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所谓的让他人获得幸福」-scam of cowards-

1. 「菈琪旭」

浮在黑暗中,一块一块地追逐陶片状光点的同时──

少女察觉到自己就是在作梦。

本来所谓的梦,指的是整顿记忆的过程。她好像从谁那边听过这句话。

据说,人在清醒时所做的思考,等同于把收纳在心灵书架上的各种记忆拿出来摊开在桌上;人在睡眠时,那些记忆会再次回到书架上的正确位置。所谓的梦,就相当于每个人在整理书架的过程中都会出现的现象……不知不觉就开始阅读手上的书籍。

自己这个书架所散落出来的几个回忆,从触手可及的部分开始翻阅,直到另一端。她透过这个方法来探寻自己的身分,试图回想起来。

──一起怀抱梦想吧,纳莎妮亚。就当作是代替你已经破灭的梦想也好。

──有朝一日,一起创造出属于我们家族的国家吧。

在宛如修缮得不够彻底的家畜棚屋一般,有点脏的房间里。

──希望你能跟缇亚忒好好相处。

──请你把她当成一个女孩子来对待,让她能活得像个女孩子。

在下著冷雨的街上,休息处的屋檐下面。

──我再也没办法对妖精族的未来抱持希望了!

──连那些孩子都要被污染的未来,我连想都不愿想!

在以熊熊燃烧的飞空艇残骸为背景的情况下。

──我很怕大家都不见。我讨厌害怕的感觉。

──不过,我也不希望自己变成发生任何事都无动于衷的人。

在百花齐放的原野,做著要送给朋友的花冠之际。

──我没事的。我一个人也没问题。我照样能幸福。

在因为祭典而喧闹不已的夜晚街道上,观赏迈入高潮的人偶剧之际。

──在这世上,有的夫妻也是婚后才开始培养感情的吧?

──至少现在的我,对于这样的心境感到很幸福。

在狭窄的个人施疗院的一处室内,与大块头医师面对面的情况下。

回忆的细节之处都很模糊,时间轴也跳来跳去的,而且她根本连这些事是否实际发生过都不确定,就这样追寻下去。

(幸福……吗……)

她突然注意到旁边有人在。

照理说不可能有这种事。这里是心灵的内部,只有她自己一人才对。少女感到困惑,但困惑过后,她立刻意识到了。没错,这里只有她自己一人,所以旁边那个人也一定就是她自己──或者说是自己的另外一面。

『我曾经希望一个人幸福,他是我很重要的家人,但是……』

对方主动跟她说话了。或者应该说,是自己主动说话吗?她无法将二者区分开来,而且那样做大概也没有意义。

『我杀了他,了结了他的生命。』

『这样的我,才没有资格获得幸福。』

她看不见对方的模样。看不见自己的模样。

两种悔悟,两种叹息,相互融合为一体。

她们同时对彼此伸出手──彷佛祈祷一般,让手掌交叠在一起。

有著挚爱的家人。

希望他们能够一直保持著笑容。

祈愿他们能够活下去。

为了这样的想法与愿望,她愿意牺牲自己。然后……她觉得自己做到了力所能及的一切事情。她这一路以来应该尽了最大的努力,让自己不用再继续自责。

她得到了许多笑容,令她足以如此认为。

『要是威廉先生知道的话,一定会骂我的吧。』

『要是纳莎妮亚知道的话,绝对会很傻眼吧。』

嘻嘻嘻地笑著。啊哈哈地笑著。她……她们是坏孩子。让那么为她们著想的人死去,不仅如此,现在也在违抗他们的意志,不停重复做一些让他们感到生气、傻眼的事。

『虽然我没有资格获得幸福……』

『但是……』

就算如此,也一定是……

有个为这样的她著想的人;有个为这样的她感到生气的人;有个为这样的她而拋下一切,持续奔波的人。

根据那个人所说,「我会让你幸福」这句话,是擅自断定对方还没获得幸福。这是猎艳专家、诈欺师和政治家经常使用的话术,让他人依赖自己的一种思想诱导。因此,那个人没有说这种只是用来取悦对方的话语,仅以行动来展现。尽管经常是白忙一场,尽管他的做法也很笨拙。

不过,光是这样,她便非常开心。

令人实在伤脑筋的是,能够感到开心这一点,没错,就已经是幸福了──

──她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辽阔的天空。

她视线稍微往下,便看见几十名士兵聚集在一起举著枪。

(────)

枪口对著她,士兵的眼神充满敌意。到这里她还能理解,但她没有意会过来这意味著什么。

少女──缓缓地环视周遭,然后低头看著自己的身体。到处都破损的朴素睡衣上,笼罩著像是黑色礼服的东西。仔细一看,这件礼服是用类似细藤蔓的东西编织而成的,而且再细看那些藤蔓,便发现那只是没有实体的烟雾。虚无的黑色将她的身体束缚起来。

而她的右手握著一把赤灰色的大剑。

(────)

这是什么剑?她想。

这把剑应该具有某种重大意义,理当抱著某种庞大的情感来看待。然而,她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剑。

她只能再次体认到自己是具空壳。

有声响。

稍迟过后,她才发现那是枪声。再下一刻,她发现自己被击中了。一颗因为冲击而扁掉的弹头陷入肩头,微微作痛。她目送弹头脱落后掉下去,肩上留下青紫的痕迹。

她茫然地转动思绪。他们在做什么呢?

「──菈琪旭小姐!」

有声音。

这一瞬间,少女醒了过来。

有人叫出了名字。因此,一直被人用这个名字来称呼的心灵碎片便成形了。

「啊……」

与此同时,一股猛烈的重压向少女──「菈琪旭」袭来。心灵处于空虚状态时根本感觉不到的情感漩涡以及结合起来的情感锁链,像是要压碎才刚恢复了些许的自我似的,一齐涌了过来。

其中有恐惧、孤独、后悔、怜悯、焦躁、私欲、亲爱和憎恨,也有将以上所有情感混合在一起直到失去原形后,所创造出来的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透过遗迹兵器莫乌尔涅结合起来的所有「伙伴」的心愿,以解开力量枷锁的妖精为容器,无穷无尽地倾注进来。

「菈琪旭小姐!」

声音的主人是个黑发的小女孩,那是黑猫……但特徵很不明显的兽人。

那是她认识的人,也是朋友,一个很重要的同伴。名字是……什么来著?

巨大的宅邸倒塌了。小女孩正试图从堆积如山的瓦砾缝隙间爬出来。她浑身都是擦伤,想必很痛吧。但她看起来没有放在心上,抬头看著这边。

「菈琪旭小姐,这样……太危险了!请你……下来!」

她的声音传了过来。

即使处在如同暴风般呼啸狂吹的情感漩涡中,无数话语不断地敲打著,「菈琪旭」还是听到了小女孩的叫喊。

「啊……」

给个回应吧。她这么想著而微微启唇,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她花了一点时间在思索该说什么才好。

血花绽放。

小女孩的身体震颤了一下。

她终于注意到士兵还在持续开枪这件事。

那是流弹,或者可能是射中瓦砾后弹开的子弹。为了射落被旺盛催发的魔力给保护起来的「菈琪旭」,士兵使用的是火药量更多的枪。

「啊──」

张开的嘴巴差点就这样迸出悲鸣。那个小女孩像是想掩饰似的,那张濡湿血红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不可以。菈琪旭小姐,你不可以……生气。」

「啊──」

「……我本来就是……死人。这样……就够了。」

「啊……啊──」

「……所以……菈琪旭小姐……要活著……再次跟……费──」

彷佛要打断这句话一般。

小女孩的肩上又绽开一朵新的血花。

紧接著,这次轮到背上又绽开了一朵。

小女孩一声悲鸣也没有发出,就这样带著像是装出来的笑容倒在地上,然后,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这么多血是从那副小小身躯的哪里流出来的?瓦砾转眼间就被染成了红色。

「啊……啊啊──」

恐惧,逐渐吞噬「菈琪旭」的心灵。

孤独,逐渐渗透「菈琪旭」的心灵。

她已经不做任何抵抗,任由后悔、怜悯、焦躁,以及一切情感的漩涡,将所剩不多的自我碎片涂抹殆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高涨的愤怒以及绝望,究竟是属于谁的?

(不行──抑制不住──)

连一眨眼的时间都撑不过。

残存的一点理性碎片被爆炸般的激烈情感给抹消,完全交出了少女身体的主导权。

2. 站上舞台

叮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铃铛般的声响吞噬了周遭。

〈十七兽〉的精神构造本来就与悬浮大陆群的居民背离甚远。因此在这样的情况下,透过精神同步来控制对象──「结合力量」此一特性,对任何人都起不了作用。

然而,如果是经由优秀的中继点就另当别论了。找到本身器量足以使用莫乌尔涅的妖精,并强行将其精神与〈第十四兽〉自身的精神混合起来,再让那名妖精来翻译的话,〈第十四兽〉所抱有的希望和绝望便能跟许多人产生共鸣。

穆罕默达利医师的分析并没有直达真相。不过,他的判断,亦即不能让〈第十四兽〉吞噬悬浮大陆群的这个目的,毫无疑问是正确的。

说到底,在面临〈十七兽〉这种压倒性威胁的情况下,悬浮大陆群依然能存续五百年以上的原因,就在于那些〈兽〉不会飞。就算有一头〈兽〉吞噬掉一整座悬浮岛,灾情也必定就此打住。不管是〈第六兽〉还是〈第十一兽〉,这一点都是一样的。

但是──〈第十四兽〉就不同了。

即使它本身没有羽翼,还是能控制妖精的精神。

它可以一座又一座地在岛与岛之间盘旋,散布破灭。

因此,不管做什么,不管牺牲什么,穆罕默达利都决意不能再重蹈莫乌尔涅之夜的覆辙,至少这个想法是没有错的,他为此采取的手段至少也是恰当的。他为妖精套上枷锁,不断削减她们的生命与可能性,才能持续防止〈第十四兽〉所导致的最惨烈的毁灭。

直到昨天为止,应该是如此才对。

叮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这是一种邀请。已经不用再一个人战斗了,只要齐心合力,任何敌人都能战胜。情感的漩涡如此反覆低语著。

「噫……」

就算摀住耳朵,压力也丝毫没有减轻。虽然听起来像是声响,但那并不是声响,而是更为可怕难缠的某种东西。

费奥多尔紧咬下唇,顶住那股冲击。

用跑的要花很多时间,也很耗费体力。因为这个理由,他们四人现在正飞在空中。三个黄金妖精展开幻翼,而费奥多尔则将行李固定在背上,由娜芙德和缇亚忒一左一右拎著他飞行。

老实说,这样真的很不好看,但现在不是抱怨这种事的时候。

「你还好吗?如果撑不住的话,还是赶快退出吧。」

「没有……问题。」

尽管头痛欲裂,不过这是两码子事。他最近一直为诸如此类的身体不适所苦,事到如今才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不适就示弱。

「比起我,菈恩托露可小姐你们没问题吗?」

「你问我也没用,毕竟我什么都没听到。」

「……咦?」

他连忙转头看向缇亚忒,但她只露出「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顺便说一下我也是。看样子,应该是不会传递给普通的妖精吧。」

娜芙德一脸无趣地补充道。

「虽然可以说这样正好,但只有我们三个能够成为战力,这就表示,如果遇上了蛮力起不了作用的对手,就有点不妙了。」

「起不了作用啊。」费奥多尔呻吟似的说道。「所谓的〈第十四兽〉,呃──对,是一种魂体,就算破坏掉它所依附的莫乌尔涅,也无法伤到内在分毫。」

娜芙德「呜嘎」地发出不雅的叫声。

「假设我们之中一人打开妖精乡之门也没用?」

「你们的大爆炸也没办法破坏遗迹兵器吧,所以是不行的。」

菈恩托露可面露不悦的神色,沉默了下来。

「……所以呢?」缇亚忒的语气像是在指责。「你打算怎么办?反正你一定有准备什么不正当的作战计画吧?」

「称不上作战计画啦,不过胜算还是有的。」

就在费奥多尔忽略「不正当」的部分回答之际──

他看到了惨状。

原本盖有贵族比鲁尔巴卢恩霍姆隆恩第七别墅的地方及其周边,已经被破坏到面目全非的地步。而且周边至少有上百只的异形──由于浮现出来的头颅太多,连用双脚站立都有困难──正在蠕动。

在别墅里工作的随从、护翼军与贵翼帝国的士兵以及附近的居民全都混合在一起,已经区分不出谁是谁,也没必要区分了。

「……糟糕,那些家伙要往市区的方向过去了。」

「娜芙德小姐,菈恩托露可小姐,能拜托你们拦下那些人吗?」

「啊?」

「这倒没什么,不过你呢?」

费奥多尔没有直接回答菈恩托露可的问题,而是环视四周后说道:

「当然是去阻止菈琪旭小姐──和缇亚忒一起。」

在惨状的另一端,费奥多尔的视线所向之处,虹色的巨大幻翼正在闪耀。

──比自身性命更重要的东西,应该没那么多才是。

──不过呢。正因为如此……

他好久没有想起这些了。

一直为家人、祖国、悬浮大陆群鞠躬尽瘁的姊夫所说过的话。

──能找到那种东西的人既是幸运,也是幸福的。

他不能接受这种理论,也无法认同那种结局。

姊夫是正确的,但也是错误的,他直到现在也依然想纠正这个错误。然而,尽管如此……

3. 舞台上的奸险之徒

费奥多尔表示自己先躲起来。依照他的补充说明,他打算透过卑鄙的突袭来一决胜负,所以要她去让菈琪旭露出破绽。

卑鄙的突袭。这种话好意思自己讲喔?

「很逊耶。」

她无言地这么说道。

「对吧?」

他不知为何一脸得意地勾唇一笑。

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收起幻翼,独自降落在瓦砾上。

接著──橙发少女缓缓地转过头。

缇亚忒从来没见过她脸上浮现这样的表情,连想像都未曾有过。失望与看清,轻蔑与拒绝。她的眼眸深处有昏暗的火焰在摇曳。

「这就是你找到的结局吗?」

缇亚忒只是自然而然地脱口问出这个问题,她当然并没有期待对方会有反应。尽管如此,在等了几秒后,没有任何回应还是让她觉得有点落寞。

「我要上喽。」

缇亚忒催发魔力。这是让自己远离生命来汲取力量的技术。她感到全身的热逐渐褪去。一股像是自己动手抽出脊椎般的恶寒传来,她咬紧牙关撑住。

犹如在水中摇荡的溺毙尸体似的,菈琪旭动了起来。她举起赤灰色的遗迹兵器,而非自己的瑟尼欧里斯。缇亚忒知道那种剑锋略往外偏的举剑方式。那是菈琪旭一直以来的坏习惯,因为她不想伤害到别人,也讨厌做这种会伤害别人的行为。

缇亚忒冲了过去。

挥剑砍下。

这不是她们第一次交手。以妖精兵的身分进行训练时,她们已经对打过好几次,在费奥多尔逃出军队的那天夜里也交战过。而缇亚忒一次也没有战胜过这名文静的少女。才能的差距当然很大,但现在想想,或许也有类似心理障碍的东西。

「唔,喝!」

既然本来在力量上就处于劣势,起码要掌握住主导权。觉悟也好,焦躁也好,总之缇亚忒都灌注在剑上发起攻势。比起每一击的精准度,出手的次数更重要。虽然从菈琪旭的动作感觉不到任何锐气与气力,但也不迟钝。最重要的是,她的剑法相当凌乱──除了缇亚忒所知道的菈琪旭的动作以外,感觉像是还有几个学过剑法的人的动作混在里面。未知的变化搅乱缇亚忒的思绪。她原本以为对付菈琪旭时应该能有所作用的预判和对应,如今完全起不了作用。

(──可是!)

缇亚忒加上体重所砍下的剑被轻易地化解了。她顿失平衡,莫乌尔涅的剑刃趁隙迫近──就在这个

瞬间,她眯起眼眸,改变自身魔力的性质。将原本是产生力量的力量、阻止力量的力量,转化为扭曲力量的力量、引导力量的力量。

伊格纳雷欧的剑身弹了出去。

从旁人的角度来看是如此,只见剑芒顺著轨迹划过。

她不是藉由魔力来强化腕力,而是透过改写惯性的方向,速度和威力丝毫不减地朝敌人死角挥出一击。以前,她曾见过妖精兵学姊在实战中使用过这项技术。这并不是催发强大力量的才能,而是操作已催发的力量来战斗的创意发想。她想说自己有朝一日也要学会,便独自一人偷偷地练习过。虽然因为这是难到令人傻眼的高等技术,所以到头来她还是没办法运用自如,但那天的努力,还是让她在这个重要的局面成功施展出来了。

宛如火花的光辉四散。

菈琪旭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缇亚忒的剑理应确实瞄准菈琪旭的右臂,却有类似黑色藤蔓的东西冲出来挡开她的剑。那东西无法从外观想像到有如此硬度,当它紧紧地缠住剑之后,连要砍掉它都不是一件易事,只能不得已地被迫进行力劲比拚。

「……唔。」

那个看起来像藤蔓的东西,缇亚忒觉得也很像锁链──虽然在这种接近穷途末路的情况下想这种事显得很悠哉,但想都想了,也没办法。那是藉由互相束缚来连接的无数金属环。它本身像绳子一样发挥出维系、捆绑、拴住的作用。这样的存在方式,有时会被比喻为羁绊──

「缇亚忒。」

熟悉的嗓音呼唤了她的名字。

「……你醒了吗?」

「嗯,稍微醒了一点。」

她开始推测。伊格纳雷欧陷入了黑色藤蔓中,虽然无法达到将其切断的地步,但还是有造成损伤。可能是因为这样,对菈琪旭意识的束缚便有所缓解了。

「加油,我现在就来救你。」

缇亚忒在剑上注入力量。既然对这藤蔓造成的伤害能让菈琪旭获得纾解,那为今之计,就是用更强的力量来伤害它。要是还不够,就再注入更强的力量。她如此想著,鼓足了拚劲。

她也只有鼓足拚劲而已。

不论意志多么强烈,现实都不会因为这一点而改变。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以妖精而言相当平凡,催发不出足以燃尽自身的魔力,这是无法跨越的事实。

「可……恶……」

嫩草色的头发猛然倒竖而起。除此之外没别的了,像色素变化这种代表催发出超越极限的魔力的现象,连徵兆都没有出现。

「缇亚忒……拜托你了。」

菈琪旭用手使力,强行推开一条藤蔓。

那条藤蔓一直守护著的东西,就这样毫无防备地露了出来。

「……等一下,你……」

「做个了结吧。」

那是胸部。心脏的位置。

菈琪旭是要她杀了自己。

「笨蛋!我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你可以的……那个时候,我们不是一起做过吗……」

「那是……」缇亚忒的手臂险些脱力。「……提那件事太狡猾了。」

「我……已经是一具空壳了。现在只是耍了点诈,才会得到多加的时间而已。所以,好吗……」

「我知道!我是知道,可是!」

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很久之前就崩坏了。在那之后,经过某种奇迹性的复杂过程,她得到了彷佛还活在世上般的如梦似幻的时光……话虽如此,那也不过是短暂而扭曲的梦罢了,梦终究会有醒来的时候──

这点道理缇亚忒还是明白的,而且也接受了。但是……

「我当然做不到那种事啊!」

她流泪拒绝了。

这只是情感上的无谓拒绝。

具备顶尖才能的菈琪旭,搭配上规格足以与瑟尼欧里斯匹敌的遗迹兵器,再加上连〈兽〉的存在都算在内。这样当然很强,绝对是无人能敌。尽管如此,如果……

有一种东西是连现在的菈琪旭都无法击碎──

「黑玛瑙,第二次!」

无声无息,也无预兆。

抓准两名少女的意识空隙,白发少年溜到菈琪旭的背后。

(……咦?)

菈琪旭来不及反应,就在那一瞬间,少年行动了。

他的脚掌牢牢踩住地面。脚踝、膝盖、股关节、腰、脊椎,藉由旋、转、流、停的动作,强制聚合起所有在体内运行的劲的流向。

缇亚忒的意识未能及时掌握住状况,相反地,她的眼睛确实看出了他的动作。她不清楚详细的术理,也不认为那是合乎常识性道理的武技,更别说那一连串的动作看起来很令人不舒服。她曾经在哪里见过,或者应该说,那动作具有见过一次就忘不了的震撼性。没错,那就是──

(……绝对粉碎父爱之拳……?)

无视掉几乎所有正常物理法则的破坏力,击中了毫无戒备的菈琪旭手中的莫乌尔涅剑身根部,造成足以使石造城塞灰飞烟灭的冲击力。传出撼动耳膜的轰然巨响,冲击波无差别地撞击周遭的一切。

就连菈琪旭催发的背离常识的魔力,也无法完全挡住精准度和施展时机都完美无缺的这道冲击。

莫乌尔涅被弹飞出去。

费奥多尔毫不迟疑地伸出手。

然而,他立刻露出痛苦的表情僵在原地。

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生物的身体构造没办法做出不合理的动作,或使出威力不合理的拳击。能被允许做到这种程度的,只有克服不合理的锻炼并达到不合理的境界的奇人而已。费奥多尔虽然在其他方面有许多奇特之处,但从这个层面来看,他应该还算是个合乎常识的男孩子。

黑色藤蔓疾行。

它比费奥多尔的手快了一步,眼看就要缠住莫乌尔涅的剑柄。

(──不好!)

绝不能让藤蔓握住剑柄。要是错失这个机会的话,恐怕就再也没办法从菈琪旭手中夺走莫乌尔涅了。而且在那种情况下,等同于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在这场战斗中获胜。没错,缇亚忒脑子很清楚这一点,明明很清楚才对。

藤蔓的动作很快。即使她脑中疯狂叫著必须阻止它,身体的动作却跟不上。瓦砾由于刚才的冲击而浮在空中,现在看上去就像是静止住一般。她有种置身于时间暂停的空间中的错觉。赶不上了。缇亚忒不禁闭上眼睛。这时,右手传来不妙的手感。

「……咦?」

时间开始转动,她睁开眼睛。

莫乌尔涅……在费奥多尔的手里。

藤蔓失去了力量,不仅如此,还无力地横倒在地上,像是动物般一抖一抖地不停抽搐著。

「咦……」

右手──她握著伊格纳雷欧的那只手,传来黏滑的温热触感。

她有股不祥的预感。脖子不知怎地彷佛生锈一般动不了,她使尽浑身力气扭过头,往右手看过去。

鲜血正在喷出。

从被伊格纳雷欧的剑刃深深撕裂的部位,也就是菈琪旭的胸口。

她一看就知道那是致命伤。

无论怎么治疗都为时已晚。她在一瞬间便如此肯定著。

而菈琪旭本人则露出温婉柔和的微笑。

「啊……」

她明明回答过做不到这种事的。

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没办法做到了结朋友性命这种事。她不久前明明才这么喊过。

但现在,缇亚忒手中的剑刃,确确实实地破坏了菈琪旭身体的生命。

「菈琪旭!……菈琪旭!菈琪旭!」

缇亚忒呼喊著她的名字,但没有回应的声音。菈琪旭只是看似有一点高兴地微笑著。这个笑容,缇亚忒已经看过不知道多少次了。这名少女要让嚎啕大哭的孩子们平复心情时,脸上总会浮现这样的表情。

缇亚忒拔出伊格纳雷欧,然后扔到一边,伸手去按住菈琪旭的伤口。当然,事到如今不可能会有挽回的余地。尽管妖精严格来说并非生物,但其生命──是藉由模仿人类而存在于世。若是受到会导致人类肉体死亡的伤势,理所当然无法救治。

「费奥多尔!菈琪旭她!」

她抬起头,呼喊少年的名字。当然,她并不是认为他救得了菈琪旭,只不过就是忍不住喊了。

然后,她发现了。

费奥多尔站在瓦砾上。

背对著她。

他右手握著莫乌尔涅。这没什么。至于他左手握著的……是瑟尼欧里斯。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他为了以防万一,将那把剑从藏身处带出来了。

说起来

──直到刚才还让她吃尽苦头的黑色藤蔓全都不见踪影。是消失到哪去了吗?还是说,移动到其他地方了呢──

「哈……哈哈……」

费奥多尔的肩膀微微颤动了起来。

他在笑。

那笑声慢慢地愈来愈大声。

「终于……终于啊。终于走到这一步了……混帐……」

费奥多尔嘀嘀咕咕地说著莫名其妙的话语。事已至此,缇亚忒总算察觉到了。有哪里不太对劲。

「费奥多尔,难道说,你也……」

「──哦,不是喔。」费奥多尔头也不回地答道。「我并没有被〈兽〉控制,〈第十四兽〉不具有那种程度的力量,若是不经由莫乌尔涅,就没办法控制精神构造相差太远的东西。明明是憎恨孤独的〈兽〉……不对,或许正因为如此吧,原本这家伙是与悬浮大陆群的任何人都合不来的存在──」

他的语调冷静得不可思议,而且相当流畅。

缇亚忒纷乱的内心愈发不安起来。

「──〈第十四兽〉不具有那种程度的力量。不过,从反面来看的话,有些事不试试看是不会知道的吧。」

「咦?」

锵当一声,瑟尼欧里斯发出清脆的响声,被扔在地上。

费奥多尔将空出来的手也用来握住剑柄,然后将莫乌尔涅的剑身举到自己眼前。

「你到底想做什么……」

「Vincula。『你是我的朋友』……啊,不对,错了。」

费奥多尔不理会缇亚忒,径自对著眼前的剑说话。

而且语气还很温柔,彷佛眼前的对象是他的朋友似的。

「……〈十七兽〉,悬浮大陆群的大敌,万物的破坏者──你,就是我。」

一瞬间。

黑雾鼓胀起来。

那黑雾看起来像是数亿只的飞虫群,翻腾窜飞,然后在失去形体的状态下,缠绕在少年的身上。

「费奥……多尔……?」

他的气息发生变质。

站在那里的,明明无庸置疑是是费奥多尔‧杰斯曼本人。明明是那个爱说谎、坏心眼、固执又爱逞强的堕鬼族。

「──我就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吧,缇亚忒。」

那个少年的说话声,与以往的费奥多尔并无二致。

他不知从哪里拿出眼镜,用单手打开镜架后,戴了上去。

「堕鬼族是恶人,绝不能相信。」

他转过头。

像个坏蛋一样勾起唇,用狰狞的表情笑著。

一道血自他的眼角滑落而下,犹如眼泪一般。

他为了让悬浮大陆群坠落而奋战至今。这不是谎言。他认真地觉得这个世界需要灾厄。而且,这当然不是全部。

他为了妖精的将来而奋战至今。这也不是谎言。他绝对无法认同她们的战斗持续遭到无视。而且,这其实也不是全部。

剥落凋零──

他自身正逐渐崩毁而去。

费奥多尔知道强行与〈十七兽〉融合精神的鲁莽行为就是自寻死路。这样就像是把他本来就所剩不多的时间全部都倒进水沟一样。

──他感觉到黑雾团般的东西在自己体内。

这家伙──被称为〈第十四兽〉的精神怀抱著什么样的痛楚,现在他明白了。这家伙一直为无能为力所苦。居所遭夺,信赖崩解,被迫面对自己的无能,在没办法从这些事逃脱出来的情况下,一直一直在受苦。

而莫乌尔涅是很诚恳的一把剑,不断实现主人的愿望。为了夺回居所,为了让拥有同一祈愿的人心灵相通,为了这次一定要发挥出不会被夺走任何东西的力量持续进行运作。

不论是谁,原本都没有打算要作恶。

大家都只是怀抱著再理所当然不过的小小心愿。

「这世上没有魔王。」

他想起在遥远的过去,与姊姊和玛格的对话。所谓的魔王,是在故事中担任一切邪恶的原点与焦点的角色之名。

将魔王打倒,就等同于从舞台上的世界去除掉所有忧患与灾难。

当然,这是只存在虚构作品里的剧情。在现实中,很难找到真正纯粹的恶人。打倒某个人就能让大家获得幸福,如此顺遂的现实世界也是不存在的。

就连身为万物破坏者的〈兽〉,也不足以担当这样的角色。他知道了这一点。

「晚安,Vincula。你的使命就由我来继承。」

他温柔地拥抱那颗心。

在孤独的战役中诞生,持续藉由憎恨不和与不信而存在于世的精神,逐渐失去其意义。融合进行下去,双方性质互融为一体。

他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片是石造街景……过去曾是。

瓦砾、异形与尸体,还有用枪口对准他的士兵。昔日和平的科里拿第尔契市被刻上新伤痕的光景。

应该是因为〈第十四兽〉像现在这样发生变质的缘故,分布在周围的异形全都倒在地上,转眼间便风化,变成黑粉崩解消散。与其交战至今的人们,娜芙德、菈恩托露可与护翼军的士兵──看来是赶来支援了──都看著他,像是发生了什么事似的。也能隐隐约约感受到远方传来的居民视线。

在远处也能看到卡格朗和那个帝国老妪的身影。他们的神色看起来都是理解中带了点愤恨,大概是已经预料到费奥多尔‧杰斯曼的目标,以及他为达目的所采取的手段。看来至少是理解到不至于为此吃惊的程度。

(菈琪旭小姐……)

费奥多尔将视线从倒地的少女遗体上移开。他咬紧牙关,遏止住想要奔向她的冲动,并甩开脑海中浮现的那张温柔笑靥。

(抱歉,请你再稍等一下,我很快就会过去。)

他以道歉的形式对自己说道。

因为现在的他,还有必须做的事。

──这一切都是由一头〈兽〉所引发的惨剧。

而那头〈兽〉,目前正在费奥多尔的体内。

如果仅仅是「兽」引起的事态,那就是天灾。天灾虽然是祸害,但不是罪恶,即使打倒并非罪恶的东西,那不是善也不是正义。然而,若是变成某个恶人所搞的把戏……能做到这样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与恶人战斗的人会成为正义,杀死恶人的人会成为英雄。

不先做好直到这一步的准备,正义的英雄这种人物是不会诞生的。

事到如今,他还在想,会不会有一条谁都不会牺牲的道路。

事到如今,他还在想,会不会有一个谁都不会哭泣的方法。

他知道那种东西是不存在的,至少谁都没有时间去找出那样的道路和方法。因此,每个人都希望得到目所能及的范围内的事物,试图保护触手可及的范围内的事物。即使哭泣,即使受伤,大家仍然执意依附著各自所珍视的事物活下去。

任何人都是如此。

所以,我也只会这么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放声大笑,胸口就痛得要命。虽然不出声也很痛就是了。

骨头恐怕已经断了,而且断掉的骨头还刺穿某处的内脏。

要是松懈下来,感觉随时都会咳嗽不止甚至吐血,然后直接倒在地上昏过去。不过,这样是不行的。虽然非常吸引人,但他绝对不能往那方向逃避。

费奥多尔‧杰斯曼是个小人物,他是成不了英雄也当不上勇者的奸险之徒。

而奸险之徒也有属于自己的舞台与表现机会,以及骨气与尊严。

「到目前为止有劳你们了,诸位妖精!你们连被我利用了也不晓得!」

挺起胸膛,提高音量吧。

将真心藏到眼镜后方去,你不是说过你很擅长演戏吗?

帷幕升起。剩下的,唯有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直到最后了。

「我已经得到力量了!毁灭世界的〈十七兽〉的力量,而且还是两种!」

他每一句台词都像是在做说明。因为必须让不清楚情况的观众,也明白站在这里的费奥多尔是什么样的人物。

「但是,死亡还不够!悲叹还不够!无知的人们啊,回想起来吧,然后恐惧吧!悬浮大陆群并不是乐园,你们脚下的薄冰,如今被踩破了!在万象的破坏者〈兽〉的力量面前,救难的英雄才不会出现──」

「──费奥多尔!」

有人说话……

伊格纳雷欧的剑锋打断了费奥多尔的大笑。

「这是怎样……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声音在颤抖著。她的表情扭曲得很怪异。

他想,她大概是想笑吧,可能想认为这是一场玩笑。

「就跟我说的一样啊,你理解得还真慢耶。」

他咯咯笑著,用无比邪恶的表情讥讽道。

「你忘了吗?我啊,可是悬浮大陆群的敌人。我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加入护翼军,为了这个目的才接近你们,为了这个目的背叛护翼军,为了这个目的飞到这座城市──」

「你骗人!」

「我才没有骗人!」

这声叫喊不需要演技,是擅自从口中迸出来的。

「这不是谎话,谁也不能否定!我……我一直──」

他停下话语,压抑激动的情绪。

「……让悬浮大陆群坠落,就是我最当初的目的。我没说谎,如果你怀疑,你之后可以去问潘丽宝,她早就看穿这一点了。」

总之就是要凶狠。他这么告诉自己,并加深装出来的笑容。

「只差几步就要达成了。如果没有人妨碍我……我真的会说到做到。」

他夸张地摇了摇头,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要是不希望如此,就证明悬浮大陆群是有受到保护的……不可能输给〈兽〉带来的绝望,将这两件事展现给我们看吧。」

过去,怀抱著〈叹月的最初之兽〉的冲动的威廉‧克梅修,作为强大的〈兽〉与妖精交战过。透过那场战斗,让差点被判断为不需要的妖精再次证明了其价值。

同样的事情,再做一次就好。费奥多尔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

缇亚忒的声音带著哭腔。

「为什么你会知道那种事啊!」

他不回答这个问题。费奥多尔张开双手。

「问答结束了。差不多该做个了断了吧,悬浮大陆群的守护者大人──」

他跟这个女孩子老是在针锋相对。

不仅是语言上,他们也举剑打过好几次了。

他们对彼此没有憎恨,也不是没有相互理解,更非因为对方身上有东西是自己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要夺取的。尽管如此,他们却挡在双方行走的道路上。

无论何时都在身边,见证著彼此所朝向的未来。

简直就像是并肩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旅人一般。

他很快就掌握了藤蔓的操作方法。

这或许还比活动手脚来得更加容易。现在比起说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熟悉操纵这具身体的人融于自己体内,占了更大的比重。

「话说回来,有件事我一直没机会告诉你!」

问题在于,以藤蔓的速度没办法捕捉到缇亚忒的动作。也许是认为正面对打会很不利,只见少女大大地张开幻翼,切换成以回避为主的战术。费奥多尔没有实际使用藤蔓与人战斗的经验,而且看来〈兽〉也不具备累积经验这种概念。

「你想说什么?」

「你的翅膀真的很漂亮耶!」

「──你是白痴吗?」

她不带一丝羞怯地如此回应,让费奥多尔有点受伤。不过,他确实也觉得自己说了蠢话。

但这也没有办法。要是现在不说的话,一定再也不会有机会告诉她了。

他判断持久战对自己不利。照理来说,对方是催发魔力来战斗,体力应该会消耗得很剧烈。然而,缇亚忒本来就无法使用足以成为负担的魔力,因此不适用这条规则。而另一方面,费奥多尔是强行进行无理的精神融合,所剩时间并不多。现在记忆、自我、目的和意志都还很清楚,但他无法肯定一分钟后,不对,是十秒后的自己也依然如此。

『已经不需要第三次的帮助了吗?』

不知从哪传来黑玛瑙的声音。

「──哦,刚才谢了,那叫作龙烂劫鼎是吗?」

『你不必言谢,我可是有收代价的。』

「别撒那种拙劣的谎啦。我的身体之所以会垮掉,只是因为我使用超出身体负担的力量所产生的反作用,你什么也没拿走。你提出三次的次数限制,并不是你舍不得,而是我对你的力量所能承受的极限,仅此而已。」

『……就算如此,我还是有收到代价。别转移话题,你不使用我的力量了吗?』

「这个嘛──」

他稍微想了一下。

「──已经不用了。要是我再继续自取灭亡,各方面来说都会失去意义。」

『都走到这个地步了,结果不都差不多吗?』

「不一样喔,完全不一样。」

他感到有点奇怪。这头〈兽〉看似与自己心灵相通,却意外地没有了解到最根本的部分。

「所谓的大恶人,最后必须由英雄亲手击溃才行。」

缇亚忒抓住藤蔓轨道的间隙,用整个身体冲撞的方式进行突击。

费奥多尔觉得这是一步坏棋。他为了应对这一击,将藤蔓高高甩起,从伊格纳雷欧的剑刃下方打过去,削弱缇亚忒的攻势──

响起远比想像中还要轻的金属声。

「……咦?」

缇亚忒放开的伊格纳雷欧就这样弹飞出去,在空中打转著。

他忍不住看了过去。缇亚忒趁隙蹲低身体,捡起掉在地上的另外一把剑。那是瑟尼欧里斯,唯有被选中者才能使用的最强遗迹兵器。

「拜托了!」

缇亚忒祈求似的叫道,然后进一步催发更强的魔力。

彷佛要折断剑一般,她用力握住瑟尼欧里斯的剑柄。

她的头发看上去瞬间倒竖了起来。

然而,没有发生任何改变。缇亚忒的力量依旧达不到她所期望的高度。遗迹兵器瑟尼欧里斯,缇亚忒手中的那把剑保持著沉默。

一条藤蔓轻轻松松将其剑刃──仅仅是金属块的剑身挡了下来。

「……啊。」

瑟尼欧里斯只有菈琪旭能使用。干劲、觉悟和激情都不足以引发奇迹。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在这种最后关头也不会被颠覆。

在视野的一角,他看到菈恩托露可面露绝望的神色,把重心放低。她应该是在考虑要不要出手时,看到缇亚忒陷入危机,现在正准备冲过来吧。

(──真是不了解啊,学姊。)

费奥多尔拚命忍住想要笑出来的心情。

缇亚忒一直憧憬著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梦想有一天要成为那样的妖精兵。接著──在这个梦想破灭后,她一度感到挫败,觉得自己一路走来的这条道路是否全都是徒劳无功,后来又振作起来,选择活下去。

自己无法使用瑟尼欧里斯。她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靠自己的双脚站起来继续前行。因此──

「喝啊!」

她跳了起来。

将藤蔓和剑互相抵住的点作为支点,她藉由微量魔力来增幅脚力,高高地,并且更快速地跃起。娇小的身体钻进藤蔓的防御间隙,将两人的距离缩短为零。

如果不启动遗迹兵器,便杀不了〈兽〉。但是,费奥多尔并不是变成〈兽〉,只是将其精神纳进体中,所以他的身体不能相提并论。在几乎紧贴著彼此的状态下,缇亚忒握紧拳头,打在堕鬼族单薄的胸膛上。

(看吧。)

他觉得这一瞬间的自己是笑著的。

少女的拳头小且来得猛烈,费奥多尔的立足点和身体状况都没办法让他站稳在原地。于是,在无法做到任何抵抗的情况下,他被往后打飞,连享受一瞬间的飘浮感的时间都没有,后背就狠狠撞在瓦砾上。血与空气的团块从喉咙中挤了出来。

「……咳哈……呼……」

费奥多尔全身麻痹,靠在瓦砾上无法动弹。

他等待几秒,让天旋地转的视野平复下来。

首先清楚映入眼帘的,是瑟尼欧里斯的剑锋就这样直指著他,没有丝毫动静。他的视线循著剑身移动到握剑的手,不用说,当然是缇亚忒凛然站立的身影。

啊啊……你真是帅气啊。

「不给我最后一击吗?」

缇亚忒没有回答。

眼前的瑟尼欧里斯开始微微晃动。他想这应该不是疲劳导致的错觉。

「──真是没办法啊。」

他稍作思忖,决定妥协。重点在于藉由黄金妖精的──缇亚忒的手来击败危险的大恶人,以及让大陆群的重要人物目睹这一切。刚才为止的对打已经达到了这个目的。任何人应该都很容易就能想像到,要是缇亚忒不在这里会变成什么样的情况。

因此,他决定这样就好。

背负

著世上人们都容不下的事物,一个罪恶从此殒灭。这样一来,世上的人们……就会比现在稍微幸福一点。

他的手碰到了某种东西。

「……咦?」

他扭动脖子,朝那边看过去,只见橙发少女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那名少女的手维持著伸长的姿势,而费奥多尔的手指便是碰到了她的手。

「啊啊──」

他的眼前再一次黯淡了下来。

这副肉体剩余的生存时间快要耗尽了。

他握住菈琪旭的手。

那冰冷的手指感觉不到生命迹象。尽管如此,他却觉得比任何东西都还要温暖。

他将全副意识托付给那股温暖,然后静静地闭上眼睛──

「费奥多……尔……?」

忽然间,他注意到了这个声音。

他抬起眼皮,吃力地稍微转动颤抖的眼球。

在模糊的视野角落,他认出了对方的身影。

「……啊……」

那是各处都具有类似猫的特徵的小女孩。

年纪应该十几岁出头,有著黑发和琥珀色的眼眸。

虽然身体长大了些,而且似乎也会露出他没看过的表情了,但确实是他认识的面孔。

那是五年前分别后,照理说永远都见不到面的某个人的面孔──

──玛……格?

曾是费奥多尔的事物看到了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也用茫然的眼神,看著曾是费奥多尔的事物。

他们的视线缠绕在一起。

他想,这应该是梦吧,而且还是一种自我满足的美好妄想。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好。不管是梦还是现实,对现在的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反正他又无法区分开来,也没有区分的意义。

他的嘴唇擅自颤动起来。

颤动著,组织出类似声响的东西。

──对不起。

──我没有办法……遵守当时的约定。

谁都没有接收到,谁都没有听到的低喃,是他临终前的话语。

所有的力量从指尖、眼睛开始消退。

于是,这一次。

曾是费奥多尔‧杰斯曼的肉体,迎接了死亡。

4. 后来

风吹拂而过。

赤灰色的大剑被随便扔在瓦砾上。

如果现在重新观察那把剑,就会发现那只是单纯的金属块而已。没有缠绕著不祥的雾气,也没有飘荡著来历不明的压迫感,更没有散布奇怪的金属声。

它理应是引起许多骚乱的魔剑,是夺走众多生命的灾祸。然而现在,遗迹兵器莫乌尔涅在最终成了一把普通的无主之剑,掉在那里。

「费奥……多……尔……?」

玛格莉特‧麦迪西斯靠在一块瓦砾上──在鲜血污染整块瓦砾的情况下,她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怎么……为什……么……」

自称死者,将理应已死的未婚夫的回忆都置于身后的少女。

尽管自己也深受重伤,依旧茫然地注视著眼前的景象。

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正在哭泣。

「骗子!骗子,骗子,你这个大骗子!」

白发少年与橙发少女在指尖互触的距离下,倒在地上。

就这么倒著,一动也不动。

即使跟他们说话也没有答话声;即使用力摇他们也得不到回应;不管捏脸颊、拍脸,还是做任何事,他们都不会再醒来了。

缇亚忒紧紧抱住两人的身体,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的东西糊了满脸,她就这样不停地哭著。

比鲁尔巴卢恩霍姆隆恩家的别墅所化成的瓦砾堆,从底部开始崩塌。

堆积成山的壁材被推起来,出现食人鬼的身影。

「发生了……什么事?」

她左手抬起瓦砾,右手拉著瘫软无力的单眼鬼。要支撑这种程度的重量似乎还是很吃不消,只见食人鬼……妮戈兰的表情扭曲,额上浮现汗水。

「……啊。」

妮戈兰随手扔出右手的东西,也乾脆地放弃左手的支撑,狂奔而起。绿鬼族「哇啊啊啊」地发出惨叫声,从地下冲了出来。短短一瞬过后,他们前一刻还待著的位置便掉下了瓦砾。

「很危险欸……真的是……噢……」

葛力克一脸尴尬地闭上原本要出声抱怨的嘴巴。

他再次将手指放在吐出血块的穆罕默达利的脖颈上,确认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之后,感叹地摇了摇头。单眼鬼的生命力非常顽强,就算心脏被贯穿,也能轻易地恢复完好。如果想要夺走他们的生命,不彻底破坏心脏或直接挖出来的话,根本想都别想。

既有命如此硬的生命,也有容易丧生的生命,悬浮大陆群……不,所谓的世界,本就是极为不合理也不公平。

「……就算这样,也不该是从年轻人开始消失啊,是不是?」

他并未以谁为对象,径自嘀咕著。

缇亚忒仍在哭泣。

在相拥而眠──看上去只是如此──的少年和少女旁边,她像个小孩子一样不断哇哇大哭著。

娜芙德‧卡罗‧奥拉席翁站在缇亚忒背后,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虽然她想要说些什么,但想不到最关键的话语。

她自己那时候又是什么样的情况呢?

在她和现在的缇亚忒差不多大时,失去了朋友和其中一个朋友心仪的来历不明之人。尽管她知道当事人似乎都完全接受了那样的结局,她自己却没办法接受。由于不能接受,所以她大闹了一阵子。

到头来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每个人都只会考虑自己的内心感受。

要不要接受其他事物,只取决于自己的内心能否接纳它。

他人的内心是他人的内心。衡量幸福这件事,除了本人以外谁也做不了,也不被允许,这种道理──缇亚忒也没办法接受。她跟当时的娜芙德一样,后悔著没能强加不同结局给其他人,迟迟无法释怀。虽然脑中明白这只不过是愚蠢的任性,但情感上就是无法接受。

「…………」

娜芙德向缇亚忒的背伸出手。尽管她还没想到应该说什么,但总之想让缇亚忒停止哭泣。她是这么想的。

有人从旁制止她伸出的手。

不知为何,妮戈兰──穿著破烂不堪的脏衣服──站在那里。

「现在就让她哭吧。」

「……也是。」

娜芙德轻轻地摇了摇头……收回了手。

渐渐地──雨开始降下。

朱红色的世界中,下起了冰冷的雨珠。

在感觉到背上翅膀愈来愈沉重的同时,纳克斯‧赛尔卓──前护翼军所属上等兵的鹰翼族【Falcon】情报贩子回忆起了往事。

纳克斯出生在九号悬浮岛,靠近贵翼帝国的边境。在那个以翅膀颜色来决定身份贵贱的国家,鹰翼族这支种族并不太受到善待。从懂事时起,他就在贫民窟的犯罪组织当小喽喽。由于他的脑筋动得快一些,便被指派去做秘密帐本之类的工作。后来,他获得干部的赏识,要他去接受教育,于是他进入八号岛的大学就读,并在那里遇到了欧黛‧冈达卡。在组织因为种种原由瓦解后,他便开始当起自由情报贩子,而且……

「我说啊。」

除了情报贩子这个职业之外,他还从欧黛那里承接了另一份长期工作。

「所以我可以当作那个工作已经结束了吗?」

他拋出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加入护翼军,接近费奥多尔,以朋友的身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你吩咐的事我应该都顺利完成了。虽然他好像有隐约察觉到,但你本来就没说过不可以被他发现吧。」

他淡淡说道。

「你弟弟真的是个很可怕的家伙耶,只有表面上待人有礼,扒掉外皮就变成最恶劣的捣蛋鬼。我一方面也是因为受你之托,所以陪他涉险了好几次,每次都以为自己这次真的死定了,不管是社会层面上还是物理层面上。」

她还是没有回应。一股类似焦躁的情绪从纳克斯内心深处油然而生。

「那家伙非常拚命。我想,他本来就是属于比较精明的类型吧,但光是这样还不足以说明他的能力,他无论表面上还是背地里都在到处奔走。升到四等武官这种事,原本可不是耍诡计之余就能达成的啊─

─」

忽然间。

他发现欧黛的后背在微微颤抖。

「──我说。」

在问这个问题前,他有一瞬间的犹豫。

「你该不会是在哭吧?」

「我才没有哭。」

欧黛只答了这么一句。

她的声音也确实在颤抖,但没有注意的话就察觉不到。

「……真的吗?」

只要绕过去就能窥探到她的表情了吧。不过,他还是决定算了。

一粒雨滴从女人的眼角沿著白皙的脸颊滑下来,落到脖子上。

──堕鬼族的温柔,不可能是真的。

这是欧黛的口头禅。

每当她对别人露出甜美的表情时,只要纳克斯指出这一点,她都会这么说……也或许,那是欧黛在反覆如此告诉自己。

这大概是事实吧。在抹上谎言,一再说谎之间,反而迷失真正的事物,这是常有的事。他们那一族不适合与真实为伍。

因此,事到如今,纳克斯才如此想道:

──或许,堕鬼族的冷酷也未必是真的。

5. 风停之后

在为这一连串事件善后时,陷入前所未有的胶著当中。

毕竟,没有人能够掌握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并加以说明。每个人都仅仅掌握住片段的情况,有的与事件有所关联,有的受到伤害,只有结局是大家一起见证的。

护翼军先将附近所有的相关人员都拘留起来,将其中需要治疗的人统一送到施疗院,从不需治疗的人开始按顺序询问事情经过。

虽说是拘留,但待遇绝对不糟,护翼军准备了还算乾净整齐的暂住设施。也许是因为护翼军明白这些人没有要逃亡的企图,又或者,护翼军觉得一旦让这些人萌生逃亡念头,不管关在哪种监牢都没有意义了。

距离当时经过了三十多个小时,几乎所有的时间,缇亚忒都是呆呆地望著旅馆的窗外度过的。

护翼军司令总部,临时医疗室。

「哟。」

「好久不见了,医生。」

在过去五年期间,缇亚忒理应也长高了不少。尽管如此,时隔五年再次抬头看著穆罕默达利‧布隆顿,他果然还是很高大。

「缇亚忒小妹也认识玛格小妹吧,她度过了危险期哦,听说等她体力恢复后,才会向她询问情况。」

「这……这样啊。」

原来如此,那孩子平安无事啊。缇亚忒对此感到很高兴。虽然玛格莉特‧麦迪西斯本人应该没有察觉到,但缇亚忒个人对她抱著非常复杂的情感──在这样的情况下,缇亚忒觉得她平安无事地活下来是最好的结果,这并不带有扭曲的含义,而是她由衷如此认为。

「不过她相当消沉,应该要花上不少时间才能够开口说话。」

她想也是。

费奥多尔和她之间的关系,缇亚忒知道得并不多。但是,缇亚忒很清楚那两人在过去是两情相悦的……而且那样的恋慕至今仍未淡薄。

「菈琪旭和……费奥多尔呢?」

「哦……」

穆罕默达利看似难以启齿地默不作声。不过,他大概是判断现在不该是用沉默来逃避的时候,便以沉重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他们两人毫无疑问已经死了。照理来说,黄金妖精并不会留下尸体,但看来菈琪旭小妹已经变异为其他存在了。」

这时,他垂下头,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就像珂朵莉小妹一样。」

「所谓的变异是什么意思?」

「嗯,应该很常听到一句话吧,说孩子的未来具有无限可能性,只要期望的话,什么事情都做得到;唯一做不到的,只有一直当个孩子而已。藉由模仿孩子来存在于世的黄金妖精,将这番话按字面意思具体呈现了出来──」

说到这里,穆罕默达利闭上了嘴,在经过数秒的沉默后,他说了句「回到原本的话题吧」,明显地转移了话题。

「费奥多尔小弟也一样。肉体本身虽然伤痕累累,但还没有彻底坏死。尽管如此,内在却完全被掏空了。」

内在。

「恐怕是与〈兽〉同步所导致的吧,他体内的一切精神活动都消失无踪了。为防发生不测,他的遗体被施加严密的封印后,交由护翼军来保管……」

封印后由护翼军保管。也就是说,他不会被葬入坟墓或被食人鬼吃掉,而是连同棺材一起收进机密专用仓库里吧。

(……哼。)

直到前阵子都还在到处探听军方机密的他,如今自己也成了机密之一,真不知是否该说是讽刺。她想笑却笑不出来,反倒是感觉眼泪要流出来了。心情与其说是五味杂陈,不如说是乱成一团。全都是那家伙害的。

「医生你自己的情况怎么样?我听说你的心脏被开了一个大洞。」

「哦,嗯,那种程度的伤不成问题,今天早上就痊愈了。」

「……那种程度吗?」

「我们这一族的优势就是身体强健。不过,我可不要再来一次。」

身体强健。原来如此,那种超凡的生命力是用这句话就能带过的吗?

「愈是罪孽深重的人,就愈不会轻易死掉。我一直希望自己受到制裁,这种心情到现在也很强烈……但是,看来我还有必须做的事。」

让先走一步的伙伴再多等我一会儿吧。他说完,闷声笑了笑。

「那么,缇亚忒小妹你呢?」

「咦……我?我吗?我没有受伤呀。」

「我不是问这个。」

他沉重地摇了摇实际上应该真的很重的头。

「你失去了重要的朋友,心情上不要紧吗?」

「啊……呃……」

缇亚忒搔了搔自己的脸颊。

「你在说什么啦,医生,我们可是妖精喔?我们不会厌恶死亡或对死别感到痛苦,不具备这样的情感就是我们的优势喔。」

「虽然我对那件事本身是抱持怀疑的态度,但重点不在那里。你们种族不是很了解爱是什么东西吗?」

……………………爱?

突然在说些什么啊,这个诗人医生。

「我指的不是只限于异性间的恋爱。我们内心都存在著会对人事物产生好感或执著的情感。既然如此,就算你对死别本身没有任何感觉,但若是对『再也见不到面』这件事感到悲伤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这个……嗯,或许是这样吧。」

缇亚忒含糊地答道,移开了目光。她不太想聊这个话题。

「比起这种事,对了,我差不多想回去三十八号悬浮岛了,能不能批准我回去呢?我很担心可蓉和潘丽宝,既然菈琪旭……姑且还有费奥多尔都不在了,我就得好好加油才行。」

「哦,关于这一点……」

背后的门开了。

「打扰了。」

随著一声不太容易听清楚的大陆群公用语,只见一个体型不输给单眼鬼的巨大爬虫族【Reptrace】弯著身子钻过门。

「──『灰岩皮【Limeskin】』先生?」

看到完全出乎意料的面孔,缇亚忒睁大了眼睛。

「灰岩皮」一等机甲武官。从前黄金妖精交战的对手只有〈深潜的第六兽【Timere】〉时,他是负责指挥的人物。缇亚忒本身虽然没有和他共同作战的经验,但在那之后的五年期间多少有些交流……应该说,在各种层面上(主要是政治方面)都承蒙了他的关照。

「唔嗯,向湿润泥岩的西风致上感谢。久违了,嫩草的战士啊,然后……」

「灰岩皮」对缇亚忒轻轻地点了点头,接著目光转向穆罕默达利。

「上回所谈之事已经告诉她了吗?」

「还没有,应该说,我正好在思考必须说服她这件事。」

穆罕默达利一脸伤脑筋的表情。

「说服……接下来要说服我什么事吗?」

「嗯,是啊,有件事希望你一定要接受。」

这是怎样,好让人在意。

「啊,不过在那之前,我有样东西必须交给一等武官。」

穆罕默达利站起身,朝堆积著各种器材的医疗室深处走去。是什么东西呢?缇亚忒偏过头。

「──哦。」爬虫族点了点头。「莫乌尔涅啊。」

缇亚忒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所……所谓的莫乌尔涅,是那个没错吧?这次一连串种种事的元凶?为什么会放在这种地方……应该说,为什么要放在医疗室里呀?」

「当然要放在这里啦,毕竟遗迹兵器是秘密兵器啊。」

穆罕默达利拿在手上的是裹著白色麻布,形状像是棍子或木板的东西。简单来说,就是引发话题的遗迹兵器莫乌尔涅。

「暂且不论卡格朗一等武官,目前在这里的护翼军士兵几乎都不知道它的真面目和使用方法,也没有专门的设施。既然如此,在交给了解遗迹兵器价值的武官前,应该由稍微懂一些内情的人代为保管。」

她想「哇啊」地喊出声。

或许这番话的确有理,但这属于那种她难以接受的道理。

「当然,如果再出了什么事,这次就一定要破坏掉它了。不过,看来这把剑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管怎么看都只是普通的遗迹兵器。虽然要马上投入实战可能还很困难,但只要找到适合的妖精,各方面──」

穆罕默达利正打算那个麻布包递给「灰岩皮」。

就在这一瞬间,麻布松开了。

里面的东西──遗迹兵器莫乌尔涅──眼看就要滑落下来。

缇亚忒迅速采取行动。她催发微量的魔力,伸出手握住在空中的莫乌尔涅的剑柄,连思考这代表什么意思的时间都没有。

「──噢,抱歉!谢谢你!」

据说单眼鬼因为体格强健到异常的程度,所以对待刃具的方式很草率。原来这是真的。

「真是的,请你小心一点啦。」

她重新捡起麻布,将剑包起来后,正打算交给灰岩皮时……她注意到那个爬虫族的眼神很严厉。

「……怎么了吗?」

她也循著灰岩皮的视线看过去。

那是莫乌尔涅的剑身。

当然,并不是直接将白刃用麻布裹起来。刃身被两块薄木板夹在其中,木板也有用强韧的绳子牢牢固定住。因此,没办法亲眼看到剑身现在的模样。

然而,有淡淡的赤灰色光芒。

从木板和绳子的间隙满溢而出。

「……奇怪?」

这种现象意味著什么,缇亚忒……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相当清楚。尽管她很清楚,但还是无法理解自己现在看到了什么。

这是不可能,也不许发生的事。

──遗迹兵器莫乌尔涅是一把危险的剑。

──只要使用得当,它应该也能成为保护你们妖精的最强兵器。

缇亚忒模糊地想起前几天费奥多尔所说的话。

她在无法做任何思考的情况下,凝视著散发光芒……与自己的魔力产生反应,变成启动状态的莫乌尔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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