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死者的去路」-a forked road-

1. 跳舞的妖精

娜芙德‧卡罗‧奥拉席翁在奇怪的带路人引导下,走在陌生的夜路上。

如果透过扭曲的玻璃看这个世界,偶尔会看到没有实体的七彩虹色隐约浮现出来;摇曳火焰一般的红、晴朗天空一般的蓝、沾染朝露的嫩草一般的绿,还有拧挤果实一般的紫。这些没有边界的无数色彩,缓缓地一边交互混合,一边在空中漫游。那不过是没有原形的幻象,碰触不到更遑论把它留下,只能用双眼看著。

而在娜芙德眼前飘浮的它──孕育出无数色彩的光之碎片──乍看之下就是这样的东西。当然,光是浮现于夜色中,就知道那并不是一般的自然现象。

「喂。」

也许是在回应她的呼喊,只见那东西一边撒著光粉,一边大幅度地摇曳著。

仔细一看,它是拥有手脚的。

再看得仔细点,便发现它具有无徵种孩子般的轮廓。

虽然看不清五官,但感觉是在笑,甚至似乎能听到「呀哈哈哈哈」的笑声。

「你是什么啊?」

她不抱期待地这么问道。而它果然只是又大幅度地摇曳起来,没有给予一个她能理解的答覆。

「你从哪里来的?」

「为什么出现在我面前?」

「你打算带我去哪里?」

「我现在算是伤患,可不想走太远啊。」

「我说你,有没有在听啊?」

一问再问,一问再问。

光芒一再摇曳,一再摇曳,笑著,跳舞著。

娜芙德放弃沟通,她沉默地跟在飘浮的光芒后面,用小孩子行走的速度,在昏暗的小道上迈步前进。

她并没有感到不安或恐惧。在来往于地表和悬浮大陆群的生活中,她早就很习惯遇到超出理解的状况了……不过,这或许不太一样。因为她看著这个奇怪的光芒,不知为何会心生一股类似亲切或怀念的感觉。

「……真是的。」

娜芙德露出苦笑,往上拢了拢头发。

现在这世道本来就已经够麻烦的了,她眼前却又出现更加麻烦的现象。那家伙要带她去的地方,一定还会有超级麻烦的家伙在等著自己。她抱著这种近乎肯定的猜测。

穿过好几个相似的小巷。

弯过好几个相似的转角。

感觉很不可思议,好像在同一个地方来来回回转了好多圈,又好像走到了非常远的地方。

最后果真走到了一处有著小小广场和已经打烊的咖啡厅的地方。一名女子坐在露天雅座的椅子上翻阅著似乎很厚的书籍。

她身材苗条,是无徵种,一头亮蓝色的头发垂落至背脊。虽然那张侧脸看起来有些不愉快,但娜芙德很清楚那家伙天生就是这样的表情。

「……真是的。嗨!」

看来事情是真的变得很麻烦了……娜芙德带著认命般的觉悟低叹著。而女子摘下眼镜,动作优雅地抬起头。

「好久不见,娜芙德,你还留著长发啊。」

那令人怀念的嗓音喊出了她的名字。

一路引导娜芙德到这里的光芒窃笑著转了一圈,然后融解消失。

「哦,是啊。真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

娜芙德搔著头,直勾勾地注视著那名女子的眼瞳。

「好久不见了,菈恩托露可。有变得比较会算帐了吗?」

菈恩托露可‧伊兹莉‧希斯特里亚。

年龄满十九,跟艾瑟雅和娜芙德一样,是黄金妖精里最年长的三人。

约莫四年前,她以妖精的身分被派往奥尔兰多商会工作,离开了妖精仓库。

由于彼此都变得很忙碌,见面的机会不是很多,而且见面时也不会谈到工作的事情。所以,娜芙德不清楚这个好友现在具体的工作地点和内容,只听说她偶尔会回妖精仓库。

「……哦。」

菈恩托露可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我被派到奥尔兰多商会工作只是表面上的说法。虽然算不上谎言,但也不是正确的事实。」

「啊?」

突然从她口中听到了很不得了的事情。

「不是啊,我记得你的工作是计算小麦袋之类的吧。」

「所以那就是表面上的说法。再说,我们黄金妖精必须一直待在尉官以上军人的监视之下。奥尔兰多商会可没有这样的人喔。」

「呃,是这样没错啦。不过,也可以随便抓个商会职员,任命为空有头衔的军人吧?就像之前那个二等咒器技官一样啊。」

「没有理由为了在商会安插妖精职员,而做到这种地步。我和被派到军队里的你不同,不需要担任护卫去对付〈兽〉喔。」

有道理。娜芙德只能「唔」地陷入沉默。

「总之,我被派到商会工作是文件上的名义,只是方便行事而已。这四年来,我几乎都在不太能公开说出口的地方来回奔波。」

娜芙德叹了口气,微微抬起视线。

「──跟这些家伙有关吗?」

菈恩托露可的身边有几个光点在闪烁,看起来和引导娜芙德来这里的光芒相同……但一个一个细看的话,便发现它们比较小。

「对,你认为这些是什么?」

「谁知道,是新型的灯笼吗?」

「不是。那么,依你的感觉,它们是什么呢?」

娜芙德觉得这是个不怀好意的问题。

「感觉很像我们催发魔力的光芒。没有生命的东西假装成有生命的东西而使用的力量。所以说,这些是所谓的死灵吗?」

「你答对了一半。」菈恩托露可淡淡地说:「这些是……不,这就是妖精。」

「啊?」

眼角一斜,朱发妖精凝视著在眼前飘浮的光点。

「在不知自己是谁之前就死掉的孩子,灵魂亦迷失其身分。它们总有一天会融解殆尽,消失于这个世界,而在赋予它们暂时的形体后,就会是现在这个模样。」

「呃……慢著,先等一下,你在说什么?这听起来简直就是……」

「没错,就是我们的姊妹。」

光点呀哈哈地笑著。没有任何原因,只是感觉很快乐的样子。

娜芙德眯起眼,发现光点的数量在不知不觉间似乎变多了。四个,不对是五个,不,是四个没错。才刚这么一想,这次又变成六个。每数一次,数量都不同。光点不断分裂又融合,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如同洒在玻璃桌上的水滴,尽管有大小的区别,但数量并没有意义。

──她开始感到作呕。

「妖精本来就是如此。灵魂这种东西非常小、薄弱且无力。具备自我、创造肉体这种超出常识的事情,原本是不可能办到的。」

作为没有自我,没有肉体,只是幻象本身的虚渺存在,光点跳起了舞。

「我赋予这种灵魂短暂的姿态与形体,也就是被称为死灵术【Necromancy】的一种咒术。不过,像这样构成妖精的术法,一般来说应该已经失传了。」

「菈恩,你……」

娜芙德呻吟著问道。

「这四年之间,你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菈恩托露可没有回答,而是露出一派轻松的笑容。

「娜芙德,我之所以会让你独自过来这里,是因为我想告诉你,教我这个术法的师父已经死去的事情。他的存在对这个悬浮大陆群来说实在太重要了。他已经不在的事实,将会引起巨大的混乱。因此他的死一直并未公诸于世──」

娜芙德明白了。她猜得没错,在这个麻烦的世道,被麻烦的现象引导至这里的自己,毫无疑问地,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烦家伙还有麻烦事。

「大贤者史旺‧坎德尔,悬浮大陆群的创造者兼守护者,让古代知识与秘术传承至现在的活传奇。他既是我的直属上司,也是教我这戏法的师父。」她顿了一拍后,再道:「他已经不在了。」

啊?

菈恩托露可不管僵住的娜芙德,径自摇了摇头说:

「不对,不只是大贤者而已。和他一起持续使用力量的地神也在三年前全数消失无踪了。过去创造出这个悬浮大陆群,并且让悬浮大陆群作为悬浮大陆群运作的人,已经一个都不在了。所以──」

她重新露出锋利的视线,继续说道:

「顶多只剩两年。在那之前,悬浮大陆群就会失去现有的形态。」

2. 第五师团总团长室

从结论来看的话,应该可以说是进行得很顺利。

这指的是护翼军第五师团对展开〈沉滞的第十一兽〉的先制攻击

说到底,〈沉滞的第十一兽〉为何如此可怕?追根究柢,将触碰到的东西尽数同化,以及吸收一切冲击并转为同化速度,这两点便足以说明。就算被炮弹击中,就算被爆炸冲击波震到,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不仅如此,这只会让〈兽〉获得炮弹这样的养分以及爆炸冲击波这样的燃料,白白让它增大一圈罢了。

但换言之,也只有这样而已。〈沉滞的第十一兽〉不会自己到处移动,也不会伸出利爪或触手,更不会施展幻觉或意识污染。如果不是直接接触的话,它就不可能造成任何威胁。

也就是说,〈沉滞的第十一兽〉是可以近距离观察的。

只要别直接接触,甚至还能投掷试剂看看会有什么反应。

至今以来,极少有人从事〈兽〉的相关研究。应该说,本来就几乎没有人近距离看过〈兽〉。正因为这里是〈兽〉基本上到达不了的地方,悬浮大陆群才能存活到现在。确实有研究者会跟随打捞者降落至地表,但也许该说不意外的是,几乎没人能够活著回来发表研究成果。

然而,现在不同了。

护翼军对于至今谜团重重的〈沉滞的第十一兽〉,有办法进行诸多尝试,以了解更多事情。

第五师团,总团长指令室。

自从进入战斗状态后,第五师团这里就没有昼夜的区分了。宛如白昼般照亮的桌子上放著纸质较厚的简略报告书,上面的字写得龙飞凤舞,并且如同字面意思地堆积如山。

「由于它就算遇到下雨也不会膨胀,已经知道它不会吸收水分这一点了。不过,油和酒也会排斥,至于泥水的话,主要只把沉淀物吞噬掉。看来液体都不会有事啊……」

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搔了搔头。

「明天可以扔冰块吗?我想更深入地弄清楚哪些东西不会被〈第十一兽〉同化。」

「正有这个打算。」

第五师团总团长本人,被甲族【Armado】一等武官点了点头。

「炮击的效果怎么样?」

「虽然只能试试能在目前的距离下击中的长距离炮击,以及足以装上飞空艇的兵器。但大致上,或者也可以如同预料,即使改变质量、形状或推动力,会被它吞噬的东西还是会被它吞噬。不过,单纯的投石攻击是有效的,也确认到只要冲击能够穿过去,它其实比想像中还要脆弱。」

「……这个解决办法看似意外却很妥当嘛。」

岩石不会被同化。而且,只要没有接触到其他同化中的东西,造成的冲击就会直接贯穿过去。既然如此,当然可以将这种手段纳入考量。

「还不能说是解决办法。如果需要足以解放或击坠三十九号悬浮岛的攻击的话,光是挖掘投掷用的岩石,就会让我们整座悬浮岛都消失啊。」

「有效就很足够了。说得极端一点,只要用石头做出鞋子就能站在〈兽〉的上面,然后再用石斧把岛屿削掉就可以了。」

「这很需要毅力耶。」

「我不完全是在开玩笑哟。在覆于表面的〈兽〉上找到准确位置凿洞,就能让下方没有变成〈兽〉的岩石露出来。悬浮岛是在很久以前,被大贤者制定的『飘浮起来的岛屿』这个诅咒所束缚,才会存在于空中。我们只要潜入岩石内侧直接攻击,让岛支离破碎到不再具有岛屿的模样,就会自己坠落到地面了。」

「太扯了吧。」

「不,我是认真的哟。其实,十五号悬浮岛就是这样坠落的──」

话虽如此,不管是要凿洞让岩石露出来还是怎样,光是要破坏一座悬浮岛,这件事本身就扯到了极点。即使收集再多的火药和炮弹,成功率都无限接近于零。

十五号悬浮岛当时,护翼军在与庞大的〈第六兽〉战斗中选择放弃悬浮岛之际,有一名具备超出规格的力量的妖精兵也在场。那名妖精兵付出许多代价,完成了那个背离常识的伟业。

「──不过,要在这里做到相同的事情……有点不太可能就是了。」

黄金妖精可以催发魔力直至失控状态,然后放弃控制而引发大爆炸。这是她们的最后一张底牌,亦即妖精乡之门。他们过去相当频繁使用妖精乡之门这项武器来确实打倒强悍的〈第六兽〉,因其拥有悬浮大陆群最高级别的破坏半径与破坏密度,可谓不负秘密武器之名。

但尽管如此,要用妖精乡之门让悬浮岛坠落还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就算具有吞噬整个战场的爆发威力,也不可能将大地本身粉碎殆尽。从前那个暴冲到犯规地步的女孩子(在不开门的情况下!)所达成的极其相近的伟业,从各方面来看都超出了讨论范围。

──不能用这个方法也算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吧。

她将这句没必要说出口的话语吞回喉咙里。

靠现在手头上有的情资与战力,还不足以与那个不合理的对手匹敌。但是,战斗本身可以说进行得很顺利。胜利条件在于处理掉那个庞大黑水晶,或是找到相应的办法。他们正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朝这场战役的胜利迈进。

「另外还有个启人疑窦的事情,从这里到那家伙的距离比试算的结果还要近一点点。不过,若要说是测量或计算上的误差,也确实是只有这点程度的小差距而已。」

「也就是证实了菈恩那件事吧,这实在是一件很令人苦恼的事情啊。」

她搔了搔头。

「潘丽可蓉这两人有什么安排?」

「还在后方待命。虽然想让她们测试一下用魔力攻击看看,但出事的风险太大了。而且也要考虑到紧急关头的支援,所以还是等距离再缩近一点再说。」

她微微点头。

「有预计要让她们两人开门吗?」

「唔,既然身在军中,任谁都要赌上性命。我不打算唯独偏袒你们的性命,真的有需要时,我会毫不犹豫地借助就是了……」

他拿起一张报告书搧了搧脸,继续说:

「明明战况会有这个需要,却一直没有用到啊。话说回来,就规格来看,你们还真是非常难以运用啊。不仅彼此之间的威力和攻击半径的差异极大,也因为用完即弃,所以没办法进行事前测试。我说你们啊,其实是只能用来对付〈第六兽〉的特化兵器吧?」

「哎呀,你真是一针见血耶。」

她呀哈哈地像往常一样笑了起来。

「──我会相信你说的『毫不犹豫地借助』这句话的。」

态度陡然转变。

艾瑟雅用像是从胃底挤出一般,又像是削弱精神一般的低沉嗓音如此低吟道:

「没有时间了。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都不能再让那头〈兽〉继续留在天上。」

「这是菈恩托露可提过的那件事吗?」

「是啊,只剩两年,恐怕还会更早,悬浮大陆群就会彻底失去悬浮大陆群的形貌。并且到时候,天上的〈兽〉就会轻轻松松地将一切吞噬殆尽……」

「没想过要放弃一切逃走吗?」

他用沉稳的嗓音这么问道。

这名一等武官很爱开玩笑,动不动就说一些打趣的话,也经常把正经的话题岔开。他几乎不会正色讲沉重的事情,然而……

「这可能就是费奥多尔的主张吧,即使你们所有人现在离开护翼军,也不会对大局造成影响。反正对抗不了的〈兽〉就是对抗不了。而且,如果事情真如之前所说,那不管谁做了什么,世界都还是会在近期内灭亡。也就是说,思考历史收尾方式的时刻到来了。」

他缓缓说出这番不符合他作风的恳切意见。

「逃走喔,应该不太可能吧。」

「护翼军已经没有能够回报你们牺牲的奖赏了。第一师团眼下正为了处决穆罕默达利博士而行动。这个问题可是比世界会如何演变还要紧急。拯救你妹妹们的那项技术,很快就会从这片天空消失。」

「……以前也有妖精这么想过。看透了护翼军,打算让妖精逃走。但是,我选择了否定这个做法的道路。不管受到怎样的对待,护翼军毕竟给予了我们容身之处,以及待在这里的理由。不光是背弃或逃走,本来就没有那么简单能离开了。」

在敲门的前一刻,手停了下来。

就这样偷偷听著从里面传出的对话声。

手缩了回来。

然后,潘丽宝‧诺可‧卡黛娜悄无声息地从总团长室前离开。

「不小心听到好多不得了的事情。」

她双臂环胸,一边走在昏暗的走廊上,一边自言自语著。

「……唔唔嗯。看来,情况似乎变动得相当激烈啊。」

潘丽宝与可蓉这两名现在配置给这支军队的妖精兵,在目前为止的战

斗中,始终都被安排在后方支援。潘丽宝对此感到心焦,才会来到总团长室,打算提议进行魔力攻击测试,但是……

「唉,在悠哉度日时,彻底被这个世界给拋下了吗?」

她停下脚步,抬头看窗外。

三十八号悬浮岛今晚的天空万里无云,蕴含淡淡光芒的月亮浮现于空中。

「于是,世界迈向终结。是要眼睁睁地见证世界结束,还是在那之前奉献自己作为抵抗力量的基石呢……哈哈,真的是活在一个很奢侈的时代呢。」

一艘中型飞空艇慢悠悠地从空中横穿而过。探照灯的光线大肆照亮四周。正好直视著它的潘丽宝举起手掌挡在眼前,然后眯起双眼,嘴边勾起微微一笑。

「那么,费奥多尔。在这个忙乱的世界中,想当救星的你,此刻在哪里做什么呢?」

3. 藏身处

费奥多尔‧杰斯曼慢慢地恢复意识。

脑袋有如灌进了融化的蜡一般沉重。

「啊好痛──」

太阳穴里面像是被刨挖似的……一如既往地……疼痛。他蓦然转醒,同时间,梦中的记忆也逐渐远去。

他试图起身,但身体动不了。

他不解这是什么情况,于是睁开双眼。朦胧的视野一点一滴地恢复轮廓,他开始看得见陌生的白灰泥天花板,以及……

「你醒了?」

伴随著明快且拚命的嗓音,嫩草色的头发跳了起来。

「缇亚忒……?」

「不要胡来啊,笨蛋!」

他觉得开了眼界。真要说,她平常总是板著脸装大人,现在的表情却乱得一塌糊涂。

「要是……要是你死了,我一定会……一定会……」

「觉得大快人心之类的吗?」

「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能讲那种话!」

湿毛巾被换掉了。冰冰凉凉的,好舒服。

──头痛不止。

「你说得没错。」他决定老实承认。「我不该对担心自己的人说这种话,抱歉。」

「唔……呃……」

缇亚忒,这个温柔的少女是费奥多尔的敌人。正因为是敌人,所以她非常挂怀费奥多尔。费奥多尔是抱著什么动机与目的而战,她全都明白,于是才会露出现在这种表情。

这么想来,像这样被责骂无礼行为的经验,几乎不存在于记忆中。他并不是生长在那样的家庭中,也没有那样的家人,而在从军后,他也一直都是个优等生。这名少女彷佛从正面用力冲撞般的态度,让他有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

「我没想到你会担心我到露出这种表情的地步。」

缇亚忒吸了一次鼻涕后说:

「我的表情很正常啊。」

她别开脸。可以从侧脸看到她的眼睛红得鲜明。

「你的听音听起来在哽咽耶。」

「这是正常的声音啊。」

有够嘴硬。他觉得再追究下去也没有意义。

「我怎么了?」

「勉强自己到处奔波,伤口裂开,被娜芙德学姊狠狠揍了一顿,然后昏迷了。明明一直靠精神撑著,但因为放松下来了,所以从那之后就睡了整整一天。」

窗外很明亮,看来整整一天并不是比喻之类的。

的确,整段过程听下来,光是没丢掉小命就该谢天谢地了。但撇除这点不谈,他还是觉得失去的时间很可惜。毕竟对现在的他来说,时间的流逝就是敌人。他想要尽快赢得战利品,这股焦急在他胸中燃烧著。

一码归一码。他抬头看缇亚忒。

「……为什么你会在我旁边?」

「我和娜芙德学姊走著走著,她突然脸色大变地飞走了,所以我追上去。追到之后,就看见娜芙德学姊和你,还有戴面具的孩子倒在地上。学姊叫我不要管她,我又不能放你逃走,就带著你和带面具的孩子一起移动。这里是你的藏身据点,是菈琪旭带我来的。然后,现在就是三个人轮流照顾你。」

她淡淡地说道。

「三人?」

「我、菈琪旭和那个戴面具的孩子……好像叫斯帕达吧。」

「……咦?大家都在吗?」

内心冒的冷汗顺著额头滑落下来。

「光是一听就觉得这组合很不得了,你们没有吵架……吧?」

「没有。我知道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而且我也打算在你恢复健康之前暂时休兵。菈琪旭也同意这么做。」

缇亚忒看似不情愿地这么说道。他很庆幸她是个能够冷静判断的人。此外,他心中也涌起或许这种结果也不错的想法。

……菈琪旭和缇亚忒。这两人以前感情真的很好。就算友情已经破裂了,他也不希望她们两人互相争斗。

「是说,妖精兵可以这样擅自外出吗?监视的尉官呢?」

「的确是这样……哎呀,这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言。

「可是,嗯,葛力克先生说随我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所以应该……没关系吧……还是不行呢……」

那又是谁?

「你不抓我吗?」

「已经抓到了吧,只差还没带回去军队而已。我不会再让你逃掉了。」

缇亚忒的嗓音微微颤抖著。

「……大概是前天吧,有几个在城中作乱的帝国潜伏兵被逮捕了。然后,他们被带进阴暗的地下室,接受『审讯』。」

她傻笑了一下。

「那个惨叫声,我短时间内应该忘不了吧。」

在大陆群宪章中,禁止以非人道的方式对待都市间战争中的俘虏。然而,各种族的伦理与生态本就不同,在「非人道的对待」这一点上无法达成一致的认知。就算罗列出再多条禁止事项,也难以控制模糊不清的现场解释。

也就是说,大陆群宪章无法阻止,也没有阻止军方审问俘虏时动刑。况且,战局是市街战,对方采取的是游击战术。一想到光得到一个情报或许就能将敌方部队一网打尽,结束战斗状态,军方想必会不择手段。

「我又不是帝国兵。」

「不过,反正你一定知道很多和帝国那边情况有关的消息吧。这样的话,军方就会毫不留情地审问你喔。」

他沉默。

「我的任务跟第一师团与帝国之间的纷争无关。倒不如说,要是你被打残,我会很伤脑筋。所以在情况稳定下来之前,我不会带你回去第一师团,暂时像这样牢牢看住你。」

「原来如此啊。」

缇亚忒和费奥多尔是敌对关系。至少他们两人是这么互相宣言的,各自心中的认知也很类似。但是,这不代表他们希望对方受伤。就情感面而言,反而完全相反。

费奥多尔对于缇亚忒这些妖精兵,缇亚忒对于包含费奥多尔在内的许多人,都不希望彼此受伤,能够健健康康地度过接下来的日子。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们两人也已经做好牺牲自己的觉悟。并且,正是因为看不惯对方的这份「觉悟」,他们才会无法认同彼此。

(……这件事要是传到潘丽宝那边去,大概会被笑说「你们两个真的很像耶」之类的;换作是可蓉,她应该会说些「活力第一!」这种莫名其妙的话,然后放声大笑吧。)

想像到这里之际,他感到胸口微微刺痛。

(如果是以前的菈琪旭小姐……可能什么都不会说,就露出一张伤脑筋的脸吧。)

他很容易就想像得到。

陪伴在玩闹的朋友身边,但不知何故总是神色落寞地看著大家。以前的菈琪旭,就是这样的少女。

「……啊好疼。」

他的头很痛。

「再稍微躺一下吧,你的脸色真的差到不行。」

她边说边环视屋子,嘴里喃喃说著:「没有镜子啊……」

「我等一下会拿点吃的过来。听好了,你必须乖乖躺著喔。」

「知道了啦。」

4. 菈琪旭与缇亚忒

可以听到从窗外传来大得惊人的雨声。一开始只是点点细雨,结果下一刻就变成了倾盆般的豪雨──这是大概半天前发生的事情。气味之类的痕迹全都被冲刷而去。对身为逃亡者的他们而言,这是非常值得庆幸的一件事就是了。

「…………」

尴尬的时光不断流逝。

菈琪旭保持沉默地瞥了缇亚忒一眼。

没错,就是缇亚忒,拥有嫩草色头发的妖精兵。依照「菈琪旭」的记忆,在从小就一直在一起的四人组当中,缇亚忒应该是最为年长,也是领袖般的人物。

尽管得到了这些知识,她还是无法实际感受到这是一起长大的对

象。对于现在在这里的菈琪旭而言,能实际感受到的顶多只有「前几天在三十八号悬浮岛森林中持剑交锋,而对方被痛打到无法还击」这样的关系罢了。而对于缇亚忒来说,恐怕也是差不多的情况(虽然立场要颠倒过来)。

──走开,妖精兵。我不会把那个人让给你的。

──你是……菈琪旭吗……?

──对不起,我不记得你是谁。

当时,连她也觉得自己的态度很冷淡。事到如今,两人之间不可能有热络交谈的余地了。但是……嗯,一部分也是为了驱散这种难以开口的气氛,她有些问题想问问缇亚忒,也有想确认的事情。

「我问你。」

缇亚忒的肩膀抖了一下。

「什……什么事?」

「你现在幸福吗?」

「……呃,什么意思?」

缇亚忒看似感到有些疑虑地皱起眉。

「你突然问我这种问题,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用意。再说,这本来应该是我要问你的问题吧。」

菈琪旭心想有道理。忽然背弃感情融洽的家人,(被大家认定)跟著坏男人私奔的人,是自己没错。

「我很幸福啊。」她稍微偏起头。「不仅有了喜欢的人,也切身感受到那个人很珍惜我,发现自己心中另一种全新的心情也让我感到非常新鲜。」

「唔!」

不知怎地,缇亚忒像是被压制住气势似的陷入沉默。

「──我已经很幸福了,所以才会在意你们是否也确实获得了幸福。」

「这……这种事情又不是很重要。」

缇亚忒的声音失去冷静。不知道是到目前为止从未思考过,还是不想去思考,抑或是决定不去思考。不管是哪一个,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是个伴随痛苦的行为。

「是说,为什么你要问这种问题啊?你早就忘记我们了吧?我们对你来说是陌生人了不是吗?」

缇亚忒这次像是闹别扭似的这么回道。句句都是问话,就这么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吗?

「我有想起来一点。」

这一瞬间,缇亚忒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发现了遗忘已久的私房钱。

「──骗人!」

「一点点而已。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大陆群公历四二七年夏天诞生,出身四十七号悬浮岛。专长是背诵看过的书籍和映像晶石,喜欢的饮料是加了蜂蜜的牛奶。最后一次尿床是十二岁看完魔女题材的映像晶石后唔呃……」

「嘎哇啊啊啊!」

缇亚忒发出类似咆哮的尖叫声,并伸出手掌飞扑过来摀住菈琪旭的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菈琪旭的鼻子也被摀住了,难以呼吸。话说回来,这个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人而已,叫她别说下去又能有多少意义。

「……其他人的事情也想起来了吗?」

「可蓉最后一次应该是十一岁秋天的那次吧?真的是很壮观的悬浮岛地图。至于潘丽宝的话……我想不太起来,她很会隐瞒这种事情。」

「不是啦,谁在跟你讲尿床啊!」

菈琪旭自己也清楚,但顺著对话的走向,她忍不住就接著说下去了。

「啊,不过,既然你想得起这些事情的话……」

缇亚忒说到一半声音变小。

「你有没有──回来的打算呢?大家一定会很高兴的。」

啊。

果然会说到这件事。

缇亚忒选择用「大家一定会很高兴」这句话,想必有经过一番斟酌,因为她说的并不是「大家都在等你」。明白妖精这种生物的伙伴已经接受了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个人的死与消亡。就算感到悲伤,就算感到寂寞,大家也没有拿这个当理由来逃避现实。

「谢谢你……我真的很高兴能听到你这么说。」

她由衷地说出这句话后,摇了摇头。

「可是,应该不行吧。我不想跟费奥多尔走不同的方向。」

「方向?」

「我不觉得我和他能永远待在一起。我是泡沫,只是短暂的梦。不能一直让他停留在假寐的状态……老是在睡的话,反而对身体不好喔。」

彷佛开玩笑一般,她笑著这么说道。

她在想,自己终于说出口了。

费奥多尔很擅长说谎,但看样子是很不擅长隐瞒。虽然从各方面来看都很令人担心他的将来,但暂且撇除这一点不谈,菈琪旭大致明白了他正在隐瞒的其中一件事。

对费奥多尔而言,菈琪旭待在身边会为他带来极大的负担。

当然,她并不知道负担的程度与解决办法这些具体的情况。但是,她至少明白两人不可能永远维持著现在这样的关系。总有一天,不管是以哪种形式,她都必须从他的身边消失。

「所以最起码,就算分隔两地,也要追求著相同的事物,朝同一个方向前进。唯有这一点,我并不想放手。」

缇亚忒目不转睛地盯著菈琪旭的眼睛,像是感到傻眼似的松懈表情后,她移开视线思考了一下,接著一边发出「呜嘎啊啊啊」这种意义不明的叫声,一边挠抓著头,倒在自己的大腿上。

「……你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很想暴打费奥多尔一顿而已。」

「缇亚忒你好奇怪喔。」

「我才不想被现在的菈琪旭这么说咧!」

缇亚忒瞬间抬起身体,向她抗议道。缇亚忒说得没错,从她的角度来看,现在的自己绝对奇怪到了极点。

「啊,不过你别误会喔,我并不是想要他当我的恋人。我没打算要从你身边抢走他,当然也没有独占他的意思。」

「不对不对不对,他又不是我的恋人,而且我们还打从心底讨厌彼此好吗!」

缇亚忒用坚定的语气说出这番菈琪旭似乎在哪里听过的话。

「我们是敌人啦。况且,该怎么说好呢……」缇亚忒愈说愈没有底气。「那个家伙是我最不想输的对象。」

「是喔。」

菈琪旭觉得这两人真的很像。她现在开始可以一点一滴地窥看到过去的记忆,因此她很清楚这一点。

这两人都非常重视彼此,但相较之下,对自己则不怎么重视──不如说他们甚至期望著自身的毁灭。所以,这两人都看对方不顺眼,不惜激烈地互相否定,发生冲突也要阻止对方。彼此都透过这样的方式在拯救对方脱离毁灭。

这是她无法胜任的角色。菈琪旭这么想著。

她打从心底希望这两人能得到幸福。不过,如果这个「心底」指的是她自己的话,她就不清楚是源自于哪个人的哪一段记忆了。

「……我觉得可能已经没办法了。」

「咦?」

「就是刚才提到的,是否幸福的问题。」

──啊,没错,是有谈到这件事。

「说起来,我根本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我在想,那种东西可能要和大家一起寻找才找得到吧。」

──啊,没错。这孩子,不对,包含「菈琪旭」在内的那四人,就是这样的一群孩子。始终都是同进同出,一直过著快快乐乐的生活。

离别的时刻总会来临,迟早有一天会在不同的地方,追求著不同的事物,想著不同的事情。尽管她们理解这一点,却从未做好觉悟。

「对不起。」

她将手放在嫩草色的头发上揉了揉。

「我夺走了你的幸福。」

「才不是这样,错的不是菈琪旭,全都要怪那家伙啦。」

缇亚忒无力地推开她的手。

「全都是那家伙的错。我已经这么决定了。」

失去抚摸对像的指尖滞留在空中,与此同时,菈琪旭心想:

真的很抱歉,从你们身边抢走了「菈琪旭」,夺走了你们四人最后可以相处的时光。

所以总有一天,我会将我的幸福,全部都让给你。

虽然这么做补偿不了什么,也偿还不了什么,但至少让我尽一点心力──

「好!」

缇亚忒突然干劲满满地猛力站起来。

「怎……怎么了?」

「该吃饭了,吃饭!现在正是吃饭的时候!」

缇亚忒用一股莫名其妙的铿锵力道如此断定著。

「反正依那家伙的个性,肯定是从那一夜之后就没好好吃过饭吧?」

「呃……这个……」

气势受到压制的菈琪旭开始回想。

她觉得也不算是都没有吃东西。

有一种叫作L2种标准兵粮

的调制食品,没有味道,口感也很糟糕,唯有满满的营养浓缩其中。跟其他保藏食品比起来重量较轻,又很耐放。而且只要吃了这个就足以维持生命活动。除此之外,拜没有味道所赐,大多数种族都吃得下去……因此,在飞远程航线的飞空艇上堆得像山一样高,是船员熟悉到厌恶的东西。

这种食品就是费奥多尔最近的主食。他本人表示:「不需要花时间调理,也不用花时间吃。」至于其他食物的话,他似乎总说著:「动脑筋需要糖分。」然后一边吃砂糖做的糕点和糖果之类的。

菈琪旭这么说完之后……

「那才不叫作吃饭。」

缇亚忒毫不留情,一针见血地全盘否定了回去。

「话说回来,偏偏你就在那家伙身边,怎么会搞得这么可怜兮兮的啊,菈琪旭!一定要家人一起围著餐桌开动,并且好好摄取均衡的营养才行!在我们之中最讲求这件事的不就是你吗!」

「呃,我……」

经缇亚忒这么一说,她才回想起来,以前的「菈琪旭」确实是这种类型的少女。喜欢烤面包,也喜欢让别人吃自己烤好的面包。为了得到更多人的一句「好吃」,她每天都勤加努力,从不懈怠。

然而,话不能这么说。当时的「菈琪旭」与此刻在这里的自己,尽管是同一具肉体,也多少继承了相同的记忆,但内在的人格完全不一样。她希望缇亚忒能稍微考虑到这方面的情况。

「多说无益!」

不论是抗议还是藉口,缇亚忒都不肯听进去。

于是,便决定要大家一起正确地吃顿饭了。

她们也邀请了戴面具的人物,也就是「斯帕达」。

但是他──或者她──看似困扰地摇摇头,然后逃掉了。

自从被带来这个藏身处之后,缇亚忒和菈琪旭几乎都没能跟「斯帕达」说上话。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人看起来是很关心费奥多尔没错,但除此之外的来历等等就完全不得而知了。

「…………」

缇亚忒注视著黑色斗篷背影的眼神,有时候似乎混杂著几丝复杂的情感。也许是有些什么想法吧。

根据缇亚忒的说法,费奥多尔的口味基本上跟小孩子一样。

像是黏糊糊的甜食和简单好懂的辣味,还有吃起来有嚼劲、口感有趣的东西,再来就是单纯的饱足感。只要给费奥多尔‧杰斯曼以上这些东西,他应该就会开心地享用……这便是缇亚忒的主张。

原来如此。菈琪旭这么想著。这是她完全不晓得的资讯。

(……也是。)

她不晓得的,不是只有关于费奥多尔的事情而已。

菈琪旭再次察觉到,她大概什么也不晓得这一点。

过去的妖精兵爱洛瓦‧亚菲‧穆尔斯姆奥雷亚一直都是生活在妖精仓库──在当时和家畜棚屋没两样──这个狭小的世界里。虽然是和姊妹一起生活,但和现在妖精仓库的情况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在饮食方面,等同于是在吃没有味道的饲料。所以,像是亲手做自己要吃的东西,或是自己选择要吃什么,这类的想法对她们来说实在太遥远了。

(这些孩子……和我所知道的黄金妖精真的很不一样。)

她闭上眼睛,将手置于胸前,探寻「菈琪旭」的记忆。

举例来说,这个时代的妖精会一起种田。

年长者会给年幼者念故事书。

偶尔会大家一起吃蛋糕。

这是……对,没错,这是爱洛瓦从前所期望的未来。她希望在遥远的未来能够实现这个愿望,也许会是她的妹妹们,或是后面的妹妹们,甚至是更后面的妹妹们。她在过去便是如此盼望著,想让未来某一代的黄金妖精过上这样的生活。

那一天怀抱的遥远梦想,在经过长久的岁月后,如今的确实现了。现在的她们正过著原本存在于那个梦想另一端的生活。

(……原来如此。)

察觉到这件事的瞬间,她不禁笑了出来。

很久很久以前,只有他们三人共同怀抱著那个梦想;爱洛瓦自己、她的挚友纳莎妮亚,以及穆罕默达利医师。

(穆罕默达利医师一定做了相当多的努力吧。)

一想起那个看起来很懦弱的大汉,她的笑容就更深了。然后还有妮戈兰──这是菈琪旭的记忆告诉她的。那名女性不存在爱洛瓦生活的时代,她成为妖精的母亲,一直支撑著作为家庭的妖精仓库。

(……要是我早点想起来的话,就可以直接跟他们本人道谢了。)

如果她说出自己拥有爱洛瓦的记忆与自觉的话,不知道他会回些什么;如果她说出「菈琪旭」遗失的记忆化为碎片留在了体中,不知道她会露出什么表情。

也许未来某一天,会有机会找到这些「如果」的答案吧。

5. 温暖的餐桌

费奥多尔‧杰斯曼一字一句地解读著眼前的密文。

将意义不明的一串记号化成文字,然后把文字连接成词汇,再把词汇排成文章,揭露隐藏在其中的意思。尽管不定期袭来的头痛让他感到很烦躁,但他还是耐著性子,缓慢而准确地收齐密文的意思。

他在解读的是自己拚尽全力从第三资料室带出来的那个档案。

是遗迹兵器莫乌尔涅相关详细纪录的其中一部分。

这当然属于相当高阶的机密,利用了多重密钥来采取严谨的加密,只不过对费奥多尔没有用。虽然多数页面上的情报都被删到不自然的地步,但这种审查方式本身也透露出了大量的情报。

于是──

「呼……呼呼……呼……」

随著解读的进行,他脸上不禁浮现出了笑容。

他猜自己现在应该露出了非常不像话的表情,可以感觉到脸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他心想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是不是还在睡啊?」

门开了一条细缝,另一端传来菈琪旭压低的嗓音。

「咦……啊,呃……」

在背对著门的情况下,费奥多尔赶紧揉搓几遍自己的脸,想尽办法撕下这张彷佛紧贴在脸上的笑容。

他回头,看著菈琪旭的脸。

这一瞬间,他想起来了。他为什么必须对抗涌上心头的喜悦?究竟是什么试图将他的脸部肌肉扭曲成不像话的形状?

「你醒著啊,饭已经准备──」

「对了,菈琪旭小姐!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咦?」

「是关于上次提到的『莫乌尔涅』,我了解到许多事情。看来我似乎中了超出预期的大奖喔。你看,这一页……就是这里,虽然多重暗号真的很麻烦,让我伤了一番脑筋,但是非常值得。」

「……等一下,你不是在休息吗?」

他不可能做那种浪费时间的事情。

时间是有限的。在悠哉地放松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会错过什么事情。再说,既然眼前还有事情可做,就算想睡觉,身体也睡不著。焦虑和兴奋会持续不断地刺激著心脏。

「粗略来说,这是让兵团的素质跟最强士兵达成一致的剑。」

于是,他毫不理会地继续发表解读结果。

「根据人族的资料,是『将集团中的战力与战意全部加起来后,让所有人共享』。对于这一点,护翼军也曾实验过,似乎已确认是事实。共享战力,换句话说,就是『复制用剑好手』。可以将至今为止被强制独占的东西,复制出一模一样的分给许多人。」

怎么样,厉害吧?他阻止不了自己露出得意的笑容。

「……你……」

「意思就是,可以让任何人都拥有你们妖精的力量。」

没错。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以前之所以只有你们要受伤,是因为只有你们的力量才能对抗〈第六兽〉。因为你们的力量实在太过突出,又相当特殊。然而,这把剑可以将这个前提破坏殆尽,任何人都能取得与你们相同的力量,和你们站在同一个地方并肩作战。」

费奥多尔‧杰斯曼无能为力。

归根究柢,这个事实就是他的出发点。

姊夫死了,女儿死了,接连眼睁睁地失去那些如同家人一般,或者说应该已成为一家人的人,费奥多尔‧杰斯曼却莫可奈何。就连陪伴在负伤战斗的人身边,代其承受伤害这种事都做不到。

因此,少年期望著即使无能也能挺身而战的战场,或者是找到能够在那种战场挺身而战的途径,然后──

「──我也可以为了守护你们而战了。」

就在此刻,他找到了那样的战场,以及通往战场的途径。

「费奥多尔。」

「疑虑在于,看来还有个悬而未决的巨大问题,而且似乎严重到被归类在最高机密之中。」

一句接一句地,话语不断从他口中流泄而出。

「『莫乌尔涅之夜』,就是穆罕默达利医生提到的那个字眼。我在想,要么是莫乌尔涅的启动实验失败,要么是在战场上失控。大概是发生了大型突发事故,以至于当时的护翼军放弃解决问题,决定把莫乌尔涅的存在整个掩藏起来。想必没那么好解决,但现在的条件应该已经和当时不一样了。我觉得可以用现在的技术与知识再次挑战,不过要谨慎一点就是了。毕竟,如果『莫乌尔涅之夜』的问题得以解决,穆罕默达利医生所说的『黄金妖精调整技术的危险性』的问题也能迎刃而解。一切发展都会变得很顺利──」

「费奥多尔!」

他滔滔不绝的语速被打断了。

手掌夹住他的脸颊两侧,用力地将他的脖子抬起,让他的脸固定在正前方。双方对上彼此的眼睛,视线直勾勾地交缠在一起。

他终于发现菈琪旭的表情很凝重了。

「听好了,我很高兴你这么为我……为我和黄金妖精著想。看到你认真地为了未来而行动,也让我非常高兴。可是呢……我这是擅自整理其他妖精的意见代为陈述出来就是了……那就是,我们谁也不希望看到你为此而受伤或导致身体衰弱。」

──唉,什么嘛,原来是在介意这种小事啊。

「你的脸色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死掉一样。」

──或许是这样没错。自从他醒来之后,就一直专注在解读暗号上。结果因为几乎没睡到,导致头脑和身体几乎都没有休息。头还是一如既往地痛,全身的伤口想当然也没有痊愈。感觉糟到了极点,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或吐出来,但是……

「就算一个有点脏的堕鬼族死掉了,也只不过是让世界变得乾净一点罢了。你们的未来绝对重要多了……」

脸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记巴掌以绝佳的角度与时机打在了费奥多尔的脸颊上。

完全猝不及防。费奥多尔对于突如其来的火辣辣疼痛感到困惑。

「……菈琪旭……小姐?」

头痛更加强烈了。他忍受不住地扭曲了表情。

「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

她的声音听起来在哭。

「为什么你察觉不到自己所说的话代表什么意思啊?你以为这种让你受伤、让你流血、把你践踏在脚下之后所得到的未来,我们就会欣然接受吗?」

头痛愈发严重。心跳声有如大钟,在头颅内回响。费奥多尔咬紧了牙关。

「你们怎么想不关我的事,我就是要把自己的期望强加在你们身上──」

「那种期望,我连本带利地退还给你!」

她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无力的抗议声。

「──我现在就在这里。」

她抓住他的领口,猛力一拉。

「明天会怎样我不知道,但现在的我,确实就在你的眼前。」

菈琪旭小姐。

他没能喊出这个名字。

不仅如此,他像是被咒语束缚住似的,全身动弹不得。

彼此的距离很近。

感觉得到她的吐息。

嘴唇近在眼前。

「我现在──」

「啊……咳咳。」

咒语解除了。

费奥多尔立刻别过脸去,不对,是转头看闯入者那边。只见缇亚忒站在大大敞开的门外,脸上带著像是生气又像是感到傻眼一般的微妙表情,相当刻意地不断重复著咳嗽声。

「很抱歉在气氛这么好时打扰你们,但现在该吃饭了。话说回来,菈琪旭你在做什么呢?」

「……真是的。」

他的领口被放开了,整个人差点往后倒去,还好勉强站稳了。

「这个坏心眼的姊姊。」

「我可不是来得不凑巧喔,从刚才开始我就在了。原本怕打扰到你们,我就等了一下,但再不管的话感觉会一直拖下去,所以我只好出声了。其实,菈琪旭你已经察觉到我了吧?」

那绝不容情的冷淡嗓音,让人彷佛置身在冬天的天空下淋著大雨。

「热腾腾的饭菜冷掉就不好了,麻烦要做羞羞脸的事情等吃完饭再继续。」

「才不会做哩!」

他反射性地发出抗议的声音后,她只回以冰块般的眼神。

话说,科里拿第尔契市是一座大都市。

大都市这种地方,就是会有许多飞空艇不断进进出出。只要有许多飞空艇进出的话,想当然地,就会有大量形形色色的物资在这里流通。

在其他都市和悬浮岛看不到的珍贵食材,满满地装在巨大的竹笼里,一排一排地摆在路边的摊贩处。而且挂在前面的价格牌也很惊人。大概有双臂环抱那么大的沼鱼,一整只只要五帛玳。许多不常来科里拿第尔契市早市的人都会被其规模感到不知所措,接著就会受到迷惑。买到赚到,没有理由不买──像这样,在眼花撩乱之间,荷包也失守。

又大又热闹的市场,会打乱消费者计算价钱和数量的判断。

在藏身处此刻的餐桌上。

「味道很棒喔,真的。」

缇亚忒一边游移著视线,一边这么说道。

拌进鸡肉块的面包粥、压成泥的三种薯类、炖煮根菜类与发酵麦火锅、用布巾包起来蒸的野菇──每一道菜肴都在餐桌上冒著香喷喷的热气。实际上浅尝一口后,也确实都做得相当美味,但是……

「只不过,呃,感觉好像搞错了什么东西之类的。」

缇亚忒依旧四处飘著视线,嘟嘟囔囔地说道。

「希望不会造成致命性的一击。」

菈琪旭窃笑了几声。

费奥多尔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何反应才好,只是抽搐了一下嘴角。他的头阵阵抽痛。因为这个缘故,他不用费力就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可能有点太多了吧。」

简单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虽然并不是每一道菜的盘子都很大,但数量一多就不同了。餐桌上的菜肴份量,实在不适合夹杂著半个病人的他们三人。

「……呃……」

「不要露出松懈的表情啊,费奥多尔。你可是男孩子,是主战力喔。」

「拜托别对病人的胃口抱有太大的期待啊。」

费奥多尔一边嘀咕著,一边拿起汤匙。

他将一口面包粥送进嘴里。

鸡肉块随著柔软的面包一起在舌尖化了开来。粥的甜味在嘴中扩散,有一种隐隐宣示著存在感的微微苦味藏在背后,可能是加了有点多的香草所导致的。这种滋味既简单却又多采多姿,因此他忍不住……

「……真的耶,很好吃。」

很可耻地,说出了肺腑之言。

「我就说吧。」

缇亚忒一脸得意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是你做的?」

「拿手料理。我们仓库是要轮流帮忙作菜的。」

据她所说,在妖精仓库,也就是黄金妖精的老家,基本上是由妮戈兰──前几天见过的食人鬼──包办一切家务事。但是,由于她的教育方针,再加上单纯人手不足的缘故,这些妖精也会协助很大一部分的家务。擅长下厨的孩子还会负责煮一两道菜之类的。

「一直都是一次煮好大家的份,所以我有一点不太习惯调整份量。」

「有一点」这种形容会不会太过保守了些?虽然他内心这么想,但当然没有说出口。

缇亚忒继续表示,以前的菈琪旭是她们这一代最会下厨的人。虽然现在的菈琪旭把一切都忘记了,但也许是身体还记得,所以立刻就抓住诀窍,顺利地完成作菜的程序。

「……这样啊。」

他重新思考现在这个状况。

缇亚忒和菈琪旭,再加上费奥多尔自己,三个人围绕著一张餐桌。

不用去想任何人的死亡,只是单纯地共同度过平静的时光。他从未想像过会有这样的时光,所以也未曾抱有期待。这种状况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啊……不妙……)

眼角一热。

当他发现自己快哭时,湿润的感觉已从眼皮下方渗出来,就算想忍住也太迟了,斗大的泪水滑落脸颊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但是,对于面前这两人,他各自抱有不同的理由,不想让她们看见这种没出息的眼泪。他思考有没有对策。有了。他犹豫了一下,但只能这么做了。

他抓起眼前正冒著腾腾热气的盘子,狼

吞虎咽地吃掉上面的东西。

好烫,烫得不得了,烫到令人想哭,应该说他开始想哭了。斗大的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呃,你在做什么啊?」

「干么吃那么急,这些菜又不会跑掉。」

没有啦,哈哈哈。他笑著糊弄过去,光明正大地擦掉泪水。

头好痛。

「……话说回来。」他突然发现一件事,「『斯帕达』呢?他在这个屋子里对吧?」

照理说是这样才对,但他到现在还没见到那个人的身影。

「唔,我们想说机会难得,邀他一起吃饭,但他逃掉了。」

「……要和不同种族的人一起吃饭确实没那么容易。」

这是因为身体构造不同,需要的营养素和喜欢的味道也不同。让口味完全不同的不同种族坐在一起吃饭,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有时候要面对古怪食物这个字眼还不足以形容的文化差异。

当然,绝大多数的场合都能用调味料和香料应付过去。比方说,大型兽人因体质问题而需要大量摄取油脂,所以有些人就会在所有料理撒上混合了乳脂和兽脂的独创调味(?)料。他们的说法是「不这么做就吃不下」。换句话说,只要这么做,他们就可以跟其他种族吃(基底)一样的料理过生活。

「比起种族,面具的问题更大吧。要戴著面具吃饭应该很困难。」

「这也没办法,不能拿下面具是他们种族的文化吧?没记错的话,是栗鼠徵种……对吗?实在不能勉强人家。」

这是费奥多尔提出的假设。

他擅自做这种偏离重点的臆想,这是为了让自己持续逃避面对真相的手段。

头好痛。

「……话说回来,那孩子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啊?从以前开始就是伙伴?」

「不是,他是我敌人的朋友。」

「啊?」

缇亚忒用一副「这家伙在说什么」的表情看他。

他也在想,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但又有什么办法,这就是事实。他没有其他言词可以解释那孩子的情况。

「只要健健康康就好了,不强求更多。」

头好痛。

「……你怎么了?」

「咦,什么?」

「你刚才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如果没食欲的话,可以不用勉强自己喔?」

头好痛。

「不,我没事。」

头好痛。

「……等一下,你的脸色很差耶,发生什么事了?」

头……

「不用担……心,只是舌头烫到……而已……」

好痛……

他的平衡感失灵,姿势一个不稳,差点从椅子上滑落下去。

「费奥多尔!」

他勉强撑住了。视野在跳动,还有严重的耳鸣。头好痛。

他看到房间角落摆了一面大镜子。镜子里映照出来的,是巨大的餐桌和摆得满满的大量菜肴、察觉到异状因而慌张的缇亚忒、立刻站起身的菈琪旭,以及兴味浓厚地看著这边的黑发男子。

头好痛,头好痛,头好痛……

「──唔。」

但是,没问题,他承受得住。现在正在吃饭,那两个人好不容易待在一起,找回了某种跟应该已经失去的幸福很相似的事物。不能让她们担心自己。他的痛算什么,那种东西只要揽下来藏住的话,就等同于不存在了。所以藏起来吧,遮起来吧,欺骗她们吧,露出笑容吧。

头好痛,头好痛,头好痛,头好痛,头好痛,头──

「费奥多尔!」

菈琪旭朝他冲了过来,脸上写满类似绝望的焦急。

她伸出的手,抓住这次真的差点倒下的费奥多尔的手臂。

不知为何在这一瞬间,彷佛一道闪电似的,一段话在脑海里复苏。

──你快把那孩子杀了吧。

──要是放著不管的话,你自己的人格可是会溃散消失的。

菈琪旭双眼大睁,看起来像是对什么东西感到很震惊。但他没有疑惑和思考的心力。

疼痛爆发开来。

已经没办法用力气和忍耐来撑过去了。

堕鬼族的力量是在昏暗的环境中,以交会的眼瞳为媒介,让两人的精神混合在一起。然而,精神这种东西,本来应该是独立存在于个人体中才对。在接受异物的情况下,心灵会出现裂痕。而裂痕会逐渐扩大,很快地就开始破坏精神本身。

有一种类似暴力镇压般的剧痛,要把试图保持清醒的意识本身给除掉。

费奥多尔的意识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瞬间就被连根拔走了。

6. 恩‧桂尔纪念美术展

有大大小小合计超过百家的美术馆在科里拿第尔契市市政府登录。大的是占地宽广,收藏数百种作品的大规模美术馆;小的则是仅仅在公寓一处屋里装饰几幅画作的小巧美术馆。

至于「恩‧桂尔纪念美术展」则介于中间。这间美术馆买下本来属于某个贵族的别墅,那是一幢偏小的房屋,并收藏二十件左右不怎么有统一感的画作与工艺品等。参观路线的尽头还有附设一间小小的伴手礼店,可以买到设计微妙的明信片。

「──这些都是表面上的形式,其实这里是由当地的地下组织所经营的销赃中继站。只要是美术馆的话,即使频繁地将盖著布的货物运进来也不会遭到怀疑。真是考虑得相当周全啊。」

菈恩托露可以淡然的嗓音这么说著,轻轻挥了挥右手,几团淡淡的光芒随著指尖的引导飞翔──然后,钻进卧倒在走廊上的小鬼背部,当场迸发消散。小鬼喉咙深处发出混浊的嗓音,失去了意识。

把妖精当作暗器来使用。这是一种古老的死灵术。必须刚好有灵魂碎片在附近飘荡才能使用,也不能期待有多大的威力,所以在战场似乎派不上什么用场,是遭到淘汰的一项技术。

(……老实说这令人心情很复杂,但也不能逃避面对这样的心情。)

黄金妖精是用完即弃的暗器。她们为此而生,被寄予此期待,也该如此存在于世上。不管肯定还是否定,都不能无视这个事实,所以才要好好正视。为此,她强行说服不情愿的大贤者,教她这项技术的入门方法。

「所以说,这些玩意儿是不是相当值钱啊?」

娜芙德兴味盎然地张望四周,这么问道。

「据说展示出来的全都是一文不值的便宜货喔,等同于没有作为美术品的价值。拜此所赐,几乎没有正常的客人会在这里出入,被目击到骯脏事的风险也降到了最低。」

果然是考虑得相当周全啊……菈恩托露可点了点头。

「唔嗯……这就是全部了啊。」

娜芙德用手托著下巴,仔细端详著挂在转角墙壁上的小型静物画。

「欸欸,我可以把这玩意儿带走吗?」

「你想要那种东西啊?那可没有作为美术品的价值喔?」

「这种东西的价值又不是靠价钱来决定的,我就是喜欢这幅画。」

也是,这么说的确有道理。就算是出自鼎鼎有名的大画家之手,如果没有人要的话,画就没有价值;反过来说,即使是没有标价的无名画作,只要有人认为这是美术品,想要收藏下来,那么这幅画就有了价值也说不定。

(……不过,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

可能是听到异样的声响,爬虫族【Reptrace】警卫出现在走廊的另一端。

「你拿走也没关系吧,至少应该不会有任何人抱怨。」

娜芙德是不是习惯在地表寻宝,所以发展出独特的个人兴趣了──菈恩托露可一边这么想著,一边轻轻转动左手腕。只见新的光芒诞生,在空中描绘出平缓的波状线,在警卫的下巴上猛烈地迸裂开来。

警卫突然身体一阵倾斜──但并没有倒下。他微微甩了甩头让意识清醒,然后重新面向她们,拔出警棍采取突击姿势。

「嘿嘿,得到一个好东西了。」

娜芙德的右手轻轻一个甩腕,一枚五帛玳的硬币以极为接近直线的轨道划过空中,狠狠地扎进警卫的胸口。也许是承受不住这招追击,爬虫族这次真的晕了过去。

「恩‧桂尔后期作品展」塞满大量警卫,原本的话,这样的人数很不适合这种规模的美术馆。而菈恩托露可和娜芙德两人在类似闲聊的交谈之余,将这些警卫悉数压制住了。

「──所以呢?虽然现在才问有点晚了,不过我们来这个假冒的美术展要干么啊?」

当的一声,娜芙德用指尖将一枚硬币射到空中,同时这么问道。

「为了赃物,或者应该说掠夺物才对。有一群人从飞空艇上劫走了几个重要资材和机密资料,我要抢在护翼军前面把东西拿回来。」

「啊?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这片天空将往何处而去。悬浮大陆群是这个世界的余火,那么,这个余火的意志又正在往何方前进?」

「不是啦……你突然说这种像诗一样的话,我又听不懂。从头开始说明啦,给我从头开始。」

「如果从头讲起的话,娜芙德你不会睡著吗?」

「睡个头啦!我没有粗线条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睡著好吗!」

娜芙德轻轻挥出一记拳头打昏一名警卫,并这么抗议道。

菈恩想了一下,开始组织内容。

「之前我跟你说过维持悬浮大陆群的地神的事情吧。其实,大概是距今三年前,似乎找到了失踪的最后一名地神──翠钉侯。」

「啥啊?」

娜芙德露出「什么跟什么啊」的表情。

「搞什么嘛,这不是好事吗?那个叫什么的神明这样不就全家团圆了吗?大家可以围著一张桌子吃火锅了对吧?」

天晓得。更何况,他们会吃火锅吗?这个问题菈恩托露可也不知道。

「可是,翠钉侯是处于死亡的状态。」

「啊?他们不是不死之身吗?」

「当然是这样没错。身为地神的他,只要有时间就能恢复力量,是不死不灭的存在,但他却被固定在死亡的状态。恐怕是过去地神与人族发生战争的期间,由人类勇者【Brave】下手的。」

「哇……人族真的从各方面来说都很不得了耶。」

菈恩托露可也同意这一点。

人族照理来说已经灭绝了,不过菈恩托露可见过人族最后的幸存者,也与之交谈过。那是一名有点难以捉摸,看不透其真正的想法,但又不可思议地令人印象深刻的男性。

……不对,现在不是沉浸在那种回忆里的时候。她甩掉脑中的回想,继续说道:

「当然,大贤者他们曾经尝试让翠钉侯复活。据说是被施展了逼近瑟尼欧里斯级别的篡改世界的诅咒,杀死不灭的存在,并使状态停留在死亡。而神明解除了那种诅咒,等待身为不死之身的翠钉侯复活。」

「哦……还没进入正题吗?」

菈恩托露可噗嗤一笑。

「当时,翠钉侯的体内跑出了〈兽〉。」

──一阵沉默。

「难怪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用过去式。」

「在神之领域的战斗中,力量的强弱并没有多大意义。最重要的是适性与时机。可以推测不论是哪一个,在当时而言都是最糟的状况。」

菈恩托露可摇了摇头。

「人在二号悬浮岛的所有神明与大贤者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能对外部行使过任何力量。失去维持的力量后,至今为止构成悬浮大陆群的世界结界,现在正急速地不断消失。」

她稍微垂下眼眸。

「……虽然有一个神明之外的不灭存在挺身阻止世界崩毁,但这就像是一只小蚂蚁去阻止大山崩毁一样。只能稍微减缓速度而已。」

「所以,你昨天说『剩下两年』,就是距离世界崩毁所剩的时间吗?」

两年。

对于绝对称不上长寿的妖精来说,这也不能说是很长的时间。而对于那些长寿的人而言,体感上更会觉得这时间很短。要是与悬浮大陆群自身的历史相比的话,根本等同于一瞬之间。

「关于这座二号悬浮岛的内情,几乎无人得以知晓。就连护翼军高层直到前几天为止,也才只有『从三年前开始就联络不上二号悬浮岛』这样的认知而已……一部分也是因为那本来就是与外界少有联络的地方,而且也不太受到重视。刚才这一连串事情,在现阶段也是受到最高等级的管制。」

传出去的话,只会引起恐慌,或是导致至天思想更加扩大出去罢了──这是五号悬浮岛的判断。至于这么做是否正确,还没有人知道答案。

「剩下两年,两年啊……从我们的角度来看,感觉挺微妙的。眼下所剩时间本来就顶多只有这样而已。」

「大限来临时或许就不孤单了,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

「商会那边有三个人知情,军中则是五名将官和部分一等武官,再来就是我、艾瑟雅、你以及几个恶徒。」

「艾瑟雅也知道喔?」

「对,不久前我回去妖精仓库待了一下子,和她商量这件事。她还抱著头烦恼说『现在这时期已经够麻烦了,你还给我带来麻烦到极点的消息啊!』这样。」

娜芙德很容易就能想像到艾瑟雅的那副模样,而且也很容易就能对她的心情感同身受。

「艾瑟雅目前人在三十八号岛,好像是在追捕艾尔毕斯的余党,我听缇亚忒说的。」

「她也是在按自己的想法行动吧。没办法频繁取得联络,只能相信她就是了。」

菈恩托露可看似疲惫地吁出一口气。

「为什么要把我卷进来啊?」

「当然是有事想拜托你了。其实我本来想早点找你商量的,但你一直跟葛力克先生待在地表,我迟迟逮不到你。」

「不过啊,我几乎帮不上忙喔。我既不擅长像菈恩你们那样思考,神经又很大条,心肠也不是黑的。如果潘丽宝她们还活著的话,把她们拉回来还比较──」

耳边传来火药的爆炸声。

就在娜芙德所在处的旁边,一个陶壶碎裂了。

「──噢。」

她跳进遮蔽处。火药枪发散的开枪声,接连在附近的墙壁和画作上打出一个个破洞。

「哇呀,太糟蹋了吧。」

「就说那全都是便宜货了。」

「我说过不是那个问题吧!」

大概是因为出现了无法徒手阻止的侵入者,所以对方才连忙把火器拿出来。话虽如此,从声音听起来不稳定这一点来看,应该是连保养都没有好好在做的旧型枪。使用者的熟练度也推测得出来,根本不成威胁。

几只妖精──由于不断自行分裂融合,所以确切的数量没有意义──形成,然后发射出去。只见妖精似乎很开心地哈哈笑著向前飞去,在火药枪射手的握枪处炸裂开来。

「不管怎样,如之前所说,有关这件事的一切都是在台面下进行的。护翼军现在已经相当混乱了,各种盘算错综复杂,情资也没有经过统一整理。大贤者沉默后,如今以我的立场能知道的事情也很有限。我想要获得更多情资,还有值得信赖的对象所提供的确切证据。」

「不是啦,我就说了,那种事情我实在帮不上忙啦。」

「我希望能跟自己所信赖的伙伴并肩作战,这样还不够吗?」

「……你啊……」

真狡猾耶,不要一本正经地说出那种话啦。娜芙德一边小声地抱怨,一边撇过脸去。她的脸上有著淡淡的红晕。

这个女孩子就是这一点讨人喜欢。菈恩托露可这么想著。看上去粗枝大叶,极为容易与人亲近,非常喜欢受到依赖的感觉。最重要的是,她完全不隐藏这些地方,和自己截然不同。

她们来到一扇大门前面。

转动门把,往外一拉,但上锁了。菈恩托露可催发一点魔力,用较大的力气一转后,锁遭到破坏,整个门把都被拔了下来。

门的另一边是美术品仓库──以此为伪装,实则为赃物贮藏库。成排摆放的刀剑类,不管怎么看都是重视实用性胜过艺术性的粗制武器。塞在木箱里的大型火药枪等物,虽然简练的外型或许称得上具有艺术性,但还是不觉得这东西会适合这间美术馆的气氛。

「是这一间吗?」

「对,似乎是如此。」

菈恩托露可一一检查木箱里的东西,同时思忖著。

(──眼下末日将至,若是所有人都能团结一致地面对,我也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然而实际上,这世间没能这么做,倒不如说是完全相反。

伦理、协调和道德等,都是有余裕过活的人,为了维持这份余裕而秉持的东西。当无法避免的末日迫在眉睫之际,许多人都为了各自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事物而行动。大家步调不一致,从旁观的角度来看,只能看到一团混乱的景象。

逃跑、困惑、伫足、自尽、威胁旁人、为了得到想要的事物而舍弃尊严──这些状况便是其中一部分。至天思想也绝对会变得更加盛行。正因如此,悬浮大陆群的守护者已经不在的事情,必须被视为机密来处理。

艾瑟雅得知这件事后,不惜强行移动已经无法再强撑的身体,选择站在最前线和姊

妹们一起战斗。而菈恩托露可自身所选择的生存之道,则是像这样泡在悬浮大陆群的昏暗处,追寻想知道的事物。

她想,或许就该如此吧;同时也在想,这样就可以了。

所以,她偶尔会思考起来。

对于世界的终结,有个女人比菈恩托露可更加了解。

她在接收这些知识之后,采取了令人费解的行动。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样的期望,以及什么样的心愿,而采取那样的行动呢?

「欧黛──」

欧黛‧冈达卡。

那是二号悬浮岛发生异状当时,正待在五号悬浮岛的客人,也是最早得知世界末日的其中一人。

在巴洛尼‧马基希的介绍下,她们曾谈过一次话,也因为有共同认识的人而聊得相当热络。当时,她觉得欧黛是个笑得很开朗的人──正确来说,是知道该怎么演出笑得很开朗的模样。她不知道欧黛心中真正的想法,没办法看穿。

明显与世界敌对,明显要加害于世界的欧黛,到底知道些什么,又对世界抱有什么样的期望。这些事情,菈恩托露可直到现在还是不明白,她手上没有能够判断的依据。

「……没有在这间美术馆。」

在确认完整个木箱后,菈恩托露可下此结论。

「这里只有一部分的掠夺物而已,看来必须去其他贮藏库看看了……」

「──嗯?这是怎样啊?」

娜芙德打断菈恩托露可的话,捡起一个小盒子。

「包了一大堆缓冲材料,结果里面只有这么点大小啊。如果说是酒瓶的话……也实在太小了。唔嗯,是辛香料之类的吗?」

「娜芙德,我们不是来这里抢劫的,除了目标以外的东西都不能出手喔。」

「我又没有想要带走。一般发现感觉很有趣的东西时,都会拿起来看看吧?」

「请不要把打捞者的习性讲得跟常识一样。」

菈恩托露可继续说著类似责备的话语,而娜芙德不再理会她,自顾自地把小盒子翻过来,念出上面的标签。

「我看看,『艾尔毕斯的小瓶』?」

──咦?

菈恩托露可立刻回头。

「搞不太懂啊,看起来也不像是宝石,难道是传统工艺品之类的吗?」

娜芙德撬开小盒子的上盖,拿起里面的东西仔细端详著。

封在薄玻璃里的紫色水晶──或者是类似水晶的某种东西,反射著灯光,静静地闪耀著光辉。

7. 公共纳骨庙

费奥多尔没有醒来。

就算出声叫他,摇他的身体,他都没有反应。

把耳朵贴近的话,可以听到微弱的──感觉随时都会停止的不稳定呼吸声。他并没有死。然而,那也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他正在慢慢消逝。

现在的菈琪旭除了费奥多尔以外,没跟任何人有交情,对她而言,这就等同于世界末日。如同地面逐渐崩塌一般的绝望,冻结住了她的双腿。

背后有动静。「斯帕达」静悄悄地正要离开房间。

「慢著。」

菈琪旭在背对她的情况下叫住她。

她「咿呜」地发出类似尖叫的声音,似乎停下了脚步。菈琪旭继续说道:

「我问你一件事。那个白发女人,记得是叫作欧黛小姐,她是费奥多尔的姊姊,同时也是你的雇主,对吧?」

「咦,呃……不是的。」

黑色的大耳朵怯怯地抽动了一下。

「欧黛小姐她……也是我的姊姊。呃,不过,我们当然……没有血缘关系就是了。」

没有血缘关系的姊姊。

可以感觉到这个用词藏著某种深远的意义,坦白说,菈琪旭是满好奇的,但她不打算继续追问这方面的细节,她没有时间这么做。

「算了,怎样都无所谓。我要说的就是你姊姊欧黛小姐。」

对于那种怯怯的气息,她抱著一丝罪恶感,问道:

「我想再跟她见一次面,你有什么办法吗?」

「斯帕达」惊讶地倒抽了口气。

「我有些关于费奥多尔的事情想问她。而且,我想她应该也有些话想告诉我吧。」

「斯帕达」沉默著。

脸上依旧是怯怯的表情,视线却笔直地看向菈琪旭。那种小心翼翼的眼神实在称不上锐利,但还是试图在揣测菈琪旭的内心想法。即使隔著一张面具,菈琪旭还是感觉得出来。

在费奥多尔的事情上,这个女孩子也有著绝对不能退让的事物──虽然她本人没有亲口这么说过,但在短短几天的相处中,菈琪旭便明白了这一点。所以,菈琪旭知道没那么简单就能套出她的话,不过正因如此,她也一定不会把菈琪旭所说的事情当耳边风。菈琪旭可以肯定这两件事。

感觉格外漫长的数秒过去。

「斯帕达」唰地摊开手中的一叠纸,那是科里拿第尔契市内的大型民间报社发行的报纸。光是粗略地看过去,形形色色的标题便窜入了眼中。护翼军与来历不明的集团(似乎刻意隐瞒那是帝国士兵的事实)持续在市区内交火;有一派人以市长的态度过于消极为由,要求其下台;被当作至天思想教则的书籍已列入禁止流通的名单内;某个曾经是贵族的富豪,被抓到在岛屿之间运送违法动物。

她迷迷糊糊地想著,原来这个世界依然在运转。她们停下脚步也好,奋力挣扎也罢,这些都不会影响时间继续流逝。

话虽如此,现在并不是思考这这种事情的时候。

「──你想要我看哪一则?」

一经询问后,「斯帕达」要她看的,是横跨左右两页,数量庞大的私事广告栏。如山般并排的三行文章,几乎都是募集打工的内容和亲属的庆唁报告,但其中混杂著几行类似暗号的文章──或者说就是暗号。接著,那个小小的指尖指向的地方写著──

「『白猫与黑猫各产下五只和七只幼猫,开放领养至水之日六刻为止』……这怎么了吗?难道你想要养猫?不过没有留下联络方式耶。」

「这是欧黛姊姊……在叫我的意思。」

菈琪旭听不懂,眉头皱了起来。

「因为不知何时会发生意外而分开,我们就约定了很多不同的暗号。」

原来如此──菈琪旭心想。如果情况不允许互相写信的话,报纸这种媒介确实可以是相当方便的联络方法。但这未免也太故弄玄虚了,应该还有其他更为简单的选项才对。

「这是『今天八点……在五号的七号会合』的意思。」

关于这方面的事情,果然也没办法一一去细究。

「今晚八点?」

「对,到第五公共纳骨庙的第七分区,就能见到欧黛姊姊。」

「这样啊……」

菈琪旭仰望天花板,稍微思考了一下。

「要告诉……缇亚忒小姐吗?」

「不了。」

她没有垂下视线,就这样闭上眼睛,答道:

「我希望她现在能待在费奥多尔身边。就我们两个去吧。」

住在悬浮大陆群的诸多种族都拥有独特的一套生死观,各自传承著不同的埋葬法。然而,有些种族拥有相似的文化,也有些原本相异的文化在漫长岁月中融合在一起,更有相同的文化发生分裂的例子。所以很难一概而论地说「所有种族都不一样」。

公共纳骨庙是市营的地下墓地,配合几乎占了市民全部的兽人族最标准且又熟悉的埋葬法──「保管遗骨」的风俗习惯。据说一开始是类似小间地下室的地方,但在漫长的历史之间反覆扩建,如今已有八处分散在市内,合计多达九十个分区,成为相当庞大的建筑群。

乾枯的尸体不会散发臭味。在左右皆排著无数棺材的地下道里,只充斥著土壤的土腥味。

根据宣传手册上写的,一号到三号的公共纳骨庙有对外开放观光。还本著「心怀生活在古代的人们,一边享受片刻的休憩」这样的概念,附设了几间咖啡厅。

现在的菈琪旭实在无法苟同这种品味。

「……你的亲属长眠在此吗?」

她用略感厌烦的嗓音拋出这个问题。

「没有呀。」

对方答得很乾脆。

「至少以血缘关系而言,这里和我完全没有关联。我和费奥多尔都是纯度百分之百的纯正艾尔毕斯之子。」

在昏暗的纳骨庙里,有一抹融入背景般的黑色装束,以及看似浮在空中的银发。

欧黛‧冈达卡确实人就在这里。

「我们前几天就见过面了呢,菈琪旭妹妹,我应该

没叫错名字吧?记得你是我那个蠢弟弟的恋人。」

「很遗憾,我们不是那么亲密的关系。是我自己单方面想将身心奉献给他罢了。」

「我应该是叫莉妲──『斯帕达』来这里吧?」

「我们就别再试探彼此了。我来这里的原因,还有我想问你的事情,这些你应该都猜到了吧?」

欧黛微微一笑,不做任何回答。

「我有几件事情想问你。」

「哎呀,好可怕,不知道我回不回答得出来。」

欧黛装傻似的说著。

菈琪旭微微吸一口气,开始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话语。

「说出你的目的。」

「是指我把『斯帕达』叫来的事情吗?这当然是因为我很担心她呀。虽然不知道你肯不肯相信,但我是真的把那孩子当作自己的妹妹──」

「我问的不是这个。」

菈琪旭摇摇头,说道:

「你想要妖精调整技术,也利用这个来巴结帝国。而且总是在费奥多尔身边出没,但既不是要协助他,也没有要与他为敌,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就连『斯帕达』的事情也是如此。」

身为当事人的「斯帕达」人并没有在这里。菈琪旭摆了摆手说:

「如果你真的将她视为亲人来关心,那就不应该让她涉险啊。竟然派她独自一人潜入护翼军的据点,不对,在这之前,光从你这种立场的人还拖著她到处跑这一点来看,你根本就是拿她当用完就丢的肉盾。」

「……那是她本人的意思。不过,从外人的角度来看确实是如此。」

欧黛露出略显伤脑筋的神色。

「对了……你知道费奥多尔直到不久之前为止的目的吗?他想要让悬浮大陆群所有居民,都拥有能够亲自与〈兽〉一战的觉悟和力量。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认为有必要牺牲一部分的悬浮大陆群。」

「我知道。」

菈琪旭点了点头。

「你有什么感觉?不觉得幼稚、太过武断或自以为是吗?」

「是啊,但这也没办法吧?要是按大人的做法堂堂正正地改变世界,会耗费掉太多时间。他知道我们妖精没多少时间──」

欧黛噗嗤一笑。

「──我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吗?」

「嗯,是呀,有一点好笑。菈琪旭妹妹,你似乎有著超龄的豁达,不过就算如此,你果然还是没有好好看清楚你们自己的状况啊。」

欧黛在捉弄她。

但是,菈琪旭内心并未涌上愤怒与焦躁。比这些情绪还要早一步抹过心头的,是一股近似于恐惧的不安。

欧黛的眼瞳闪过一簇幽暗的火焰。菈琪旭猛然发觉,那个是……那才是蕴藏著愤怒与焦躁的眼神。

「按大人的做法堂堂正正地改变世界很花时间。是呀,你说得没错喔,但明明连这一点都明白,却没有想到更后面的事情啊。无论是费奥多尔还是你,根本都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

「你指的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幼稚的程度、武断的程度、自以为是的程度全都不够。」

欧黛的语气很沉稳,但不知为何,这句话听起来却极为铿锵有力。

「我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我的目的,跟费奥多尔几乎相同。」

欧黛的语气很温和,但不知为何,这句话却像是一记狠狠的重击。

「我要所有悬浮大陆群的居民都拥有能够亲自与〈兽〉一战的觉悟和力量。而且愈快愈好,最好明天就能……不对,现在就能办到。我之所以会提供帝国一点小小的帮助,也是因为这是武断的做法。」

「这是……什么……」

「只要知道具体的方法,帝国的战力立刻就能获得爆炸性的成长。一旦情势发展至此,周边诸国也必须跟著扩充战力不可。如果有都市跟不上脚步,那么在被〈兽〉吞噬之前,就会先遭到周围的都市毁灭。光是散播一个妖精调整技术,我推测只消不到半年,几乎整个悬浮大陆群都能具备对抗〈兽〉的最低限度战力。」

菈琪旭思忖。这个女人的理论很简单,而且除了前提与结论以外没有破绽。虽然菈琪旭不了解现代悬浮大陆群的政治状况,但「不到半年」这个具体的推测还是让她觉得很有说服力。

欧黛‧冈达卡是个骗子。尽管菈琪旭清楚这一点,却无法怀疑刚才那番振振有词的言论。

「……你的问题只有这样吗?」

「不。」

不能输。不能被夺走步调。

她这么告诉自己,并用力地摇摇头。

「费奥多尔人正昏迷不醒。」

一阵短暂的沉默。

「是喔。」

那嗓音听起来淡然而没有热度。

「在他失去意识前,我看到了类似幻觉的东西。你有给过费奥多尔忠告,他知道自己正逐渐崩坏。你指出了这件事,也有告诉他解决办法。」

她回想之前费奥多尔在眼前倒下的那一瞬间,她的所见之物。

──你快把那孩子杀了吧。

──要是放著不管的话,你自己的人格可是会溃散消失的。

──解除的方法很简单,只要杀掉对方就可以了。

她搞不懂那一瞬间是怎么回事,还想过可能只是慌张导致出现一瞬间的混乱。但不久之后,她察觉到了。那个现象和存在她体内的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的记忆是属于同一类的东西。简单来说,那应该是一段记忆,源自于某个跟自己分享记忆与精神的人身上。

至于那个某人是谁,以这个情况而言,大概就是费奥多尔。

「也就是说,你──」

并非速度,也不是精准度,当然更不是力量,欧黛是钻进她闭上眼又睁开之间的一小段意识空隙,展开行动。

当菈琪旭发现时,白色的堕鬼族脸庞已贴至眼前。

「──唔。」

菈琪旭注意到,有一把刀从意识与视野两者的死角,也就是肋骨下方逼近,而且是以近乎垂直往上刺的角度。有办法向后仰来躲掉吗?不行,由于双方距离突然缩短,身体受到惊吓,来不及移动体重。有办法用两根手指头夹住来阻止吗?不行,没有时间让她催发出足够的魔力。

连研究其他更好的应对手段的时间都没有。

她几乎舍弃了所有杂念,只是将右手掌滑进刀子的轨道中。

灼烧般的痛楚。在吸不到半口气的须臾之间,她也只能催发出同样微量的魔力。因此,她真的只能施展出微弱的防御。刀锋割破皮肤,切开肉,就这样停住。

妖精不怕死。但不怕归不怕,会痛的还是会痛。她的脸庞因痛楚而扭曲,同时狠狠瞪著眼前正面露微笑的堕鬼族。

鲜血从伤口涌出,顺著刀身流至刀柄,然后落到了地上。

滴答、滴答、滴答。听起来像是从远方传来了雨滴般的声响。

「这一击……」她缓缓地询问。「要是我没防住的话,就会是致命伤了吧?」

「嗯,没错喔。」

女堕鬼族依然在笑。

「至少对我来说,我没有理由点到为止或手下留情的理由。」

「难怪你也不会有罪恶感。」

「是呀,不过我的确性急了些,我可以为这一点道歉。对不起。」

欧黛抽出小刀。刀身反射提灯的微小光芒,变成了红色。

「那么,我再次拜托你。菈琪旭妹妹,你能不能去死呢?」

「我明白你想清除弟弟身边的虫子,但用字未免也太过火了吧?」

「唔,不是这样的。我弟弟可不是好到能够挑剔虫子种类的男人。除了莉妲妹妹以外还有女孩子愿意跟著那个气质酷酷的热血笨蛋,我个人是感到非常高兴的喔。」

但是,不是那样的──欧黛这么说著,轻轻挥动刀子。

「你应该很清楚吧?你光是待在那孩子身边,他就会愈来愈接近死亡。」

……她很清楚。

她感受到那个预兆好几次,也推论出这样的预测好几次。正因为这些想法转为了肯定,菈琪旭才会决定要跟欧黛‧冈达卡见面。

「与你连结在一起成为了他的负担。所谓的心灵,本来就应该是独立存在于自己体内的东西。心意相通或互相理解之类的事情,不过是刚好同时怀抱著与彼此有关的相似的错觉罢了。心灵真的混合在一块只会导致必须放弃自我……这种事情,你们那边应该也很清楚吧?」

没错,一个精神不能容纳两个以上的自我。遭到前世侵蚀的妖精,通常自我……乃至于性命本身,都会轻易地被啃食殆尽。自己在崩坏

的情况下还能勉强维持住「一人份」类似自我形体的个体存在,是例外中的例外,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这件事……你有告诉费奥多尔吧?」

「有呀,这是当然的。不想死的话,就快点杀掉菈琪旭妹妹……我是这么告诉他的。毕竟这是那孩子自己的事情,我认为应该要让他自己动手。」

共同纳骨庙里,有无数棺材与放在棺材内的尸体。在数不胜数的死亡包围与关注之中,菈琪旭的伤口不断流淌著血。

「但是,没有办法,那孩子真的太没出息了,你不这么觉得吗?明明连杀掉一个感情很好的女孩子都做不到,还敢说要让大陆群坠落之类的,嘴巴上倒是讲得很厉害。」

「你不要……」有一瞬间,她的声音沙哑了。「你不要瞧不起他。」

「我就是要瞧不起他,因为我有这个权利。」

欧黛的脸原本近到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吐息,现在逐渐拉远了。

「费奥多尔他呀,说什么『不会让妖精变成武器』,宣布要与我为敌,而我也接受了。不过呢,对我来说,我希望那孩子至少能再多活半年,因为我要他亲眼瞧瞧悬浮大陆群在我的做法之下是如何改变的。所以,我当然不会特地去杀掉他……菈琪旭妹妹刚才之所以想知道我的目的,简单来说,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吧?」

她说得没错。

「既然那孩子没办法自己动手的话,那就只能由我来帮他杀掉菈琪旭妹妹了。但只限这一次而已,毕竟太惯著他也不好。」

「请……请等一下!」

菈琪旭的背后,从纳骨庙的黑暗深处中,冲出了一抹娇小的影子。

「你们……在谈什么?欧黛姊姊,从刚才开始,你都在说些什么?」

「莉──」

这一瞬间,欧黛被吓到了。至少看起来是如此。

被欧黛喊作莉什么的「斯帕达」摘掉了面具,一张特徵稀少的稚嫩少女的容貌暴露在外。菈琪旭一直以为她就是长著栗鼠的脸,而且她之所以个子比较矮也并不是种族因素,而是年龄的缘故。这些发现也让菈琪旭感到很讶异。

这名少女身材娇小,再加上恐怕是至今为止的生活使然,她非常擅长潜伏在昏暗之中。这个纳骨庙本来就是视线不佳的地方,只要这名少女有心想藏的话,要发现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欧黛‧冈达卡是费奥多尔的姊姊,做得到的事情和做不到的事情都和弟弟很相似。虽然很擅长用游刃有余的态度隐藏自己的底牌,但底牌本身并没有多到不合常理的地步。一样会有做得到的事情和做不到的事情。

「──『斯帕达』妹妹……原来你在呀。」

欧黛立刻用沉稳的微笑抹去那一瞬间的动摇。

「请你告诉我,欧黛姊姊,你在做什么呢?」

「斯帕达」觑了菈琪旭一眼,脸色煞白。

「菈琪旭小姐……受伤了。」

「……好吧,我会解释的。」

欧黛露出下定决心般的表情,然后伸出没握著刀子的手。那是一只白皙纤细,看不到任何脏污的手。

「所以我们走吧。」

「斯帕达」沉默地注视著那只白皙的手。

「你不久前进入护翼军基地后,我们不是就失去联络了吗?我一直在担心你有没有好好躲进安全的地方。至于没有料到你在使用我没告诉过你的备用藏身处,倒也算是一个盲点。」

「……欧黛姊姊。」

「话说回来,你真的不用再以身涉险了,知道吗?我认为自己还算是个值得依靠的姊姊。我可以帮你去取得你想要的情报。」

「我非常喜欢温柔的欧黛姊姊,可是……」

少女退后一步。

用一步之遥拉开与欧黛之间的距离。

「只对我温柔的欧黛姊姊……很可怕。」

这是一句简单明瞭的拒绝。

「…………」

有一瞬间,真的就那么一瞬间,菈琪旭觉得堕鬼族露出了随时都会哭出来的表情。等她眨了一下眼睛再仔细一看之后,便发现欧黛脸上只有一如往常的模棱两可的微笑。

「那就没办法了,毕竟没察觉到也是我的疏失,必须接受这样的结果才行。」

欧黛用莫名开朗的嗓音这么说道,然后转过身去。

「你要好好保重喔,莉妲妹妹。我这句可不是谎言。」

她迈步走了出去,前往公共纳骨庙的深处,和菈琪旭她们是相反的方向。

「……你不是要杀我吗?」

菈琪旭朝她的背影问道。

「已经杀了。」

背影简单地回了这么一句话后,立刻融入黑暗中消失了。

由于看不到天空,菈琪旭站在原地仰望著天花板。

她想,果然如此。

这是她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她本来就不该存在这世上。崩坏的妖精注定要消亡,而像这样继续存在的她,是一种错误。这个错误的代价,一直是由费奥多尔在偿还的。因此,要是她就这样存在下去的话,不久之后,他就会殒命。

那个女人说得没错,她的确杀了菈琪旭。

因为在知道这种事情后,她就不可能继续待在费奥多尔身边生活。

──我可以在你身边待到什么时候?

──直到你对我感到厌烦为止吧。

──也就是说,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是吗?

──啊……呃,如果照字面意义解读,不追究背后涵义的话,就是这样,知道吗?

这是短短几天前,两人之间的谈话。

感觉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当时,她应该已经下定决心了。她的立场无法期望永远,所以当那个时刻来临之际,她会乖乖地从费奥多尔身边消失。而在那个时刻来临之前,她要将这份幸福满满地放在心中仔细品味。

于是,理所当然地,这个时刻来临了。就只是如此而已。

「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呢……好痛!」

黑衣少女,费奥多尔口中的「斯帕达」,欧黛口中的「莉妲妹妹」,冷不防地抓住了她的手。

「伤口会刺痛,请你忍耐一下。」

她突然将应该是消毒药的液体倒在伤口上,接著做了简单的止血,然后用贴布和绷带一圈一圈地盖住伤口。

「你的动作很熟练耶。」

「因为我做过很多次了。」

她的声音有一点沉重。

(应该不是练习过的意思吧……)

菈琪旭不打算深究,因为她觉得那可能不是想起来会很愉快的回忆。

「……咿呀!」

突然有东西碰触到了耳朵。

可能是被她的惊呼声给吓到了,那东西立刻缩了回去。

她发现黑衣少女正站在她面前,并稍微踮起了脚尖。也顺道发现原来四周昏暗到她现在才发现这件事。

「你……你在干么?」

「啊,对不起。」

少女连忙拉开了距离。

「那个……因为难过时,摸摸耳背就会冷静下来。」

仔细一看,眼前这名少女的头上,长著一对毛茸茸的大猫耳。

「你……是猫徵族【Ailuranthropos】?」

「我不知道。爸爸和妈妈还有哥哥们都是不折不扣的无徵种。只有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那对大耳朵像是感到不安似的,微微地摇著。

菈琪旭兴起恶作剧的念头,将手伸到耳朵背后的耳根处。虽然少女的身体猛烈地颤抖了一下,但大概是因为这是她自己说出口的事情,所以乖乖地任菈琪旭的手指抚摸。

看到少女紧紧闭上双眼的模样,菈琪旭发自内心地觉得很可爱。

觉得可爱的这股心情,连续唤醒了几个记忆。

「……阿尔蜜塔。」

「咦?」

「优蒂亚、依尔丝托德、狄尔芬、玛夏、萨菈、耶露可艾克拉……」

名字接连浮现于脑中,她想到什么便念了出来。这全部都是存在于「菈琪旭」记忆中,在现代妖精仓库生活的妹妹们的名字。

现在站在这里的菈琪旭,在自觉上是以爱洛瓦‧亚菲‧穆尔斯姆奥雷亚的人格为主轴而存在于此。因为这个缘故,「菈琪旭」的记忆极为遥远,彷佛是与自己无关的虚构景象。那些耀眼、温暖而又重要的回忆,感觉只像是褪色的图画。但尽管如此,仍然改变不了那样的景象优美又闪亮的事实。

对菈琪旭而言,那些孩子是活在此刻的妹妹们,并且希望她们能得到幸福;对爱洛瓦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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