩子呢。少女无法理解。抑或是,没想去理解。

起居室里弥漫着烟酒的臭味。整个晚上,父亲和他学生时代的朋友都在酗酒狂欢。拜其所赐,昨天也基本没睡着。清理完啤酒罐和烟头后,少女看了看表,上学的时间快到了。少女把冰箱里的过期三明治塞进肚子里之后便离开了家。

上学路上是能稍微放松心情的时候。在家有虐待自己的父母,学校有欺凌自己的同学。对少女来说,只有上学放学的时光才算安宁。从家到学校的半个小时,少女会听音乐。那是姐姐留给少女的唯一之物。对少女来说,MP3是唯一的娱乐方式。虽然里面全都是古老的西方音乐,时下的流行歌曲完全没有,但少女还是很喜欢听。

到了学校,少女把鞋放进鞋柜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室内鞋不见了。这并不稀奇。少女借了一双访客用拖鞋,然后走向教室。」这比被父亲打或被母亲无视要好多了。」少女如此说给自己听。

少女知道同学们会在早上、午休、放学后的时间对自己做些什么。早上和中午可以靠自己的注意力解决。即就是早上只要踩点上学就好,中午也只需躲到不显眼的地方就成。室内鞋被藏起或是教科书上被乱涂乱画这种幼稚的恶作剧并不是什么问题。

有问题的是放学后。

放学后,少女会尽快收拾好,离开学校。但这种事情」那些家伙」也清楚得很。他们就会拍打算离开教室的少女的肩膀。少女知道,就算在这里逃跑,结果也不会改变。

不管是父亲还是」那些家伙」,为什么他们总能如此热衷于虐待人呢。少女憎恨整个世界。为什么自己要受到如此遭遇呢。

把少女推进冷到会让心脏停跳的泳池后,「那些家伙」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少女从漂浮着枯枝落叶、奇怪的昆虫尸体的浑浊泳池中爬了出来,全身湿漉漉暴露在冬日寒风中的她瑟瑟发抖。这样下去会冻僵的。在无人的背阴处脱下湿透的校服,用拧抹布的方法拧干水分。忍住皮肤的不适再次穿上,走到教室。然后换上放在自己存衣柜里的体操服,离开了学校。

原计划是在图书馆或书店杀杀时间之后再回家,但现在想尽快去淋个浴,只得直接回去。少女深知待在家里的时间越久,被父亲虐待的时间也会越长。因此少女回家的步伐相当沉重。

路上,少女走过车站附近。然后就为人之多和站前的彩灯感到有些吃惊了。当她穿过终点站的人行横道的时候,少女听到了不知从哪传来的圣诞曲,便意识到还有一个月就是圣诞节了。

少女被不可思议的冲动所驱使,走上附近的过街天桥,看了一会儿站前的彩灯。拿在手里的校服还是湿的,散发出一股怪味。天气也是异常的寒冷。少女浑身发抖着,却并没有想着从天桥上面离开。因为她想起了姐姐。

少女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就是姐姐。在不太值得骄傲的家庭环境中,大自己五岁的姐姐总是保护着少女,当少女遭遇什么辛酸的时候,也会温柔地抚摸着少女的脑袋。圣诞节的时候会送少女礼物,也会瞒着父母买便宜蛋糕两个人一起吃。

但是,姐姐在少女八岁的时候去世了。是自杀。十二月二十四日,姐姐从城外一座古老的钟楼上跳下,次日早晨,一位正在遛狗的老人发现了她。姐姐的悲伤和痛苦,在圣诞节来临的世界甚至都未能见诸于报端。

少女一边回想着姐姐,一边站在还有一个月就是圣诞节的站前天桥上,眺望着闪烁着的蓝色灯光。父亲的暴力,母亲的忽视,同学的霸凌,唯一一个对自己好的姐姐的自杀。少女意识到内心最重要的部分,正在慢慢破碎。雪终于下了起来。一名女孩跑到一个人站在圣诞雕像边的年轻男性身旁,抱住了他。两人交谈了几句,走向车站。圣诞曲继续播放着。少女内心柔软的地方很痛。世界看上去很幸福。少女忘记寒冷,继续站在天桥上眺望着站前。

少女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继续强烈地认为」这个世界是错误的」。

少女一直站在那里,直到过了十二点。她的手和脸接触到外面空气的部分都冻得通红。

少女觉得差不多该回去了。但在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少女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东西。

雪飘浮在空中。

蓝色的天空下,被地上的灯光映照,泛出淡蓝色光芒的雪,正停滞在半空之中。不只是雪。少女环顾四周。边走边看手机的人、站前时钟的指针、开的一半的塑料伞、准备右转的出租车等等,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像一幅画被剪下一般瞬间凝固。

在连声音都失去了的世界里,少女目瞪口呆地站着。过了一会儿,少女觉得是自己终于疯了。被父母的虐待和同学的欺凌弄得精神崩溃的自己坏掉的大脑,现在产生了这样的幻觉。

哈哈哈。少女干巴巴地笑了。少女几乎要哭了出来,因为自己输给了一个不讲理的世界而变得奇怪起来了。

「呐」

有声音传来,少女注意到了站在她身后的人。

在本以为已经停止了的世界中,只有那个人朝自己走了过来。

那个人穿着一件带毛皮的红色外套,帽子拉得很低。从外表上无法推断性别和年龄。

「呐,你不觉得圣诞老人,是个相当渺小的家伙吗?」

那个人发出的声音非男非女。

那个人对着目瞪口呆的少女继续说道。

「某个地方有一个贫穷的少女。她在平安夜的晚上,捡到了一枚从空中落下的金币。那是圣诞老人给她的馈赠。多亏这样,贫困的问题得到

解决,少女得以幸福地生活。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于是问题来了」

「那个……」

「救了少女的是下述的哪个呢?一、平安夜的奇迹。二、圣诞老人的温柔。三、金钱。四、爱的力量」

少女用怀疑的目光盯着面前这个不知在说些什么的疯子。然后那个人忽然笑了,靠近少女。那个人靠近少女的耳边轻声嘟囔道。

「圣诞节快乐。愿你于泥沼中闪耀」

微风拂过,少女闭上了眼睛。某种冷冰冰的东西碰到了她的脸颊。当少女意识到那是本应停滞的雪而睁开双眼的时候,那位不可思议的人已经不见了。

少女很快就意识到世界已经恢复原状。行人若无其事地走着,天桥下,汽车在被雪打湿的柏油路上驶过,彩灯则闪烁着蓝色的光芒。

少女注意到那个神秘人物刚才所在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掉在那里了。那是一个笔记本。平平无奇的笔记本。

但少女很快就意识到了它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当时掉在地上的就是这个」

浅坐在我房间床上的少女说完,拿出一本笔记本给我看。

「那个疯子留下的笔记本吗」

「对。然后这个笔记本是」将所写成真」的不可思议的笔记本」

「更正。是疯掉的人留给疯掉的你的笔记本」

我仔细观察少女手中的笔记本。

确实不过是一本平平无奇的红色笔记本而已。感觉一百元就能买到。左侧有一排小孔,是线圈式笔记本。

「能实现愿望啊。好强。我也想要。附近的文体店有卖的吗」

「……算了。也难怪你不信」

少女并不在意我的讽刺,从校服的胸前口袋掏出钢笔,开始在笔记本上写了起来。我马上就察觉到这是要现在实践给我看。我决定以一种旁观充满可疑气息的新兴宗教的心情注视着这一幕。

「我想吃A5和牛」

「请安静」

「因为是A5的笔记本」

「……。好冷。请把暖气打开」

我耸耸肩,站了起来。就在我伸手去取放在床上的遥控器的时候,突然就失去了平衡感。很快就意识到是自己的脚绊倒了。

即使理解了状况也无法阻止身体的倒下。要是平时的话,就会把手撑在地板上,明明谁都没看着,却自言自语地说「好险……」之后就完了吧。

但是现在有少女在。

而且还就在眼前。

在我将要倒下的方向。

为了不撞到少女,我努力调整位置,双手撑在床上。多亏如此避免了直接接触,但不幸的是,这样子看上去就像是我推倒了少女一般。

少女半躺在床上,在我身下缩成一团。脸好近。

气喘吁吁的她用冷冰冰的目光望着我。

「你打算这样保持多久」

这句话让我回过神来,我立刻从她身边跳开。少女似乎并不介意地站了起来,啪嗒啪嗒地拍打着肩膀和胳膊上的灰尘。

「……那个,抱歉。没受伤吧?」

我挠着头向她道歉。虽然不是故意的,但还是有点尴尬。

「全身的骨头都折了」

「啊——个人破产要怎么办来着」

「抚恤金在多数情况下不能因个人破产免责。那种事情怎么样都好了,请看这个」

少女捡起掉在地板上的笔记本拿给我看。几乎是空白的白纸的右上角,少女指着那里「被面前的男人推倒」的红色字样。

「于是,面前的男人。写在这个笔记本上的事情成真了。怎么样」

少女得意洋洋地看着我。正如字面意思一样,给人一种心想事成的感觉。

实际上,我很为难。

加上推倒少女后的动摇,我实在冷静不下来。

「……这是巧合吧」

我被迫这么说道,少女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么,假设这是个巧合,且我说的一切都是假的。但即使这样,也不会改变你被我抓住把柄的事实。不管怎样,你都必须听我的。这样的话,你不觉得以这个笔记本真的有能力实现所写东西为前提开展话题更加合理吗?」

少女说的话听起来有些强词夺理,但也算有道理。既然手账在少女手里,那就无法反抗。

「也是呢……嗯。我知道了。总之就按你说的吧」

「那就好」

少女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我拿到的这个笔记本,虽说有着」将所写成真」的能力,但是有条件的」

「条件」

「对。确切地说这个笔记本是」只能将不期望实现的事情变为现实」的笔记本」

对少女来说不期望的事情。我很难想象得出来。

「以刚才为例,」被面前的男人推倒」是你不期望实现的事情,所以才能成真,是吧」

「这个理解没错」少女说道。

「因为这个条件,我没法滥用这本笔记本的力量。也是,人不会特意去祈求对自己消极的事情」

「原来如此。先不论我信不信这个笔记本的力量,我差不多要明白了。你是说打算用这个笔记本来」让圣诞节消失」对吧」

我摸着下巴。

「……但是,为此,必须要让圣诞节消失对你来说是消极的事情。从你刚才所说的来看,我觉得你对圣诞节是恨之入骨的」

「对」少女点点头。「所以你的协助是必要的。正如你所说,我对圣诞节这种日子恨之入骨。我想让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正因如此,我有必要喜欢上圣诞节」

「为了让圣诞节从世界上消失,需要喜欢上圣诞节,这听起来很矛盾吧。」少女自嘲地笑了。

「我不喜欢圣诞节的原因有很多,但我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是没有可以分享幸福的对象。在我看来,人们在圣诞节感受到的幸福是过度的。而过度的幸福是对身体有害的。这就是为什么圣诞节对单身的人来说如此的残酷和痛苦。这么多年来,我都觉得有一个能恰到好处地分享幸福的人是能够享受圣诞节的最低条件」

「哈啊……」

对这种不得要领的说法我表示不解。然后少女继续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也就是说,为了能让我喜欢上圣诞节,我希望你能和我建立疑似恋人关系。如果有恋人的话,想必我也一定能期待圣诞节的到来吧」

少女面无表情地说道。

「诶……这是表白?」

「看你的理解了。但是请不要会错意。我是不会打心底喜欢上像你这样的罪犯的。顶多是疑似关系而已。只要能让我产生不希望圣诞节消失的一点错觉就好了」

「原来如此」

我终于明白了她威胁我的原因,以及「可以让圣诞节消失」这句话的意思。不过我又产生了新的疑问。

「能问个事吗」

「请」

「为什么找我这个陌生人?学校里面比我年轻帅气的男人多的是吧。事实上,从你迄今为止的所作所为来看,你甚至有对我感到厌恶」

「好问题」

少女点点头,竖起食指。

「为什么要找你合作。首先,我已经基本不去学校了。也就是所谓的不上学」

「这不是能挺起胸膛说的话」

「不管怎样我在被欺凌。比你年轻帅气的人当然有很多,但我不会喜欢上那些欺负我的家伙。这样的话,在校外就只有被我抓住弱点的你了」

「也是」

我点点头。

少女不再开口。似乎该说的已经说完了。确认这一点之后,我开口说道。

「恐怕我帮不了你」

「啥?」

少女惊讶地张口。

「那个,我没征求你的意见。你现在可是在被我胁迫哦?你是忘了吗」

「不是那个」我摇摇头。「你也知道的,我还在喜欢着前辈。即使是疑似,我也不想和别人建立恋人关系,你也没法喜欢上我这样的男人吧」

「就是这点,就是这点啊」

她长出一口气,摇摇头,「听我说」地竖起手指。

「你最喜欢的前辈有新男友。离圣诞节还有不到一个月。几乎没可能在这个时候分手的吧。两人一定会度过一个幸福的圣诞节吧。比如两人会约好在傍晚见面,然后去都内的圣诞节市场。肯定会一边欣赏着色彩斑斓的彩灯一边逛着路边摊吧。因为人很多,他们为了不走散地牵起了手。然后说着」厌倦了人群」,走进事先预约好的餐厅。那里肯定也能看见夜景吧。前辈肯定不会想起你和去年的圣诞节,而是享受和面前的新男人共进美食吧。接下来在那天,前辈留宿在那个男人的家里。你也知道,他俩并不是青春期的小孩。在圣诞节,也喝了酒。什么都不发生才不自然。」你最喜欢的前辈」肯定会用甜美的声音呼唤不是你的男人的名字吧——」

「我知道,我知道了」

我忍不住捂住耳朵。头疼得像是被什么硬物打了一样。少女耸耸肩,一脸不满地说道「明明接下来才是精彩的部分呢」

「那么,你能忍受吗?

「……受不了」

「那就决定了呢」

少女满意地笑着站了起来。

「目标就定在平安夜的正午吧。因为有很多不规矩的人连平安夜都想享受嘛。在那之前,让圣诞节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然后她朝我伸出手。

「为了三周之后我们能像是真正的恋人一样,加油吧」

我心想绝对不可能,但还是握住了少女的手。

距离平安夜还有二十二天。

就这样,我的世界一点点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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