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费奥多尔
我听说了你的瞳力的事情。
也知道我待在你身边的话,就会伤害到你。
这具身体仅存的意义,就是陪伴在你身边。但是,因为这样而让你受苦并非我的本意。因此,我要离开这里,前往某个遥远的地方,避免让这具身体成为伤害你的刀刃。
你是个情深义重的人,所以我明白这番话对你来说有多么残忍。在这个前提下,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请你忘掉我吧。
好好珍惜留在你身边的人──
「……为……」
他下意识地加重手指的力气。
唰的一声,手上的字条被他捏烂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费奥多尔这么吼道。
他明白个中道理。
瞳力的危险度,会随著距离变近而增强……虽然这种事情他没有听说过,但如果说是这样的话,他也可以理解。实际上在此之前,她在身边待得愈久,他的头就痛得愈厉害,当两人分开时就会变得较为缓和。
只要拉远物理上的距离,心灵也难以相互交流。要说是这么一回事的话,他确实认为有其道理──也感觉有点对不起这世间许多在谈远距离恋爱的人就是了。
但是,他才不管这么多。头痛加剧也好,心灵崩坏也好,费奥多尔‧杰斯曼理应把这些痛楚全部承担下来才对。这次之所以会突然倒下,只不过是因为他太孱弱而已。要是他再健壮一点,耐性更强一点的话,大概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他知道的。这个想法根本不合道理。
就算一再假设自己多么强,没有那种强度的人就是得不到那样的未来。再加上,即使真的以超人般的强度来熬过痛楚,也未必逃得了不久后就会降临的死亡。反正终结的时刻还是会到来,只是早一点或晚一点的问题罢了。
但就算这样,他还是感到很不甘心。
也许有什么是他做得到的。说不定他只是没发现通往其他未来的手段而已。他无法不去斥责自己的软弱,吼著:「开什么玩笑啊!」
「…………」
两人之间的连结并没有断掉。他能凭直觉远远地,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菈琪旭所在的方向。她还活著。只要够接近的话,他应该能掌握到更确切的位置。因此,只要他想的话,他就能追上她。
追上去,追到她,然后……然后该怎么办?
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也完全没有颠覆她判断的依据。换句话说,就算他这个没出息的男人再如何哭哭啼啼地哀求,她也还是会立刻转身,再次离开他身边。
综合各方面来看,就这样跟她保持距离,让她远离自己是最好的办法。这是无法动摇的事实。
「但是,这样一来……不就像是我把你赶走一样吗……」
他再次摊开揉成一团的纸条。
纸条的一角,写著小小的一行字「我跟她一起走」,应该是「斯帕达」写的。为什么连那孩子都一起走了?是经过了怎样的过程才会演变至此?他不懂,也无法想像。
「嗳。」
缇亚忒的小小手掌放到了他的肩膀上。
「要不要出去走走?」
†
一阵风把浏海吹得乱糟糟的,连变装用的偏光眼镜都快被吹掉了,他连忙用手指按住。
他们在视野广阔的山丘上。
四下无人,也找不到长椅这类贴心的摆设,所以他直接在草地上席地而坐。一股冰凉的感觉隔著裤子缓缓渗透过来。
「呀啊,好舒服的风!」
缇亚忒一脸开心地大叫著,然后在他旁边坐下。
「……是啊。」
费奥多尔将额头贴在弯起的膝盖上,口中喃喃这么答道。
「哎,你看看你,把头抬起来啦。风景也超棒的耶。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虽然感觉像是内行人才知道,但姑且还算著名景点喔,不过我也觉得很矛盾就是了。」
「…………」
他抬起头,粗略地环视四周。
「我在映像晶石的故事里看过,是《发条装置的恋与梦》的最后一幕吗?」
他有气无力地答道。
「没错!就是这个!话说,咦,你看过喔?」
「我姊夫很喜欢,所以他常常找我陪他去看。」
费奥多尔的姊夫,即艾尔毕斯国防空军副团长,被视为五年前的「艾尔毕斯事变」的元凶而遭到处刑。虽然之后的知识分子全都擅自替他捏造出人物形象,但就费奥多尔个人而言,他是个平易近人到无一丝缺点的好姊夫。
「主角自动人偶是在那棵树下坏掉的吧?而且身边还有一群城中居民守护著。」
「没错!没错没错没错没错!」
缇亚忒点头如捣蒜,那颗头激烈地上下摇晃著。
「那一幕很棒耶,明明前面的剧情都很搞笑,却只有那里感觉很惆怅。平常总是爱使坏的老爷爷,只有那时候变得很温柔。」
这时,她像是突然想起似的说道:
「……哎,真没想到会跟你在这种地方谈这种事情。」
「是啊。」
这里和映像晶石里的景色有点不一样。
毕竟是跟将近四十年前所拍摄的东西比较,会不一样也是满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在现实中见到的景色似乎更加鲜明悦目。
这座城市还活著。
或许比不上过去充满荣景的全盛时期,但尽管如此,这里有许多人相信著未来,并且活在当下。
「是说,你头痛的状况怎么样?」
「有变缓和了。虽然不是完全不痛,不过几乎没影响了。」
「这样啊,那么,菈琪旭的判断并没有错。只要隔开距离的话,你的眼瞳之力的副作用就会暂且被抑制下来。虽然还不晓得是不是会一直没事,但总算是知道抓到了希望,她和你或许都能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是这样没错。」
「看你倒不是很开心的模样耶,你对她的身体还有留恋吗?」
「那是当然的啊……呃,不对!跟身体还有留恋都没有关系,就是一般的意思啦,人不在了我当然会很舍不得,而且也会担心她啊!」
「是是是,没有非分之想,完全没有。」
坐在隔壁的缇亚忒不知在纸袋里翻找著什么。
「你从刚才开始到底在做什么──」
「给你。」
他的问题还没问完,答案就先递到他面前了。
答案长得圆圆的,中间开了一个洞,散发著甜甜的香味。
「……甜甜圈?」
「不然你觉得这东西像什么呢,费奥多尔老弟?」
缇亚忒用一副高高在上的口吻说道,然后把甜甜圈塞进他的嘴里。
好甜。
「这是庆祝你康复。我早就有所准备了。那个藏身处附近有一家店看起来很好吃,我就先去探勘了一下。」
缇亚忒得意地哼了一声,再度翻找著纸袋,接著拿出淋满巧克力的甜甜圈一口咬下。
「呜咿,豪好知。」
她露出陶醉的表情,一边咀嚼著食物,一边不知在说些什么。真是太没规矩了。
费奥多尔斜眼看著她吃东西的模样,同时再次拿起她给的甜甜圈,咬下第二口。除了砂糖的存在感有点强之外,是很朴素的味道。虽然没有美味到惊为天人的地步,但该说是符合它的价格,还是这个份量完全够吃,或者是味道渗透到了整个疲惫至极的身体,又好像是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总之──
「……真好吃。」
嚼了又嚼,嚼了又嚼,然后吞下。
「对呀。」
缇亚忒在吞下口中的食物后,也马上跟著点头说道。
他觉得很怀念。
在不久之前,他似乎曾理所当然地度过这样的时光。
「我说你。」
缇亚忒直直地注视著景色,用轻松的语气问道。
「你喜欢菈琪旭吗?」
「这当然……」
「别给我回答什么上司对部下的感情之类的喔,因为你早就被炒鱿鱼了。」
被她先下手为强给堵住出路了。
「也别说你对无徵种没有兴趣喔。你应该不是那种会戴著有色眼镜去评断种族的家伙吧?」
又被堵上了另一条出路。他已无处可逃。
费奥多尔决定就回答一句话,之后不再多作解释。
「我当然喜欢她啊。」
说完后,他便发现自己失败了。他原本是打算糊弄过去的,结
果没想到虽然只答了一句,却是出自真心的一句话。当他暗叫不妙时已经太晚了,封住的东西被掀开了盖子,纠缠不清的情感倾泄而出,将费奥多尔整个人涂满。
「啊。」
事到如今他才体会到,她愿意待在他身边这件事,让他受到了多少支持;她毫无责难地给予他肯定这件事,让他获得了多少力量;尽管她被堕鬼族的瞳力束缚,受到不自然的感情驱使,却又成为了他多大的助力。
以及,他一直以来有多依赖她的温柔。
身旁的缇亚忒窥视著他的侧脸。她在观察他。他察觉到这一点,便撇开了脸庞。
「好吧。」她重重地叹出一口长气。「那个叫什么来著,瞳力吗?如果你是靠那种力量把她当作百依百顺的人偶,只为了拖著她到处跑,那我绝对会杀了你。不过,看在你这张可怜兮兮的表情的份上,我姑且就不过问太多细节了。」
「……你没说错,我确实一直把她当作百依百顺的人偶。」
堕鬼族的瞳力的确用看不见的绳索束缚住了她的心灵。他没打算要逃避这件事。
「虽然我不想被你杀了,但我不会逃避面对这个事实的。」
他握紧拳头,尽管手指几乎没有使上力。
「哦。」
「……就这样?」
「不然你希望我说什么?」
「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就是了。」
他咬了一口甜甜圈。
咀嚼一番,然后咽下。
出神地眺望著在眼前延伸开来的路灯。
时光慢慢地流逝。
「我果然没办法和珂朵莉学姊她们一样啊……」
耳边传来这个略显落寞,却又有点开心的喃喃自语声。
现在必须加紧脚步才行。
哪怕提前一天,甚至提前一秒都行,他要尽快解放妖精。
因此他一路冲刺,未曾休息。坚持到了今天。
像这样逐渐缩短的宝贵时间,只是徒然地流逝而去。
「对了,费奥多尔,我可以再问你一件事吗?」
「嗯?」
他心不在焉地示意她说下去。
「你知道玛格‧麦迪西斯这个名字吗?」
「……咦?」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该不会是那个『斯帕达』的本名吧?」
他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
「你是在哪里听到这个专有名词的?」
「之前在其他地方出任务的时候。不过,你不回答也没关系,看你刚才的表情我就想像得到了。」
缇亚忒仰望天空。
「结果那孩子也走了,唉……原本想跟她打好关系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快解释一下。」
「才不要咧。」
缇亚忒坏心眼地露齿一笑。
之后不管费奥多尔怎么问,她都不愿把答案告诉他。
2. 贵族宅邸
哈啾一声,菈琪旭张开嘴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身体微微颤抖著,大概是著凉了吧。
环视周遭──这里正是所谓的豪宅。正确来说是在玄关大厅。天花板高得要命,上面还画著感觉很庄严的绘画,并垂挂著看似很重的大型水晶吊灯。往下一看,正面有一幅巨大的肖像画、通往二楼的楼梯以及连接宅邸内部的大门。
在肖像画中,有一个看起来很难取悦的栗色狼头正瞪著这边。
她觉得他的毛皮看起来很温暖。
这栋宅邸可能是由这个人打造的。这个玄关大厅实在太宽阔了,对于身为无徵种的她来说相当阴冷。像她们这些无徵种,就是要大家一起住在略显狭窄的建筑物里,那样的热量才是刚刚好的。
「搞什么……这不是无徵种吗!」
似乎很不悦的宏亮嗓音响彻了整个大厅。
只见一名高大又胖嘟嘟的白色狼头兽人,看上去一脸不高兴地瞪著她们。菈琪旭瞥了他一眼后,目光移向站在自己旁边的男子。
「哎呀呀,阁下,我之前应该已经告诉过您这些孩子的种族的事情了。」
纳克斯嘿嘿地露出毫无诚意的笑容,说道:
「您可是相当宽容大量地叫我别管那么多,直接带她们过来喔。」
「唔……可是啊……」
「我以为您知道自己必须收留她们。」
「这……这是两码子事,别给我混为一谈!我在说的是,你竟敢特地把脏东西带来我面前,你实在欠缺思虑!」
她在想,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看来她们并不受到欢迎,这一点她是懂了,也明白对方正在用相当难听的字眼臭骂她们,但也就只有这样而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情况变成现在这样,这部分她还是搞不太懂。
「终归是偏僻地区的情报贩子,似乎还是缺乏贵族风格的考量啊!」
「哦,或许是这样没错吧。」
面对激动地骂得口沫横飞的狼头,纳克斯只是耸了耸肩。
「那么,这些孩子的事情就跟之前说的一样,拜托您了喔。」
「我知道啦!婆婆妈妈的有够烦!」
白狼头拱起双肩,一边散发著不悦的情绪,一边往宅邸内部走去。
猫徵族的侍从带她们前往房间。
「不好意思,现在所有的客房都满了,很抱歉只能请诸位将就使用这个房间。」
这是一间小而舒适的房间。
房里没有任何摆设品。这大概是位于阁楼的房间,天花板没有多高,而且是倾斜的。窗户的另一边就是其他建筑物的灰泥墙,彼此之间没有隔多远。也许是阳光没有照射进来的缘故,又或者是通风不好的缘故,滞留在房内的空气略显潮湿。
「没想到房间还不错嘛。」
她喃喃地吐出这一句话。
「看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我还以为会被扔进马厩里呢。」
「主人非常懂礼数,即使对象是无徵种,他也不会做出有损客人尊严的事情。」
「是喔……」
虽然言词很恭敬,但内容听起来实在不怎么有礼貌。
话虽如此,似乎也不是在戏耍她们。面对打从心底厌恶的对象,想必他们已经做出心中能够忍受的最大让步了吧。
「那么,我就此告退。之后我会把晚餐送过来,若是有什么需要的话,只要用那边的钟呼唤我即可。」
侍从深深一鞠躬,接著便退出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菈琪旭、纳克斯和沉默地抓著菈琪旭衣袖的「斯帕达」……也就是玛格这三人而已。
「……………………还真是惊人啊。」
她脱口而出这样的感想。
许多种族的人都对无徵种感到嫌恶、痛恨与厌烦。这是悬浮大陆群的常识,菈琪旭心中也确实清楚这一点。既是无徵种又是黄金妖精的这具身体,无论是「菈琪旭」还是「爱洛瓦」都有几个因种族原因而招致恶意的记忆。
然而,和这次一样的待遇是记忆里没有的。
「哎呀,真抱歉啊,这里的主人本来就是个不承认兽人以外人权的贵族。别看他刚才的态度,那已经是经历过很多事情后,变得比较圆融的模样了。」
纳克斯毫无责任感地「啊哈哈」笑了起来。
「顺便告诉你们,他似乎也很不喜欢像我这样的有翼诸族喔。他一直以来都主张科里拿第尔契市是只属于深色毛皮兽人的城市,除此以外的其他种族应该都要被撵出去才对。」
玛格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要说这孩子是无徵种的话,她的身体比较接近兽人【Lykanthropos】一点。只要让那个男人看到她的长相,或者应该说耳朵才对,他的态度或许就会软化下来。不过,当事人似乎不愿意拉下斗篷的兜帽,所以也没办法。
「为什么又把我们带来这种人的地方啊?」
「当然是有需要呀,你们不是想偷偷搭飞空艇前往想去的地方吗?」
「是这样没错啦,但看那副模样,感觉不会愿意帮我们耶。」
她最先想到可以求助的,是佶格鲁介绍的那些豚头族【Ork】商人。但是,他们终究只是费奥多尔的协助者,没什么道理要帮菈琪旭个人,而且万一没处理好的话,可能会带给费奥多尔更大的麻烦。
虽然同样的情况也可以套用在纳克斯身上,但不知怎么说,总觉得他比较好说话,很好拜托事情,利用他不会令人感到不好意思。所以才会像这样拜托他介绍可以帮忙她们的人。
「别担心啦,那个贵族现在好像有点麻烦事缠身,非
常需要帮忙,甚至不惜暂时扭转自己的主义与主张呢。」
「那样叫作扭转过喔……」
「转来转去后就是那样啊。再说不管怎样,只要老实接受交换条件,他应该还是愿意帮忙安排一下秘密飞空艇的。」
交换条件。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她的立场也没办法要求无偿的协助,除了接受也没有他法了。
「好啦,我要先告辞了,之后的事情你们自己看著办吧。」
「……咦?你要丢下我们吗?」
「放心吧,就算种族不同,语言还是相通的,即使心灵不相通,利害关系也是一致的。菈琪旭小妹一定没问题啦,我可以打包票喔。」
「不用你打包票,至少再──」
「那就这样啦。」
言出必行。
纳克斯微微挥挥手,立刻就离开房间了。
「……唔。」
她在简易床铺上坐下,小声沉吟著。
总觉得心里很不踏实。
纳克斯说过,语言是相通的。但是,回想起刚才的对话,她就感到些许不安。现在的菈琪旭对于交涉这方面并不是很有自信。
「不过,焦虑也不是办法就是了……」
一股柔柔的触感。
某个温暖的东西包覆住了两边的耳朵。
只见玛格在她面前伸出双手,轻轻地搓揉著菈琪旭的耳朵。
「……玛格?」
「有冷静……下来了吗?」
「呃这个……嗯,有。」
原来是之前提过的,触碰耳背就能冷静下来的事情。
那似乎是玛格自己的经验谈,不过这孩子形似猫耳的耳朵跟她不一样,用同样的方式对待真的没问题吗……不对,更重要的是──
「我的表情看起来有这么沉重吗?」
「一点点而已。」
「这样啊。」
她决定改变一下思考方式。
首先,一开始最主要的目的,也就是与费奥多尔隔开距离,这件事就目前来看算是充分达成了。和他之间的不可思议连结到现在还残留著,也能模模糊糊地掌握到大致的距离与状况──因此,她很确定他目前平安无事。不过话虽如此,由于彼此依然待在同一座城市里,所以她还是想尽快前往其他悬浮岛。
再来就是关于移动到其他悬浮岛的事情。虽然没有得到口头承诺,但目前就某方面而言,交涉应该进行得很顺利。这栋宅邸的主人,那个白狼头明显很厌恶身为无徵种的她们,但厌恶归厌恶,他并没有把她们赶出去,姑且把她们收留在宅邸里。而这是因为,菈琪旭对他来说有个重要的功用。
重要的功用。
她联想到瑟尼欧里斯。那可谓是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这个人所肩负的最大功用,也是存在的理由。然而,那把剑现在并不在她手上。她觉得带著剑逃走不太好,所以就留下了。
她闭上眼,翻寻记忆。
「菈琪旭」以前对这把剑抱有复杂的情感。那是过去她尊敬的学姊所挥舞的剑。据说这把剑只有背负著死于非命的命运的人,才有资格使用。被这把剑选中一事,也代表「菈琪旭」的未来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是说……现状就已经够悲惨了……)
丧失人格,被别人夺走身体及记忆。
她身为当事人也认为这是相当过分的事情。
再加上,根据「菈琪旭」的另一个记忆,在与这把剑契合后,她就立刻亲手刺杀了视为生父般仰慕的对象。
(……)
对现在的菈琪旭来说,回想「菈琪旭」的记忆这件事,感觉就像是以前读过的书本内容浮现在脑海中一样。终究只是别人的事情,并非带有实际感受的回忆。
尽管如此,她的心却有一点痛。
「不要紧的。」
玛格温柔地抚摸她的耳朵。
「我会……陪伴在你身边。」
「……是啊,谢谢你。」
她轻笑一声,任由自己沉浸在那温柔的指尖触感中。
(……话说回来。)
她脑中忽然冒出一个疑问。
(刚才忘记问了,那个不可一世的贵族是叫什么名字?)
†
离那栋宅邸稍微有段距离的后巷里。
待四下没有其他人的气息后,纳克斯‧赛尔卓便停下了脚步。
「我照你说的卖掉了……不过这样真的好吗?」
他用不快的表情朝一片幽暗问道。
「那可不是什么陌生人耶,真的这么简单就能拋弃吗?」
「事到如今还在问这个?」
在一片幽暗中,传来女性的声音如此回应道。
「别人也好,自己人也罢,生命并没有轻重之差,当然也无关乎男女老幼。你以为我至今为止让多少人沉入血海之中了?」
「如同家人般的孩子又该怎么说?」
「所以更好杀不是吗?再说,如果因为是家人就没办法从背后捅一刀的话,那可就当不了堕鬼族喽。」
纳克斯紧紧咬住下唇。
「真让人不爽。」
「是吗?原来你思想很正常嘛,我有点意外呢。」
「少啰嗦,你可千万别后悔啊。」
「嘻嘻,现在说这种话真的太晚了。」
那女声笑道。
「你知道做天理不容的坏事有什么诀窍吗?我告诉你,就是持续选择最令人后悔的那条路。并且,不断累积连自己都想杀了自己的错误。这就是我选择的生存之道。事到如今,我不可能会逃避面对后悔这件事。」
「唉──这样啊。那么,我不会再说什么了。」
纳克斯抓乱自己的头发,不再理会幽暗中的声音,开始迈步前进。
「把最痛恨的自己逼到绝路时的笑法。」
纳克斯小声嘀咕著,不让任何人听到。
「唯有这一点,姊弟俩真是一模一样啊。」
3. 逃亡者
无数木桶滚落楼梯。
伴随著惨叫声,六名男子──伪装成平民的帝国士兵被卷入其中,从楼梯上掉了下去。
「往这边,快点!」
妮戈兰回应这声呼喊,抓住在隔壁奔跑的单眼鬼的大手,冲入旁边的小巷子里。
逃了又逃,等看不到追兵的身影后,又继续拉开一小段距离。
「呼……抱歉啊,葛力克,突然把你叫来。」
穆罕默达利喘出一口大气,靠在一边的墙上。
「真是的,我可是呼风唤雨的伟大护翼军人耶,逃犯不要随便联络我啦,小心我逮捕你们喔。」
绿鬼族一边开心地笑著,一边伸出手──由于碰不到肩膀,所以取而代之地拍了拍他的腰。
「在我的朋友里,你是最不会欺瞒自己内心的那一个。不管现在的立场如何,我都相信你至少会听我把话说完。」
「呿,真敢说啊。」
绿鬼族──葛力克‧葛雷克拉可神情愉快地啐了一句。
「好久不见了,葛力克。」
妮戈兰朝他说话后,他就「哦」了一声,露齿而笑。
他可能是觉得维持一身打捞者的装扮实在太过显眼,便罕见地换上了率性的便服。上半身是方便活动的衬衫,下半身则是长度到膝盖的宽松裤子;皮带边上挂了好几个小包包,看起来就像是装饰品一样。
「……咦,娜芙德呢?那孩子现在应该还是归你监督吧?」
「哦,跟另一个一起溜到不见踪影了,我猜应该在这座城市里的某个地方啦。」
「不是吧,尉官以上的监视责任是这么随便的东西吗?」
「哈哈,别在意,就算被发现,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就是我丢了工作而已,再说……」
他压低嗓音。
「现在城里的护翼军没有闲工夫一一惩处这种程度的违规啦。看有多少追兵在追你们就知道了吧?他们是真的被逼到没办法选择正当手段的地步了。」
「……你说得没错。」
长年以来,妮戈兰都是在妖精仓库担任护翼军的协助者。她对于护翼军这种组织的情况有著最低限度的知识。并且,只要用这个知识对照一下,便能发现这座城市的状况明显有异。
「顺便说一下,我呢,拜这里的总团长的贴心所赐,什么情资都没有拿到喔。你们要不要仔细听我说说为什么情况会变得这么麻烦啊?」
「当然了,正有此意。」
穆罕默达利用力地点了点头
。
「不过,我们边走边说吧,现在想加紧脚步移动。」
「话是这么说啦,但这一带没有多少可以安心藏身的地方喔。虽然到外缘的打捞者协会就有包厢可以使用,但从这里过去有一点远。」
穆罕默达利轻声一笑。
「别担心,我知道一个恰好适合我们的地方。」
「哦?不愧是老兄你啊。你是指哪一家店?『草编帽』?还是『鸡腿椅子』?不对,或许出人意表地是『红粉知己』之类的?」
「不是那些店啦。你自己刚才不也说过这一带没有多少可以安心藏身的地方吗?」
「啊?」
「我指的是一般人更难出入,更适合谈话的地方,而且,搞不好我们可以在那里得到想要的情报。」
他左右摇了摇粗厚的手指。
「也就是,杀人现场。」
†
这阵子,与护翼军互有关联的多名要员接连遇害。
内部称为「涂黑的短剑」的这起连续杀人事件,实际上是护翼军内部发起的接近肃清性质的行动。岩将辅佐官下达「杀光这些家伙」的命令,他的部下便忠实地完成了任务。
令人震撼的是,最初的牺牲者正是岩将辅佐官本人。而其余人们对这道命令的理由和目的也一无所知。
穆罕默达利,是第六个──差点成为最后一个牺牲者的当事人。并且,他也是在看完所有被害人的名字后,唯一发现「为什么要下达杀死他们的命令」的原因的人。
──已经连接到那个词汇了吧。我指的就是莫乌尔涅之夜。
──六个拥有妖精调整这方面知识的人,全部都是共犯。
──那一晚的记忆一直让我们感到害怕──
(…………实在是搞不懂。)
从那之后,穆罕默达利就没有再做任何说明。
莫乌尔涅之夜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他要说他们六人是共犯?为什么他对其他五人的死不抱任何疑问,就这样试图接受自己要被杀掉的事实?到底是什么东西,让穆罕默达利这个顶天立地(物理上)的大汉子如此害怕?
不了解的事情太多了,应该说,没一件了解的事情。
但是,穆罕默达利说:「什么都不要问,相信我就好。」而妮戈兰也接受了。所以她什么都没问,便陪著穆罕默达利踏上逃亡之旅。
她相信会如他所说,在这趟旅途的前方,可以找到心爱的女儿们的未来。
†
铁门正中央贴著醒目的「禁止入内」的告示。
门锁被无情地破坏,取而代之的,是重重绕起的粗铁丝,严密到不能再严密地封锁住这扇门。
「喝!」
妮戈兰握住门把,稍微一使劲。
门把嘎吱作响,铁丝被撕裂,门打开了。
「哎呀,这样就开了,真是不小心呢。」
妮戈兰用手指抵著脸颊,开玩笑似的这么说道……但是,同行的两个男的只是僵著一张脸,没有捧场地笑几声。
换作是某个坏心眼的人族,在这种时候大概会配合地回几句捉弄人的话……之类的,她的思绪有一瞬间飘向了远方。她马上想起来现在不是这种时候,便正了正神色。
他们穿过铁门。
药物的臭味刺著鼻中深处。
破碎的试管、烧杯以及无数的书籍和纸片散落一地。一眼就看得出来这里是某种东西的研究设施,而且也已经被破坏到无法再恢复成原本的研究设施了。
「在这里被杀害的,是与护翼军互为协助关系的秘迹研究组织中的一员。那个男人原本是我的同事。」
差点成为要员连续遇害事件最后一个目标的穆罕默达利‧布隆顿医师,一脸怀念地眯起了眼睛。
接著,他痛心地沉下嗓音,讲述著死去的老友的事情。
「我专攻窜改妖精的体质,而他则选择解开遗迹兵器之谜的道路。话虽如此,在一无所知又拿不到任何预算的情况下,他好像很快就放弃了。据说这数十年来,整日沉迷酗酒和赌博。其实他是最初期二等咒器技官的其中一人──」
他一边说著,一边进入内部的房间,走到书本都被扔掉,如今已空空如也的书架前。他把粗厚的手指伸进里面摸索,拔掉将书架固定在地板上的金属零件。只见他没什么使劲地「嘿咻」一声,用单眼鬼的铁臂抱住书架,往旁边一挪。
「还有,他也是个喜欢做这种机关的家伙。」
那书架的后面,并没有墙壁。
「暗……暗门?」
葛力克睁大双眼,傻住了。
「这一带的地价相当昂贵,把空间分配给平常不能用的房间实在不怎么合理。尽管如此,他还是硬要这么做的原因,好像是因为有必须藏起来的东西,另外就是个人兴趣了吧。」
「哦,这样啊,嗯。兴趣嘛,如果是兴趣的话就没办法了。」
「咦?你是认同这一点?」
「这有啥好奇怪的,既然我是追求自己的浪漫而活,当然也要尽量尊重别人的浪漫啊……嘿。」
葛力克从小包包里拿出随行灯,点上火。缩小光圈往门的另一边探索。
「还满宽敞的嘛,但对老兄你来说可能窄了点。」
「没什么,我的立场也没资格抱怨。」
穆罕默达利慢吞吞地穿过门,确实感到很拥挤似的弯著身体,一边环视著四周。他看到简陋的书桌上有杂乱地散落著的笔记后,便稍微翻阅了一下。
「──嗯,果然没错。他的结论也跟我差不多。」
「是喔,那就好。」葛力克搔了搔头。「……所以,结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那些危险的家伙会盯上医生你的性命,而医生你又为什么会一脸顿悟似的表情啊?」
「嗯,我都会说的。」
穆罕默达利用平静的声音这么说道。
妮戈兰咽下一小口唾沫。穆罕默达利现在要开始述说的,是他一直以来都彻底隐瞒在心底的事情。其中应该包含他之所以守密的原因,以及现在此刻可以打破这个禁忌的原因。
「由于我不小心说出关键字的缘故,那对堕鬼族姊弟可能已经差不多要发现真相了。如此一来,我还瞒著一切不告诉你们也没什么意义。」
穆罕默达利眯起那只单眼,温和地,又有些悲戚地笑了。
「但在此之前,我希望你们能做好一个觉悟。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本来是不能留存于这个世界的知识。具体来说,要是你们知道的话,就会落到跟我相同的立场,性命将被护翼军盯上。」
「……等等。」妮戈兰插嘴道。「学长你们之所以被盯上性命,不是因为知道调整妖精孩子们的方法吗?虽然我也非常想知道那个方法,但那不适合现在在这个地方说吧?」
「我并不是要说明调整的方法。她们无法变成大人,只能各自与一把遗迹兵器相契合,这些都是我们特意策划的……而我要说的,就是这背后的原因。」
妮戈兰倒抽了一口气。
「另外,还有一点。只要你们知道这件事,莫乌尔涅的威胁就会增强。不管怎么样,就算舍弃性命都必须阻止它发动。我希望你们能做好这个觉悟后,再听我说后续的事。」
4. 遗迹兵器莫乌尔涅相关之记忆与考察
话说回来,实际上,现在的状况有点麻烦。
因为缇亚忒就在他身边。
光从外表来看的话,除了那头鲜艳的嫩叶色发丝与眼瞳外,她就是一个普通的无徵种少女。身高比费奥多尔还要矮,手脚也很纤细,又一脸天真烂漫的模样,行为举止带了点孩子气,看起来实在无法造成什么威胁。
然而,麻烦的地方就在于身为黄金妖精的她,有了燃烧旺盛的魔力加持后,便可以发挥出费奥多尔无法比拟的力量。挥个拳连岩石都能击碎,跑起来比风更快,也能飞上空中,还会喷火……不对,喷火这种事情怎么说都是不可能的,但姑且不论这一点。
「我不会让你逃的喔。」
如此强悍的对手,一直保持极近的距离监视著他。
面对这个对手,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既压制不住她,靠话术的话……用极端的招数或许可以骗她上当,但后果同样也不堪设想。
如果比缇亚忒强的菈琪旭也在场的话,事情又会不一样了。然而,现在的他们是处在完全没有人打扰的两人世界。
(真伤脑筋……)
再继续带著这个麻烦的监视者的话,根本无法行动。
比方说,他想要回去找那些在科里拿第尔契市会帮助他的豚头族商人。但现在这么做的话,就等于把内情暴露给与他为敌
的缇亚忒了。这样实在不太妙。
「……为什么前武官会受到黄金妖精监视啊?这不是反过来了吗?」
「谁叫你平时没在积阴德。」
这句话他难以反驳。
「我也是很困扰的好吗?」
走在没什么人的路上,缇亚忒鼓著脸地说道。
「虽然我很想快点带你回三十八号悬浮岛,但现在要是让第一师团的人发现你的话,你就惨了。」
走在她身旁的费奥多尔搔了搔脸颊。
「……就算回到第五师团,我也一样会落到很惨的下场吧。」
「这个嘛,我的意思是,你自己做过的事情当然要接受相应的惩处。但如果交给这里的师团的话,你的下场可能会更加凄惨。」
叛徒的下场,往往不是死刑就是终身监禁。无论在第一师团还是在第五师团大概都一样,顶多差在死前会不会经过拷问这道程序而已。
「我不会让你死的。因为我是你的敌人,我不许你用那种方式逃掉。」
缇亚忒感觉很愉快地说著。
「你会被关在农村里强制劳动,这就是你的下场。」
「哦,要我一手拿著鹤嘴锄,去劳动环境恶劣的矿山之类的吗?」
费奥多尔很不擅长做体力活。一辈子都被逼著做不擅长的事情,这的确是很残酷的惩罚。他这么想著,不过……
「你在说什么啊,就算是去那种地方,你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啦。」
「……是这样没错。但派不上用场又有什么关系,毕竟是惩罚啊。」
「任何情况下,适才适所都是很重要的一点。其实我已经想到哪里更适合你了,就是来我们仓库打杂。」
「打杂?」
「所有家事都要做……像是照顾一大堆莉艾儿这样的孩子之类的。」
这确实也既残酷又辛苦,感觉劳累的程度完全不输给用鹤嘴锄去挖矿的惩罚,并且──听起来是相当美好的未来。
「不说这个了。」费奥多尔转移话题。「我们的利害关系应该是一致的,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协助。」
「我不要。」
「我都还没说完,别拒绝得这么快啦。简单来说,在第一师团稳定下来之前,我们都无法行动对吧?既然如此,我们帮那些家伙把问题解决掉就行了啊。这样一来,我们三──两个人不就可以顺顺利利地回三十八号悬浮岛了吗?」
菈琪旭的脸庞浮现在脑海中,他立刻将之抹掉。
费奥多尔同样想快点回到三十八号悬浮岛。距离预定对〈第十一兽〉展开攻击的日期已经剩没几天了。不尽快把成果带回去的话,可蓉和潘丽宝就会被送往战场。
费奥多尔还不知道,在那片遥远的天空下,原本预定的时间提前了,早已展开作战。
「我说啊,所谓的事件,可是指连续杀人事件以及单眼鬼医师被绑架的事件喔。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多厉害的名侦探啦,但把解决事件说得那么轻松实在是……」
「前者的犯人是护翼军,说得更具体一点就是『桃玉的钩爪』岩将辅佐官和他的直属部下。而穆罕默达利‧布隆顿博士则是自己逃走的,现在应该跟妮戈兰女士在一起。」
「……咦?」
缇亚忒停下脚步。
「护翼军是犯人……咦,怎么会?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应该说,为什么你连这种事情都知道啊?」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吧,我和穆罕默达利博士会合过一次。当时从他那边听到了很多事情,我也有用自己拿到的情报互相推敲过。虽然还有很多不足之处,但问题的轮廓已经显现出来了……」
忽然之间,费奥多尔也停下了脚步。
没错,他有在收集情报。然而,欠缺的部分太多了。那甚至不存在护翼军的机密之中,而是只存在穆罕默达利的脑海里,不论对象是谁,他都坚决不透露。
莫乌尔涅之夜。
与遗迹兵器莫乌尔涅有关的某个事件。
「…………还真是……奇怪啊?」
那一天发生了某个事件。这无所谓。详细的事件内容相当危险以致不能公开。这也无所谓。
问题在于,这个事件存在本身即为秘密,尽管如此,遗迹兵器莫乌尔涅此物的情报,却只被视为一般机密。如果莫乌尔涅很危险的话,正常来想,应该必须让其他人把这件事流传下去才对。要是事件本身被忘掉的话,将来可能会重蹈覆辙也说不定。
「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
情况并不一致,这很不自然。不自然的事物会有其原因。当然,有可能只是护翼军的情报管理体制出现了破绽,又或者是理应视为机密对待的事物没有被视为机密,而不应视为机密的事物却被当成了机密。
但是,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如果,谁都没有犯错的话。
「危险的并不是记录莫乌尔涅之夜的内容吗……?」
费奥多尔脱口说出了一个假设。
「知晓莫乌尔涅之夜本身,才是足以让岩将辅佐官他们接受死亡的重大问题……难道是这个意思?」
「喂──!我说你呀──!费奥多尔──!停在路边嘀嘀咕咕,可会给行人带来困扰的喔──!……喂,你有在听吗?」
他当然没有在听。
费奥多尔深深地陷入自我思索之中。
「如果是这样的话……原来如此。为了让妖精绝对无法与莫乌尔涅相契合,因而加入了调整的步骤。医生所说的那番话,是跟这一点有关。换句话说,莫乌尔涅有著与规格不相称的潜在危险──」
†
「遗迹兵器莫乌尔涅的异禀,是『掌控所有知晓其能力者』──」
穆罕默达利缓缓翻著故人留下的笔记页面,并以和缓的声音加上类似宣判死刑的口吻说道。
「──这是我们的推测,且终究只是推测,并没有详尽地写在说明书上。实际上,从莫乌尔涅启动而引发的一连串事件来看,恐怕就只是把这个现象转成语言陈述出来罢了。不过,我认为这是非常正确的解释。」
葛力克张大了嘴巴。
妮戈兰则用双手捂住了张大的嘴。
「在人族遗留下来的记载中,有提到莫乌尔涅是一把『结合伙伴力量』的剑,但这跟我所知道的差太多了。不知道是原本的记载就是错误的,还是这五百年间莫乌尔涅的性质产生了变化。」
「实在是……听不太懂啊。」葛力克呻吟著。「所以是这个意思吗?要是莫乌尔涅想的话,在场的我们三人全部都会成为它的手下?」
「就是这样。护翼军彻底消除情报,还有『涂黑的短剑』事件中除了我以外的人都死了,就结果而言,风险也相对地受到抑制了。」
「要是我现在到城里四处讲这件事,整个城市的人就会全部中招吗?」
「当然。」
「呃,不是啊,东西都是有限度的吧。你以为这座城市有多少人啊,总不太可能全部都中招吧──」
面对冒著冷汗想一笑置之的葛力克,穆罕默达利无情地阻止了他。
「所谓的『莫乌尔涅之夜』,是过去一名妖精因为与遗迹兵器莫乌尔涅相契合而引发的事件。事发地点在二十七号悬浮岛,那是一座相当繁华的岛屿,城市虽然比不上科里拿第尔契市,但规模也很庞大。」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若是看见受到莫乌尔涅掌控的人,就会明白是莫乌尔涅的能力在掌控对方;要是明白了那个能力,就会被莫乌尔涅掌控。于是发生连锁效应,从一人到两人,从两人到四人,从四人到八人,只要有人在就不会消停。距离整座都市遭到吞噬,人们像是〈兽〉一样开始破坏周围,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
「──拥有『莫乌尔涅之夜』的相关知识,不对,只要有所认知,就会成为导致灾难重演的导火线……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能解释穆罕默达利医生的那个态度了。他之所以打算隐瞒所有的相关情报,可能是因为再怎么琐碎的情报都一样危险,又或者是因为,他也无法精准掌握从哪种程度的情报开始会有什么样的危险……这么一来……」
「喂!」
叩的一声,一卷纸敲在费奥多尔头上。
「……缇亚忒。」
「为什么要摆出一副『我忘记你也在了』的表情啊,你这个男生。」
费奥多尔回过神来。
「啊……不是,抱歉。嗯,我刚才想了很多事情。」
「唔,我看就知道了啊。所以你在想什么?」
被这么直接地一问,他不由得欲言又止了起来。
「你自己刚才不是说想要我协助吗?虽然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么,但你是要帮助大块头医生和妮戈兰对吧?你刚才不是在想该怎么做吗?」
的确和这件事很接近就是了。
「反正依你的个性,一定也有在盘算如何把我们妖精从使命中解放出来之类的吧?」
诚如她所说,也确实是如此。
「那么,这之后的事情你也要如实告诉我啊。我是不知道你在打什么坏主意啦,不过,我姑且还是能听你说说看。另外,我听完之后,也会决定要不要帮你。」
缇亚忒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费奥多尔。
他忍不住移开了目光。
他心怀许多愧疚,再加上这双眼瞳寄宿著他控制不太住的精神交感能力。所以,他没办法正面迎上这名少女的视线。
「……我需要遗迹兵器莫乌尔涅。」
「莫乌尔涅?」
听到陌生的专有名词,缇亚忒露出愣愣的表情。
「那是一把危险的剑。使用方式稍有不慎的话,轻轻松松就能让两座悬浮岛坠落。但相反地,只要使用得当,它应该也能成为保护你们妖精的最强兵器。」
那是什么,从来没听说过耶。
那是什么,风险未免太大了吧。
那是什么,疑点未免太多了吧。
──费奥多尔的脑海里接连浮现出缇亚忒可能会说出口的否定话语。他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无论现实中的缇亚忒说出其中哪一句都不会令他感到惊讶。实际上,他现在能讲出来的事情称不上有说服力,也说不出能够模糊风险的狡辩,或是能够粉饰疑点的言词。
「唔嗯。」
结果,缇亚忒既没有感到傻眼也没有生气,只是微微应了一声。
「所以,要是能拿到那把剑,大块头医生和妮戈兰就不会再被护翼军追捕,可蓉和潘丽宝也能平安无事地归来,阿尔蜜塔她们也能恢复健康的意思吗?」
「咦,呃……嗯,是啊,确实如此。」
费奥多尔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好,对我来说,能得到这样的结果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但是,还不够充分。想得到我的协助的话,你还要追加一个,或者是两个最终目的。」
「咦?不是啊,等一下。以目前来说这样已经很困难了,还要更多实在不可能办到啊,应该说,追求太多而导致最后一场空的故事可是──」
曾有人说,堕鬼族是靠一张嘴谋生的种族。费奥多尔却语无伦次地脱口说出了没出息的话语。
缇亚忒伸出一根手指,坚定地直指著费奥多尔的鼻尖。
「你必须和菈琪旭她们一起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咦?」
这番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是,仔细想一下,这也确实像是缇亚忒会说出口的话。
「顺便告诉你,菈琪旭说她现在已经很幸福了,所以接下来只剩你的问题。你不可以再把『我没有那种资格』这句话当作逃避的藉口。你必须好好思考自己的将来,还有自己该回归的地方。」
「不对吧,我可是叛徒耶,人生早就走到尽头了啊。」
「所以我不是说过吗?你会被派去妖精仓库。」
她的确这么说过就是了。
「再说,是谁规定叛徒不能思考自己的将来的?」
当然是从前制定军法的人规定的吧。
她提出的要求非常强人所难。以现实面来看,这不是能接受的条件。然而就算费尽唇舌,感觉缇亚忒还是不会收回她的要求。
「我知道了,就这样吧。」
费奥多尔得出只能屈服的结论。
反正只是口头约定罢了,之后还是可以想办法打破。他对自己这么说道。
「好!」
缇亚忒看似满意地笑了。她的笑脸不见一丝阴霾,可以感受到她现在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
†
对于这个局面,费奥多尔觉得自己一直落于人后。
毕竟自己这些人并不是这座城市里发生的各种事件的当事人。不像穆罕默达利‧布隆顿医师那样,就算保持沉默也还是会被拉进事件的核心。更不用说现状只能拚命地收集情报,从外部掌握住事件的概况。
差不多该取得主导权了。为此,他必须亲手搅和这个状况,改变事件的形貌,移动核心的位置,让局面朝向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方向发展。
(……其实本来的话,应该不计形象地利用完菈琪旭就拋弃掉的。)
不稳定,不知何时会爆炸的最强级别的妖精兵。要是不用隐瞒其存在,乾脆当作武力来炫耀的话,不管是护翼军、帝国兵、姊姊还是穆罕默达利医生,都再也无法忽视费奥多尔的存在。
他当然不可能做这种亲手摧毁最终目的的事情。然而,现在这种状况就是坚持「不可能这么做」的结果,他也必须接受这个事实才行。
他需要除了她以外的底牌。一张不允许任何人忽视,足以将费奥多尔拉上来当现状当事人的强力底牌。
「接下来。」
费奥多尔在街角停住脚步。
缇亚忒疑惑地抬头看他,而他则用眼神制止她,然后就这样将视线往旁边移过去。那里停著一辆民用小型自走车。他的重点不在于车窗另一端的驾驶座,而是打磨得如同一面镜子般的车窗本身。
「──嗨。」
费奥多尔朝车窗的另一端喊道。
『──哟。』
从车窗另一端传来了这道回应。
缇亚忒的眉毛皱成奇怪的形状,视线在费奥多尔的脸庞和自走车之间来回游移。她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那台自走车里面压根就没人。在旁人眼中,看起来就像是跟没有人的驾驶座打招呼一样。
「状况稳定下来了……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差不多也拖到极限了,我现在就来确认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吧。」
『哦?』
反映在车窗上的黑发男子,神情愉悦地勾起了嘴角。也就是说,他明确地对费奥多尔的呼喊做出了反应。
『之前对话时,我几乎只能做出像鹦鹉学舌一样的回应才对。但看你的表情,你似乎已料到现在是可以和我沟通的。这是为什么?』
费奥多尔认得这名黑发男子。他是躺在标注著「死亡的黑玛瑙【Black Agate】」的箱子中的尸体。
由于那个箱子的运输过程极其严密,大家都在传那是大贤者的遗产,后来在拥有二等武官待遇的艾瑟雅的指示下,安置在零号机密仓库。根据不负责任的传言,那搞不好其实是已经过世的大贤者最后留下的遗产;更有人说,那里面封印著最可怕的灾厄,绝对不能打开──
「因为经过了一段时间啊。之前是你对大陆群公用语……不对,是对说话这件事本身还没有习惯,才会有那样的反应不是吗?」
『哦?』
这次是感到佩服的声音。
「再说,我只是有这样的感觉罢了。虽然有预料到,但并不是很肯定。不过,只是搭个话而已,就算猜错也不会有任何损失,这赌注对我有利。」
他的袖子被人轻轻扯了扯。缇亚忒紧盯著他看,那眼神彷佛在说:你在跟谁说话?你看到了什么?不会是吃下了什么乱捡来的怪东西吧?──他总之先伸出手制止她,而她则微微鼓起了腮帮子。
尽管与他的预料是否猜中无关,却是惹缇亚忒不开心了。他额头上流下冷汗,但他现在无暇顾虑到她的心情。
「所以,你是……恶魔吗?在很久以前,寄生在人族的心灵,引导他们走向毁灭的精神体……」
『大错特错。不过,也算是微妙地抓住了本质吧。』
黑发男子不知道在乐什么,吃吃窃笑了起来。
『精神体这一点大致上没错,物质体则如你所见早就死了,既然中了瑟尼欧里斯的诅咒,也不可能会复活。只是一个和半身一起老老实实地死去的存在,等著世界末日到来罢了。』
镜中的青年用大拇指比了比自己的脸,继续说道:
『现在在这里的我,是你的眼睛从那具尸体上吸出来的一种幻想体。』
他没听过幻想体这个词汇。虽然很在意,但有更重要的著眼点。
「你说你中了瑟尼欧里斯的诅咒。」
他低声问道。旁边的缇亚忒听到无比熟悉的专有名词后,脸色一变。
「那是能够使用的人,以及使用的时机都非常有限的机密兵器。只有菈琪旭小姐要和〈兽〉战斗时才会拿出来使用。这也就是说……」
『正确来说,在菈琪旭之前也有适合的妖精存在,再往
前追溯数百年的话,情况又大有不同就是了。不过这都无所谓,你想说什么?』
「……也就是说,你是……」
他感到口乾舌燥,便咽了下一口唾沫。
「〈十七兽〉之一……没错吧?」
缇亚忒瞪大眼睛,嘴巴一开一合的,似乎想说什么。她抓住费奥多尔的袖子,凝视著无人的自走车。
『哈哈!』
黑发男子笑了。可以看到他的右眼闪烁著诡谲的金色光芒。对于这个问题,他的态度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这样啊。」
费奥多尔也笑了。
威胁悬浮大陆群的存在。万物的仇敌。将黄金妖精逼上战场的元凶。无关善恶的最可怕灾祸。
他真的是中大奖了。
紧张、欢喜、恐惧与希望的情绪,让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震颤。虽然是相当不得了的一张凶牌,却毫无疑问是他现在正需要的强力底牌。
「──这样的话,我们重新打个商量吧,黑玛瑙。」
既然语言相通,而且也知道对方的愿望的话,就有办法进行交涉。有办法进行交涉的话,就可以控制和利用。只要有堕鬼族的……不对,只要有费奥多尔‧杰斯曼的三寸不烂之舌,便有可能办到。
「能不能把你的力量借给我呢?」
于是,费奥多尔带著一股奇妙的熟悉感,如此提议道。
「我要让悬浮大陆群坠落。」
5. 菈琪旭、遗迹兵器与沉睡在其中之物
不知道费奥多尔现在在做什么。
即使没有自己,他应该也不会感到寂寞吧。
……不对,如果他真的完全不感到寂寞的话,也满令人难过的。她希望他能有一点点寂寞。不过,要稍微记在心上。虽然她并不是想伤害他,但还是希望能稍微留下一点淡淡的伤痕之类的。她现在就是这种微妙而又纤细的心情。
(──不对,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也许是因为在想这种事情,她迟迟无法入眠。
她打开窗户,仰望天空。
高速流动的灰云覆盖了大半部分的天空。又大又耀眼的月亮好几次隐没于灰云当中,然后又喘不过气似的现身。
「……这天空看了真讨厌。」
菈琪旭小声嘀咕道。
同寝室的玛格正躺在床单上,如同字面意思地缩成一团睡觉。似乎是平常就过著必须把身体藏在狭小处的生活,所以身体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她那种抱著膝盖的姿势,纯就观赏角度来看的话,实在非常可爱。
「而且……」
风很潮湿,又弥漫著一股怪异的气息。
那是试图将气息掩藏起来的气息,以及蹑起手脚行动者的声音。
菈琪旭判断对方有加害之心。有人想要加害于其他人。而且不止一两个人,是十人以上的集团,静静地把这栋大宅邸的用地包围了起来。
──似乎没有立刻就要攻进来的迹象。
菈琪旭眯起眼睛,在薄薄的睡衣上再披一件针织外套,然后便离开了房间。
凭藉从窗外映照进来的月光,她在又暗又长的走廊上走著。
正前方有小型提灯的灯光在摇晃。随著那灯光缓缓地愈来愈接近,一名猫头侍从的身影便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原来是您啊……我差点以为是可疑人士。」
侍从身上未见一丝惊慌,只是淡淡地说道。
「现在已是休息时间,还请客人您回房去吧。」
「我想说的是那些可疑人士,他们已经围上来了,你有发现吗?」
说著,菈琪旭指向窗外。侍从只瞥了那方向一眼,随即像是恍然大悟一般说道:
「原来客人您是察觉到那个了啊?您还真是相当神经质呢。」
感觉这不是夸奖人的话。
「那是贵翼帝国的潜伏士兵,不会造成什么实际上的损害,就像是夏天的小飞虫一样。您大可安心休息。」
「真的吗?他们的人数和训练程度都还满像一回事的。」
「正是这个缘故。他们是一个组织。并且,组织之间的斗争与动用枪剑那些野蛮道具的纠纷完全不同。不会有人意图加害于大名鼎鼎的比鲁尔巴卢恩霍姆隆恩家,科里拿第尔契市不存在这样的无谋之辈。」
──比鲁……尔……咦,什么?
虽然没听清楚一个专有名词,但她知道重问一次的话,一定会惹对方不愉快,便决定忽略过去。
「意思是,因为很了不起,所以没人敢惹吗?」
「虽然这么说很拙劣,但理解是对的。比鲁尔巴卢恩霍姆隆恩家是最古老的贵族之一。若对其挥刃相向,就代表要与科里拿第尔契市的历史与荣誉为敌。再如何愚蠢无知之辈,也没那么容易能下定决心动手。」
「唔嗯……」
她不太清楚侍从如此自信满满地断言的根据在哪里,但还是用鼻子应了一声。
「科里拿第尔契市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对吧?」
「咦?嗯,是啊。」
「四百多年以前,这座城市就已经落成得相当美丽,存在于这片天空。是尊贵不凡的兽人祖先成就了这一切。我们始终为此感到自豪。」
「这样啊。」
「是的,这份自豪是属于我们的,也只属于我们,绝对不会让给最近才强行踏进这里的人士。」
……嗯,随从想表达的意思,她也并不是不懂。
随从刚才的主张,简单来说,就是这个意思。他们的父母盖了一栋美轮美奂的宅邸。继承了这栋宅邸的他们,在这里过著快乐的生活,结果却有兽人以外的陌生人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还说著「我家很漂亮吧?」之类的话,开始向周遭的人炫耀。他们认为这么做是错的,绝不能原谅。
这是片面的道理。
而且,也只是片面的道理。虽然不断强调著兽人这两个字,但这是为了告诉自己握有把这份荣誉据为己有的正当性,才端出这套对他们来说最有利的分类方式。只要稍微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其实也可以说:本只属于四百年前的人们的荣誉,却被现在活著的人们擅自拿来大肆宣扬。
麻烦的地方在于,他们是打从心底坚信这如同骗术一般的道理。相信的人不会保有怀疑,而不抱有怀疑,就不会做出改变。不论谁跟他们说什么,他们大概到死为止都会追随自己所相信的事物。
(……别去刺激他们应该是最省事的吧。)
她露出模棱两可的笑容,搔了搔脸颊。
撇开荣誉之类的事情不谈,现今的状况恐怕就是如此。
潜伏在科里拿第尔契市的贵翼帝国士兵,出于某个理由而在觊觎这栋宅邸里的某样东西。从对方的角度来看,他们是想动用武力立刻解决掉这件事。然而,这个叫比鲁尔什么的贵族家,拥有他们无法忽视的财力与权力。要是随便挑衅的话,在政治方面就会变得相当麻烦。所以他们只能像那样远远围起来监视,伺机而动。
「不过,既然没有危险就算了。我们本来就是寄人篱下,只是想说有帮得上忙的地方的话,我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
她忽然冒出一个疑问。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所谓的交换条件是什么。」
「您的意思是?」
「你们希望我们做什么呢?你们如此厌恶兽人以外的种族,却在鹰翼种的介绍下而愿意招待无徵种进屋子,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要让我们做吧?」
侍从明白地微微颔首。
「关于这件事,如果是战斗的话,我应该可以发挥不少作用。但除此以外的话,我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技能喔。」
「不,没关系。金子有金子的用处,石头有石头的用处。我们已经为您准备好适合您的特殊任务了。在那天来临之前,还请您再稍候一阵子。」
「卖关子啊……所以说,内容还是秘密?」
「还请您多多包涵。」
侍从深深地弯下腰。
虽说目的地是一时兴起而决定好的,但姑且算是在赶路当中,她不想拖太久。然而,她也没有立场强行推动这件事,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我去睡了。」
没有其他要说的事情了。如此判断之后,她便转身回房。
「祝您有个好梦。」
侍从手中提灯的光芒在她背后摇曳著,并逐渐远去。
投射在走廊上的影子跳起了怪异的舞蹈。
──总而言之,看来不会是什么好事情啊。
她打了个呵欠。
菈琪旭跟许多人一样不喜欢麻烦事。而这栋
宅邸似乎集合了各种特别麻烦的事情。她想尽可能早点解决掉那个棘手的要事,然后去搭乘飞空艇。
为此,首先要摄取睡眠。她这么想著,在走廊上迈开步伐。
『一片辽阔的红色世界』
──咦?
菈琪旭停下脚步。
她感觉到一瞬间的晕眩,接著,看到了如同幻觉般的景象。
『烂糊糊的』『某种东西压碎的声音』
『烂糊糊的』『压碎某种东西的触感』
「什……」
她的脸颊冰冷,不知不觉间整个人已趴倒在地上。
手脚都使不上力。她想用颤抖的手臂支撑自己站起来,但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
这是毫无预兆,突如其来的异状。她根本没有做好觉悟,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所以她陷入了混乱。别说去应对,根本连状况都无法掌握,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更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即将要发生。
然而,唯有一件事。在无法正常运转的思维中,不知为何,她有一件能够确定的事。
那就是,她知道这种感觉。
她曾经有一次,甚至可能有很多次,接触过这样的感觉──
『如垃圾般崩落的某人』
『燃烧旺盛的火焰』
『止不住的悲鸣』『暴风雨之夜』『燃烧坠落的飞空艇』『后悔』
「──啊……」
好几个片段的意象,瞬间横穿过眼前而去。
好几个片段的记忆,瞬间敲动心中的水面后消失。
『灰色的大地』『想活下去』『不可取代的目的』『无明之夜』『纳莎妮亚』『缠上脚踝的无数只手』『无法实现的梦想』『终结的现实』『如同笑声般的尖叫』『无尽的洞穴』『穆罕默达利‧布隆顿随军研究医师』『渴望故乡的声音』『遗迹兵器莫乌尔涅』『想归返的强烈心情』『无边无际的灰色沙漠』『织光的第十四兽』『心在灼烧』『连结』『束缚』『吞噬』『然后』
这个是。
没错。
是爱洛瓦的。
妖精兵爱洛瓦‧亚菲‧穆尔斯姆奥雷亚的。
临终前的。
记忆。
即将被莫乌尔涅。
吞噬殆尽。
崩坏。
消逝。
之际的。
「──啊啊啊啊啊啊!」
精神崩坏,而肉体抗拒这件事。她用彷佛要把喉咙撕裂般的力道,吐出积存在肺里的所有空气,发出了尖叫声。
她的五根手指的指甲隔著睡衣戳刺胸口,像要扯碎似的挠抓著。疼痛起到了一点维系心灵的效果。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原本没能想起来,她一直忘记要去回想起来。过去的爱洛瓦‧亚菲‧穆尔斯姆奥雷亚是在哪个地方,用怎样的方式与什么样的敌人战斗然后死掉的。这个线索明明确实存在她的心中,她却下意识地抗拒去接触它。
而那些记忆,现在接二连三地苏醒了。
与纳莎妮亚的争斗;染红的头发;被弹飞的黄金蜜酒;从远方传来的叫唤声;某个侵入心中的意识;遥远的,某个人的记忆;对于飘浮在这片天空的一切事物,涌起无止境的愤怒与憎恨;脑海里浮现出的灰色沙漠的情景,以及对其感到怀念的心情。
「啊……啊啊啊啊……啊……」
心灵逐渐在剥落而去,她可以确切感受到这一点。
封印在她体内深处的东西,即将要破壳觉醒。她很确定。
再这样下去,她就要消失了。她有这样的预感。
「缇亚……丽宝……可蓉……」
她就这样匍匐在地,举起沾满自己鲜血的手,伸向虚空之中。
然后断断续续地,呼唤著应该是与自己相当亲昵的人们的名字。
「费奥多……尔……」
她的手握成一个拳头。
拼凑随时都会耗尽的体力,鼓起干劲。
(不会──现在就结束。)
她已经很幸运了。得到超出期望的幸福,活到了现在。这一点无庸置疑,而且她也不打算要怀疑。只不过,她心中还有著依恋。
她本来就已经死了,而且又处于应该要赶快去死的立场,却厚颜无耻地渴望著活下去。她选择难看地爬著活下去。既然如此,她理所当然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屈服于这样的对手。
就算分隔两地,她也想要与费奥多尔看向同一方向。她如此希冀,如此盼望。所以抬起头看著前方吧。这就是与那个温柔的堕鬼族相互混合,受到他吸引,为他感到心焦的人应具备的责任和义务。
「好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嘛,完全不管对方的意愿,就这样热情地紧逼过来──」
咬破的嘴唇滴下了鲜血。
「可是啊,不好意思,出于女人的意志这个因素,我是不会像上次一样那么简单地就任你掌控的。想要我的心的话,就给我做好打持久战的觉悟吧,莫乌尔涅──」
失去焦点的眼神望向前方的黑暗,她脸上浮现出颤抖的笑容。
「──不,是〈织光的第十四兽【Vincula】〉──!」
†
比鲁尔巴卢恩霍姆隆恩家所属第七别墅的大金库。
在紧紧封住的钢铁房间中央,安置著一把剑。
那是一般体型的种族无法用单手挥动的红灰色巨剑。
并且,其剑身彷佛是用无数金属片接合而成似的,布满数不清的裂痕。
那些裂痕微微地打开了。
在裂痕内侧,金属片之间的连接处,涌现出微微的光芒。
如果知道遗迹兵器的人来看的话,应该会知道这是呼应适用者的魔力,剑在「催发」时的现象。但是,这个金库里当然没有人在。握住剑柄的人不用说,目击到这一幕的人也不存在。
剑的催发只有短短片刻。
光芒逐渐变淡,不久便消失不见。
裂痕阖上,剑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然后──遗迹兵器莫乌尔涅,再次于黑暗中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