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双脚裹着玛那,身体飞快冲刺,快得足以掀起沙尘。
我将如薄膜般包覆全身的风压降至最低,四周风景急速流逝。
意识随之加速。
身躯融入夜晚的黑暗中,如同利刃般划破笼罩森林的沉重空气。与此同时,我的意识运转至极致。
感觉周遭景色逐渐放慢,树木不再成为阻碍。我维持高速,穿梭于树木之间的些许隙缝。
树木锋利的尖端不时擦过肩头,留下伤口。不过提升到极限的专注力,以及利用空气中的玛那所产生的治愈效果,让我加速的意识不至于因此中断。
刹那间,我离开了伊莉丝居住的山,降落于草原上。
这里是平地,没有任何阻碍,只有花草随风摇曳。
全身更进一步加速。
我压低身体,在地面留下凿穿的痕迹,于黑夜描绘出淡蓝色的线条,朝下午见到的城堡而去。
感知往更高境界加速运转,我渐渐听不见周遭的声响。
耳边只留下她的话语——曾几何时,伊莉丝在与我生活的短暂时间中,对我说过的话。
我们最幸福的时光里,那孩子曾经和我说的话。
当时她的手脚还细得像竹竿,胸部平坦。
那名悲伤的女孩眼中,充斥着对人的不信任。
尽管如此,她像一具做坏的玩偶,以笨拙的表情对我说——
『这是……什么……?』
『……抱歉,我不清楚女孩子会想要什么礼物。妳不喜欢的话,我马上换成别的……』
『……就好。』
『嗯?』
『……这个……就好……』
『这样……啊……』
『这个……很像……——……』
『抱歉,伊莉丝……妳刚才说什么?』
『很像……爸——』
我那时去南方国度出巡时,偶然在摊贩买了一个骑士娃娃,便带回去送给伊莉丝。仔细一想,那个棉制娃娃做工粗糙,一般女孩子收到这种娃娃大概不会开心吧。
但是伊莉丝自从收到那只娃娃后,就从不离手地常常抱着它。
王宫内设有我和伊莉丝的房间。当时艾梅利亚与国外的外交出状况,我忙于国事而很难在伊莉丝醒着的时候回房。
每当我忙到深夜回家时,总会看到伊莉丝抱着骑士娃娃,坐在椅子上打瞌睡。我反刍着脑中的记忆。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想起这些回忆呢?
原因在于——那间孤儿院。
年幼的孩子们为了鼓励伊莉丝,想尽办法装饰孤儿院的走廊。
大门打开时,整列玩偶便映入我的眼帘。
其中有一只娃娃非常老旧,一看就知道年代久远。
『……爸爸……』
……女孩坐在椅子上沉睡,娇小的怀中紧抱着外型与我相似的娃娃。女孩为梦靥所困,娃娃早已吸满她寂寞的泪水。
那只难看的骑士娃娃——就摆在走廊的一角。
「……真是的。那种破娃娃,妳要留到什么时候啊?」
无人听见的低语,悄悄融入草原的黑暗之中。
随着伊莉丝年龄增长,我们的关系变得尴尬之后,只有那只娃娃仍旧伴她左右。
那孩子当上圣女、离开我的房间后,我就再也没看过那只娃娃……
原来是被她带走了。
……真是搞不懂她。
不知道伊莉丝现在是否安好?
她独自待在那座城堡,难以预见自己的未来,是不是忧心地不断发抖?
说不定她还哭哭啼啼的,像个孩子一样。
我得赶快去救她。
不到数分钟,卡克莱德城已经出现在眼前。
赶路期间想起的与伊莉丝的回忆,仍然鲜明地留存于脑中。
踏入山里不久,我就看到屹立于前方的城堡,于是悄悄放缓速度。
我目测距离城堡大约还有数十公尺。
古城位于茂密树林的另一端,耸立在比四周更高的位置。
黑夜之中,只余月光指引着旅人。那座宛如要塞的城堡,在黑暗中逐渐浮现出轮廓。
城堡内似乎有人,固定间隔的几扇窗户泄漏出暖色系的微弱照明。
我小心翼翼地拨开草木,以免惊动城主,谨慎地前进。
伊莉丝还被关在城里,必须避免无谓的打斗。
虽然可以光明正大地闯进城堡,随手清光来袭的敌人,但恐怕难以救出伊莉丝。
一旦敌方察觉我的企图,很可能带着伊莉丝逃离城堡。
清理杂兵的期间,反而让公主殿下被带走,这样就本末倒置了。
更何况,城堡四周恐怕设置着结界,毕竟只有城堡附近的玛那气息隐约有异状。
我若是触碰结界,哨兵应该会立刻惊觉有人入侵并通知城内的人。
因此当务之急是解除结界。
虽说没有凑近观察,可能并不准确,不过乍看之下,这座城堡的防护壁感觉比一般古城坚固许多……话虽如此,对我来说突破这样的防护壁并非难事。
要救出那孩子最有效率的方法,就是隐藏气息、悄悄找出伊莉丝。
不过……我是不可能原谅主谋——也就是那名銀发女子的。
等救出伊莉丝,我再慢慢质问她黑鹰掳走伊莉丝的原因,以及吸血鬼研究的详情。
我决定优先救出伊莉丝,之后再将主谋一网打尽。
我走向卡克莱德城,瞪视着耸立于眼前的古城。
或许是成为吸血鬼的关系,我明明身在黑暗中,却能清楚看见位于遥远前方的巨大城堡。
愈接近城堡,我就愈觉得不对劲。
「没有、守卫……?」
卡克莱德城四周环绕着高耸的石造城墙。
除了围成一圈的石墙外,里头有一座直达天际的高塔。要塞的出入口恐怕和其他城堡一样,只有位于正面的城门。
毕竟入口愈多,就愈难戒备。
一般而言,这类城堡只会有一条最显眼的侵入路线。
贵族们常于城堡设下结界侦测入侵者,并在唯一的出入口安排守卫,借此确保城堡的防卫机制。
结界能侦测肉眼不可视的入侵者,安排守卫的目的则是以人力发现穿过结界的贼人。
设下双重防卫,才能将漏看入侵者的机率降到最低。
然而,这座城堡的城门似乎没有卫兵守着。
城堡入口处设置的火把于黑暗中熊熊燃烧着,周遭空无一人。城门徒有沉重的外表,毫无防备地敞开。
是我漏看了卫兵吗?我尝试侦测玛那,但在能够戒备城门的范围内完全没有人类的气息。
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他们非常信任结界的效力,又或者是……
我思索着原因,同时一步步接近城堡。城墙的存在感逐渐增强。
月光自黑夜洒落,结界的薄膜微微反射着月光,我于结界前蹲下身。
形成结界的玛那,连结着施术者的玛那。
结界的异状若太过明显,反而会惊动敌人。
因此我打算制造出最短暂且最微小的破绽。最好如同蚊子吸人血,一瞬间就闯进结界内部。
「……解读(Deciphering)。」
我在结界薄膜前举起右手,原本透明如玻璃的结界渐渐染上些微虚幻的蓝光。为了去除结界,必须先解除魔锁。
一般来说,需要在结界的特殊魔法符码上输入正确解答,才能开启魔锁。
就像在金库输入密码。
暗号沉睡在结界底层,只有施术者知道正确位置。
——但我可以借由细腻的操作魔力技巧,偷出深藏其中的暗号。
我瞬间将极少量的玛那送入结界内,接着像穿针引线般,操作入侵的玛那探索内部。
正因为我体内没有玛那,才能以这个方法入侵结界。
空气中存在着无限玛那,时刻都在接触结界。
只动用与结界接触的玛那,敌人就不会察觉异状。
「……找到了。」
我输入暗号。
巨蛋状的结界随即出现一个人形大小的空洞,就开在我的眼前。
看来能顺利溜进去了。
我仍旧有点在意为什么没有卫兵守着……但事到如今,我也无暇探索原因了。
更何况,再继续慢吞吞地行动,对方恐怕会发现我。
身处敌方根据地,绝不能轻忽大意。我压下涌现的思绪,穿过结界。数秒后,结界自动填满洞口,完全看不出有人闯入的痕迹。
明亮的火把欢迎着访客。我拨开草丛,同时不忘提防突袭,小心留意四周,往城堡正门直线前进。
能够藏身的草丛只长到半路,前方铺了石板,一路延伸至正门——当我正要离开草丛、接近城门时,赫然发现状况有异。
……那是什么?
不对……那是之前遇到过的东西。
我收回伸到一半的右脚,再次躲藏起来。
如今出现于我视野前方的,正是我们一行人前往伊莉丝住处时,半路上突然出现的黑色不明生物。
城堡设有结界,牠们不可能从外侧闯入城堡。
躯体如熊的黑色不明生物。我早就觉得可疑了……果然是源自这座城堡啊。
先不提牠们从何而来,只见黑色生物发出不成言语的诡异呻吟声,不规律地在四周徘徊。
……那大概是某种实验产生的失败品,或是未知的魔法生物。
不管怎样,都噁心得不得了。
我压低身子,仔细观察其动向。这时,神秘生物赫然转向我,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哦……喔……」
黑色生物像钟摆一样左摇右晃,逐渐朝我藏身的草丛前进。
在其身后的火把照耀下,黑色生物模糊不清的轮廓于黑暗中发亮,显得更加诡异。
我微微鼓动喉头。牠的行动并不规律。
所以牠应该不是发现我而靠过来。
黑色生物的行动方向只是恰巧与我的位置重叠。
眼前的生物看样子无法沟通。牠就像醉汉一样,一摇一摆地逐渐接近我。
看来无法避免冲突了。
没办法……只能砍了。我将重心压得更低,准备应战。
这家伙若是受人控制,操控者很可能因此发现我的存在……但事到如今,已经无可避免。
既然无处可逃,就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敌人,这才是最为合理的办法。
我紧盯着缓缓晃过来的黑色不明生物,右手凝聚玛那。
「……你就自认倒楣吧。」
当牠踏进草丛的瞬间——
我将细微的玛那粒子转变为坚硬的剑刃。
原本空无一物的右手随即延伸出笔直的长剑,贯穿其厚重的躯体。
「……哦……哦喔喔喔喔喔……!」
黑色生物惊觉发生在自身的惨剧,喉头深处传出临死前的惨叫。
牠来回望着我以及贯穿自身的剑刃。
紧接着,黑色生物如同被撒了盐的蛞蝓,庞大如熊的躯体逐渐融化。
一股恶臭随即飘散开来,气味就像是河底的淤泥。我不禁皱起脸。
黑色液体流向四周,将平滑的石板染得一片漆黑,留下其死亡的确切痕迹。
「……快走吧。」
我舔掉溅到脸上的血,快步潜入城门。
那生物的体液和我当奴隶时喝过的泥水味道相仿,令人格外不悦。
我没有放松戒心,步步深入城堡内庭。黑色大衣随风掀起,一身黑的我宛如拟态于暗夜中,小心翼翼地隐匿踪迹前进。
然而,城堡不只没有门卫,就连内庭也不见任何人影。
空无一人的状况虽然怪异,但也可能是陷阱,于是我依旧留意着周遭、保持警觉心。
但是,仿佛在嘲笑我的谨慎般,一路上根本不见疑似守卫的人类,我直接抵达了城堡正前方。
之所以特别强调「人类」,是因为我从远处看到了之前遇到的黑色生物。
穿过城门后,我又见到好几次那种怪异生物。牠们在城堡内外四处游荡。
我一看到那些黑色不明生物就绕道,以免被对方察觉,因此没再发生战斗……
也罢。现在思考这些,也得不出答案。
比起那玩意儿——
这栋古城是以红砖瓦砌成,最上层的高塔直指天空。我仰望着古城高塔,运转思绪。
「该往上走,还是……」
抵达城堡前,我幸运地完全没遇到城内的人;但进入城内后,恐怕就无法这么顺利了。
城内的人应该在城堡内虎视眈眈。
……伊莉丝是被关在城堡的上方还是下方?
是在城堡的高楼层,还是地底中?
倘若敌人发觉我闯进城内,而且知道我是来救走伊莉丝的话,一旦于此做出错误的抉择,之后很可能引来更大阵仗的围攻。
届时我浪费时间与小兵缠斗,却不小心让敌人带着伊莉丝溜走,一切努力就毁于一旦了。
之前去救樱的父亲时,是格兰拜欧独特的个性给了我们逃生机会。他不让部下打扰自己享受拷问的时光,我们才有机可乘。然而,不可能每次都这么好运。
因此必须考虑到,若是我做出错误的判断,导致敌人趁机带着伊莉丝逃走的情况。
那么……该怎么做呢?
我待在阴影处沉思着。
这时,我的脑中偶然浮现出以前和伊莉丝的对话。
?
『伊莉丝,今天是妳十四岁生日,生日快乐。』
『……你今天是为了庆祝我生日,才特地提早结束工作吗?』
『生日很重要,不是吗?』
『……今天又不是我真正的生日……我甚至不确定自己现在到底是不是十四岁……哎呀,不要露出那种悲伤的表情喔,搞得好像我欺负你一样。』
『遇见妳到今天,正好五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真的……很快呢。』
『我们难得有同感耶,伊莉丝。我好开心。』
『……你在调侃我吗?』
『这是真心话喔。』
我苦笑着这么说后,伊莉丝原本不悦的神情转为笑意,接着神色突然变得平静——
『谢谢你……在那间空无一物的地下室救了我。』
她一反常态,对我道谢。
突如其来的谢意让我一时之间不知所措。我皱起眉头,怀疑她说这话有其他意图。
『怎么忽然提起这件事……』
『我偶尔也会想坦率地道谢啊……不过,为什么呢?』
伊莉丝托着小巧的下巴,歪了歪头,一副苦恼的样子。
『我的人生在最关键的时刻,总是不太顺利呢。这大概都要怪你唷,齐克。』
『……?』
莫名其妙被指责,令我感到一头雾水。
伊莉丝见状,深深叹了口气。
『我只是忍不住想——假如当初来地下室救我的人再年轻一点……我的人生或许会更不一样吧。』
『真抱歉啊,救妳的人是个大叔。』
我一边干笑,一边把头发往后拨。伊莉丝又大叹了一口气。
『……没这回事,大叔其实也不错啦。』
『我真的老是听不懂妳在说什么啊……』
『齐克看起来很懂人情世故……结果意外地笨拙呢。』
伊莉丝说着,不知为何愉快地笑了,看起来就像与喜欢的人共享小秘密的少女。
『算了,你还会特地跑来地下室救一个小女孩,也怪不了你。』
『……妳这话算是在夸奖我吗?』
『才不告诉你。』
?
那一天,是伊莉丝的十四岁生日。
我们当时的关系已经变得有些尴尬,只有那一天像是父女一样对话。
谢谢我去地下室救她……
仔细一想,我每次救人的地方总是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之中。
就这么办吧。
我并不相信超自然现象,但这次就赌看看自己的直觉好了。
前往地下室。
然后再救那孩子一次。
我都返老还童去救她了,这次她总该没怨言了吧。
?
这里是高塔的最上层。明明正值夜晚时分,屋内却连一根蜡烛都未点亮。銀发女子倚靠在窗边,斜睨着城堡内庭。
女子有一头及腰的妖娆銀发,双唇嫣红。
五官端整到难以想像她来自凡间。女子宛如人造物般的美丽,显得既空虚又冰冷。
她的年龄大概不超过二十五岁。
丰满的双峰及紧致的腰身,与一身血红的礼服相得益彰——
「见者皆能感受无上喜悦……你怎么看?」
銀发女子转头看向伫立于自己身后的高大男人。
男人面不改色,眼神如野兽般犀利,微微点头回应。
「……在下无异议。」
「是吗?果然,真正美丽的人是我……才不是那种小女孩。」
女子妖艳的微笑夹杂着疯狂,甚至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然而,男人的表情依旧没变,只是冷淡地报告:
「……有一只老鼠溜进来了。」
銀发女子厌烦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是我故意放他进来的。」
「……在下不懂您的用意。」
「给予希望,再打入深渊……这是悲剧的基本结构,不是吗?」
女子用手掌捧着脸颊,一脸陶醉。
她那病态的兴奋神情,不禁令人背脊一凉,但高大男子仍是无动于衷。
「小男孩……等你以为自己救到公主殿下时,我会再一口气将你推进地狱的……」
女子仿佛在宣告死刑般,露出狰狞的笑容。
?
我潜入城堡一楼,压抑脚步声,寻找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城堡走廊上平均设置着蜡烛,烛光彼此重叠、微微摇动。我小心翼翼地走在鲜红的地
毯上。
我在潜入前探测了敌人的数量,城堡的一楼似乎没有人。
但凡事只怕万一,我继续保持戒心。
侦测玛那是专门用来探测人类的。
我之所以没注意到刚才的黑色生物,就是因为这个魔法只能侦测到人类特有的玛那,对野生动物无效。
因此要确认人类以外的敌人,就只能仰赖目视。
现在又是夜晚,仅能凭藉烛火的照明。
如果我还是人类,光是提防非人敌人就得费尽苦心。
不过——
我的双眼望向昏暗的城堡走廊,凝视深处。
我凝神细看。
「看来没有……」
我望着看似深不可见的走廊尽头,确认走廊上没有任何物体后,淡淡低语。
吸血鬼夜里能视物。哪怕是没有任何光线的深夜,对现在的我来说都明亮如白日。只要小心前进,应该不会被敌人发现。
「这是……」
经过走廊中段时,我看到某样物品,不由得停下脚步。
墙上挂着精美的家族肖像画,应该就是卡克莱德一家人。画中有一对身着晚礼服的老夫妇,身旁的男人应该就是他们的儿子,还有其妻女,看起来幸福洋溢。
「是爱丽丝……」
微弱的烛光映照着肖像画。画里年幼的孩子笑得腼腆,除了留着一头长发外,每一处特征都很像爱丽丝。
我早有预感那孩子出身不简单,原来就是卡克莱德的孙女啊……
堂堂名门贵族的孙女,却沦落到在劳拉以偷窃维生。
『听说这栋宅邸的主人曾经在王宫工作,好像是专门辅佐贤者的官员。但那是超过四十年前的事了。他大约在三十年前就来到这边隐居,和儿子媳妇同住。以前好像是这样呢。』
『以前?』
『是啊,大概两年前吧,家主跟他的夫人迷上了诡异的魔法……听说是因为孙子生病的关系……我是不知道详细情形啦……总之就是发生了很多怪事……最后整个家族分崩离析,那栋大宅邸变得空无一人……唉,这就是所谓的风水轮流转吧,真是令人不胜唏嘘。』
我想起搭马车途中与车夫的对话内容。
孙子生病、怪异魔法、追杀吸血鬼的銀发女子,以及黑鹰。
一切并非巧合。
那个怪异魔法恐怕就是吸血鬼研究。
吸血鬼研究,以及神秘的黑色生物。
这座城堡究竟做过什么研究……
也罢。反正再过不久,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我很快就找到通往地下的阶梯。
地下空气略含水分,模糊的脚步声回荡于潮湿的空间中。
地底的玛那稀薄,寻找通往地下的阶梯并非难事。
玛那遍布于空气中,只要往浓度有差异的地方走就好。
即便是暗玛那,也会因地形的些微变化而影响浓度。
我以最短路径找出通往地下的阶梯,扶着墙壁、沿着石造地下通道一步步下楼。
这条地下通道和之前走过的不同,只有单一通道。我走了很长一段路,都没有遇到岔路。
通道内还算宽广,踮起脚仍碰不到天花板,脚边不时有老鼠穿梭而过。
地下通道仍然不见人类的踪迹。我侦测玛那后,只有在通道尽头发现隐约存在的气息。
如果我的预感准确,那股气息就是伊莉丝。
未免太顺利了。
不但一路上没有遭遇敌人,地下也毫无人烟,可以说运气好到无法排除这是陷阱的可能性。
……无所谓。
反正我现在只能尽力寻找伊莉丝。
不管是否受敌人摆布,我的选择早已决定。
「……伊莉丝,妳等我。」
空荡荡的地底下,只剩我踩踏地板的声响敲打着耳膜。
记忆中与她的对话,恍若昨日之事,鲜明地浮现于脑海。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领养我呢?
在伊莉丝成为圣女前不久。
那天深夜的月光莫名地耀眼。我偶然半夜醒来,想去洗把脸,刚从床上起身时……
?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领养我呢?』
伊莉丝颓然地待在窗前,忽然回头看向我,喃喃询问。那双眼眸仿佛能看透我的心底。
她不知为何一脸泫然欲泣,我不禁吓了一跳。少女难以捉摸的心思,令我彻底清醒了。
『……妳还醒着啊?』
『回答我……你为什么要领养我呢?』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你根本不需要特地领养我。所以我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决定养育我长大……』
我本想随口蒙混过去,但少女的神情实在太过脆弱。
看着这样的她,我的心里忽然有股预感:不坦白告诉她的话,伊莉丝或许会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我尴尬地用食指搔了搔脸颊,回视少女的眼眸。
『用不着我说……妳早就看透了吧?』
『我希望齐克亲口告诉我……』
她的眼角含着珍珠般的泪滴。我不懂那泪水代表什么意思。
不过对她来说,刚才的提问大概有重大的意义吧。我无奈地苦笑,一边搔着后脑勺,一边走向少女。
『……很久以前,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当时的我就跟初次见面时的妳一样大……没错,我那时还是个奴隶……身边有一个感情很好的女孩子。』
伊莉丝笔直地注视着我,不想漏听任何一个字。
那双眼瞳毫无阴霾,纯真地将我的身影纳入其中。
她的态度太过严肃。我在心底苦笑,接着说道:
『我和那女孩每日每夜遭人打骂……只能彼此抚慰,撑过痛苦的每一天……她有着一头红发,名叫米莱。我还记得,她总是表现得很坚强,在我面前却老是哭哭啼啼的。』
我仰望窗边柔和的月光,回顾仍未完全忆起的过往。
沉思良久,伊莉丝拉了拉我的衣袖。
『然后呢……』
『嗯?』
『……我想赶快听下去。』
『啊,抱歉。』
我苦笑了一下,重新看向少女。
『我和那女孩……并不是亲兄妹,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称呼我为「哥哥」……很好笑吧?』
我心底莫名觉得害臊,于是半开玩笑地说。但是伊莉丝依然神情严肃,摇了摇头。
『……我才不会笑你。』
『这样、啊……然后,我明明没什么能力,却跟那女孩约定……绝对会保护她。』
——我……绝对会保护妳。
——那就……说定啰?
『……结果我没能遵守约定。那女孩被人掐住脖子,痛苦得不得了……我却救不了她。』
当时的记忆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如昨日一般鲜明。
我想这道烙印会永远存在,无从消除。
『……我还说什么……绝对会保护她……我很后悔……气自己没有力量……什么都做不到。』
我逞强地扬起笑容。伊莉丝则是和我相反,眼泪好似随时会夺眶而出。
『……我第一次见到妳的时候……妳的眼睛空洞无比,仿佛憎恨世上的一切……像极了那个我无法拯救的女孩——』
『……够了。』
伊莉丝揪紧我的睡衣,眼眶饱含泪滴。
『伊莉丝……?』
『对不起……逼你提起这么痛苦的过去。』
『不,没关系……我已经不在意了。』
『……骗人。』
银蓝发丝的美丽少女露出复杂的神情,像在责备我逞强,又像在怜悯我。
《心眼》。
我想起伊莉丝的能力,不禁苦笑。
『也是,在妳面前撒谎根本没意义啊。』
我这么说着,拨起浏海。伊莉丝则是稍微绽放笑容。
随后,她又深深叹了口气,像是被好友抢走喜欢的人般——
『……我果然赢不过那个女孩。』
她咕哝一声,语带深意。
『我说,齐克……』
『什么事?』
『以前……你不是经常陪我睡觉吗?』
『是啊。毕竟不陪着妳,妳就老是睡不好。』
『今天一天就好……』
月光映照着伊莉丝的身影。她双颊飘红,眼神游移。
樱色的唇瓣看起来莫名艳丽,我的心脏不禁漏跳一拍。
『……今天一天就好……我希望你陪在我身边,直到我睡着为止。』
『伊莉丝……?』
『拜托了……』
伊莉丝倚靠在我身上,将脸埋进我的胸膛,像是想隐藏自己的表情。
正好从这天算起的一周后,伊莉丝离
开我的身边,为了担任圣女而前往教会。
?
我一边回想着与伊莉丝的记忆,一边往地下前进。
通道起初只有一条,接着开始出现岔路。我加快脚步,朝着微弱的玛那气息奔去。
空气渐渐变得污浊,鼻腔嗅到土壤与药品混杂的臭味。
这里应该也是进行某种研究的研究所。
我往地下前进时,发现好几具黑色生物倒在通道边,像是被人弃置在此。
牠们和地面上看到的黑色生物不同,身体融成一滩黏液,散发宛如腐烂起司的臭味,显然早就死了。
地上四散着大小不一的黑色液体,看起来像是挣扎后留下的痕迹。
当然,我还不清楚详情。关于这些生物的真面目是什么?我还没能找出明确的答案。
仔细调查这条地下通道,或许就能找到答案,但如今当务之急是救出伊莉丝。
话虽如此……我已经推测出大致的状况了……
横陈于地底下冰冷地板的数具尸体中,其中一具是靠墙死去的。其融成黏液的腐烂躯体里,能窥见一些白布碎屑。
假如我推测无误,那些黑色物体……
「原本都是人类……」
沉闷的地底下,徒留鞋子踏地的声响,以及无人能听见的轻声呢喃。
我压抑住内心些许焦躁的情绪,朝着伊莉丝所在之处笔直前进。
蜡烛朦胧的灯光照亮四周,火焰诡谲地轻晃着。
?
城堡高耸的尖塔最上层,銀发女子倚着窗,唇瓣勾勒着笑意。
她的神色充满骄傲与自恋,仿佛确信世上的一切都如自己所想运转。
鲜红礼服于昏暗中仍散发出强烈的存在感,将她蕴藏着疯狂的美艳强调到病态的程度。那红色有如飞溅的鲜血,见者无不胆颤心惊,甚至足以让人相信那身礼服隐含着诅咒。
路榭?迪欧拉希?斯堤利巴。
又名『千里眼女神』。
同盟国方的『前任』英雄。
路榭面对齐格飞无人能敌的力量,失去平常心而残杀无数部下,最后抛弃大批己方士兵,临阵脱逃。
她过去始终坚信自己是支配者,因而格外恐惧这名能威胁到自己的艾梅利亚少年。
路榭曾经以『完美胜利』作为理想。
确立自己的优势,进而蹂躏对手、使之拜倒在自己脚下。这是她的理想,更是扭曲的个人美学。
所以当对方反过来会危及她时,她就难以保持冷静。
她舍弃部下的性命,逃走了。
一旦身为指挥官的她逃亡,军队将群龙无首,导致数千条人命死于敌手,但她毫不在乎。
为了达成自己的理想,她才不管眼前会逝去多少条人命。
世上的一切都是为了达成她的理想而存在的。要她为那些生命违反原则,等于是叫狮子割肉喂养饥饿的兔子,根本毫无道理。
她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路榭之所以从军,并非基于想要保家卫国的正义感。她只是想满足自身的欲望,想受人跪拜,然后蹂躏、杀死他人。
自我中心又崇尚完美主义的施虐者。
这就是路榭的本质。
她是彻头彻尾的恶人,始终忠于自我。
唯有在眼前堆起尸山,才能缓解她的饥渴。
而战争认同了路榭的恶行。
百年战争结束后,她卖国脱逃的行为引来强烈批判。
责备。
嘲笑。
侮辱。
路榭失去地位与名誉,人们唾骂她为愚蠢的卖国贼。
她受到千夫所指,遭人责骂怠忽职守。
但是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受人责备?她甚至为此愤慨。
于是她冷笑着,动手杀光了指责她的人。
那些家伙只是烦人的苍蝇,阻碍她达成理想。
战后,她离开国家,仅是执着于一个念头。
路榭?迪欧拉希?斯堤利巴的字典里,绝无『失败』两字。
那名少年——齐格飞是第一个在她心中深植恐惧的人,因此她要彻底抹除对方的存在。
战争过后,她奉献自己的一切,只为了抹杀那名少年。
她对黑鹰或吸血鬼研究都没兴趣,但只要能更快杀死齐格飞,她甘愿献出自己的人生。
于是计划成功了,齐格飞终于死了。
路榭当时被安排以千里眼监控王宫内,没能亲手杀死他,但是那个男人的确没命了。
「再也没有人能阻碍我……」
銀发女子——路榭低声笑道。
「……不过呢,齐格飞……你的死没办法满足我啊。」
杀死宿敌仍旧无法解除她的饥渴。
因此黑鹰在齐格飞死后下达的下一道命令,对路榭而言简直是求之不得。
掳走并监禁齐格飞的爱女——前任圣女伊莉丝。
击败宿敌后,路榭算是失去了人生目标,因此伊莉丝成为了她下一个绝佳的发泄对象。
至于为何要掳走伊莉丝?她才不在乎黑鹰是基于什么原因下达这项命令。
伊莉丝是齐格飞心爱的女儿,光是这层关系,就足够让路榭盯上她了。
所以路榭掳走了齐格飞唯一的掌上明珠,并将对方关了起来。
她打算将伊莉丝永远监禁于地底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齐格飞死后,伊莉丝就深陷悲伤中,无法自拔。路榭将她留在身边,就更能深刻体认到自己赢过那个男人的事实。
「那么……下一个就是来拯救圣女大人的小男孩了……」
只要齐格飞不在,她就无人能敌。
就如同狮子狩猎兔子仍会使出全力的道理,路榭不管对上什么人,都不忘进行事前调查。
她的理想是在掌握百分之百的胜算下,一边讥笑一边践踏敌人。
这次的目标是一名为了救出圣女而潜入城堡的神秘少年。
路榭之前放走一名女孩,以监视她取乐。结果有一名吸血鬼少年击败小混混,救了那女孩。令她惊讶的是,少年竟然认识圣女。不过对方主动找上门来,倒是替她省了不少麻烦。
而且她早就大致查清少年的实力了。
卡克莱德城的结界设有机关,她能借此冷静地分析敌人的实力。
少年的玛那十分普通。
观察其与失败品、小混混们的战斗,可见少年颇有实力,但对千里眼女神来说仍是不值一提。
败北的可能性为零,她不可能输。
(我果然不会输给任何人。)
胜券在握。路榭抬起细长的颈子,仰头看向天花板。
当然,少年仍然存在危险因素。
千里眼是透过影像观察敌人的能力,无法听见声音,所以路榭不晓得少年说了什么。
再加上她看到了少年抵达城堡前,展现出异常的加速能力。
照理来说,一般人很难长时间使用加速魔法。从少年加速的速度及施展时间,看得出他绝非泛泛之辈。
不过,齐格飞已死,她也鉴定过少年的玛那了。
少年的加速魔法虽然可疑,但很可能是他本就擅长加速。
每个人都有擅长或不擅长的魔法。假设那名少年本就特别善于加速,一切就说得通了。
无须恐惧。
「……是时候该出发了吗?」
高大的男人彻底抹除气息,隐身于房间角落。他见路榭迟迟不打算阻拦少年,开口劝谏。
路榭面露微笑,回头望向高大男人。
「若只是要赢,连动物都办得到。爱因哈特……只有人类懂得选择胜利的方法喔?」
路榭纯真地笑了。
?
——我早已哭干泪水。
宽广的地下房间中。
我抱着膝盖,蹲坐在房间一隅。
这副模样看起来就像失去父母的孩子,又好似死了情人的可怜女子。不论像哪一种,肯定都为这间房酝酿出最糟糕的气氛吧。
房间地板铺着柔软的地毯,床铺跟一个小房间一样宽,就连餐桌上的餐点都比我担任圣女时的供餐还要丰盛。
我明明待在如此奢华的房间里。
却不将脸埋进柔软的床、不坐椅子,只是缩在房间角落,紧抓着那无从实现的愿望。
泪水早已干涸。
心也早已生锈,无法产生情绪。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只要想到齐克,脑中的迷雾便会稍微散去。
这只是在逃避现实。
我对此心知肚明。
可是——
幻影也罢。
我就是忍不住追寻他的身影。
「……齐克……我还有好多话……想要对你说。」
记忆中的他一如往常地露出有些生硬的笑容。我对他这么说道。
就是呀……
首先,我想对你说谢谢。
谢谢你救了我。
我总是那么不坦率,你却没有抛弃我,将我养育成人。
我给你添了好多、好多麻烦。
还一直耍任性,
次数多到数不清。
可是你总是笨拙地笑着说「真拿妳没办法」,然后满足我任性的要求。
不过啊,齐克。你那么温柔,万一被坏女人缠上,可是会伤脑筋喔?
你应该再严厉一点……
唔,不对、不对。
现在明明是要跟你道谢。
我真是讨人厌。
全都怪你太宠我了,对吧?
「……你真的太温柔了。」
谢谢你每年都为我过生日。
我太害羞,总是没办法老实向你道谢。
其实我真的很开心。
说起来——
我好像只对你坦率地道谢过一次,就是我生日那天。
当时齐克像是在夏天看到下雪一样,一脸震惊。那张表情我依然记忆犹新。
「……我向你道谢有这么奇怪吗?」
我盯着膝盖苦笑,轻声低喃。就在这时——
「是啊……谁教妳总是板着一张脸,我那时真的很惊讶啊。」
记忆中的他居然回答我了——
而且这太像齐克会说的话。
我明知道只是妄想,还是有点开心。
「我也没办法啊……世界上又不是每个女孩子都能这么坦率,老实地告诉对方自己喜欢他。」
于是我这么回答。
?
地下通道的最深处。
在整片石造通道的地底下,出现一扇精致的双开木门,显得十分突兀。
四周的地下通道粗糙又朴素,只有这扇木门鹤立鸡群,像是来自别的世界。
伊莉丝就在木门内。
我伸出手掌,用力推开门。
这扇门似乎是以魔力作为开关。我将玛那输进门板,门随即发出沉重声响,自动打开了。
房间很暗,没有点亮灯光。
深处的房间不输外头厚重的大门,宽广到似乎能在此开一场小型宴会。
房间中央设置的附屋顶的大床存在感十足;足够坐十人以上的长桌上则摆满丰盛料理。
这房间实在过于奢华,里头的人与其说是『被监禁』,不如说是『受款待』。在此之前,我预想过最糟糕的状况,如今总算放心了。
我睁大眼,寻找伊莉丝的身影。
吸血鬼的双眼在黑暗中也能清楚视物。
我马上就找到伊莉丝。
只见她蹲在宽广房间的一角,独自喃喃自语。
她似乎正在对幻想中的我说话。
我忍不住苦笑。我知道这孩子听闻我去世后大受打击……没想到竟然沮丧成这副德性。
「……我向你道谢有这么奇怪吗?」
她抱着脚、将脸埋在双膝间,似乎没注意到我。
别说是发现我了,她甚至没察觉到有人进房。
我无奈地笑了笑,走向伊莉丝。
「是啊……谁教妳总是板着一张脸,我那时真的很惊讶啊。」
我如此回答她。和最后一次见面时相比,这位圣女大人的外表稍微成熟一点了。
伊莉丝还是没发现我在旁边。她的脸仍埋在双脚间,语气略带欣喜。
「我也没办法啊……世界上又不是每个女孩子都能这么坦率,老实地告诉对方自己喜欢他。」
她说道。
我的心脏不禁一跳。
柔和的情绪自心头满溢而出,化解以往所有的疙瘩。
妳这个女儿……真是太让人伤脑筋了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妳……还真是难懂的家伙啊。」
「谁教我看得到你对我的想法。你都下定决心做个好父亲,希望女儿幸福度过一生了,要我怎么告诉你,我其实是以一个女人的心态喜欢你。这种话谁还说得出口?」
她继续告白,没有意识到我本人就在面前。
一股笑意不禁涌了上来。
等到伊莉丝发现我就在眼前,她会有什么反应?
我想马上告诉她,但在我开口之前,伊莉丝的甜蜜话语就无止境地满溢而出了。
「我喜欢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你了,我深爱着你。」
妳这孩子真是……
我始终不敢肯定。
自己当初到底应不应该将妳带回去……然后养育成人?
我之所以救助樱和她的爸爸,说不定是因为我很羡慕他们。
那对父女没有血缘关系,却能如此心有灵犀。
……我现在可以坦率地说出口。
伊莉丝,我很庆幸自己能养育妳长大。
「伊莉丝……」
「与其说给幻影听,我还是想告诉他本人……但我现在只能将就一下了。所以你再听我说一阵子,好吗?」
我想现在就马上告诉她真相。
抱紧她,然后告诉她:我活着回到妳的身边了。
但到时候,我的表情肯定会窝囊到连自己都不敢置信,我实在不想让这孩子见到那副窘样。
「我知道了……随妳想说多久,就说多久吧。」
于是我抓了抓后脑勺,笑着说。
「就是啊……我很庆幸自己能遇见你。温柔、又帅气……却有点笨拙……该解释的时候都说不清楚。可是,我还是喜欢你。」
伊莉丝,我也很庆幸能邂逅妳。
妳平时态度冷淡,总是板着一张脸,但本性其实很善良,能体会他人的痛苦。
虽然妳老是不说清楚自己的想法……这点倒是挺像我的。
「我总是不坦率,还那么任性,但你依旧愿意让我待在你身边,谢谢你……其实我曾经趁你睡觉时偷亲你……你有发现吗?」
我还沉浸在伤感中时,伊莉丝突然说出爆炸性的发言。
我忍不住喷笑出声,只好单手遮住脸,却怎么都止不住笑意。
「我……第一次听说。」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早就发现了……真是的,你在该敏锐的时候就是特别迟钝。」
「这就别管了吧。」
伊莉丝又继续告白。
「你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在我心中,恐怕再也不会有人超越你的存在……我真的好喜欢你。」
伊莉丝说完这句话,肩头突然开始颤抖——
「……我想告诉你……我一直很想说出口……想诚实地传达给你这些话。你为什么……为什么会比我早离开这世界呢?」
她抽泣着,开始哭诉。
伊莉丝像要倾诉心底的悲伤,豆大的泪珠洒于地毯上。
「我这些话、全部……都想亲口告诉齐克……可是我说不出口……我根本说不出口。」
伊莉丝,齐格飞已经听见妳的心声了。
所以别再哭了。妳已经不需要为此哭泣。
「伊莉丝……我在这里喔。」
「不,你已经死了。我明白这是不争的事实。」
伊莉丝无力地摇了摇头,否定我的话。
我到底让这孩子承受了多少悲痛?
……之后必须诚心诚意向她道歉才行。
「……妳认识的齐格飞会这么轻易送死吗?他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明知道妳被抓走,还不管不顾地下地狱吗?」
我走近伊莉丝,如此反问她。
少女闻言,愤怒地耸起肩膀——
「你才不懂齐克!少把我当笨蛋!没办法……他已经死掉了……我没办法啊……」
她反驳的话语中饱含了爱意。
当她得知自己反驳的对象就是齐格飞本人后,究竟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感受到伊莉丝的温柔,我忍不住轻笑出声,同时一步步走向她。
「……别管我……我不需要幻影了……」
我从近距离看着伊莉丝。只见她将纤细的身子缩得更小。
我想安抚那不断颤抖的背,于是从后方抱紧了她。
伊莉丝稍微长高了,我的身高则比起以前缩了一圈,和最后抱紧她的那时相比,怀中的空间缩小了不少。但伊莉丝终究是女孩子,我依旧能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
刚才我从背后对伊莉丝说话时,她始终没有回头。如今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讶异得瞪大双眼、抬起头来。
接着——
「咦……骗……骗人……」
她直盯着我,那张令人怜爱的小口不停一开一阖。
伊莉丝十九岁了,但养父的年纪不知为何变得比她还小。
我疲惫地笑了笑,要解释的事简直堆积如山。但换个想法,托心眼的福,至少省去最低限度的说明。
「抱歉,让妳久等了。」
伊莉丝太过了解我的内心,反而造成双方萌生许多误会。但如今多亏这个能力,我们又顺利重逢了。
接下来最后的工作,就是为这段故事画下快乐结局。
我感觉到数人的气息沿着阶梯逐渐走下地底,于是收敛心神,同时对她笑道:
「伊莉丝,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