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寂寞的圣诞老人

在初中的毕业典礼上,在《敬仰您的尊贵》(注:这是一首学生毕业时唱给老师的歌曲,从明治到昭和时代,在学校的毕业典礼中这首歌被广泛歌唱)的歌声中,我看着书。我在社会科准备室里的沙发上躺下,心想还好自己找了个平时不会有人来的地方。这里没有被当作教室使用,而且还是前摄影部的活动室,我在学校里逃课的时候经常会来这里。

虽然我已经在这里逃掉了很多课程和活动(而且每次都会被骂),但再怎么说像毕业典礼这种重大活动我还是没有逃的。逃了的话肯定会被痛骂一顿的。不过,反正我已经毕业了。

我的初中生活很是平凡。既没有朋友也没有恋人。啊,应该说是「没能有」会更加合适吧。虽然在社团活动里算是露过面,但也没有留下什么像样的成果。高中想要去稍微离家远一点的地方所以学习了一下,但作为一个人我并没有学到什么。所以,我觉得我的初中生活很是平凡。

我看了看社会科准备室,想到,对了,要和这里告别了。我不再看书,从沙发上起身。四张桌子拼起来的大桌子上不仅有部员的照片、照相机以及社团杂志等等与社团活动有关的东西,甚至还有网球和乙醇消毒液等不知何时用于何处的东西。

摄影部有五个人,我和其他四个人年级不同,所以没和他们成为朋友。

我漫不经心地摸了摸桌上的东西。这并非有什么特别的用意。我一定是在毕业前,寻找能让自己沉浸在感伤中的东西而已。就这样毕业的话,我的初中生活也太空虚了。

所以,对于突然开门出现的访客,我虽然感到惊讶,但并不觉得麻烦。

「啊,罪犯同学,你果然在这里啊」

进来的是一个少女。

「因为一直没有听到罪犯同学的名字,所以来看看」

「咦,你从毕业典礼里面溜出来了?真是个糟糕的家伙」

「因为直接逃掉毕业典礼的罪犯同学才是更糟糕的家伙」

「谢谢」

「我没夸你,真恶心啊」

少女长叹一声,愕然地说「罪犯同学果然是无可救药的人啊」。她一边整理着桌子,一边看着我,小声说:「恭喜毕业」。我也小声道谢。

她是摄影部的一年级学生,也就是我的学妹,但并不是因为社团才开始有交谈的。直到我在夏天引退为止,我和她都只是知道对方的长相和名字而已,并没有单独交谈过。

事情发生在五个月前,那时夏日的炎热早已过去,高高的天空开始吹起寒风。

在那天有场球类比赛。在大家都在为排球或足球欢呼的时候,在乒乓球比赛中第一轮就输掉的我没有心情为不是朋友的同学加油,所以就抽空溜出了学校。从正门的相反一侧走出学校,走在尽可能不引人注目的小路上。一路上沿着森林小道走二十分钟,就到了一个古老的木结构建筑面前。这儿曾经似乎是一家旅馆,但现在已经成了废墟,空无一人。虽然从外面看起来很脏,但内部却出奇的干净,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

就在那时少女也突然出现了。坐在木椅上看书的我突然被拍了下肩膀,结果吓了一跳。她看我这个样子,觉得很是有趣。一开始我还在想这家伙是怎么回事,但很快就意识到她是摄影部的学妹。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看到学长偷偷地溜出学校,就跟了过来」

少女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发出「诶」的感叹声。

「学校附近原来有这样一个地方啊。好像很值得拍照」

「不行,这里被人知道的话就进不去了」

「确实」少女点点头。然后走到我旁边,指着我右手拿着的香烟说:「不过,这件事暴露了的话也会很不妙的吧」。

「是犯罪呢」

「太夸张了」

我摇摇头,把吸完的烟弄灭,放进空罐。

「而且从法律上讲,坏的不是吸的人,而是卖的人」

「真是个清新的人渣」

少女惊讶地叹了口气。我耸耸肩,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点着。一旁的少女夺走了它。

「那,这样的话就是完完全全的犯罪了呢」

她说着把烟塞进嘴里。但很快就被呛到,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这给我留下了她是个奇怪的女孩的记忆。

自从这件事发生后,我和少女一见面就能聊上几句,逃课的时候也会偶尔待在一起。但这种很奇妙的关系也要结束了。

「呐呐罪犯同学」

毕业典礼似乎进入了齐唱校歌的环节。校歌在这三年间经常有听到,但我感觉自己似乎没怎么唱过。少女哼着歌。突然看向我这边,呼唤我。

「罪犯同学大概会在谁都没有找你要纽扣的情况下毕业吧」

「……大概吧」

「好可怜呢」

她这样嘲笑我。我叹了口气,心想这女孩本来就是个娃娃脸,笑的时候看起来就更幼齿了。她不停地在说些「告诉我你现在没人找你要纽扣的感觉」、「真好呢,离任式上没有纽扣,就不会困扰了」、「啊,老师也讨厌罪犯同学的,所以不会出席离任式吧」之类随便的话。

不过,我也知道少女不是真心在损我。过去的五个月,让我知道了这是她的亲密接触方式。

「咦?你为什么还挺高兴……真恶心啊……」

少女摆出超级不爽的表情。咦?难道是在真心损我吗。

看到受到打击的我,少女开心地笑了。我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啊,这样的嬉闹也将结束了啊。我第一次沉浸在这样的感慨之中。

毕业典礼差不多要结束了。我打算在结束之前溜回去,结果少女「那个」地叫住了我。

「……那个,罪犯同学的纽扣,我可以收下哦」

太唐突了。我惊讶地看着少女。「作为代替」她强调道。

「你要成为我拍照的模特」

「……模特?」

「对」

然后她向我说明了她想要拍肖像照,但却怎么样也找不到模特,而我的话就算休息日被带着四处奔走也不会心痛的事情。

「最后那句先放在一边,你的同学或者摄影部的其他人不行吗?」

「啊——」少女尴尬地挠了挠脖子。「有拜托过,但以会害羞为由被拒绝了」

「原来如此,你被讨厌了啊」

我表示理解地如此说道,而少女「不想被罪犯同学这么说」地焦躁地踢了下我的小腿。然后抓住蹲在地上痛苦挣扎的我的头发,愤怒地说:「拜托了,罪犯同学」。

〇.

以毕业典礼那天的事情为契机,我和少女的奇妙关系一直持续着。我升入高中,而她上初二后,她以每月一次的频率把我叫出来,带着我到处跑。地点基本上都是无人的废墟、漂浮物散落的海边、很久以前就不再使用的车站,一言以蔽之,都是些脏乱的地方。

有次我问她为什么。那是一个秋天。日暮时分,在枯萎的向日葵林立的田野前,身穿白色连衣裙外面套着灰色羊毛衫的她若无其事地说道。

「罪犯同学不是和脏的地方很搭吗」

「鲜花插在牛粪上?」

「是蛆爬在牛粪上」

少女小心翼翼地拿着的似乎不是照相机,而是显微镜。

「不过认真说的话」她嘟囔道。

「……罪犯同学在脏的地方看起来也很开心」

「我吗?」

我歪着头,而少女只是露出了掩饰般的笑容。她像是已经说完了似的站了起来,说着「好了,去下一个地方吧」地走了起来。看着她的背影,我意识到自己的心跳比平时更快了。我想。我并不是因为这里脏而开心,而是因为和你在一起才开心的。

那天半路上下雨了,我们躲到附近一个有屋顶的公交车站躲雨。

少女脱下被雨淋湿的平底鞋和袜子,然后坐在长椅上晃着脚。我也坐在一旁,用毛巾擦着头。

屋外,落在柏油路面上的雨水滴答作响。没有风,只有雨滴直线落下的光景让人昏昏欲睡。我揉着眼睛,结果少女突然叫道:「喂,罪犯同学」

「『雨声』,这日语很奇怪吧」

「为什么」我表示不解。

「因为雨是没有声音的啊。我们听到的,最多不过是雨水打在地面上发出的悲痛的声音」

「原来如此」

我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悲痛」这个表达很像少女会说出来的。

「这样一来,喜欢雨声的人就是虐待狂,因为他们喜欢地面被拍打的声音」

「也许吧」

少女开心地笑了。

我闭上眼睛,听雨声,不,是柏油路面被雨水拍打的声音。那声音又像是悲痛的叫声,又像是祈祷。层层叠叠的声音带着各种意思传到我和少女的耳朵里。无论是汽车溅水的声音,还

是雨滴落到公交车站屋顶的声音,一切似乎都有了意义。

「但无论是音乐还是电影,打动人心的一定是某个人内心辛酸或者痛苦的呐喊」

少女眯着眼睛看着公交车站的外面这样说道。我表示基本同意。

雨久久不停。在雨还在平静地下着的时候,我和少女只隔着一个身子地坐在潮湿的长椅上,久久地听着那声音。

在雨终于停了下来,我们往家走的时候,少女说道:「一直以来谢谢了」。

「诶」

少女告诉惊讶的我比赛的截止日期是这周末。她笑着说,「多亏你我才能拍出好照片」。

我说着「不客气」感觉胸口隐隐作痛。是啊,也是啊。现在的我再次切身体会到,她是为了拍照才和我见面的。像是误解了什么的我变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一定会有好成绩的」

「嗯。谢谢你」

最后,少女低下了头。我起初觉得她是个会在奇怪的地方守规矩的女孩,但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就是被少女的那一面所吸引的。

也许,此时的我应该和她约定「下次」。然后少女就会露出坏心眼的表情说:「哎呀,除了拍照的时候,罪犯同学还想见我啊」。而面对什么也说不出来的我,没准她会说:「真拿你没办法啊」。

但最后,我还是什么也没说地就回家了。我似乎是胆小到了没有什么借口就没法邀请她的地步。当然,一天之后我对此深感后悔,但总的来说,这种后悔给我们带来了好的结果。

少女再次打电话过来就已经是两个月后了。她说她用于参加比赛的肖像照在县摄影比赛里获了奖。听着电话那头的她高兴的声音,我也坦率地向她表示祝贺。而她在表示感谢之后,说:「让我好好地向你道个谢吧」。

过去两个月,因为后悔没有邀请少女而一直过着空壳般的生活的我,用颤抖的声音说:「那就久违地见一面吧」。少女有点吃惊,但还是同意了。

我指定了十二月中旬的休息日,她说那天她有安排所以不行。取而代之的是她提议了下周的休息日。挂断电话后,我才意识到那天是圣诞节。

约定的那天,久别重逢的少女穿着校服,说是她刚从颁奖典礼回来。她从圆筒里拿出奖状向我炫耀。

「多亏了罪犯同学的协助」

只是看着她这样笑的样子,我的胸口就疼得发木。

「那么,今天要做什么呢?」

「关于那个……」

我看了看手表,下午一点。

「游乐园怎么样」

「……游乐园吗」

少女露出很惊讶的样子,愣了一会儿。但随后又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说:「我觉得很好」。她面无表情,好像并不认为这很好,但我告诉自己,少女就是这样的。但我觉得那样不好。

如果我再冷静一点,就能立刻发现少女的异样了。但现在,我已经沉浸在能和喜欢的女孩子一起度过圣诞节的喜悦当中了。真是的,我真是个标准的无用男。

直到走过游乐园的入口,走在人群中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了异变。

当我抬头看着巨大的摩天轮提议「先坐那个吧」的时候,我才发现刚才还走在我旁边的少女不见了。

我急忙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便看到少女正蹲在人群中。她脸色发青。「没事吧?」我问道。结果少女含泪看着我,然后捂着嘴跑向卫生间。

一段时间之后从卫生间出来的少女泪眼汪汪。我深深低下头道歉。

「抱歉。你一直不舒服的吧?我没能注意到。真的对不起」

但少女却摇了好几次头。

「不是的。这是我的问题」

说这话的少女脸色依然苍白,看上去比平时更显消瘦。少女走到相对人少的地方坐在长椅上,以「其实是想瞒着罪犯同学的」为开场白,讲了自己害怕与人擦肩而过的事情。而且已经到了影响日常生活的程度。但是绝对不能和家人商量。少女哭着说了这样的事情。我第一次看到她这么柔弱的一面。

犹豫了一会儿,我问她为什么不能和家人商量。

「如果我说了答案,你还能一如既往地对待我吗?」

「……嗯」

她接下来讲的事情对出生在大致安稳的家庭的我来说,虽然一下子难以置信,但我丝毫不认为少女是在编故事。所以当她说完,我被心中浮现的感情之大吓了一跳。我克制住了现在就想拥抱在旁边低着头的少女的冲动。

我需要像她说的那样,保持「一如既往」。

我以为真正深刻的痛苦是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或安慰的。至少她的问题不是那种,只要有人同情就能得救的。我认为我现在应该做的,是更不一样的事。

「呐,在这里稍等一下好吗」

我这样说完,从长椅上起身。

我在不到五分钟后回来的时候,少女已经不哭了。她用红肿的眼睛看着我拿的东西,歪着头问:「那是什么」。

「耳朵」

「……那个一看就明白」

我买的是仿照这个游乐园的吉祥物做的发圈。

「听说你害怕与人擦肩而过,我想那是因为你有『自己必须要避开』的意识」

「哦……」少女不太满意地点点头。「可是,不避开的话,不就会撞上吗」

「那是对方没有避开吧。你只要采取能让对面走来的人避开的走路方式就可以了」

我把买来的发圈递给她。少女怯怯地接了过去。

「戴上它,露出一副生活多么快乐的表情就好。和男孩子一起来游乐园,带着幸福的表情走就好。……这不过是我自己的观点,大多数人对幸福的人会感到自卑,然后就会回避」

「确实在学校里,校园地位高的人也走会在走廊的正中央。……但我能那么顺利吗……」

少女低着头,表情很不安。但马上又摇了摇头,说:「不。我知道了,我会试试的」。

我们戴上了一对的发圈。那是脑袋长了花(注:指乐天派)的高中生和大学生会戴的那种。在别人看来想必我们也就是那样子的吧。虽然很害羞,但还是忍住了。

「嗯」

我正要接着走,突然少女伸出手。

「我想牵着手的话一定会更像」

「你说得对」,我握住少女的手。

「听着,你不用往前看。真的要撞上的时候我会拉你的手的」

「知道了」

得到她的同意之后,我开始朝着游乐园走去。圣诞节就是灾难,周围全都是人。虽然尽量选择了人少的路,但还是很拥挤。

虽然这是我的作战计划,但顺利到我自己的都有些惊讶。

「罪犯同学。我可以走了」

少女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却感觉不到刚才那种的异样。

虽然半路上差点撞到一个小孩子,但是我拉着她的胳膊避开了。当我们到达出口大门的时候,少女发出难以置信的感叹。

「没想到能顺利到这种程度」

「啊,我也是」

「那个,要是罪犯同学不讨厌的话,能绕游乐园一圈吗?」

「我想在忘记这种感觉之前练习一下」,少女说。

最终我和少女绕了游乐园两圈。之后,在心情完全变好的她的提议下,我们坐了过山车,甚至进了鬼屋。在走出游乐园的时候,无精打采的反而变成了不擅长恐怖体验的我。

回去的时候,我把少女送到了她家附近。

「谢谢你。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真的很开心」

在太阳已经完全落下,路灯明亮的住宅区的小巷里,少女这么说。

「我也很开心。谢谢你」

也许彼此都累了,所以话很少。但尽管如此,和喜欢的女孩走在一起的幸福感还是洋溢在我的心里。

但是那个时间也慢慢要结束了。

少女在公园前停了下来,说:「到这就行了」。

她的眼里还有哭过的痕迹。如果就这样回去,少女会不会被家人施暴呢。也许是我露出了担心的表情,她看着我笑着说没事。

「也不是每天都会的。……而且,如果发生什么事,罪犯同学会来救我的吧?」

「嗯,当然」

「那就放心了」

少女笑了。

从那天开始,我和少女变得经常见面了。虽然并没有特别约定见面的日子,但几乎都是在工作日的放学后。

放学后我就会去那个废墟。以前是旅馆的那个废墟。原本应该是游戏区的地方,现在还残留着机器外壳和椅子,显得比其他房间漂亮。加之还有可以坐的地方,所以我经常使用那个房间。没参加社团活动的我几乎每天都来这里,一个人的时候在安静的空间里看书,有少女在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听听音乐,说说无聊的话。少女周二和周四有社团活动,每个月会在周三开两次委员会,所以她一周有两到三天会来这个地方。反过来说,少女除了有安排的日子以外,就都会来到这个地方,和我听着音乐聊着无关紧要的事情,度过将近两个小时。

对我们来说那地方就像个秘密基地。无论是我还是少女,从小学起就都没有朋友,这还是第一次和某人共享两人的空间。我们喜欢这个地方。在废墟中的一个房间里,有着我们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和温暖。

我们把各种东西带到了这个地方。这就是小学生想把自己珍视的东西带到秘密基地的冲动之类的感觉吧。事实上,虽然我没有被他们当做朋友,但我听说小学的时候同学们会在秘密基地保管钥匙圈、玩具之类的东西。

至于我们,我们带的是些略微实用的东西。包括阅读用的书籍、点心、音乐播放器、热水壶及其燃料。虽然没有通电,但用那个可以烧开水,我们可以一边喝速溶咖啡一边吃点心,然后一边听音乐一边看书。是个大致理想的地方。

大部分东西是我带来的,但音乐播放器是少女的。

「是姐姐给我的」

把音乐播放器带来的少女这么说。

「这好吗,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带来」

「没事的。反正就算放在房间里,也不知什么时候会被我爸弄坏」

音乐播放器是深紫红色的,处处可见污迹。样子看起来又旧又过时,但声音却很响。我们用它连接手机扬声器播放音乐。播放器里有将近一百首歌。

「听说是姐姐挑的」

这是少女第一次谈论她的姐姐。当我问她「你有姐姐啊」时,少女点了点头,然后开始说起自己的姐姐。

「姐姐是个很帅、很温柔的人。从那时起,父母就把我们当作排解压力的工具,姐姐……姐姐一直在保护我不受那样的父母的伤害。

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姐姐送给我一个笔记本。是一个没什么特别之处的红色笔记本。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圣诞礼物。姐姐觉得那样的我很可怜便把它送给了我。

姐姐说,这个笔记本可以满足你所有的愿望。……嗯,是的。再怎么说这个世界上是不可能存在那样的笔记本的。我小的时候,不是一个能说出想要什么或者想做什么的人,所以我想姐姐是在担心我。

我在那个笔记本上写了很多东西。比如,想要那个布偶,想看萤火虫之类。我写的东西基本上都实现了。当然,这是姐姐努力的结果」

少女像是在触摸非常重要的东西一样,把手放在胸口。

「真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呢」

「嗯」少女点点头。「太温柔了。所以我就向那份温柔撒娇了」

少女讲了这样的一个故事。

有一天,年幼的少女一个人在看家。父亲和母亲都不知去了哪里(恐怕都在和各自的情人见面吧),而姐姐有社团活动会晚回来。父母不可能准备晚饭,饥饿的少女便出了门。虽然没有钱,但是一个人在家也对空空的肚子毫无办法。紧要关头就吃点附近长的草吧,少女这么想。

就在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在外边的时候,少女和同年级的女孩子擦肩而过了。女孩和少女一样,在班里是个很老实的孩子,朋友似乎也不多。在学校里没有朋友的少女在内心的某个地方,有安慰自己说:「那女孩也是一个人」。但那一天,少女遭到了背叛。

女孩和家人在一起。看到右手牵着爸爸、左手牵着妈妈走路的女孩,少女受到了打击。女孩一脸非常幸福的样子,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呆呆地走着的少女。少女知道了,那个一副没有容身之处的表情坐在教室里的女孩,原来是有归宿的。

少女回到家,打开了姐姐给她的笔记本。然后用铅笔写上「想要幸福的家庭」。年幼的少女不能理解那是何等无理的愿望。

「姐姐一定很为难吧」少女说。「都不知道姐姐有多辛苦,我还要抱怨自己的愿望没能实现」

那个时候,姐姐为了从父母的虐待中保护少女,在学校里也被孤立了(她姐姐的家庭环境恶劣在学校也是出了名的),而唯一仰慕自己的妹妹对她说了些无理取闹的话,最后简单而言,她患上了心病。

一天,姐姐对少女说。

「从今天开始,那个笔记本变成了只能实现不希望实现的事情的笔记本」

当然,这只是为了让少女不再任性的方便之计。

「姐姐已经到极限了。毕竟她也只是个初二学生。其实,我应该好好做个好孩子的」

「那就不要了」,少女说着把笔记本还给了姐姐。姐姐在一个月后的圣诞节自杀了。而无论是虐待的事还是学校的事,少女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自己的姐姐是经历了多么痛苦的事情。

「是我的错」,少女说。「宛如是我杀了姐姐一般」

在那之后,我用音乐播放器听着歌,想着少女的姐姐。

里面的音乐类型多种多样。从古老的摇滚到流行音乐、爵士乐、乡村音乐、老歌(注:一般指五六十年代)和电子,似乎并没有什么统一的风格。虽然以西方音乐为主,但也有几首本土音乐,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没有节操。

但是当我和少女,或者我一个人听着的时候,我发现这些歌曲之间有一种不受流派束缚的联系。

一开始只是有些违和感。

一天,一边看书一边随机播放歌曲的我,感到有些违和,于是停止看书,倾听那些歌曲。我专心听着。感受那旋律,尽可能地集中精力去领会歌词。但,我并没有找到内心所感受到的违和感的真面目,相反,我所感受到的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我放弃了,继续看书。当时我读的是一本短篇集。是以青春期女高中生的视角描绘日常生活的作品。不会有人死亡,也不会发生什么重大事件。说白了,小说只是作为随处可见的日常进行,然后在无聊中结束。

但我读完后觉得这是一部名作。这和我以往的任何阅读体验都不同。我集中精神,寻找合适的词语。然后得到了「舒服」这个词汇。那篇小说对我来说很舒服。如果艺术追求普遍的美、娱乐给予纯粹的快乐、知识书籍提供修养的话,那么这篇小说似乎给了读者容身之处。

那就像是这个废墟一样的地方。我在日常生活的偶然瞬间就会想起这个地方。偶然的瞬间指的是独自一人的学校午餐时间或是在自己房间里独自入睡之前。我会闭上眼睛,想象废墟里的一个房间。里面有不能再运转的机器外壳、椅子、热水壶、音乐播放器和扬声器。有时候还会有少女。这个地方从高中步行需要三十分钟,从家步行需要二十分钟,而且就在我的心附近。因人而异,这样的地方可能是家庭、社团活动室、又或是恋人的房间吧。我想那里就是这个意义上的容身之处。

这时,我的心中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咔嚓的声音。「原来如此」,我想。这次得集中注意力听少女的音乐播放器里放的歌了。不考虑歌词和旋律。我在废墟的游戏区闭上眼睛想着废墟的游戏区。然后想今天没来的少女。这次我清楚地意识到了那些音乐之间的联系。这音乐也是一样的东西。那是圣诞节过去半年后的初夏。

当我走出废墟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走过杂草丛生的道路和古老的民宅,来到一个空无一人的公园。我在那里抽了根烟。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八点了。然后在吃掉在便利店买的便当之后,去冲了个热水澡,比平时更早地钻进了被子。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我发现整个世界都变了颜色。我吃早饭,洗脸,刷牙,换上校服。喝一杯咖啡机烧开的咖啡,然后离开家。我打电话给高中,告诉他们我感冒了,然后就去了那个废墟。我会在那里度过一整天。我边听音乐边看书,累了就在废墟中散步。到了中午,就用热水壶把水烧开,喝着咖啡吃着自己带来的点心。到了下午就躺在屋顶上睡个午觉,醒了之后就继续看书。

到了傍晚,放学回家的少女来到了废墟。

「这个播放器里的音乐,大概是姐姐给你的信息吧」

我们像往常一样并肩听着音乐。听到我突然的发言,少女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摘下耳机。废墟里的蝉鸣很是清楚。

「我喜欢这些音乐,但是这些都是寂寞而悲伤的曲子」

少女低着头说。她摘下耳机,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在盯着被弄坏的玩具一样。

「如果这是姐姐给我的信息的话,那么姐姐一定不希望我幸福吧」

「谁知道呢」

我并不详细了解少女和她姐姐之间的关系。我以此作为开场白,说道。

「可能是希望你即使不幸福,也能幸福吧」

即使不幸福,也能幸福。少女重复我说的话。然后闭上眼睛,再次把耳机戴上耳朵。我也一样做。

当时播放的曲子是《stand by me》(注:这是改编自史蒂芬·金小说《尸体》的1986年电影《伴我同行》的主题曲)。我们并肩而坐,听着那令人联想到悲伤的悲伤音乐。

「我没事的。虽然不幸福,但很幸福」

少女说着,握住我的手。「那太好了」,我回答道,然后就是一段非常舒适的沉默。外面开始下雨,而我们一直保持这样直到雨停。

走到外面,便吹来初夏舒适的微风。我向少女告白了。

到下一个圣诞节为止的半年时间,我们以恋人的身份度过。很快就到了暑假,没有课之后,感觉我和她一整天都待在废墟里面。好在废墟被森林包围,很是凉爽,而且房间本身也通风良好。我们在那里不厌其烦地看书、听音乐、聊天。和以前不一样的大概是距离感吧。我和少女开始并肩而坐了。为了转换心情而在附近的树林里散步时,我们开始牵着手了。她不再踢我的小腿,而是戳我的肩膀了。虽然也有这样小小的变化,但大概大部分都还是与以前一样。

受不了热的时候就去当地的图书馆。在开着空调的房间里,我们面对面坐着看书。少女一到夏天就会经常穿白色连衣裙。然后看书的时候会带上一副细框眼镜。那样子就像是妖精一般。

我曾经在一本绘本之类的书上读到过。存在只有在图书馆看书的人才能看到的妖精。我从小学开始就没有朋友,也没有可以一起玩的人,无聊的时候就去图书馆,在那里静静地看书等待妖精的出现。在绘本中,只有书是妖精的朋友。少年的主角成为了她除了书之外的第一个朋友。我想当时的我一定也想要朋友。

当太阳开始落山,告知已经十八点的铃声响起之后,我们走出图书馆。Dvorak(注:德沃夏克,十九世纪世界重要的作曲家之一、捷克民族乐派的主要代表人物)的《来自新世界》(注:原标题为From the New World,日文翻译为『新世界より』直译为来自新世界,但中文通常翻译为「来自新大陆」)。我和少女混在一直玩到现在才回家的小学生群体之中,走在有寒蝉鸣叫的傍晚的柏油路上。

在快走到我要和少女分开走的路口的时候,从远处传来了太鼓的声音。运气真好,我想。

和许多青春期的男女一样,我们在相互表达自己的心情这件事上非常笨拙。害怕心灵的靠近会导致受伤,而且也根本没法称心如意地让心灵接近。但这也不能称之为刺猬困境(注:刺猬困境(Hedgehog's dilemma)是用一个动物的寓言故事来类比人们在建立人际关系时的一个情境,由叔本华提出。一群刺猬在寒冷的天气时会想要靠近彼此来取暖,但是当两只刺猬碰在一起时,又会被彼此的刺所刺伤,因此彼此又要保持一段距离。虽然双方都想保持一个亲近的关系,但又无法不刺伤彼此),因为彼此甚至都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带有锋利的针。

所以,对于连「还想继续在一起」这句话都不能好好说出来的我们来说,附近能有夏日祭实属万幸。「要不要去看看?」我问。「拿你没办法啊」少女勉为其难地答应道。我们不让对方发现地,各自庆幸还能在一起。

夏日祭是在与邻镇交界处的神社举行的。小摊隔着参道(注:神社参拜用的道路)排成两列,在里面,放在花车上的太鼓正在被敲响。

看着挤满了人的院内,少女说:「这么多人的话会走散的」。「是呢」我回应道,然后牵起了手,却不知道是谁主动的。

少女指着一个小摊说,想在买各种吃的导致手被塞满之前玩捞金鱼。塑料箱子里装满了水,里面有好几条红色的金鱼在游动。

我们从头上裹着白毛巾的大叔那里拿到了两个纸网。首先少女进行挑战。

她朝着金鱼密密麻麻拥挤的水面,鼓足气势将纸网径直戳了进去。金鱼像蜘蛛的孩子一样四散而开(注:指作鸟兽散)。少女并不在意,接着横扫了一下。结果自然是纸破了。看着有了个洞的纸网,少女叹了口气。

「这是敲竹杠啊」

「诶……」

少女捞金鱼水平的低下和意想不到的质疑让大叔有些不爽。我实在受不了,便换我站在水槽面前。

「你看着」

我在游动的金鱼中寻找行动迟缓的小家伙。处于边缘就更好了。……找到了。

为了不让金鱼们察觉,我悄悄地将纸网以四十五度角插入水面。看准金鱼从上面经过的时机,移动纸网。不只是对着那个方向,而且要迎上去。

「哟」

捞起金鱼的时候要注意不能用力太大。然后金鱼被漂亮地放进了一个银色的盘子里。

我拿给少女看,结果少女一脸不高兴地说道:「区区罪犯嚣张什么」。但看到我在接下来的射击游戏中一个靶子也没打中,满足了的少女却又高兴地说:「这才是罪犯同学」。这让我不是很明白。

我们在又逛了几个小摊之后,走累了的我们坐在拜殿后面的石阶上吃起了炒面。

「其实我是第一次来夏日祭。捞金鱼和逛小摊买吃的也都是第一次。这些事情迄今为止我都没有经历过」

少女说完,喝了口波子汽水。瓶子在神社灯光的照耀下闪着蓝光。

「真不敢相信」我回应道。「明明捞金鱼那么强的」

「……你好吵」

少女一如既往地戳了下开玩笑的我的肩膀。

这是一个非常平静的夜晚。在让人感觉夏天要结束了的凉风的吹拂下,树叶沙沙作响。

少女把手里的波子汽水瓶放在地上。玻璃球发出碰撞的声音。她一边晃动着只脱了脚后跟的平底鞋,一边叫我:「罪犯同学」

「怎么了?」

「罪犯同学你会想和我接吻吗」

这突如其来的发言让我眨了眨眼睛。看着一言不发僵在那里的我,少女「不,不是那个意思」地背过视线。

「只不过,在今天看的小说里,有仅仅因为是恋人就接吻了的场景」

啊——我表示理解。

我想了想。虽然不知道少女读的是什么小说,但当她看到登场人物正在接吻的时候,一定会有她自己的想法的吧。

「嗯——怎么说呢。也许,那会是一件幸福的事……」

少女用洁白纤细的食指,在刚才还贴在嘴唇上的波子汽水瓶口上划了个圈。她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歪着头问:「……怎么了?」。「不」我摇摇头,继续说道。

「我想,我已经够幸福的了。我实在想象不出来我还能怎么幸福」

当然,我也有担心会被拒绝,担心我们一直以来的关系会改变,但最重要的是,我觉得我现在很满足。过度的幸福可能会毁了自己。

我这样一说,少女安心地笑了。

「我也一样。我觉得自己不能再奢望更多的东西了。……所以,现在就先到这里吧」

少女说完,握住我的手。

「现在,或者说今后,我还能继续保持期待吗」

「哎呀」少女坏心眼地笑了。「果然还是想接吻吗?」

我犹豫了一下,耸了耸肩说:「想总有一天」。

少女用手摸着下巴想了想。说:「那么,就这样吧」。

「我们会在幸福到连死都无所谓的时候,或是在悲伤到可能会死的时候,才第一次接吻」

我在心里重复着她说的话。

在幸福到连死都无所谓的时候,在悲伤到可能会死的时候。

「反正都是快要死了」我笑着说。

「不挺好的吗」少女也跟着笑了。「人生的结束是初吻,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了吧?」

「没错」,我点了点头。

在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快乐的暑假结束后,初三的少女要开始备考升学考试了。放学后,她会来到废墟,记英语单词,记历史年号,记元素符号。我则静静地看着她,时而教她做数学证明题。

「我要和罪犯同学上一所高中」

在十月的一天,残暑退去,凉风习习,少女这样说道。她穿着校服,外面披着一件羊毛衫,戴着眼镜,正在专心学习。然后她突然说出了刚才的话。我还没来得及回应,少女继续说道。

确实,按我现在的成绩是做不到的。但离考试还有将近五个月。现在开始努力的话,并非不是不可能」

「……嗯」

正如少女所言,以现在的偏差值来说,她是考不上我所在的高中的。但那不过是因为她至今没有认真学习而已。少女从来没有可以沉静下来的地方。在学校被同学欺凌,在家里被父母虐待。根本没有时间学习。不过,自从她来到这片废墟之后,她就有时间学习了。从去年冬天到今年夏天,少女一直在抽空学习。大概是因为她的脑筋很好吧,成绩在短时间内就大幅上升了。照这个速度努力的话,我想她能从容考上我就读的高中。

「我会支持你的」

「对,请支持我」

哪怕只有一年我也很高兴能上同一所高中,而且上偏差值高的高中对她来说也是件好事。

「虽然只是我的经验之谈,我所在的高中是没有欺负人的混蛋的。精神上的幼稚在一定程度上与学习成绩的低下成正比,所以如果你上的高中的偏差值高于平均水平,你一定能过得很安稳的」

「诶,还以为铁定罪犯同学在被欺凌呢」

「是啊,现在就在被你欺凌」

「罪犯同学好可怜」

乖~乖地,少女抚摸着我的头。

少女的备考学习进行得大致顺利。顺理成章地努力学习,顺理成

章地精力开始衰退,顺理成章地过了一个月就结束了。到了十一月,气温急剧下降,穿的衣服多了一件。少女渐渐失去了学习的动力,到了十二月,她的眼睛变得像死鱼一样。不,也许就是死鱼的眼睛。

还是那个废墟的房间。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少女用感受不到光彩的双眼盯着我。

「……你现在是在想什么失礼的事情吗?」

「怎么可能。我在想你就像快死的美人鱼一样美丽」

看着耸了耸肩的我,少女哼了一声。然后趴在了以前放置游戏机外壳,现在完全用于学习的桌子上。

「开心的事情不够」

少女无力地说。

「开心的事情?」

「对。简单而言我想偷懒我想玩」

「忍住,应考生」

面对我冷淡的回应,少女则嘟囔着说我「小气」「没用」。

「休息也是必要的。最近释放压力的方式,就只有骂骂罪犯同学了」

「没想到在那种地方对你的备考产生了帮助」

说完,我想了想。

确实,少女说的也有道理。一味学习会让人窒息,工作的时候动力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再受到不合理的辱骂了。我又不是受虐狂。

不过,就算说要释放压力,我也没法马上想出办法来。

那天回家的路上,两人走着走着,路过车站前。终点站里装饰着圣诞树,昏暗的灯光开始点亮。

这样,已经到了这个时间了吗。

「……对了」我说。

「怎么了」

走在旁边的少女歪着头。我指了指圣诞树。

「刚才说的事情。一个月后的圣诞节,我们开个party吧。买些装饰和蛋糕,在那个废墟里举行只有我俩的圣诞party」

「party吗……」

少女歪了歪脑袋,表情变得明朗了起来:「不错呢」。

我在脑海中整理必要的东西。装饰可以自己做,但蛋糕和鸡肉还是订购比较好吧。我这样想着,少女似乎心情很好,用只有我能听见的音量唱起了歌。

孤独鬼的圣诞老人。明明是圣诞节却在哭。

「你唱的什么」我说。「应该是冒失鬼的圣诞老人吧」

「这是改编的。我姐姐经常唱」

孤独鬼的圣诞老人。明明是圣诞节却在哭。

改编的歌似乎只有那一句,少女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同样的句子。

孤独鬼的圣诞老人。明明是圣诞节却在哭。

这首歌听起来很悲伤,但她始终唱得很幸福。

对,很幸福。

我和少女依然没能适应这个世界,但这也没关系。我们在那个远离社会的废墟中的一个房间里,确实很幸福。不如说,我甚至感觉我们越是远离社会价值观,就越能在只属于我们自己的世界里建立更牢固的关系。

在认识少女之前这是我想不到的事情。如果没有遇到少女,恐怕我现在还是过着孤独寂寞的人生吧。她的手的触感,一起去参加夏日祭的快乐,两人共同分享的寂静的舒适,我想我都不会知道。

但我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幸福来得突然,悲剧来得也同样突然。

接到少女的电话,是约好要在圣诞节举行party的三天后的晚上。当时我正在读从书店买的面向幼儿园老师的圣诞装饰书。

电话里传来的是少女的哭声和「请救救我」的小小声音。

我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寻常,便冲出家门骑上自行车赶了过去。不难想到她是受了她爸的虐待,这让我心神不宁。所以在前往她家的十几分钟里,我一直在想少女是否安全。

因此,当我在途中的公园里看到她的身影时,我差点当场崩溃了。我跑到坐在长椅上的她身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少女抬起头,脸颊又红又肿。不仅如此,嘴唇那里鲜血直流,眼角也有几处小小的瘀青。

「太过分了……」我把手伸向她的脸。手碰到瘀青,少女的脸便扭曲了。我慌忙想要移开,少女却抓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慢慢地开始说出发生了什么事。父亲问了关于志愿的事,少女回答了她想去的学校之后却被告知不行。少女语无伦次地说着。

「我追问他为什么,却被他敷衍了事了,于是我就说『你是不想让我上比你上的更好的高中吧』。我想肯定是猜对了。激动的他强烈地说总之就是不行」

「这种理由……太过分了吧」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就第一次反抗了,结果被狠狠揍了一顿」

少女按住肿起来的脸颊。她强忍着眼泪,看着我,用颤抖的声音说。

「……可是,我想和罪犯同学上同一所高中」

看着少女悲痛地笑着的样子,我的心中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强烈感情。我强烈地觉得无法原谅她的父亲。

但少女却抓住了站起来的我的手臂。

「不行。就算罪犯同学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我没有寻求那样」

少女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长椅上。

现在已经是冬天,时间也很晚了,外面还刮着寒风。我给穿着居家服的少女披上外套。她道谢之后,遗憾地「啊——」了一声。

「还以为能和罪犯同学上同一所高中呢」

「嗯」

「我想,我肯定就算到了高中也交不到朋友。我在教室里就只看书,但午休的时候就会去图书馆,和罪犯同学一起吃便当。然后就懒得去上下午的课。我俩便溜出校舍去海边,发了一个小时呆之后在班会之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回到教室。一定会很开心的吧」

「……嗯」

「明明一定会很开心的来着……」

我把手放在声音颤抖的少女的脑袋上。她低下头啜泣着。在冬天的公园长椅上,吸入的冰冷空气令肺部疼痛。

在我想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时。少女小声嘀咕道。

「呐,罪犯同学,罪犯同学就是罪犯同学吧」

「是啊」

「是我的罪犯同学吧」

「是啊」

「太好了」少女笑着说。她看着我,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然后一字一句地。

「那能诱拐我吗」

我点了点头。「交给我吧」

雪开始下了起来。寂静的住宅街,从高空落下的雪在路灯的照射下发出闪闪的白光,但一落到地上就很快融化了。明天也肯定不会有积雪吧。

末班车时间已过,我们决定步行。我问少女去哪里。

「难得这样,我们就一直朝着天不会亮的方向走吧」

「那就是那边了」

于是我们开始向西走去。

「啊——啊,我被罪犯同学诱拐了,初中都没能毕业「少女一点也不讨厌地说道。

「你要负起责任,一直把我诱拐下去」

「交给我吧,我可是罪犯啊」

「……这话你自己说就有点冷了」

路过的房子前面都放着圣诞树,而门上装饰着花环。走到大街上,行道树上都挂满了彩灯,街道上闪耀着蓝色的光芒。离圣诞节还有一个月的大街灯火辉煌。

「不冷吗?」

少女看着我的样子说道。因为我把外套给了少女,所以现在只穿了运动衫。虽然真的很冷,但我还是回答说「没事」。

结果少女深深地叹了口气。

「罪犯同学真是个笨蛋」

然后把手朝我伸了过来。

「我再问一次,不冷吗?」

「啊,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手出奇地冷」

「真是拿你没办法啊」

少女握住我的手。

我们手牵着手走着,我希望这样的时光能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我想继续走在这天不会亮的夜晚。我强烈地如此期望。

少女看起来心情很好。她唱道,孤独鬼的圣诞老人。明明是圣诞节却在哭。

我们并没有考虑之后的事情。我很清楚,我们的行动完全是出于感情的随机行事。但我们丝毫没有想过要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夜越来越深,行人和车辆也越来越少。我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两点多了。

直到这时,我终于明白了「悲剧是突如其来的」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视线不好的曲折道路。因为下雪,变得更加狭窄的视野。我们正要穿过没有信号灯的人行横道,突然从右侧有光照了过来。

超过法定速度的卡车前灯就在眼前。

等回过神来,我们就已经被撞飞了出去。

一段时间,我昏迷了过去。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除了我和少女,并没有其他人。这样啊,司机没叫救护车啊。明明很快就会被抓住,干嘛还要逃逸呢。但想了想,便自嘲我们自己做的也是类似的事情。我们只是想要逃离现实,哪怕只能一点点。

我感到剧烈的疼痛。一只脚被压烂了。伤口处一塌糊涂,鲜血也还在流。我想要呼吸却咳嗽不止,吐了一

地的血。胸口附近也没有知觉。只有疼痛和寒冷支配着我的大脑。

我看向少女。她也和我差不多。周围的柏油路面被鲜血染红,而雪逐渐覆盖在上面。

我和少女视线交汇。

对不起,都怪我。

不,其实都是我不好。

虽然力不从心的我们都发不出声音,但不可思议的是,互相都明白了对方想说的话。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或许那只是一场梦。

一个红色的笔记本落在了我们的中间。少女睁大了眼睛,喃喃道「这是,姐姐的……」

大概我们是慌不择路了。

少女痛苦地扭曲着脸,移动着右手,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最后,她从散落一地的东西中抓起一支笔。然后开始在笔记本上拼命地写着什么。

不知道她在干什么的我只能看着她,而少女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我。

罪犯同学,请再次找到我吧。

她这样笑着说。

现在,我要写下我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但愿我们不曾相遇」

哭得稀里哗啦的少女写下的文字,瞬间就被染成了红色。

我趴在地上无法行动,看着刚刚落在地上的雪又飞回天空。

在漆黑的夜里,雪花闪烁着隐约的白光向上空飞舞。

那景象简直就像是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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