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年轻的四等武官
自莱耶尔市被宣告会毁灭起,差不多过了半年。
尽管这是早已料到的状况,但城市正顺利地化为鬼城当中。行人几乎天天在减少,原本热闹的商店街也陆续拉下铁卷门。
幸好费奥多尔偏爱的面包店仍有营业。品项固然减少了,不过基本款商品依旧健在。他听从饿瘪的肚子之意,买下数量多到可以整袋捧在臂弯里的甜甜圈。
「谢谢惠顾~」
费奥多尔一边承受店员有气无力地从背后传来的招呼声,一边走出店铺。
接下来,找个地方去吧。
回营房吃这些东西就不太有滋味了。反正没弄到外出准许,也不赶著回去。再说难得换了便服,他觉得既然要吃,就该到景致优美的地方吃。
费奥多尔叼著一个甜甜圈边嚼边走。
这座城市特有的陈年金属味挑动著鼻子。
这里原本是悬浮大陆群(Regulu Ere)首屈一指的矿山所在处。
众矿工形同挨著陡急的山脊过活,他们所居住的区域直接构成了现有城镇的主体。当中没有可让像样的都市计画介入的余地。工棚搭起,道路拓出,供路面气动车行驶的轨道铺设完工。作为建材的石材立刻就短缺了,数量丰富的铁板便代司其职。从各处聚集而来的岩小鬼(Kobold)与紫小鬼(Gremian)陆续将采矿用的机械装置组装完成。
无论是路面或墙面,都布满了来路不明的管渠及雷线之类。
由金属打造的街容,即使在整座悬浮大陆群当中恐怕也绝无仅有。
「嘿咻。」
主要大街还算好走。因地而异,有些地方也保留了马车能通行的宽度与平坦度。
然而只要稍微朝暗巷走,状况就变了样。
首先,几乎没有平坦的道路可言,有的只是陡坡或相当陡峭的阶梯。沿著狭窄阶梯上上下下,描绘出一圈圈的螺旋。处处都幽黑昏暗,在外行人眼里看来,相似的景物更是连绵不绝。方向感这种东西很快就会失灵。顺带一提,指极针也不可能派得上用场。
莱耶尔市是对外人不善的城市──假如有人这么说,莱耶尔市民大多会表示「说笑的吧」而一笑置之。若是要说,这座城市对任何人都平等。就算对我们这些当地居民,也一样毫无善意。
而那些也全是过去式了。
「哇啊,噢,噢。」
费奥多尔踏著粗大管渠,将身体挤进狭窄的缝隙。
他走在没有路的路上,拨开都市丛林而行。
这座悬浮岛的矿山已经封闭了好一阵子。应该长时间没经过维修。沿途有几处老旧的铆钉已经脱落,还差点害人失足滑落。
「……真冷清。」
费奥多尔坐到粗大管渠上头,叼著甜甜圈稍作歇息。
在视野一隅,可以看见有小型自律人偶(Golem)匆匆忙忙地跑过。
它们只会依循制造时输入的命令,是可以忠实地动个不停的道具。还能接收复杂到一定程度的指示,在其范围内亦可或多或少赋予判断的能力。不过,它们对于指示以外的事情就完全无能为力了。
那些自律人偶应该是制造来维修城里某台机器的。还有,它们收到的指示应该不包含「休息」这一句讯息。因此它们大概会像那样一直工作,直到在物理上损坏动不了为止。
「真冷清。」
费奥多尔再次发出同样的嘀咕,然后起身。
他爬上位于废弃剧场旁边的小型螺旋梯,在尽头碰到沉重而生锈的门。
在这座壅塞到极点的城镇里,能远眺的开阔场所有限。而在这扇门的另一边,位于略有规模的建筑物楼顶的那块地方,正是为数不多的眺望景点之一。
在费奥多尔来到这里的路上,甜甜圈已经吃完快一半了。不过换句话说,他还剩另外一半。
「嘿嗬。」
费奥多尔用全身靠在生锈的门上并且将其推开。声响沉重刺耳。
视野一口气变得开阔。
在云海的另一边,太阳正要西沉。
眼底有好似将铜板胡乱堆叠而成的骯脏街容。
人烟稀少得令人吃惊的那片景色里,淡淡地弥漫著有如陷入沉眠中的安详静谧。
有个女孩在。
费奥多尔原本以为应该没有任何人在。他几乎可以笃定。因此他吓了一跳,叼在嘴边的甜甜圈差点掉下来。
对方坐在广场一角,没有扶手的边缘上。
她一边将腿晃来晃去,一边眼神空洞地望著远方。
从那副模样简直感受不到生气。明明人肯定是活著的,却完全没有那种感觉。好比目睹了异常精巧的人偶,有种近似不安的异样感。
从那张脸庞无法看清她的情绪。与其形容成空空如也,倒不如说是完全相反的表情。由于太多情绪交杂在一块的关系,看起来简直只像整片灰色的空洞。
──啊~
费奥多尔当场后退了半步。
──这肯定是不该和对方有所牵扯的套路,对吧。
他怀著十拿九稳的把握,决定转身背对那女孩。
费奥多尔不会天真地思索对方是不是有什么烦恼,或者有什么麻烦。那还用说,肯定有。对方专程来到这种地方,还露出那种表情,原因不可能会是「最近有点不敢站上体重计」这样的小事。
仔细端详以后,更能发现事情不单纯。这个少女既没生角也无獠牙,白净肌肤上并未裹著毛皮或鳞片,背后及臀部亦未长出翅膀或尾巴。
有那种外表的种族俗称无徵种。受大多数人厌恶。甚至普遍被认为是不祥的象徵。不可以靠近,更不能扯上关系。反正横竖不会有好事。
费奥多尔十分明白这些道理,因此──
「很危险喔。」
他真的被如此开口搭话的自己吓著了。
费奥多尔急忙用右手「啪」地捂住嘴巴,可是当然来不及。话已经传到少女耳里了。
少女简直像这才头一次注意到费奥多尔──尽管那不可能──她眨了眨眼抬起头,看向费奥多尔这边。视线交会。
那张脸有了生气……不,恢复生气了。
年纪恐怕比费奥多尔小一点,约莫十五六岁。嫩草色的轻柔头发随风飘舞,深绿色眼睛在夕阳映照下微微荡漾。
糟糕。
费奥多尔刚做完不能跟对方扯上关系的结论,一不小心就完全牵扯上了。
「嗯?」
少女带著孩童般的稚气脸庞眨了一下眼睛。
「……啊~不要紧喔。我又不会迷糊到滑跤摔下去。再说底下似乎有储水,就算事有万一也可以放心。」
少女说完以后,就低头看了自己坐著的悬崖底下。哎,事实确实如她所说。这下面有稍具深度的储水槽。摔下去也不至于造成生命危险才对。
「不过,你在替我担心对不对,谢谢。」
少女笑了。
别无忧虑的迷人笑容。至少看起来是如此。甚至令人怀疑片刻前的阴霾该不会是幻觉或什么来著。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
以时机来说,要将对话告一段落也无妨。即使就这样默默离去,也没有什么不自然才对。费奥多尔却补了一句。
「照我看,你刚从其他城市来这里吧?」
「嗯,对啊。」
「那么,麻烦你听我讲一下。
这座城市原本是大规模矿山的所在地。在邻近悬浮岛更新货币的时期,曾有大批采矿师聚集到此。用于采矿的机械装置陆陆续续地引进,根本来不及增建居住的区域。」
少女不解地偏头。
「尽管现在矿脉枯竭了,还是留著许多过去的影子。这座城市大半是由铜板和铆钉所构成,还有不少将山脉凿开后的斜面,安装于居住区各处的机械也仍在运作。」
「唔……唔嗯,我是看得出来啦,这座城市的景观很奇特。」
少女重新俯望城镇。
「明明完全看不见泥土地,却有种温暖的感觉。和石砌街道别有差异,总觉得好不可思议。」
「这个嘛……」
你说有温暖的感觉,或许是因为整座城市底下设置了让温水循环的大型机械装置……倘若如此讲明,不知道这个女孩会有什么反应。吃惊还是佩服;傻眼或露出扫兴似的脸;抑或是有笑有乐?
「我想先好好地看一眼。看看我们的生命是用在什么上面。」
──费奥多尔听见了内容不可思议的低语。
「走在陌生的地方,欣赏陌生的景色,和陌生人讲话。这样一来,不就可以为了稍微认识的地方
、稍微认识的景色,还有稍微认识的人奋战了吗?我觉得……那样更能让自己卖力。」
「你需要跟什么对象战斗吗?」
「嗯。」
少女坦然点头。
「你愿意跟我讲话,实在太好了。毕竟就算走在街上,也完全遇不到其他人。总不会所有人都已经死光了吧!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有点害怕。」
「啊──我了解我了解,那种感觉。当街上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走动时,会觉得就像世界末日一样。」
「对对对。而且只有自律人偶仍泰然自若地继续工作著,该怎么说呢,看起来总有一股非常毛骨悚然的感觉。」
对彼此所述有共鸣的两人连连点头。
滑稽感随即盈上心头,让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费奥多尔忽然察觉到一点。
「关于我刚才说的那些,还有后续就是了。」
他指向少女坐的位置附近,有著重重接缝的墙面。颜色不起眼的老旧灯号正在闪烁发亮著。
「这个?」
「对,那个。这座城市里,也有光看无法了解的地方景象。具体来说,像那个灯号就是。」
「嗯。」不明白的脸孔。
「刚才说到有机器在运作,就是指那个。当然它并没有完全跟过去一样,目前经过小幅改造后,被用于确保暖气和供水管理等方面,但机器本身的老旧是改不了的,尤其在排气系统上更从来没变过。」
「嗯。」不明白的脸孔。
「警示灯亮了以后,不时就会有蒸气猛烈地喷出来。」
费奥多尔所说的情形像算好时机一样地发生了。
温度并没有多高。量与密度都不算什么。就算直接被喷到,也毫无烫伤之虞。
只要是这座城市的居民,就不会感到大惊小怪的日常光景。
而对这座城市还不熟悉的异乡少女,自然就──
「唔啊!」
发出了乱豪迈的惨叫声,身子大大地往后仰。
没坐稳的屁股一滑。
再次强调,少女坐的位置正下方,有深度可观的储水槽。就算跌下去,也不至于造成生命危险才对。
噗通──水声响亮,水柱之势也不逊色。
「所以我才提醒你很危险啊。」
费奥多尔从储水槽把少女拉了上来。
「你后来讲得太冗长了……」
「唔嗯,那部分是我不好。忍不住就讲得起劲。」
冬天过去了。即使像他们这样没有毛皮,也会觉得风吹在身上还算温暖的季节到来。不过并没有温暖到全身湿透仍然好过的地步。
「早点回去洗个澡比较好。认得路吗?」
「没……没问题……」
少女的身子微微颤抖。
「刚……刚才我并没有被吓到。我只是想在水里游一下,才自己跳进储水槽里的。你懂吗?」
未免逞强得太过离谱。费奥多尔忍不住噗嗤发笑。
「呃,你的理由实在说不通啦。」
「唔……果然不行吗?」
少女尴尬似的把目光转向旁边。不知道该当成倔强或坦率,让人有些搞不懂的孩子。
哈啾──力道十足的喷嚏声。
「看吧看吧,你最好动作快点。太阳下山以后,这座城市冷得可厉害了。在这种地方著凉也很蠢吧。」
「我会的。」
少女活像狗似的打哆嗦。
「那个……谢谢你提醒我有危险,虽然没帮到什么忙。」
「虽然你多嫌了一句,不客气。好啦,赶快回去吧,快快快。」
费奥多尔「嘘嘘嘘」地挥手赶人。
「嗯,我会的。」
哈啾──这次是听起来还算可爱的喷嚏声。
少女转身背对费奥多尔。
「呃,我们连彼此的名字都不晓得,说这种话或许怪怪的。」
「咦?」
「但愿你能忘了我。」
少女交代完奇妙的话,就滴滴答答地向四处淌著水珠跑掉了。
费奥多尔觉得那用不著她特地吩咐。
毕竟,自己现在没有戴平光眼镜。
没有那玩意儿,就装不出客套的笑容。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死板得不像样。那个少女虽然并没有特别讲什么,但心里或许感到傻眼。幸好他们并不相识,应当不会再见面。希望能就此淡忘,当作没这回事。
「……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费奥多尔带著正经脸色,嫌恶似的如此咕哝。
他叼起甜甜圈,将其咬碎,然后咽下。
蓦然间,费奥多尔望向远方的天空。
今天十分晴朗。没有云遮蔽视线,因此可以望得比平时更远。
在云海彼端,能看见一团飘浮的黑色物体。
三十九号悬浮岛。
短短五年前为止,它对这座三十八号悬浮岛曾是好邻居。
坐拥肥沃平地,强而有力地支持过邻近悬浮岛的粮食需求。以兽人为中心,有各色种族曾居住在那里。
一切全是过去式。五年前的那一天,那座岛的一切都变质了。
如今,它是漂在悬浮大陆群天空的巨大墓碑──
同时,也是名为〈沉滞的第十一兽(Croyance)〉的威胁。
†
这个世界始终与灭亡毗邻。
谈到此类话题,总还是得从人族(Emnetwiht)的暴虐与大地敲响丧钟说起。
这对活在当世的人而言有些难以置信,然而在广阔的地表,据说以往几乎全是肥沃的土地。有绿意漫布各处,有名为海的巨大水洼,还充满了数不尽的多彩生物。
而人族毁灭了那样的大地。
他们将强大而超乎常理的侵略者〈十七兽〉孕育出世。那些产物在转眼之间,便将人族连同大地一起吞噬殆尽,并使其化为空无一物的灰色沙原。
勉强存活下来的少数人,则在名为大贤者的伟人引导下,移居至天空。
〈十七兽〉并不会飞。住到巨大悬浮岩上头的那些人得到了片刻的安宁。他们决定将不受威胁的那块地方当成新居,并且盖房拓土,兴建出城市。
大地宽广无垠,而悬浮岩上头既狭又窄。
失去的过于庞大,所剩的太过渺小。
即使如此,他们仍将收留自己的最后这块天地取名为悬浮大陆群,视其为新的故乡。
之后过了五百年以上的岁月。
堪称和平的日子仍持续著。
在这段期间,〈十七兽〉并非全无袭击的动作。有几座悬浮岛沦陷了,住在那些岛上的人们全丧生了。
不过换种方式来说,损害都有控制在一定程度之内。
尽管受到转眼间就将大地毁灭的〈兽〉威胁,悬浮大陆群仍一直飘浮在天空。
而那样的日子,也在五年前那一天突然面临了尾声。
那一天,〈穿凿的第二兽(Aurora)〉在十一号悬浮岛出现了。
间隔两个月,〈广覆的第五兽(Materno)〉在十三号悬浮岛出现了。
近乎同日,〈沉滞的第十一兽〉在三十九号悬浮岛出现了。
当然,这些〈兽〉都不会飞。无法离开地表的它们根本不可能对悬浮大陆群展开袭击。然而事实是它们突然在天上出现,并且残杀了连像样对策都没有的人们。
这桩悲剧的原因,在之后判明了。
是当时位于十三号悬浮岛的都市国家「艾尔毕斯集商国」为了研发技术及政治工作,而从地表将〈兽〉带回天空。
谁都没想到,竟会有人做出这种事。不,在那之前,连要使用什么样的技术才可能捕捉〈兽〉都没人想像过。那个思考的盲点,招来了这桩悲剧。
在那当中,袭击十一号悬浮岛的〈兽〉奇迹性地被击退了。
至于另外两座岛,就没有发生奇迹。
位于十三号悬浮岛的所有东西,都被蓝色透明的液体溶光了。
而三十九号悬浮岛的一切,都成了耀眼美丽的黑色结晶柱。
问题是在那之后。
〈兽〉不会飞。
因此,吞尽十三号悬浮岛的〈兽〉,目前仍笼罩著十三号悬浮岛。
而侵蚀完三十九号悬浮岛的〈兽〉,也还停留在三十九号悬浮岛。
当下它们没有任何手段能进攻其他悬浮岛。然而,没有寿命大限的〈兽〉要在悬浮岛停留多久都行,它们可以一直飘浮于天空。而且事实上,三十九号岛正逐渐朝三十八号岛逼近。
按照护翼军航空士的推算,据说两座岛不久以后就会相撞。
并非迎面撞上,而是仅止于严重擦撞的程度。原本顶多只有震动带来的损害,不至于造成攸关悬浮岛本身存亡的灾难。
但唯独此刻,那就形同全盘毁灭的预言。那头〈兽〉会将触及的万物纳入体内,届时它必会趁机移转到三十八号悬浮岛才对。而且,它会理所当然地吞下岛上的一切才对。正如它在三十九号悬浮岛所做的那样。
即使明白灭亡正逼近眼前,也避无可避。
那项风声是在距今大约半年前开始传开的。原本住在莱耶尔市的居民,有几成一听到风声就立刻逃到其他悬浮岛了。剩下的人大多也随著时间倒数而逐渐在减少。
如今这里所剩的居民,连五年前的五分之一都不到。「市」本身是否还保有最低限度的体制也说不准。
这座莱耶尔市,目前只是一座尚未死去,却已经了无生气的城市。
它只是个还没有完全面临灭亡的末日沙盒。
2.护翼军第五师团
少年──费奥多尔‧杰斯曼并不喜欢自己的容貌。
偏卷黯淡的银发不听梳子的话;深紫色双眸的眼神别扭而执拗──为了掩饰,他戴了黑框的无度数眼镜;洁白剔透的肌肤则相当于堕鬼族这个种族的宿命。
无角、无獠牙、无毛皮、无鳞片。
明确且典型到没得辩解的无徵种模样。
无徵种是惹人嫌的族群。被居住于悬浮大陆群的众多人厌恶。费奥多尔也是其中之一。他认为无徵种都是人格有毛病的孽种,无一例外,为了世上著想,最好全死光(这有一半是玩笑话)。
以种族来说,费奥多尔跟这座狭小的悬浮大陆群的众多居民一样,属于混血儿。他的曾祖母是食人鬼(Troll),如果往母亲那边追溯,似乎还混了狐狸兽人的血统。不过那层血统在费奥多尔身上似乎并没有发挥多大效用,他的外表及特质都跟杰斯曼家的大多数成员一样,属于典型的堕鬼族。
堕鬼族是鬼族(Ogre)的一种,换句话说,就是在远古时代,从人族聚落中诞生的亚种的末裔。他们会潜伏于人族身边,用受诅的眼睛与邪恶细语诱使人走向堕落与破灭──专为这种恶质的目标而活,既负面又消极的种族。
而且,到了人族不复存在的现代,他们仍漫无目的地继续赖活著。
以往其眼睛据说潜藏著蛊惑操弄人心的惊人力量。在堕鬼族最兴盛的时期,似乎还出过运用力量让整个小国陷于享乐及堕落的大人物。然而经过长年混血,如今堕鬼族已经没有那种美妙的能力。他们顶多只是口才好一点又精于扯谎的平凡无徵种。
如此凄凉的堕鬼族后裔德性,正是费奥多尔‧杰斯曼。
「砰!」的轰然巨响。
狼头兽人用几乎能踏穿铜板地板的腿力使劲一蹬,让壮硕身躯腾空。他扭身以将近乎倒栽葱的姿势,从天而降似的将右臂挥下。锻炼过的成块肌肉柔韧如长鞭,别说击碎头盖骨,由天空一直线捣下的重拳简直可将人从头顶到胯下直接劈开。
身手俐落。乍看下只是豪迈的动作全都精细地连贯而成。
大概可以称作洗炼的蛮劲吧。相信力量,委以力量,任由力量发挥。为了将一切交托于本身的最大利器「肌块」与「膂力」,劲道刚上加刚的拳招。兽人生有爪子这种用于「撕裂」的武器,原本应难以到达单纯追求「击碎」至极致的此一境界。
──这样的话,凭我的力气再怎么样也破不了这招吧。
现在要对付如此的蛮力。就算从旁出掌推对方手臂,拳路应该仍丝毫不受动摇。即使想用扫堂腿,对方的轴心脚正在半空中回旋,何况从劲道来看,显然只要碰到对手身上任何地方就会被震开。因此费奥多尔稍稍放低身架,将右手藏到身后的死角。
兽人反射性地以目光追寻其举动。费奥多尔将重心移到左脚,并在依然有死角掩饰动作的情况下挪动右手。有如魔术师的那套举动,也是使用短刀者常会有的举动。兵器是否已拔出,刀刃长成什么形状,他们会在万般情报都隐瞒住的情势下直接给对手一刀。
冷静思考,就会知道不可能有那种事。这里是体锻场,这场战斗是锻炼体术的模拟战,双方不可能带著有刀刃的真兵器上场。然而,身为生物的本能与身为战士的经验让兽人有了动作。他瞬间判断出费奥多尔右手可发挥的最大杀伤力,并且扭身回避致命伤。双眼、鼻尖、耳朵。再怎么锻炼肌肉也无法防御的部位,可伤及头颅内侧的所有要害,都必须与推测的挥砍轨道保持距离,兽人在半空中挪身──
原本精细的动作出了要命的岔子。
转得再顺的陀螺,只要轴心一歪就会乱套。原本用于维持体势的劲道,现在全流失于天旋地转的过程中。不妙──当兽人眼中蕴含后悔之色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砰!磅!磅啷!好似用斧头劈碎木桶的声音轰然响起,兽人失足跌跤。他的身躯在地上反弹,还撞倒在旁边以拳相交的其他士兵,一路滚到墙边才停下。
时间为之静顿。
尴尬的沉默充斥于体锻场。在场所有人都忘了自己的模拟战,注目著墙边停止不动的兽人。就这样经过几秒钟以后。
「──呼哈哈哈!哎,漂亮!真是有一手。」
乱高兴的兽人奋然起身。
「居然碰都不碰,只用虚招就制伏我了!假如你用半吊子的拳脚来破招,我本来可是打算将你辗平的!」
费奥多尔甩了甩双手给对方看。他手上当然没有真的短刀。刚才他所做的事情,简单来说就是当著高手面前虚晃一招,使对方反射性地采取闪躲动作而失去平衡,如此而已。
周遭人们的脸上陆续浮现问号。刚才发生了什么,为何这个魁梧的兽人会一脸开心地认输?对此能理解的只有两名当事者。
「波翠克先生,能获得你的肯定,会让人大有自信呢。」
费奥多尔将歪了的眼镜扶正。
他赶到依旧四脚朝天的兽人旁边,然后伸出手。接著他握住对方伸来的手,用浑身力气将人拉起来。
「但是,请不要太抬举我好吗。虚招终究是虚招,并非我本身的力量。波翠克先生,这只有在面对像你这样的真正高手时才管用。」
堕鬼族是好欺骗的种族。
他们打从骨子里对「欺骗」这种行为抱有强烈亲和性。因此其战法自然也会偏向旁门左道。
「你又说这些奇怪的自谦之词。不过,听了感觉倒不坏!」
费奥多尔被对方拍了拍肩膀,非常痛。
姑且不管用字遣词,那种动手动脚的方式,活像豪爽的邻居大叔在对待顽皮小鬼头。
波翠克上等兵是于士兵之间被称作「脸疤」的狼徵族(Lycanthropos),其膂力在隶属护翼军第五师团的兵员中号称数一数二。
「痛痛痛。」
「喔,是我失礼了。」
不知道是哪个环节让波翠克发噱,他缩回手「哇哈哈」地开心大笑。
「哎呀,找到了找到了。喂~杰斯曼四等武官~」
门口传来纳克斯上等兵的轻浮呼唤声。
「总团长在找你耶。你是闯了什么祸?」
「一等武官……要找我?」
什么事啊?费奥多尔心想。
现况下,他心里对自己会被找去的原因并没有底。
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是品行端正的模范军人。先不论实际的性格及素行,至少在文件与一般评价上来说是如此。
假如在评价后头偷偷为之的坏事露馅了……那就不太妙,但那样的话总会有什么预警才对。大概。
「莫非是晋升的消息?」
波翠克上兵毫无脉络地给了正面意见,对此费奥多尔回以暧昧的笑容说:「如果是那样倒值得高兴。」
──费奥多尔觉得无聊透了。
这是指刚才的体术训练。
基本上,自己这伙人要挑战的对手是〈十七兽〉。若要形容那些东西,它们就是灭亡具体化的模样。面对光是目睹就会让内心放弃生存念头的那些东西,拳脚功夫怎么可能派上用场。
无意义的训练。不过是这伙人用来表示自己有拚命干活的藉口罢了。只是在保有紧张感的形式下,显露出安逸造成的呆头呆脑。
「真的是无聊透了。」
前往总团长室的路上。
费奥多尔确认过周围没有人以后,才不屑地如此嘀咕。
†
护翼军乃是悬浮大陆群的剑,同时亦为盾。这一点于好于坏,都是护翼军身为组织的存在意义
,也是独一无二的强处,更是最大的弱点。
首先,悬浮大陆群并非团结一致的国家。当中住有无数种族,有无数聚落发达繁荣,有无数价值观围绕打转,甚至连善意及恶意的尺度都无法共享,便立地于此。
其存在之所以如此扭曲,要归因于护翼军的兴起。
那是大约四百年前的事情。曾有只在天空飘流的〈第六兽(Timere)〉,飘到了二十七号悬浮岛。由于这是对大陆群整体的威胁,生活在其上的所有人就该合力面对这件事。
喜剧就此开幕。
有主张应该先尝试跟〈兽〉对话的善意团体,开始对友军的军事行动逐一妨碍;有船团遭到坚持要参加战斗的民众涌入,连出港都办不到;有群人将赌命作战视为罪恶,引发了以保护名义拘禁众士兵的事件;有过度争功而互扯后腿的国家出现;还有打算击沉仇敌再假装是〈兽〉所为的军队出现;有一切消息都是情报工作下的阴谋,根本无侵略事实的风声到处传播;银币的价值几乎每天改写,有人发财亦有人破财;有平时就受人嫌恶的族群,被诬指会有〈兽〉的威胁都是他们在搞鬼,因而陆续遭到杀害;至天思想也是在此时诞生的。根据其说法,〈兽〉正是星神为了赐死我们这些不惜违反天意而活之辈才派来的使者,我们要不予抵抗地在喜乐中受死,方为正途,如此这般──
人人都殉于正道。
他们都贯彻了自己所信的正义,贯彻了无从退让的信念及想法。
到最后,据说当时连一艘飞空艇都没有抵达二十七号岛。
据说连一颗炮弹都没有朝著〈兽〉发射出去。
而且,在遥远的后方有几十艘飞空艇坠落,更有几万条性命丧生。
护翼军创设,是在那之后过了十年左右的事。
无关于悬浮大陆群居民的意志,专门保卫悬浮大陆群的军事力量。其意志只委由大陆群宪章定夺,不遵从其他任何的法律或善良风俗。只针对〈兽〉的来袭以及都市聚落间的明确侵略行为而出动,并且予以击破。此外,除了护翼军以外的所有军事力量,都严禁参与这些战斗。
一手接下对于内外威胁的因应,藉此防范更加严重的问题发生。护翼军正是为此创设。而且至今仍秉持著相同的理念。
†
「哎,我当然也不想跟你计较这些喔。」
护翼军第五师团,总团长室。
被甲族(Armado)一等武官抽著菸,吞云吐雾地说道:
「不过你好歹身为武官,从铁丝网的洞钻出去买甜甜圈吃,感觉实在有病耶。」
有一项坏事露馅了。
「既然要溜出去买东西,弄个军法严禁的酒才对嘛。那样的话,就算事情露馅了也比较光彩吧。」
不不不不不,这位大官,你在说什么啊?
「哎,算啦。所以呢,接下来要讲的才是正题。」
「……原来刚才那件事不是正题吗?」
「不是啊,挑起话端罢了。小老弟,有件差事务必要你来负责。」
在隶属第五师团的武官中,费奥多尔可算是这里的杰出人才。
个人武艺、古往今来的战术知识、实地炮械操作。几乎所有武官必备的技能,他都比别人精通。尽管身为堕鬼族注定体格瘦弱,他还是一路冲上了挂阶军官的位置。
问题在于费奥多尔年纪尚轻,没碰到靠实战累积功勋的机会。不过那是时间迟早会帮忙解决的问题。大家都说他早晚会升三等、二等,走上飞黄腾达之路……而费奥多尔自己也是如此打算的。
而长官指名要他承接任务,就表示有累积成就的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了。感觉会是个机遇。
「我很庆幸能得到肯定,但是要挑负责人就有点可怕了。难道又查出那些至天思想者要搞什么大规模的破坏计画了吗?」
「没有。不知道算幸或不幸,要你承接的并非那方面的任务。而是比较和平悠哉的另一种。」
这话就怪了。假如是那种任务,似乎没有必要指名费奥多尔‧杰斯曼来接就是了。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小老弟,但你就是头号人选不会错。」
语毕,一等武官便将爱困的眼睛转向墙上时钟。
「来得还真慢。」
「什么?」
「任务内容是要你监督护翼军第二师团从十一号悬浮岛派来的四名上等相当兵。」
「……是。」
这位一等武官只会自说自话。多亏如此,为了咀嚼话中之意并跟上对话的内容,费奥多尔的反应难免会慢半拍。
「相当兵……吗?」
不太耳熟的字眼。然而,印象中在以前背过的护翼军军规里,是有提到那样的级职。
记得那是在必须将同等于军人的权限赋予特定人物达中长期时,才会暂时发放的特殊身分。
只听那一点,会觉得是个求方便的级职架构。在这座有各色种族簇拥居住的悬浮大陆群,本领不输给受训士兵的强者在市井里比比皆是。能光明正大地获得他们的协助又不对指挥系统造成混乱,会是极具吸引力的事。
然而,实际上军方既无法那样用兵,也不曾被迫执行。
要说到理由为何,是因为条件严得不切实际。
具体来说,难在「需有三员位阶达一等以上的军官署名」这一段文字。目前隶属护翼军的一等武官有十三员,一等技官有十六员。比他们位阶更高的只有七将官。要从这三十六员中徵求三员表示同意,难度相当于要护翼军全体都表示同意。实在无法随现场需求就随随便便地采行。
何况想将普通人当军人使唤,并不必冠上「相当兵」这种麻烦的身分,直接赋予其真正的军籍要快得多。实际上,军方为了那样运用人手,甚至专门准备了三等巡逻武官及二等咒器技官这类「徒具虚衔」的军官席次。
十一号悬浮岛的某位人物没有那么做,表示当中有某种不得为之的理由。换言之──
「会是知名重大罪犯之类的吗……?」
费奥多尔嘀咕以后,便觉得这有可能。
非得当成军人来利用,却不能实际赋予其军籍。假如有那种政治上的敏感立场,就可以理解为何硬要走复杂的手续。
费奥多尔试著在脑海里描绘那所谓「上等相当兵」的形象。在十一号悬浮岛无人不晓的凶恶罪犯。体格应该与之前的波翠克上等兵相同或者更魁梧。既然如此,大概是巨人系的种族吧。或许因为杀人如麻的关系,双手总染著红色。血管突出的秃头;双眼总布满血丝;扭曲的嘴边总挂著凶狠笑容。
原来如此。像那种家伙,确实不会想赋予其正规的军籍。姑且充作相当兵来使唤就好,这样的判断很能令人理解。
「哎,反正这群人背后应该有隐情没错。」
被甲族弯下短短的脖子点头。
「不过,为什么在这种时期会派那样的人过来?离〈第十一兽〉攻击作战还有时间,不过也不算充裕。第五师团每个人光是自己的事都忙不完了。」
「是啊。」
「就是啊。所以说,根本没空应付身上有问题的外人……」
「小老弟,我正是因为如此才找你来。」
「……方便我请教那是什么意思吗?」
叩叩叩──总团长室的门被敲响。
「不好意思,来晚了。我们抵达了。」
微弱的年轻女性嗓音传来。
「请进。」
「失礼了……」
门把被转开,门缓缓地开启──
「让你久等喽──!」
──门被使劲推开。
「呀啊啊啊啊。」
伴随细细的尖叫声,有个年约十五的橙发少女踉踉跄跄地进了房间。刚才敲门的应该是这个女孩。
「这里是总团长室对吧~」
有个年龄相仿的樱发少女生龙活虎地跨著大步走进房间。
「失敬,打扰了。」
接著,有个样似文静的紫发少女露面,然后简单问候。
她们三个身上,都看不出獠牙、角或其他特徵。无徵种。
「…………呃,一等武官。」
费奥多尔决定对眼前的三个少女思考一番。
他转头观察被甲族的脸色。
从十一号岛过来的上等相当兵。
总不会就是这些人吧?费奥多尔在不言中用眼神质疑。
「正视现实吧。」
长官简短地给了他最不想听见的答覆。
「我有疑问。护翼军什么时候开始让学生进来受职场训练了?」
费奥多尔十七岁,和
这些少女的年纪并没有差多少。但是那码归那码,这码归这码。他将自己的年纪撇开不管,并将她们的模样打量了一番。
「我说过,正视现实吧。」
「不不不。这几位无论怎么看都是大家闺秀。坦白讲是不太好听,但我们师团可是下流分子的巢窟耶!收容她们真的行吗?」
「我说你啊,怎么朝著最高负责人把这里讲成下流分子的巢窟。」
「您能否认吗?」
紧接著,体锻场那里就传来塔尔马利特上兵的粗鄙吼声了。假如到军方土地外把同样的话喊一遍,自警团八成会立刻冲过来,成串字眼在道德上都大有问题。
橙发少女脸红地低头。
樱发少女一脸不解地偏头。
紫发少女表情奇妙地咯咯发笑。
「……看吧。这里果然是下流分子的巢窟,对不对?」
费奥多尔不禁起了使坏的兴致,扬起嘴角。
「唉,真受不了。」
一等武官服输似的轻举双手。
「总之呢,杰斯曼四等武官。关于这项特殊任务,事到如今并没有人要你出意见。你得负责监督这几个上等相当兵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不容有异议。」
哎,应该也是。
这里是军队。没道理让人从是否有可接受的说明来选择要接的任务。
「我并没有什么异议啊。您愿意将重要任务交付给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我觉得很荣幸。但至少请让我确认几件事情。
我是武官,这里是军队,现在是非常时期。能做的事情有限。而高层到底要我对这些女孩监督些什么?」
「没什么。」
「……咦?」
「这几名上等相当兵会以士兵身分隶属于此。关于平时的训练及任务,基本上都比照其他士兵的待遇来办。她们都已经在十一号悬浮岛接受过基础教练课程,因此那点小事用不著担心。」
噢!──樱发少女活力十足地应声。
「难得有客人,我也希望放她们自由自在地不要有拘束的感觉,但是无法这么办。当中有些因素。这几个小姑娘随时都要受军官阶级以上的军人监督才行。必须安排名义上的长官。还有……」
被甲族用短短的指头直直地向费奥多尔一指。
「巧的是正如你刚才说的。第五师团是下流分子的巢窟,单纯将托管的重要人物搁置在此,我也会过意不去。
既然如此,负责监视的人选最好要擅于照顾他人,对第五师团掌握得钜细靡遗,面对无徵种──先不论内心想法如何,都不会光凭自身情绪行事。而且,幸运的是,在第五师团这里,恰好就有一名理想的四等武官完全符合刚才所提的条件。到此,你有没有什么疑问?」
「……没有。」
感觉这是适切的评价。
毕竟费奥多尔‧杰斯曼就是个大好人。
个性温和,有良心。对任何人都亲切,同时也有严厉之处。在许多方面表现杰出,却不会因此骄傲。想法总是正面积极,怀有高远目标,做事努力不懈。
至少他每天过活,都会留意要让旁人有如此的观感。
「哎,我倒不是没有担心的地方。你们种族相近,年龄也相近,而你是雄性,这些孩子则是雌性──只有这部分让人略为在意。记得你是堕鬼族吧,发情期在什么时候?」
「我才没有那样的时期。」
这位大叔当著女孩子面前问什么鬼话啊。
「这样啊。无妨,只要双方彼此同意,要做什么我都管不著。何况时期敏感,不守分寸会影响到全体的士气──」
「我不会做那种事。」
费奥多尔打断一等武官说到一半的话,并且斩钉截铁地回答。随后,他察觉到少女们的目光。把话说得太强硬,或许会造成负面印象。
「啊~我觉得她们几个都很有魅力喔。不过呢,其实我必须对未婚妻守贞,我的心意是不会飘到其他女性身上的。」
至少这并非谎话。费尔多尔有家里为他找好的未婚妻。
(──虽然说,我再也见不到对方就是了。)
他将内心的嘀咕藏在自己擅长的笑容后头。
「是吗。头一次听说你有对象。」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先不管那个了,一等武官。」
「怎样?」
「刚才您不是说有『四员上等相等兵』?」
「我有说。」
费奥多尔确认过一等武官点头以后,才转向那些女孩。
看似害羞地红著脸的橙发女孩。
不知为何自豪地挺起胸脯的樱发女孩。
感觉似乎在寻开心地看著这边的紫发女孩。
「……可是她们似乎只有三个人啊。」
「请……请问我能不能发言!」
橙发女孩似乎鼓起了勇气,毅然决然地出声举手。
「喔,怎么啦?」
「那个,关于不在这里的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上等相当兵。」
名字还真长,费奥多尔心想。
「呃,她身体不舒服,目前稍微迟到了,但她马上就会……」
尽管动作含蓄,橙发女孩仍一边比手划脚地说明,一边拚命强调,设法袒护朋友。
「啊,是吗。那没关系。」
相对地,一等武官的回答则是如此随意。
在护翼军率领的六个师团中,第五师团被评为最松散随便又马虎草率的部队。不知道是因为领导者性格如此才造成这样的结果,还是因为师团习气如此才派了这种领导者,其中的因果顺序不得而知,再说也不重要。
「反正今天接下来也没有安排做什么事,只要往后注意别在重要关头迟到,就算不上大问题──」
原本半开著的门,像是被人踹了一脚似的打开了。
「对……对不起,我迟到了!缇亚忒上等相当兵来报到了!」
她八成是个不懂得看时机的女孩吧,费奥多尔心想。
闯进房里的,是个依旧和另外三人属于同年龄层,有著青草色头发的女孩子。她大概是全力跑过来的,脸色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啊~……)
费奥多尔隐约有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因此他心里并没有多讶异。
对方是日前在废弃剧场上头遇见的那个女孩。
由于迟到的关系,少女应该是急著想将状况弄清楚吧,她的大眼睛慌慌忙忙地扫过整个房间。
「──奇……奇怪?」
她面对面地认出费奥多尔的模样以后,动作便停住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啊~……」
真不晓得之前是谁要求把她忘掉的喔。情非得已,费奥多尔照著少女当时理应希望的方式,率先做了回应。
「小姐们,初次见面。请容我做个晚来的自我介绍,我是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方才我接下了在第五师团带领及监督你们的职务。」
费奥多尔手凑胸口,然后敬礼。他露出体面的笑容,爽朗地说道:
「我想你们也都知情,第五师团目前处于较特殊的迎战态势。即使几位是来自第二师团的精锐人员,也会有许多困惑之处才对,有问题请尽管跟我商量。身为长官,我会尽力相助。」
「是……是是是的!」橙发女孩咬到舌头了。「请都子教!」
「噢……」樱发女孩似乎有所感叹。「这就是花花公子的笑容……」
「请您多指教,四等武官。」紫发女孩露出贼笑。「我们相处的时间肯定不会短才对。」
接著,第四个进来的那个绿发少女。
昨天在费奥多尔眼前,屁股滑了一下,用储水槽表演过跳水花招的那个女孩。
「初……初初……初次见面……」
跟不上状况的她慌得眼睛稍微乱转,即使如此,她还是设法配合了费奥多尔的演技。
「请多……指教。」
3.少女们
在整支第五师团之间,紧张感逐渐扩散开来。
决战的日子近了。
按照观测班的报告,这阵子三十九号悬浮岛的〈第十一兽〉似乎没有算得上动作的动作。因此,计画并无变更。第一次攻击作战会在今天起的三个月后毅然实行。
每个人的话都在慢慢减少。士气实在称不上高昂。潮湿畏战的空气像疾病一样地蔓延开来。
接下来这些人要挑战的对象,是五年前只会出现在地表的〈兽〉。交战记录形同于无。什么样的攻击会管用?目前敌人的
行动半径,射程有多远?连诸如此类的情资,他们都全然不知。
顺带一提,虽然护翼军宣称对付及驱逐〈兽〉是他们的重要使命,基本上要提到有多少士兵实际与〈兽〉对垒过,又几乎没半个人有经验。
五年前,跟〈第五兽〉以及〈第十一兽〉交战过的人全都阵亡了。混乱到极点的战斗记录内容支离破碎,再怎么解读顶多也只能看懂「根本拿敌人没办法」这一点。
至于更久以前的记录,也同样不可靠。
超过五年前,只有飘上天的〈第六兽〉会来袭的时代,都是由坐拥谜样秘密武器(由于是秘密武器所以详情不明)的第二师团负责对付它们。主要以顽强爬虫族(Reptrace)编制而成的炮兵队,他们就有实际与〈兽〉交战的经验。而且除了他们以外,一直没有人能跟那种经验沾上边,乃至今日。
因此,所有人难免会不安。
一想到灭亡正逐渐逼近,实在无法保持像平时那样。
〈沉滞的第十一兽〉是什么样的〈兽〉?
对于它的真面目和击破方法,外界固然一无所知,不过关于其外表或具体造成的威胁性质,要多少资料都有。
它是块剔透的黑水晶。
当然,那并非单纯的黑水晶。值得一提的部分有两点。第一点是「它会与接触到的物体同化然后变大」。第二点则是「它会吸收冲击并促进同化」。
说穿了,只要不接触就没有威胁。
即使遇上它,只要保持足够的距离就没有什么危险。
棘手的是,没有手段能将它摧毁。即使它原先是块小小的个体,也会一边吸纳周围的物体,一边确实持续增长。变大以后就会接触到更多新东西,然后缓缓地予以吞噬。拿剑劈就吞剑,用炮弹轰就吞炮弹,吞了以后又会变得更大。它似乎无法跟沙子或岩石同化,这是目前所知的唯一弱点。
基本上同化的速度偏慢。比方说,接触水晶的兽人要被吞纳全身得花一天以上。这段期间只要切断手臂或者用任何方式做切割,要活著逃离是大有可能的。不过,要是慌张过头而动手捶打水晶,同化的状况将一举恶化,应该在转瞬间就会变成吭不了声的水晶像。
(──真悠哉。)
费奥多尔不表现在脸上,也不出声,只是偷偷地瞧不起自己的同袍。
到现在这种时候才开始害怕,表示那些人什么都不懂。在亲眼目睹那块〈第十一兽〉以前,他们肯定连想像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有面临灭亡的一天。
这个世界一直都与灭亡相邻。
无论何时灭亡都不奇怪,自己这些人就是在薄冰上活到了今天。
假如他们对此不是单纯从字面上来理解,而是当成现实来实际体会,现在根本不可能像那样畏首畏尾。
†
那么。
从四名少女抵达后,过了几天。
费奥多尔在立场上是她们几个的长官,却真的无事可做。只有第一天带她们简单参观过军事用地,到几个名人面前亮相,这样而已。
费奥多尔并非教官,没有义务在场看她们训练。
而且,不需要他多帮些什么,少女们都自己在第五师团里逐渐混熟了。
「……哎,我倒是乐得轻松啦。」
费奥多尔在营房楼顶茫茫然地望著景色。
原则上来讲,用为军事基地的土地都会设计得视野不良。假如一眼望去就能轻易掌握地形,在战斗中就太过吃鳖了。但因为如此,以生活空间来说并没有多舒适。
他拿起洒上砂糖的炸面包,啃了一口。
「我听说喽。你有未婚妻啊?」
忽然间,有人从费奥多尔背后搭话。
「你在说什么?」
「又来了。据说你不是在一等武官面前谈到了感情事吗?」
在一等武官面前。喔,这表示,是前些日子那件事。
「我本来以为自己跟你交情还算不错,却头一次听说有这档事。对方是我认识的女孩吗?」
身为鹰翼族(Falcon)的纳克斯‧赛尔卓上兵鼓翅翔空,降落在费奥多尔身后。
由于阶级有异,平时纳克斯姑且会对费奥多尔用敬语(虽然讲得相当随便)。不过,在这种别无其他人的地方,曾为一般兵室友的两人就会像以往那样,用对等的语气讲话。
「与其说有,不如说是『曾经有』。那档婚事早在很久以前,就跟我的老家一块儿消失了。」
费奥多尔确认过周遭没人,然后拿下了眼镜。
当乖戾眼神藏在那层镜片底下时,费奥多尔会一直扮演优秀的模范生。他逼自己养成这种习惯,以免一不小心就让本性穿帮。
因此,要毫无掩饰地讲话时,费奥多尔就会像这样把眼镜摘掉。
「消失了?」
「我只是为了方便才提到自己有未婚妻。你见过那四个女孩了吧,因为我们是年龄相近的无徵种,一等武官就在瞎操心。他怕我会染指那几个女孩。」
「是喔。哎,也对啦。那确实是不能忽视的问题。」
具发情期的种族有何烦恼,无发情期的种族不会明白。相反地,无发情期的种族有何烦恼,具发情期的种族也不会明白。尽管类似的句型在什么事情上都说得通,但这就是麻烦的现实。
实际上,具发情期的兽人族大多有著强烈的贞操观念。严厉管束与适龄期异性接近或碰触的观念,在他们的文化中根深蒂固。要提到为什么,原因在于兽人每年都会有几次理性与本能严重失调的时期。
而且,兽人数量众多。世上大部分的规则,都是以多数人为准才订定出来的。
「原来如此,既然不是谎话,就算一等武官要跟你对质也不成问题,再说那也符合你诚实的外表。不愧是堕鬼族,连用小把戏唬人都得心应手。」
「你讲得很难听耶。这是为了让对话顺畅的一点小工夫啦。」
费奥多尔耸了耸肩,戏谑似的回答。
「所以呢,实际上怎么样,那些女孩看起来感觉都满孩子气,不过难得有女孩子当部下。你有打算偷偷染指她们吗?」
「呃,没道理吧。」
费奥多尔随口应付掉纳克斯那句像在逗弄人的话。
「她们全是无徵种喔,不太合我的喜好。」
「欸欸欸,费尔,你现在马上去照个镜子好吗?」
「像这种时候,本身是什么种族都无所谓啦。我喜欢有软绵绵白色毛皮的猫徵族(Ayranthropos)。最好是耳朵像这样竖起来的女孩子。至于没有毛皮的女孩嘛,就算看了觉得可爱,要我有更进一步的打算还是有点难。」
不妙耶,这家伙病得不浅──如此心想的纳克斯仰望天空。
「原来如此……哎,无聊归无聊,但我明白你想表达的了。」
「无聊是什么意思?」
「费尔,你那模范生的模样差不多让人看腻了。要是你能闹个绯闻,大家就可以拿来当笑柄啊。」
「别把工作当娱乐啦。」
「谁教我表面上扮的是不正经的军人呢。哎,事到如今扯这些也没用。」
纳克斯忽然压低语气,收敛音量问道:
「正事办得怎么样了,没有因为照顾那些女孩而变得绑手绑脚吧?」
「不要紧,几乎没有影响。顶多时间被占去一些,稍微拘束点而已。要是有什么问题,到时候我再跟你联络。」
「了解。别太逞强喔,就算不逞强,你还是拙于拜托别人。」
「我会小心啦。」
纳克斯留下振翅离去的声音,消失踪影。
†
那么,要提到话题中那四个人的日常生活是怎么一回事。
跟周遭环境混得最熟的,是那个乱有精神的樱发少女。
「喝呀~!」
她的名字似乎叫可蓉‧琳‧布尔加特里欧(好长),每天一到自由时间,就会往拳斗室跑。照她所说,她平时生活的地方,已经没有人可以好好地陪她对练了。
费奥多尔觉得很奇怪,就问道:你不是隶属于强者云集的第二师团吗?于是乎,可蓉给了回答:「错了。」「我是住在破旧而又温暖的大家庭。」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这姑且不提,对于可蓉的到来,尤其高兴的是波翠克和塔尔马利特两名上等兵。
他们俩都是魁梧的兽人,是从徒手作战感受到逸趣的同道中人。
虽然这两个人感情并不好,总会藉故互殴,不过他们能全力互殴的对手只有彼此,这大概也是背后因素吧。费奥多尔在实力方面并非无法奉陪,
但他的战斗方式终究属于旁门左道,无法正面回应两人想堂堂正正地格斗的期待。
而闯进这种局面的,就是可蓉。
她完全不怕两人魁梧的体格,还表示:「让我们以拳会友吧!」而且实际上她面对两人,也都可以打得平分秋色。
「她用那瘦弱的手脚,对付体格差距这么大的我,还能漂亮地锁住我的关节与动脉,」
对于最初那一战时发生过的事,日后波翠克是这么说的。
「话虽如此,就算纯粹用拳头互殴,她的力气也完全不输给我们俩。恐怕是用了魔力法……能将难以操控的那种技术用得像手脚般灵活,同样是值得赞赏的一点。为了导引招式而使劲,为了发挥气劲而卸招,一连串的动作简直就是艺术。」
他谈得莫名起劲,最后还补了这么一句。
「我想都没想过,自己到这把年纪,居然还会迷上年纪跟女儿一样的异族姑娘。」
隔著狼身上的硬毛,似乎也能看出他的脸变得有点红。
哦,这样啊──费奥多尔随口回答。
对方可是无徵种耶。品味真糟糕。
跟周遭环境混得第二熟的,是态度一直都怯生生的橙发少女。
「好厉害喔,这里的烤炉真的好厉害!」
她名叫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还是很长),这女孩不时就会到餐厅露脸,帮厨房那些员工的忙。
菈琪旭似乎对这座城镇以独家技术制作的烹饪器材很中意,每次碰面,都会听到她兴高采烈地报告自己学会了新菜色;真希望我们仓库(这好像是她们过去所住的地方的名称)也有那种厨具之类的事情。
这女孩不像个军人,费奥多尔心想。
接著他想到,严格来讲她们并不是军人。上等相当兵。地位相当于上等兵,却不是军人的人。
「她既乖巧又勤快,真是个好孩子。」
「要是她有长一丁点的角或獠牙,我都想替家里儿子讨来当媳妇了。」
菈琪旭干活的模样,在厨房阿姨们之间似乎也颇具好评。
早说过了,对方可是无徵种耶。讲那种话以前,也要问问令郎的意见啦。
「嗯。」
紫发少女……呃,潘丽宝‧诺可‧卡黛娜这女孩,则让人搞不太懂。
每到自由时间,她都会晃晃悠悠地消失踪影。
然后,到了点名的时间,潘丽宝就会一脸若无其事地跟众人会合。其举动就像「神出鬼没」这个词的活范本。有种被妖精或什么玩意儿施了戏法迷惑的感觉。
在军方基地内,姑且还是有许多目击到潘丽宝的情报,因此似乎并没有擅自离营之类的情事发生。倒不如说,要是出了那种事,对负责监督的费奥多尔而言就是必须究责的问题。当然,当她人在基地内也不知去向时,就已经是个大问题了。
「你根本就没有把我看丢啊。」
有一次,费奥多尔曾训斥要潘丽宝别擅自乱跑,她就自信地笑著这么回答。
「基本上,你敢说自己真的用眼睛看著我吗,难道你对自己的眼睛信任到那种地步?」
费奥多尔不懂她在说什么。妙龄女孩真是难理解。
对对对,无徵种就是这样的一群。莫名其妙才是正常的。
一想到潘丽宝的事,费奥多尔便像这样感到安心。
还有最后一个人。
关于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这名少女。
†
莱耶尔市内,前些时候来过的废弃剧场楼顶。
门一推开,已经有客人先到了。
「──受监督的士兵擅自离营,是违反军规的啦。」
费奥多尔将装著甜甜圈的袋子重新挟在腋下,然后在那名先到的客人旁边坐了下来。
一如往例,外出中的费奥多尔没有戴眼镜。既没有表现出模范生的演技,用词也不会客气。可以的话,他并不想在这种状态下跟认识的人交谈──不过事到如今,在这个少女面前隐藏真面目也没有用,亦属不争的事实。
「你不觉得只要没穿帮就好吗?」
「没穿帮的话啦。所以说,当你被我发现时就已经不行了。」
「放我一马又不会怎样。小气。」
「小气就小气。器量狭小地执行规则的人使社会安定,豁达地打破规则的人令社会变动。重点只在两者的均衡与角色分配罢了。」
「费奥多尔,我从初次见面时就在想,明明你基本上是个好人,却挺坏心的耶。」
「我会当成自己受到了称赞。」
「……你那种部分跟威廉很像,性质却刚好相反。」
缇亚忒嘀咕。有陌生的名字冒了出来。
「你说的是谁?」
「是我个人的事情,别在意。你拿的那些,分我一个。」
缇亚忒将左手伸过来。她勾了勾手指,像是要引诱什么。
「你对自己处于挨骂的立场有没有自觉?」
「算有啦。不过,有人在旁边吃得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难免会好奇啊。」
「我懂你的心情就是了。不保证合胃口喔。」
种族有别,味觉就有别。即使彼此同属无徵种,也不保证对一样的东西都能感到美味。
「不吃吃看也不晓得吧。」
「拿去。」
「嗯。」
费奥多尔拿了一个甜甜圈,放到对方手上。
他们俩一块啃起刚炸好的那玩意儿。
「──好吃耶!」
「噢。」
费奥多尔认为难得有这种鲜事。
尤其在吃这方面,以往他身边一直没有品味合得来的人。他忍不住坦然地表示惊讶,并且探身向前。
「这家店的东西种类不多,不过光是油炸类的就够好吃了,对吧。跟那种只是添增砂糖来迎合多种族口味的东西不一样,该怎么说呢,感觉有发挥出某种风味。」
眼镜摘掉以后,费奥多尔在这种时候讲话就不灵光。然而他想讲的意思似乎有传达到,缇亚忒点了好几次头表示「对对对」。
费奥多尔越发痛快地说:
「还有啊,要是把这泡进牛奶里,会好吃到让脑海变得一片空白。」
唔──缇亚忒噎著了。
她捶了好几次胸口。
吸气吐气,吸气吐气,调整完呼吸以后。
「……你今天没带来吗?」
「带什么?」
「牛奶。」
「别强人所难啦。光是捧著这个袋子爬到这里,就满吃力了耶。」
「享用美味的东西当然需要吃苦头啊。」
「不要乱编道理耍任性。」
「不行吗。」
缇亚忒嚼呀嚼地把剩下的甜甜圈纳入胃袋。
然后,她伸出左手要了第二个。
今天的云朵多了些。
三十九号悬浮岛的踪影,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眼里看不见任何危险,平静的天空。
「──你们几个是什么人?」
费奥多尔问道。
「咦,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未免太意味不明了。
军方居然不惜搬出相当兵制度这种莫名其妙的规定,也要让你们当不是军人的军人。
从外表看来,除了身为无徵种以外,你们只是普通的女孩子。可是,你们混在其他士兵里,照样能应付训练课程。照理讲新兵都会在最初两个月操到边吐边打滚,你们却从第一天就可以安然度过。
要问到是不是在第二师团受过训练,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啊~……」
缇亚忒带著窘于回答的表情搔了搔脸。
「就算光看可蓉一个人,很明显就是不对劲。以你们的年纪能操控魔力法,还熟练到直接将其活用于战斗,根本不是寻常人可以办到的。」
费奥多尔在军官晋升考试时熟读的教本中,就有写到魔力(Venenom)是什么东西。因此他本身固然不会使用,也还是知道个大概。
那是可以将世界的样貌强行扭曲的力量。
据说将离开人世者,亦即生命力越虚弱者,更能催发出猛烈的能量,更能行使强大的魔力。然而正因如此,持续使用那种力量,也就等于在拋弃自己的生命力。
那绝不是有前途的年轻人为贪图方便,就能随意动用的力量才对。更别说要熟练到在战场上正常运用。
「我们几个不寻常吗?」
「是啊。」
「要不然,寻常是什么样子,像你这样吗?」
这个嘛,呃,倒不是那么回事。
「不是像我这样。应该说,军中所有人都不算寻常。之前你们住的地方没有其他人吗?」
「啊~……目前就只有我们,跟一个食人鬼……」
「那还真是不得了!」
食人鬼。如字面所述,会吃人的鬼。
据说食人鬼在古时候是以人族为主食,然而千幸万幸的是人族灭亡了,因此在不得已之下,他们为了避免挑食只好矫正生活习惯。
换句话说,基本上他们会吃任何人。
食人鬼虽是少数种族,但费奥多尔也认识一个。那家伙身为无徵种亦不例外,是个人格有毛病者。费奥多尔根本不会想跟对方一起生活。那好比把狼与羊养在同一道栅栏里。
「和食人鬼共生……谜团越来越多了……」
「我们几个有那么难以理解吗?」
这女孩似乎说了什么缺乏自觉的话。
「呃,我当然知道我们有别于其他人,对此我也有自觉。不过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隐情,这本来就很正常,不是吗?」
「会用那种有所领悟的口气讲话的,大多都是异常分子。」
「是那样吗?」
她对他歪头。
「即使问一等武官,他也不肯透露关于你们的详细背景。明明我已经成了你们的直属长官。
简直像你们几个的存在本身就是机密似的──」
「──既然如此,那不就是正确答案吗?」
「哪有可能那么离谱。」
像是为了打断他们的话题,可以感觉到有某种冷冷的东西落在脸上。
用指尖一抹。是雨滴。
从远方某处传来了雷声隆隆的声响。
「……似乎要下雨了。我们差不多该回营了吧。」
费奥多尔想了一会儿以后,点头回答:「好。」
先不管是否真的是机密,目前,缇亚忒并没有意愿谈自己的事情。就算硬要问,话题也不会有好的发展。
假如想知道那些,非得改变获取知识的方式才行。
「下次在这里见面时,我们再继续谈吧。」
「我说过了,这样违反军规。我才不会跟你约定。」
「什么嘛,真没意思……呼。」
当他们说这些时,雨势仍慢慢地变强。
「得赶在淋成落汤鸡以前回去呢。」
缇亚忒露出女性藏著秘密时特有的妩媚笑容,正准备起身。
她的屁股滑了一下。
「啊。」
「咦?」
噗通──水声响亮,水柱之势也不逊色。
4.传闻中的四人
「……有件差事,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
费奥多尔在一旁树上找到摸鱼不做训练的纳克斯上等兵,然后朝他搭话。
「我正在午睡~」
懒散无比的回话声传来。
「鹰翼族的肌肉不适合长跑啦。倒不如说,跑步这件事本身就不适合我们。真的超累。不是闹著玩的。」
纳克斯晃了晃双腿。
这并非士兵在军官面前该有的态度。原本在这种场面或许该怒骂对方不知好歹。然而,这个鹰翼族是费奥多尔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他不希望连彼此独处时都计较这种小事。
「所以喽,为了从之后的训练活下来,我正在专心休息。有事之后再说吧,四等武官大人。」
「呃,不是那么回事。我想委托身为地下情报贩的你。」
「……哦?」
纳克斯原本好生无聊的脸上,顿时挤出笑容。
「费尔,你好久没光顾了。
行,你想知道什么?总团长室的金库密码;哈尔奇纳西欧三等武官爱用的发雕品牌;明天公共餐厅会端出的点心;还是说,你想知道自己在意的女孩内裤穿什么颜色?」
「都不是啦。我希望你调查之前那四个人的底细。」
「什么嘛,要我查内裤啊。」
「跟你说过不是了。那几个女孩是部下,我没用那种眼光看她们。」
「那我晓得啦。要不然,你是想调查什么?」
「早说过了,查底细。准备与〈兽〉交战的前夕,过去都在跟〈兽〉战斗的第二师团派兵来此。看外表还以为只是普通女孩,战斗能力却似乎格外地高。既然如此,她们几个或许是配合这次作战派来的援军,会成为强大的战力……我是这样想啦。但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高层要特地隐瞒那一点。」
纳克斯「嗯嗯」地应声,并且催促费奥多尔继续说下去。
「基本上,连相当于直属长官的我,都只有获命对她们进行内容单纯,而且徒具表面的管理耶。这表示在实际作战之际,她们都不会依我的指挥行动。不是从其他地方派别的指挥官过来,就是让她们在自己的判断下行动,情况肯定会变成这两者之一。」
「嗯嗯?」
「就算不是那样,作战仍兹事体大。有不确定要素混入其中,在各方面都会造成困扰。我想确认当中的隐情。」
「了解。二师那里门道比较少,但我还是去探探。」
纳克斯说完便张开翅膀。在风吹拂下,树叶飞舞于四周,
「啊,对了。关于那件事,好像有宪兵在打探了喔。」
「咦?」
「话虽如此,宪兵那边既没有证据,也没有掌握到具体情资。顶多被他们察觉到背后有鬼而已。虽然还构不成什么威胁,姑且还是要小心。看在你是老主顾的份上,这条消息算送你的。」
「嗯……」费奥多尔一边思索片刻,一边点头回答:「谢谢,我会注意。」
†
「费奥多尔~!」
在营房走廊上,费奥多尔感觉到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下一瞬间,有某种温暖柔软的东西缠住了他的全身。
再下一个瞬间,他的痛点被按压,关节被拉开,动脉被勒住,换句话说,就是被人用了不清楚是何名堂的擒拿招数(又勒又痛的复合招数)。
「痛痛痛痛痛!欸,等……等一下会痛会痛会痛会痛啦!」
费奥多尔想挣脱,身体却动不了。
那跟被人用蛮力制伏有根本上的差异,感觉像从体内直接被木桩固定住。技巧之巧妙虽令人佩服,不过更要紧的是他痛得什么都无法思考,坦白讲,这真的真的真的非常痛。
「怎么样~你认输了吗!」
从脖子后面,呼气几乎可以吹到耳朵上的贴身距离,传来了可蓉的声音。
「认输,我认输了,但我觉得你用偷袭的不对!」
「战士要抱持随时处于战场的心态,错在松懈的人身上!」
「路上随机行凶也不能用那样的说词开脱啊……等等,痛痛痛痛痛!」
手臂被扭住,关节遭到反扣。呃,不行了。肩膀动不了。要倒下来将对方往地板砸吗?不,没有用。考虑到本身关节所受的伤害,力道并不会多强。
「呀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传来。
可以看见菈琪旭正匆匆忙忙地快步赶来。一小阵风扬起,贴在墙上的「请勿奔跑」注意标示摇摇欲坠。
「可蓉,你在做什么!不可以那样啦!」
「菈琪旭小姐,你来得正好!拜托你多讲几句,我快撑不住了痛痛痛痛痛。」
「没事的,威廉被这样弄也不会倒下。」
……似曾相识的名字。痛痛痛。
「费奥多尔先生跟威廉先生不一样啦!」
「唔。」
可蓉心有不满似的咕哝,然后稍微放松了右手。
原本被扳得死死的肩膀松开些许。手臂趁隙扭动,被可蓉用手脚制住的全身要处略为错开。疼痛奇迹似的消失,全身取回自由。
接著,费奥多尔忽然意识到。
可蓉的身体相当温暖,而且柔软。甚至让脑子反射性地冒出想永远保持这样的邪念。
「够了,你下去。」
「哇呀。」
趁著奇怪的念头还没有扩大,先将人甩开。
「对不起对不起!」
菈琪旭点头如捣蒜,飞快地代替毫不愧疚的可蓉赔罪,
「呃,可蓉从以前就是这样子,她完全没有恶意,只是对于跟自己变得要好的人,她就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她并不是坏孩子,我是说真的,其实她真的是个好孩子。」
「我明白啦,不要紧不要紧。」
只要可蓉有
一丝丝恶意或杀气,这条手臂大概早就断了。
「这……这样啊。太好了。」
菈琪旭捂了捂单薄的胸膛。
「太好了耶!」
「不要讲得像别人家的事一样!你以为我们是在说谁啊!」
菈琪旭对开心地哈哈大笑的可蓉用软拳乱捶。
「菈琪旭小姐,你好为朋友著想。」
「咦?」
「这是件好事啊。有你这样的女孩在身边,可蓉和其他两个人都很幸福。」
「哪……哪有……呃,我只是……」
「噢,我很幸福喔!」
「高……高兴归高兴啦,不过你自己也要懂事点嘛!」
还真是温馨,费奥多尔心想。
虽然无徵种不合他喜好,即使如此,看到女孩子相亲相爱,心里还是会暖洋洋的。以感觉来说……对,他想到了。好比看到养来当宠物的小狗狗在笼子里嬉戏时,内心那种难以言喻的温暖感觉。
费奥多尔重新看向可蓉。嘻嘻──她露出牙齿开心似的笑著。
无论怎么看,她的体格都极为普通……不对,应该归类成弱不禁风的女孩子。
手脚偏细,看起来不像有多少肌肉。跟兽人比自然不用说,好歹身为男儿身的费奥多尔应该都比她还要有力气。可是,他却在一瞬间就被制伏,之后更是名符其实地连根汗毛都动不了。
「欸,费奥多尔。你对付我没办法出全力吗?」
「咦?」
「波翠克有说过,你非常厉害耶。可是,你刚才一点都没有展现出厉害的地方。」
「……啊~」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我不认为自己弱,可是也绝对算不上厉害。该怎么说好呢,我不过是懂得一些只对波翠克上等兵那种高手管用的特殊战法罢了。」
这有一半左右是假话。
费奥多尔对自己的身手有自信。这并非单指唬人的虚招而已。诸如爆发力、判断力、身法,凡是「打斗所需的能力」他都锻炼有素。不过,费奥多尔无意向他人揭露这一点。他希望尽量多藏一些真本事。
「不,等等。你那套说词怪怪的耶。」
可蓉责怪似的用掌心直直地向著费奥多尔。
「我也厉害得不输波翠克喔。可是你能对付他,却不能对付我吗?」
「你们是强在不同方面啊。对于那部分,我也不太会说明就是了。」
唔嗯唔唔唔──可蓉貌似无法接受地发出咕哝。
「──对了,你们刚才有提到『威廉』这名字,他是哪一位啊?」
费奥多尔一边吱吱嘎嘎地舒展关节,一边用自然的口气试著问道。
毕竟是出现过好几次的名字,应该不属于机密吧……如此心想的费奥多尔拋出了话题,然而正如他所料,菈琪旭一边慎选用词,一边告诉他:
「呃……那个,我想你应该知情,我们几个时时都必须受到军方大人物的管理才可以。」
「时时」这一点是初次耳闻。
不过,并没有意外到让人吃惊的地步。
「虽然说只要阶级在军官以上,由谁来监督都可以,不过,这种像保姆一样的工作,乐于担任的军人到底还是不多。大家都会一下子就辞职,然后离开。
而威廉先生,是五年前在那种情况下来到我们仓库的军人之一。
他是个很伟大的技官……就像我们所有人的爸爸一样。」
啊──原来如此。费奥多尔理解了。
换句话说,缇亚忒与可蓉会提到那个名字,就是把目前位于相同立场的费奥多尔‧杰斯曼拿来跟她们最喜欢的父亲比了吗?
「我看起来,有老到可以跟你们的父亲相比吗?」
「并不是那样的……啊,不过。」
菈琪旭再三窥探费奥多尔的脸色。
「你的年纪,或许跟当时的威廉先生差不多。」
真的假的?费奥多尔感到愕然。
对方跟十七岁的自己年纪相差无几,还可以让十五岁左右的女孩当成父亲仰慕,要多老成才能到达那种境界啊!对年轻有所自觉的费奥多尔实在无法想像。
他对那位连长相都没看过,只晓得名字叫威廉的技官起了一丝丝敬意。
†
这是训练结束后,在到处有声音吼来吼去的餐厅所发生的事。
「你那边的新进人员全是好女孩耶,特别是菈琪旭小妹。」
坐在旁边位子的同届四等武官──名字虽然忘了,但他是蛇尾族──对费奥多尔如此说道。
「毕竟这里是军队,再说出击的日子将近,这阵子大家都神经紧绷不是吗。有个像那样对任何人都坦率温柔的女孩在,相当能疗愈人心。」
「不不不,要说到费尔小弟那边的新进人员,可蓉也不逊色喔。」
坐在对面位子的黑甲徵族三等武官──名字同样忘了──插嘴说道。
「能驱赶恐惧的是勇气。她那种开朗无比的特质,让差点沦为怯懦的士兵们重新振作了起来。假如她不是客兵,我都想挖来自己部队啦。」
「咦~菈琪旭小妹比较可爱吧?」
「哼,奋战到最后一刻需要的不是可爱,而是勇气。」
「什么嘛,开口闭口都是勇气。你乾脆跟勇气结婚算了。」
「我老婆跑掉前跟你讲了一样的话。」
「……是我失礼了。」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费奥多尔发现,自己正受到他们俩注目。他们似乎想听话题中那两个女孩的直属长官发表些意见。
「啊~」
基本上这里的伙食不太好吃。为了提供让各色种族(味觉各有不同)的士兵最起码都能下咽的菜色,调味方面一贯保持著单调无味。尽管桌上放了大瓶的辛香料要众人照喜好各取所需,出菜后才添佐料还是有其极限,很快就会腻。
而在灰色的用餐时间,还碰到没什么意思的话题。实在敬谢不敏。
「话是那么说啦,她们几个全是无徵种耶。」
费奥多尔露出有五分真心的困惑脸色这么回答。
蛇尾族与黑甲徵族一头雾水地望了彼此的脸。
「……这么说来,我记得杰斯曼四等武官讨厌无徵种。」
「唔。因为你做人面面俱到的关系,我都忘了有这回事。」
两人意外似的说。
面面俱到。哎,虽然费奥多尔对此有自觉。
「但就算那样,你并不是会以种族为由而蒙蔽了眼睛的愚昧之辈才对。那几个女孩都是优秀人才,这你总不会否认吧?」
「是啊是啊。你也认同她们是好女孩吧?」
被左右夹攻的两人这么一说,费奥多尔厌烦地思考。
哎,确实是那样啦。
感觉她们每天都拚了命地活著。感觉她们莽撞得令人操心。面对或许会丧命的战斗,不知道是迟钝或胆量过人,她们都具备不改平常心的精神力。
那一切特质即使让讨厌无徵种的费奥多尔来看,也会有好感。关于那点,他实在否认不了。因此……
「……那我倒是认同啦。」
他小声地认输了。
左右两人露出得意洋洋的贼笑。
「所以呢,你身为同系种族的男生,偏好哪一边,文静的吗?」
「哼,男人身边想要的,是在名为人生的战场上一同驰骋的战友啦!」
呃,我说啊。明明就是讨厌一整个种族,为什么话题会扯到那里?
「嗯~哎,无妨吧?」
谈到这件事,一等武官便兴味索然似的如此回答。
「小老弟,我明白你讨厌无徵种,也没有意思责怪你。甚至可以进一步告诉你,我相信你并不是陶醉于『自己对无徵种反感』的自恋狂。
所以说,你不必抱著奇怪的矜持,有意见时尽管说出来就行了。反正你年轻啊。」
这个看不出干劲的被甲族,偶尔会摆出年长者的脸孔。
「我完全有同感!」
波翠克上等兵不知道从哪里听到这件事,开心地笑得獠牙都露了出来。
「不愧是四等武官,果然明事理!光是年幼孩子们的纯真笑容,就值得我们赴汤蹈火了!」
费奥多尔实在不想把话说得像他那么夸张。
每天拚命装出来的模范生面具对波翠克不管用,感觉倒有点落寞。
还有,假如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的她们可以算年幼,跟她们顶多只差两三岁的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应该也不算多年长,不知道
波翠克心里对这部分是怎么区分的?
……费奥多尔并不想知道答案,便不予确认了。
「好的无徵种不存在。」
猫徵族老兵,塔尔马利特上兵没好气地如此回答。
「但是,那些女孩的灵魂中都长著尾巴。对此我不得不承认。」
讲到最后来这一套啊?
结果你也对那些女孩招架不住?明明彼此身处讨厌无徵种的同一阵线,本来还有所期待的。
「那种尾巴,我在你这小兔崽子身上倒是看不见。」
塔尔马利特生厌似的瞪向费奥多尔。哎,也对啦──费奥多尔似笑非笑地接受对方那样对待他。自己跟那些少女不一样,既不坦率也不肯拚死拚活。还是个在暗处偷偷摸摸地欺瞒众人求生存的卑鄙堕鬼族。不值得让人好意以待。
另外,提到纳克斯上等兵。
「……嗯~」
不知道为什么,他摆出兴趣缺缺的脸色,点了点头。
出乎意料的反应。原本费奥多尔认定纳克斯会兴高采烈,还准备好面对他一开口就是「是吗是吗费尔你终于也懂得爱女人啦那么好事不宜迟我来教你怎么追女人别担心有四个对象就表示最多可以失败三次」这种连珠炮般的攻势了。
「之前你拜托我做的调查,情报都查得差不多喽。」
「已经好了?好快,你真有一手。」
「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她们只有人被当成机密,情报本身并没有管理得多严密。」
纳克斯说完,就轻轻地晃了晃装著成叠纸张的信封。
「碰到这种情况,摆在外头的情资大多只是幌子,真正想隐藏的情报则另有所在──不过照我的直觉判断,这次并不是那种套路。我猜啦,这些大概都是不折不扣的真材料。」
「听起来还真是煞有介事。」
「我本身也认为这些材料不太有趣。看了挺倒胃口。」
哦──费奥多尔心想。
要形容纳克斯,说得好听叫豁达,说得难听就是个马虎的男人。他面对任何事都不改其吊儿郎当的态度,也不会显露正经脸孔,只会戏谑似的找乐子。
那样的他,居然一脸严肃地表示嫌恶。相当难得。
「你会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代表事情后头有纨裤子弟藉此取乐?」
「你看了就晓得啦。之后记得把东西烧掉。」
冷冷淡淡。他会有这种态度,实在难得。
纳克斯将信封推到费奥多尔胸前,然后掉头就走。
「坦白讲,我本来对你们想做的事没多大兴趣。但是唯独现在,我觉得自己可以懂你们的心情。」
他散发出焦躁,头也不回地用背影诉说。
「或许悬浮大陆群是差不多该坠落了。」
†
宿舍玄关的挂钟「当当当」地宣告时间到了晚上七点。
费奥多尔回到房间,从信封拿出了里头的内容。东西并没有多厚。
既然纳克斯会把话说成那样,内容应该相当深刻。做好觉悟赶快读完吧。费奥多尔如此打定主意,并且随手翻阅内页。
427/6/15:于二十三号悬浮岛捕获精灵Va
「……嗯?」
至少那并不是以报告书形式整理出来的文件。
眼熟的格式。这是护翼军制作的消耗型兵器管理文件。用于确认稀有的特殊炮弹,或者有去无返的单程飞空艇(One-shot Ship)储量。
格式看得懂。懂归懂,却无法理解进一步的内容。
什么名堂,为什么拜托纳克斯调查那四个人的事,成果会是这种鬼东西?那家伙总不会搞错信封里要装的文件了吧?
再往后读。
427/6/16:精灵Ur于七十二号悬浮岛的战斗中开门,废弃
427/6/19:精灵Ro成体化
427/7/08:精灵We与遗迹兵器(Dagr Weapon)印萨尼亚契合
427/7/11:精灵We于十四号悬浮岛的战斗中开门,废弃
427/8/15:精灵Ro与遗迹兵器印萨尼亚契合
427/8/22:于四十七号悬浮岛捕获精灵Ty
即使情报来路不明,只要连同几项前提凑到一定的数量,当中的意涵多少就会浮现。
首先,记载在上头的是名为「精灵」的资材状况。
一般用到「精灵」这个词的时候,意思是指不知具体缘由的灵体总称。它们包含寄宿在器物中的灵体;寄宿在地点的灵体;也有寄宿于信仰或契约中的异类。那些东西总不会全都可以消耗于军事用途,当成是专指其中一种才自然。
这里所提到的「精灵」,会在悬浮大陆群的各个地方诞生,并遭到捕获。要经过相当的时间,方能长为成体。接著,它们会搭配名为「遗迹兵器」的其他零件,然后前往战斗。在战场引发名为「开门」的现象后,就会遭到废弃处置。
长期以来,那种战斗发生的频率相当可观。护翼军会交战得那么频繁的对象非〈第六兽〉莫属。换言之,这应该是用来对付一般兵器无法生效的〈兽〉,类似高效能炸弹的玩意儿。
437/12/16:精灵Ty与遗迹兵器伊格纳雷欧契合
──在文件中,发现了令人在意的专有名词。
438/3/30:精灵La与遗迹兵器瑟尼欧里斯契合
438/6/05:精灵Pa与遗迹兵器卡黛娜契合
438/7/20:精灵Co与遗迹兵器布尔加特里欧契合
认识的名字陆陆续续地列了出来。
费奥多尔想起那四个女孩取得乱长的名字。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可蓉‧琳‧布尔加特里欧、潘丽宝‧诺可‧卡黛娜,还有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混帐东西。精灵的名字缩写,那些遗迹兵器的名称。两者完全符合。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再次确认。手上这些东西,是消费型兵器的管理文件。
用于管理炮弹或拋弃式小型飞空艇的数量。
为什么在清单上会有她们几个的名字?
「…………」
费奥多尔心知肚明。
正常来想,结论只有一个。而且,没有理由非得跳脱正常的方式来思考。
应该要高兴才对。脑海里有声音在对他细语。
追根究柢,费尔多尔‧杰斯曼为何会置身于护翼军?是为了保卫世界?不对。是为了升官发财?不对。
是为了找出这玩意儿才对。
护翼军与奥尔兰多商会拥有的,专门用于对付〈兽〉的秘密兵器。费奥多尔想查出以往好几次防阻〈第六兽〉入侵的那种兵器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而他的目的,在刚才突然达成了。意外地达成了。
没有喜悦涌上。
相对地,只有某种像愤怒又像焦躁,或者与那两者都不像的漆黑情绪在胸口打转。
费奥多尔怀著无处可去的情绪,将手里的文件砸到墙上。成叠纸张哗啦散落,飘舞在房里。
掉在地板上的其中一张,是替整份文件总结的那一页,上头这样写著:
443/5/11:精灵Ty于三十九号悬浮岛的战斗中开门,废弃(预定)
443/5/11:精灵Co于三十九号悬浮岛的战斗中开门,废弃(预定)
443/5/11:精灵Pa于三十九号悬浮岛的战斗中开门,废弃(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