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Viribus Unitis 第壹章 蓝图

我们不过是时间的奴隶

──卢提鲁德夫中将/于私人谈话中

统一历一九二七年 七月二十六日 帝都、帝国军参谋本部

人类是受经验与环境束缚的生物。就算拥有知性与理性,也无法摆脱这种束缚。举个浅显的例子,就是连邀人做日光浴的夏日艳阳,一旦套上战争的滤镜,也会变成「云量稀少」这种无谓担心的心境吧。

要如实接纳这个世界是不可能的。人类终究是社会性的生物,不得不闭上眼拥抱现实。

况且,既然在社会结构中拥有容身之处,「身为该处居民」这个外在环境所具备的规范与规定就会有著非比寻常的力量。只要是组织产出的人,就会自然而然地体现出组织的文化。

雷鲁根上校也不例外。

就算他本人讨厌,也不得不承认这件事。自己只是「参谋将校」这种侍奉著军事合理性的种族,是构成奇美拉头部的参谋本部一员。

特别是在与外部人士初次会面时,都会不容拒绝地加深这种感觉。

他走在参谋本部熟悉的走廊上,在前往会客室的途中,想著接下来要进行的「会谈」内容,苦笑起来。

仔细想想,真是不可思议的发展。

战争是要有对手才打得下去的。如果考虑结束战争,就不论如何都会关系到「外交」。只靠参谋本部独自解决,本来就是非常不可能的事。

尽管如此,却直到现在才终于要和外交部的参事官级负责人会面。

不得不说军方与外交部都无视了与对方的合作。双方都认为「对方会想办法处理吧」而撒手不管的代价,让宝贵的「时间」被浪费掉太多了。

时间。或是说用年轻人的尸骸争取到的缓期。要是以年单位浪费掉,会是何等的罪孽啊。

在注意时间的雷鲁根上校面前,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的,会谈对象准时出现了。

「初次见面,上校。我是……」

「我有收到通知,康拉德参事官。欢迎您的到来。」

在伸手过来的西装男性面前,差点举手敬礼的雷鲁根带著苦笑把手放下来和他握手。

不是敬礼,而是握手。

尽管只是这种程度的社交礼仪,就让雷鲁根感到强烈的不对劲。而且,握住的手还很软……光是要不感惊讶就需要自制心了。

没握过武器的男人之手;就连工具也没握过的手。

在如今的帝国,这会是地位多么优遇的人啊?不行──想到这里,雷鲁根就为了压抑脑中涌现的隔阂,甩了甩头重新看向对方。

他抬起头来,眼前是一张严谨耿直,容貌端正的脸。第一眼看来比自己稍微年长一点吧,但是以帝国外交部的……参事官级别来讲,是名相当年轻的男性。

「抱歉,毕竟前任者都被解雇了。」

「……是我失礼了,我有露出这种表情吗?」

「嗯,露出来了。或者只是我太敏感了也说不定。」

毕竟──康拉德微微笑起。

「我很清楚这是不符合我年龄的职位。容我说句冒犯的话,贵官不也一样吗?以参谋本部的上校来说,您相当年轻啊。」

「……一旦到战时,野战军官的升迁会变得很快。康拉德参事官,不晓得您清不清楚。就我所知,就连刚出军官学校的新任士官,在战场上也能轻易升上少校、中校哟。」

「组织有活力是件好事呢。」

参事官以尽管愉快却又带著戏谑的语气说,搔起下巴。

「所谓的老人俱乐部,最好还是去打扑克牌啊。」

与其说是在嘲笑老人,更像是在嘲笑老害吧。

不管怎么说,这都吐露出年轻一辈在外交部里所带有的些许紧张感吧。不经意的情报──雷鲁根上校将这点牢记在心中。

「那么,上校。我们双方都是抽到下下签,要帮前任者收拾烂摊子的伙伴。希望彼此能合作愉快。」

这位参事官该说是很出色的合作伙伴吧。但愿他会是个能共享危机意识的对象……似乎不是个只会重复「因循前例」的坏掉唱片机,这是个好迹象。

「真是严厉的意见……或是该揣测正因为如此才会有这场意料之外的来访吧。似乎能期待某种戏剧性的变化啊。」

「意思是?」

「在此代表军方,希望能与外交部携手合作。」

坦白讲,有别于嘴巴上说的,他并不期待能有立即的变化。

然而,让他惊讶的是。面对他的试探眼神,康拉德参事官毫不在意的点头。

「没错。」

「咦?」

「您说得没错。雷鲁根上校,我们是帝国这个国家的仆人,是政治、官僚、军事的铁三角之一吧。」

因此──男人接著说道。端正的表情带著些许讽刺,以露出侮蔑之意的语气说出尖酸不已的话语。

「不携手合作的结果,就是今日的停滞。要是这个既有方针是错的,当然就该改正。我有说错吗?」

「我同意。」

微笑回著很好,康拉德这名参事官同时恶毒地说道。

「只要不是愚者,这件事就很简单。然而我们至今都犯了认定对方是愚者的愚蠢错误,也就是愚者二重奏。」

他就像认为这是不像样的丑态,用鼻子哼了一声后狠狠说道。话中带著藏不住的真心愤怒。

「这与贤者以三重奏为前提设立的帝国样貌相距甚远。你不这么觉得吗?」

这正是帝国的病灶。

即使是雷鲁根,也唯独无法否定这点。

帝国军信奉著「军事合理性」,只谈论著军事合理性;帝国议会、帝室,甚至是政府都只谈论著「舆论」;而且支撑帝国的「官僚」机构还不断高呼著「维持体制」。

各自为政的分裂。

到最后,所有人都深信自己等人的目的才是最重要的。

「最高统帅府的机能不全是无药可救。不过,没有人是无辜的。就这点来讲,如要我明确抱怨,参谋本部其实也责任重大。」

雷鲁根上校就像感到刺耳的摆出洗耳恭听的态度,不过却在下一瞬间瞪大了眼。

「特别是杰图亚中将的独断独行,带来了极大的影响。」

「中将阁下……?抱歉,请恕我难以接受这项意见。副战务参谋长阁下非常适当地贯彻任务了吧。敢问您批判的理由?」

「在对共和国战时,最高统帅府被排除在决策之外。上校,像你这样的军人会认为这是『正确』的做法吧,但是非军人会认为这是『排挤』的行为,会想要求对等的情报分享。」

「双方的职务不同吧。」

面对早已听腻的抗议,身为参谋本部的将校就只能丢下这一句话。如果是不满军方不肯提供情报,这纯粹是个误会。要参谋本部来说的话,军方并不是不舍得提供情报。

「军方也想采取相反的立场,甚至有留意到得将必要的情报全盘托出。」

「您说得没错。但是,上校。如果是像您这样的高级军人,应该也知道在那之后,杰图亚中将就注重起『与后方的协调』吧?」

「……意思是说明不足?既然提供了必要情报,军方就已善尽职责了吧。这可不是在对帝室讲解啊。」

「上校,参谋将校……真是教人羡慕呢。」

「咦?」

朝著愣住的雷鲁根,康拉德参事官深深地叹了口气。

「您平时似乎是在相当优遇的知性水准下工作,参谋本部还真是个让人称羡的职场。看得出来彻底集结了帝国的选拔菁英。」

「尽管傲慢,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参谋将校的品质正是……」

雷鲁根正要回话,就被康拉德参事官抢先一步的再度口出恶言。

「拜这所赐,让像我这样的非军人苦于说明。」

这是什么意思?──雷鲁根的这种视线,得到了他发自肺腑的深深叹息。

「各位难道不是把说明误解成是要向『笨蛋』说『你是笨蛋』了吗?这真是天大的误会。说明是需要浅显易懂的。更进一步来说,就是不论怎样的『笨蛋』都能理解的『解说』喔。」

「『笨蛋』?」

「就是阁下等人轻蔑的『平凡人』。」

这句苛薄的讽刺让雷鲁根上校不免蹙起眉头。说过头了。最主要的是他从未有过这种想法。

「唔,上校。就您的表情来看,似乎认为这是不当的批评。」

「我从不认为有失去过对他人的敬意。」

面对反驳,康拉德参事官却在很刻意地咧嘴微笑后,摸起下巴。

「也就是说,贵官会不厌其烦地再三说明相同的内容,并对闻十知一的他人说出体谅的话语吗?真是出色的教育者啊。」

这话著实让他吓了一跳。包含雷鲁根在内,大半的参谋将校都被教导成认为「一次就懂」是当然的事。

该如何有效率地执行。

这正是参谋将校的作风,会孜孜不倦地避免无谓的行为是怎样也无法否认的事。

「看来您心里也有底,很好。这样就好商量了……总

归来讲就是『组织外协商』的问题。」

「十分惭愧,我到现在才注意到身边尽是些闻一知十的人。」

比方说提古雷查夫中校。如果对象是她的话,事情就会谈得非常顺利。与义鲁朵雅的卡兰德罗上校等人的谈话也是一样。

长官的杰图亚与卢提鲁德夫两位中将也是。

坦白说,雷鲁根心里太有底了。回头想想,部下也是如此。交代给乌卡中校的事情,没有必要一一详细说明。

长官与部下全都一点就通。

有著「战略」这个以作为共同语言的军事知识,以及共同的使命与意识作为根基的目的。最重要的是被选拔为参谋将校的自尊与能力。

在沟通能力这点上,雷鲁根直到现在才从康拉德参事官的苦涩表情上认清楚事实。

「……也就是说,我们的说明不足。」

「用不客气的说法,是比这还糟吧。只不过我们外交部也很难说是毫无过失。到头来,不论哪里都太过封闭了。」

说到这里,康拉德参事官就从内袋中掏出雪茄盒,拿起一根雪茄。

剪掉雪茄头,拿起火柴后,参事官就像是要做为友好的证明似的将雪茄盒递向雷鲁根。

「来一根吧,上校。」

「可以的话,我就收下了。」

「当然没问题。品质我可以担保,这可是次长室的礼仪用品呢。」

无需口头说明,飘散的香气也已传达了品质之好。从雪茄上的印记看来,是才刚进口的货。是经由义鲁朵雅进口的吧……该有的地方还是会有呢,他在心中佩服起来。这是就连参谋本部的参谋将校最近也很难弄到手的极品。

「是用礼品的名目,从啰嗦的管理者那边抢来的呢。要是不让贵官成为共犯……可就无法向本部解释了。」

康拉德参事官一派认真地开著笨拙的玩笑。

不知他是在说笑,还是认真这么想。雷鲁根也微微苦笑,跟著陪起笑脸的收下雪茄。

「外交的好处,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呢。」

对于这句话,康拉德参事官就像是觉得没错似的拍起双手,咧嘴微笑起来。

「很高兴能谈得这么顺利。就如您所察觉到的,我们的合作有著可期待的共同利益。最重要的是我们也有合作的意志。没错吧,上校。」

「我同意,不过比起意志,利益更会是理由吧?」

「上校,这不像是军人会有的愚见呢。如果是能力与意志相比,会是以意志为重。欠缺意志的能力,会是垃圾吧。」

说到这,康拉德参事官微微嗤笑一声。

「这只需看我的前任者就好。那些长官就只有能力相当了不起。」

他屈起手指,就像在细数美德似的继续说下去。

「多元语言能力、广泛的人际关系、博学渊源的知识、以传统为底的教养。不用说言行举止的优雅,就连音乐与美学的素养也不同凡响,是一群愉快的人。如果是作为坚信著等价交换与正当性的高贵外交官,算是在及格分数以上吧。」

只不过──他一脸认真地用手指戳著头。

「在意志上有著不幸的问题。贵官那边也差不多吧?」

「我承认参谋本部是在对协约联合战的初期阶段失误了……」

「最初的失误导致了如今的局面。正因如此,让你们就只靠你们自己制定计画,我们也只想靠我们自己制定计画。放弃这种无谓的行为,让我们携手合作吧。但愿不需要预备计画。」

不论内心如何,在这瞬间,雷鲁根冷静地回话。

「不论是军方还是官僚机构,预防万一是我们的本性吧。」

与自身的信条无关。这是雷鲁根这名参谋将校,作为军务官僚自然学到的「政治」。

他曾经厌恶的政治。

然而仔细想想,令人惊讶的是……如今的雷鲁根十分轻易地就披上了这层外皮。只能自嘲自己渐渐染上了政治。作为将校很令人作呕,但需要是一切之母。

因此他能允许自己冷静地与对方互瞪。

过没多久,紧张感却平淡地缓和下来。

「您说得一点也没错。」

康拉德参事官装作若无其事地别开视线,点了点头。

「只不过,也没必要以失败为前提自掘坟墓吧?与其终日悲叹,还不如让军方与行政机构积极地密切合作,藉此累积应该累积的事物,不知您意下如何?」

他在这番话语面前陷入思考。

乍听之下,是很正常的提议。

但他不擅长外交与政治。这句话带有怎样的意图,雷鲁根上校完全摸不著头绪。尽可能推敲字里行间的意思,追求话中的真正意图,并且思考话中含意而烦闷了一会儿。

只不过,办不到的事情就是办不到。更进一步来说,以前提来讲自己有办法同意。

「……您说得非常正确。」

「太棒了。」

「参事官,太棒了是指?」

康拉德参事官「啊」了一声,就像在为自己语焉不详赔罪似的开口说明。

「东西方都不希望照现况这样停滞下去吧。因此想通知各位,我们也正在为了寻求『退场策略』担忧的事。」

「可以认为这是外交部的意思吧。」

「当然没问题。身为组织的一员,能互助合作当然是最好的。希望能重新与军方分享政治、外交的相关情报。」

他那断言的姿态……毫无一丝犹豫。

以外交官僚来说,是非常简单明瞭的态度。正因为如此,心中才会涌现不可思议的心情吧。尽管暧昧,但硬要说的话是忌妒吧。

还真是让人羡慕。

就算是如今的帝国军,也有办法如此团结一致的对外发言吗?

一面封锁闪过脑海的「预备计画」这个不祥字眼,雷鲁根特意将那个可能性驱离脑海。

只要一切顺利。

只要能与外交部、官僚步调一致。

帝国的未来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雷鲁根上校带著满面的微笑,向康拉德参事官伸出手。

「能为了帝国团结一致,是我无上的喜悦。」

「那么?」

是的──用力向他点头。

「军方全体应该也没有异议。倘若能与外交部一同摸索战争的退路,就再好也不过了。」

「……坦白说,我松了口气,上校。」

「能请教理由吗?」

康拉德参事官应了一声没问题后,叼著雪茄轻轻搔著鼻子。

「我其实很不安。那怕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参谋本部,事到如今,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留下能沟通的人,让我感到一丝畏惧。」

虽是刻薄的一句话,但抱歉,自己可是参谋将校。这点程度完全不痛不痒。

「即使是我们,也会在进入这种总体战之中后切身体会到理性的重要性。要有知性与理性,才会有暴力。」

这点只要看提古雷查夫中校就好。

即使是她,也不是无差别的暴力。

虽是打从最初就彻底适合总体战的军官,但到头来还是不行吧。那家伙确实是合理的仆人,却以奇妙的形式脱离常轨。

只不过,她并没有沦为没有煞车的失控列车。

只要受到控制,受到抑制,受到适当行使,就是个令人畅快的将校。只值得赞赏。无论如何,她作为野战将校的实绩过于雄辩,只能对其抱持敬意。

……就这层意思上,如果康拉德参事官是以这一类的野战将校来想像「参谋本部模样」,自己确实是「很软」也说不定。

就在对自己感到些许自嘲与侮蔑时,雷鲁根上校注意到康拉德参事官像心满意足地站起身。

「上校,今天很感谢您。很高兴您能拨空前来。我就立刻回去进行实务的讨论吧。明天能再前来叨扰吗?」

「有道是打铁要趁热。当然没问题,就让我们开始吧。」

当天 参谋本部作战局──副参谋长室

「雷鲁根上校请求入内。」

「辛苦了,上校。外交部怎么说?」

「他们似乎也开始假设最坏的情况了,然而与我们的目的地相同。他们也认同这会是一条苦难的道路……但只要互助合作,也会是一条康庄大道吧。」

他抬头瞥了一眼,卢提鲁德夫中将阁下面如土色。

「要是来得及就好了呢。」

「『时间有问题』?」

「『这得去问义鲁朵雅人呢』。测量我们命脉的沙漏还有没有剩。」

听到这种露骨的表现,那怕是雷鲁根也不得不蹙起眉头。不用强调,他也很清楚帝国的时间所剩不多了。

「……下官还不知道阁下是名讽刺家。」

「上校,贵官也挺糊涂的呢。」

就像感到傻眼的一句话。哎,如要说他不懂幽默,也只能承认这是事实了。卢提鲁德夫中将的心情也是一样,看样子……是想说几句不成怨言的抱怨吧。

尽管如此,却还是抬头挺胸著。

是尽管受到疲劳、困惑、徒劳,还有最深刻的缺乏希望所

煎熬也仍旧没腐朽的将官矜持吧。

然而,长年侍奉他的雷鲁根上校还是看得出差异。

以前的话,卢提鲁德夫中将的声音会更加雄厚吧。这位大人是竭尽了活力在支撑著这个现场吧。

「……觉得所有人都深深迷失了方向。战争的混乱令人痛苦,无法期待最终胜利的事实还真是让人难受。」

「借助外交之力,寻求可容许的妥协点。下官认为这是件好事。只要认真执行,也是有可能实现的吧。」

「这算是胜利吗?」

即使受到质问,雷鲁根上校也还是断言。

「是胜利。」

卢提鲁德夫中将用严厉的眼神催促他说下去。

「以我们希望的形式结束战争。这就跟迫使敌人接受我方的意图一样。能说是将战争目的的形态改变之后的成功不是吗?」

与荣耀的胜利相距甚远。是在满是泥腥味的牺牲之下勉强求来的停战。

尽管如此,也还是能放下武器。就算无法愉快谈论,但良药苦口。正因为如此,雷鲁根上校才以希望作为糖衣锭,强硬地说出展望。

「以护国的观点来看,下官确信这会是胜利。」

「这也要能以希望的形式终战。不论是谁,都太过依靠希望与假设在述说未来了。要谈论收获没问题,但在那之前就连播种都还没有喔。」

「诚如阁下所言。但正因为是这种时候,就算得花费时间,也必须用心地培养土壤呢。」

卢提鲁德夫中将「哦」了一声,像是感到有趣似的咧起嘴角。

「上校难道不懂农业?土是要在春季之前养的。就时期上来讲,差不多需要准备收获了。」

现在可是夏季喔──让长官爽朗笑道的这句话,却带有深刻的弦外之音。至少要是在这种时机说出「太迟了」的字眼,就算再不愿意也会意识到。

「如果栽培的是燕麦或麦子,就诚如阁下所言……但要栽培什么,下官也想思考一下。」

「你想说什么?」

凶狠瞪来的眼神相当危险。不过,雷鲁根上校还是淡然地维持若无其事的语调,平静地说。

「我们不能分心,下官的愚见仅此而已。至少在耕耘故乡时想专心地去做。」

「我完全同意哟,上校。最近不仅『没有时间』,该思考的事情也太多了。真伤脑筋。」

卢提鲁德夫中将一面强调时间,一面像是疲惫似的摇了摇头。

「我们是帝国的、故乡的军人。只要去做该做的事。除此之外不是我们该去想的事。」

「诚如阁下所言。」

「该尽力做到最好吧。可以的话,那就是最好了。」

虽说要做到最好,但那真的是最好吗?也共享著这种苦闷。正因为如此,雷鲁根上校决意要全心全力去努力执行。唯独义务的要求怎样也没办法无视。

在为故乡著想这点上,谁会落于人后啊。

「上校,去跟外交部的……康拉德参事官密切合作。不论帝国要走上怎样的道路,我们都必须尽全力做到最好。」

「只要阁下下令,下官立刻就去。能借用乌卡中校吗?」

「……如果你有觉悟会被以杰图亚为首,对铁路怀有堆积如山怨言的东部将兵怨恨的话,就借吧。」

虽然可怕,但才这种程度的话,为什么会构成让人迟疑的理由?只要明白自身的职责,对雷鲁根来说答案就早已决定好了。

「这种程度的话,下官甘之如饴。这是为了故乡。」

「很好。」

卢提鲁德夫中将缓缓起身,就像是稍微卸下了肩上的担子似的笑著。

「要是能在时间内开辟出道路的话,就再好不过了。拜托你了,上校。」

「咦?这是当然。」

「很好,我会尽量给你必要的援助,也给你权限。就随你高兴去做吧。」

雷鲁根上校伴随著感谢,在恭敬行礼之后退离房间。

点了点头,雷鲁根上校用手表看起时间。在前往下一个约之前,可以说还有一点余裕。

回头想想,从早晨开始,就全都是让人无法大意的会面对象。

打从上午就在跟康拉德参事官与卢提鲁德夫中将会面讨论。

两边都是有生产性的会面。只是……也让人累得精疲力尽。是相对疲惫的神经在要求休息吧。早餐那难吃的战时面包,也增加了奇妙的徒劳感。

毕竟就算是这种时候,人也是会饿的。

这样一来就想吃点什么填肚子。那怕那会是……参谋本部引以为傲的「参谋本部餐厅」提供的餐点也一样。

如果是在战前,自己总之毫无疑问会去吃外食。只要比较味道,这就会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决定。而事到如今,军中的价值观也改变了。

「这里比较近……比较方便吗?居然能靠这种优点盖过那难吃味道的缺点,没想到会变成这种时代啊。」

这在战前是完全无法想像的事。毕竟就算去吃外食,味道会比较好的也就只有特殊的餐厅。日常使用的话,参谋本部晚餐室算得上是合理的选择。

也就是在总体战之中,就只有「绝对不可能」是不可能的。

于是,他在优雅的晚餐室咽下淡然无味的午餐,在餐后要了热水回到自己的勤务室泡著假茶喝完时,刚好到了约定的时间。

访客是名以分秒不差的完美时机敲门的将校。

「提古雷查夫中校请求入内。」

附带一提,动作还很优雅。作为野战将校,她留下了罕见的实绩。尽管如此,就连战前对规范很啰唆的家伙也对她无从挑剔吧。毕竟这可是近年来很罕见的符合规定的答礼。虽说将校要作为士兵的楷模,但没想到能培育得这么完美,帝国军参谋本部与军官学校应该要对此感到自豪。

遗憾的是,同类的量产失败了吧。不对,要是这种家伙开始量产的话,这个世界说不定也没救了。

不过,该认同的就要认同。

「很准时啊。贵官还是老样子,非常守规矩。」

航空魔导中校露出愣然的表情。她肯定连作梦也没想过,自己会因为遵守「时间」这种事受到称赞。她只是将理所当然的事,理所当然地去执行。然而,对雷鲁根上校来说,这尽管琐碎,却是很重要的事。

如今一切的问题,全都是时机与时节的问题。

雷鲁根上校心想……这个名叫提古雷查夫的航空魔导军官,至今为止从未辜负过期待。尽管也曾做过头好几次,不过一旦来到紧急时刻,就连她的那份果断都相当可靠。一想到时间的限制就更加这么认为了。

「多谢上校称赞。下官已做好觉悟,会相对地下达强人所难的命令了。」

「你很敏锐呢。接下来会要你前往西方。」

「西方吗?」

雷鲁根上校回答「没错」,同时告知重点。

「我想让隆美尔中将能有个部下可以使唤。总之就是参谋本部的父母心。在接连转战之中尽管突然……但希望你能妥善处理。」

这是个紧急到要临时发出内部通知,同时虽说紧急,却也还有余裕发出内部通知的命令。尽管矛盾,但军队也是个缓中求急的组织。

一旦来到上校、中校等校官阶级,实际上也早就习惯了。

「只要命令下来,下官就跟往常一样提著行李前往西方。参谋本部最近也愈来愈体贴了……还真是温柔呢。」

「因为卢提鲁德夫中将阁下是位重感情的长官啊。」

「下官明白了。话说回来,是要以一个战斗群展开部署吗?」

「不,是只有航空魔导大队的分派。其他部队想请他们致力于重新编制与疗养。」

中校就像明白似的,自然而然地敬礼。当然,接受命令的帝国军人就该如此,自己对此毫无异议。

一如规定的应对,符合要求的沉默。只不过,从那质问般的双眼中投来的视线,也让人无法无视。

……考虑到帝国的现状,或许也该详细说明一下参谋本部的父母心吧。

「还有,中校。这是题外话。」

「是的。」

「我们必须预防最坏的情况。在应该避免的破局之前,应该尽力做到最好。只不过,也应该要避免轻举妄动吧。」

「上校,下官是名军人。只是个会遵照命令预防最坏的情况,如有必要就会努力做到最好,并背负著在权限范围内独断独行义务的一名将校。」

这也是形式上的台词。虽然滔滔说著漂亮的话语,但她如今也不是需要特别主张这些事情的将校了。

这是让人想乾脆苦笑的露骨演技。听她的说词,是相当拘泥于身为「军人」的分界线吗?自己也曾是这样。政治还真是讨厌。

「谭雅·冯·提古雷查夫中校,最近我有点理解贵官了。你究竟在哪里学到这种嗅觉的?」

「上校?」

猎犬的鼻子,相当于猎犬吗?

就连关于「预备计画」,她看起来也确实有著某种程度的察觉。

要是太常跟这种悟性优秀的将校对话,自己的说明能

力会急遽退化也不无道理吧。也难怪康拉德参事官会提出忠告,要我磨练一下与笨蛋对话的技术了。

尽管内心苦笑著,但如今要以军务优先。一重振起精神,雷鲁根上校就开口说出必要的传达事项。

「那么,关于这件事……有一件想拜托贵官『严守时间』的任务。」

「是的,是要『严守时间』吗?」

「要请你担任公务使者前往东部一趟。将卢提鲁德夫中将的机密文件交付给杰图亚中将。随后,我在东部帮你准备了几天的『预备时间』。等时间经过后,再返回帝都。西方就等这之后再去。」

当天 帝国军参谋本部晚餐室

午餐时的参谋本部挤满著在餐厅──参谋本部晚餐室用完午餐的参谋将校。尤其在最近,这种倾向格外显著。

觉得这理所当然的人,想必不知道战前的情况吧。

虽然如今已让人难以相信,但就隆美尔将军所知,「开战初期」的参谋本部,就只靠著虚荣与面子在经营参谋本部晚餐室。味道被放在遥远的天边。甚至是以人类所能想到的最糟糕的味道恶名昭彰。

然而,现在却变得高朋满座……反正就算到外头寻求美食,总体战的进展也从参谋将校身上夺走了休息时的乐趣。

所以众人才会一把不想去思考味道的食物塞进肚里后,就全抽起便宜的军菸代替满腹牢骚,将味道敷衍过去。虽然再怎么说也不会显眼地乱丢菸蒂……也不至于说是颓废。但也离荣耀的参谋本部这个神话般的存在相距甚远。

对知道这里往日模样的人来说,这是难以置信的景象。更何况是看在像隆美尔中将这种长年旅外的人眼中,这依旧是让人震撼不已的某种存在。

在归还后,虽然因为被戴上虚荣的月桂树冠而愤激到忽略了……但睽违已久的参谋本部,只要仔细去看就会感到强烈的不对劲。

正因为是在莱茵战线胜利后就前往南方大陆的浦岛太郎状态……就算再不愿意,也会注意到这里已今非昔比。

他有听过传闻。即便如此,亲眼目睹时的冲击性依旧强烈。

「……过去的习惯也有好有坏吗?或许也没必要先特地用完餐再来参谋本部了呢。」

隆美尔将军用鼻子哼了一声,阔步走在跟过去一样的地毯上。跟以前相比,人变得相当多了吧。

而且还很吵。

不对,就以野战将校的感觉来讲算是相当安静……但这里可是参谋本部。要是以前,可是有著会让人忌讳一切多余声响的严肃性。

结果怎么了!如今没有一样是跟过去相同的。首先注意到的是混沌的泛滥。就本质上来讲,混沌明明就该以秩序和计画一饮而尽!

作为参谋本部的部门居然处于就像喝醉般的酩酊状态。

将校规律的阔步,形成均衡空间的战争神殿是怎么了。是在数万的尸骸之前,丧失了过往的灵验吗?

甩甩头,隆美尔中将继续走著。

目的地是参谋本部的内部深处,如今仍带有些许往日气氛的一隅……房间的主人卢提鲁德夫中将准时迎接了自己。

在交换敬礼后,就直接进入主题。

预定的任务是西方方面的防备强化与确立统治。坦白说,确立统治不是「参谋本部」,而是卢提鲁德夫中将的要求,事态是否会发展到军事政变,如今也还有许多不透明的部分。

哎,毕竟有著必要性这个必然的理由在。自己还没老到会在这种状况下,看不出参谋本部的首长在打什么主意的程度。

只不过,这一切全都只是在可能性之中摇摆的未来之一。「预备计画」不论怎么说,终究是一如其名的预备。

不清楚卢提鲁德夫中将将计画取名为「预备计画」的真正意图。也有可能是个幌子吧。只不过,尔虞我诈并非隆美尔将军的工作。身为军人,隆美尔中将的本分是战争。最重要的终究是西方情势。

为了高度战略目标服务的自己,参谋本部毫无疑问会妥善运用。应该要专注在军事上,只要时机尚未到来,就甚至不该抱持杂念。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对在前往西方赴任之前领到的手牌说出谢词。

「不管怎么说,能拿到白银还真是感激不尽。这样大半的工作也会简单多了。」

她是优秀的魔导军官,也是卓越的参谋将校。将无法对如今的年轻人员抱持期待的一切,全都兼具的军方宝石。别说是一人分饰两角,甚至还能分饰三角、四角的稀有将校。

顺道一提,也是一头能讨论「预备计画」的猎犬。

要是能拿到这种手牌,就只能说出满腹的感谢了。只是高兴的时候,总是会有人劈头泼下一盆冷水。

「抱歉,没办法立刻派过去。想请你理解提古雷查夫中校的到任,会比贵官希望得还要晚一些。」

「能请教理由吗?」

虽说只是有点不高兴,但隆美尔中将会当场板起脸来,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吧。

……他就经验上,会将保证好的兵力当成支票。甚至养成习惯,在兑现之前不当成手头上的兵力。毕竟,本国的增援大都是张空头支票,无法兑现是常有的事。

可能的话,现在就想拿到现货。

在以严厉的眼神要求无法交货的理由后,所得到的却是个意外的答案。

「人事很麻烦,既定的夏季休假与战地额外休假都还没消化完。夏季休假甚至还是从今天开始。」

隆美尔中将忍不住,不对,是彻底爆发开来了。

「休假?你说休假!」

要找藉口也找个好一点的吧!让干练的航空魔导师享受悠哉的夏日时光,除了平时之外是不可能的事。

「恕我失礼,阁下。我个人的意见是……你和参谋本部会尊重休假?」

所谓的作战专家,是必要这尊无情之神的祭司,有著会为了作战,献上部下的休假作为祭品的心性。如有必要,就会不惜取消休假。

当然,让头脑休息是很重要。只不过喝著作战圈的泉水茁壮的人,会变成必要的奴隶。优秀航空魔导将校的休假,眼前这个人只要一通电话就能取消了吧。

是在微笑吧,卢提鲁德夫中将微微耸肩,敲了下手。

「休假是很重要的不是吗?哎,提古雷查夫中校也接到任务,要兼作纳凉的前往东部出差。要担任公务使者,运送机密文件。」

「哦──必须要由提古雷查夫中校运送的文件吗?」

航空魔导军官,而且还是身经百战,拥有罕见技术的军官。要是对运送人员如此注重,运送的也会是相对重要的东西吧。

对隆美尔将军来说,这所代表的意思太过明瞭了。是有关「预备计画」的通知。恐怕是要直接转交给杰图亚阁下吧。

「哎呀,是跟休假没两样的任务。让她去东部稍微观光一下,与旧识的杰图亚中将开心畅谈,就像是参谋本部的父母心呢。」

「这趟东部之旅,要是能成为让那家伙舒展羽毛的机会就好了呢。」

「是呀,就但愿如此了。」

卢提鲁德夫中将若无其事的自言自语。不过,再怎样都能明显听出「不准再问」的意思。

还真是可怜,看来那个小不点中校是没得休息了。在配属到自己这边被我狠狠使唤之前,就不能给她真正的休假吗?

「不,我理解了。既然是这么一回事。」

「很好。」

刻意地咳了一声,卢提鲁德夫中将接著说道。

「那就这么决定了。期待你在西方的任务。」

「就期待南方的本领吧。」

在敬礼并离开房间后,隆美尔中将在参谋本部的走廊上叹气。

回去的走道又是这么地黯淡。贫乏、穷困,而且还像只穷鼠吧。

正因为如此,参谋本部那别说是啮猫,甚至还很可能弒神的气氛很可怕。

完全是与野战不同种类的恶质,让人非常想要换气。尽管自己就连沙漠的温差都能适应,却不觉得有办法习惯本国的双言巧语。

军人就本质上来讲,明明是隶属于外部的国家守护者。

……这种插手本分外事务的感觉怎样也无法抹去。就连围绕著预备计画的种种纠纷,也让人怎样都难以理解。

事情变得太过复杂了。

这里如果是战场,甚至不得不说是因为目的不明确而违背了集中原则。在暧昧模糊的战场上,大量运用可行性低的复杂伎俩?

这怎么想,都只有种会出意外的预感。

「那怕是卢提鲁德夫阁下,也束手无策啊。」

这样看来,只觉得他是在勉强自己啊。

深深有觉得哪里出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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