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里有一个小故事。
这个故事与后来在科里拿第尔契市展开的战斗没有直接关系,到如今连记得的人都不在了,真的是一个很微不足道的小小民间故事。
距今十四年前。
始于三十三号悬浮岛的一处角落,并且也已经结束。
在下著蒙蒙细雨的夜晚,一名少女走进了森林。
那是一个长得不太好看的年幼猫徵族。斑点毛皮上的毛参差不齐,色泽也不怎么漂亮。她的手脚被泥土和煤烟弄脏,眼神毫无生气。
那个少女踩著幽魂般的步伐,穿过森林朝深处走去。
当时的少女认为自己应该消失才对,这样一来,所有事情都会变得顺利,剩下的人都能充满活力地过著幸福的生活。
有人告诉她,绝对不能进入夜晚的森林。
到了夜里,森林深处会打开一条通往可怕暗黑国度的道路。从那里出来的妖怪最喜欢吃小猫,一发现就会从头部狠狠啃食掉。
当然,这不过是大人虚构的故事罢了,但对于听故事的孩子们而言,那就是无庸置疑的事实。而对于现在正待在此地的这个孩子来说,那甚至是一种救赎。
要是进入夜晚的森林,就会被可怕的暗黑妖怪给吃掉。
如果被吃掉,就可以让没用到无药可救的自己从世上彻底消失。
抱著如此强烈的肯定,丑陋的小猫在黑暗中迈步前进。
大多数猫徵族都具备夜视能力。
在云朵的缝隙间,露出一轮大大膨起的皎白之月,还有稀疏的星星闪耀发光。这样就得到了方便行走的亮光,并且,也只得到方便行走的亮光而已。她很快就迷了路,开始分不清自己正往哪个方向走,也不确定自己走到了哪里。衣著轻便的手脚遭到漆黑的草丛毫不留情地割伤,痛痒交杂的不适感潜入毛皮底下。
尽管如此,少女还是继续前进。
如果持续走在夜晚的森林,应该会遇到暗黑国度的妖怪。那个妖怪即使面对这样的她,也一定会津津有味地吃掉。她如此相信著,继续走下去。
在森林深处,有一片小小的白色花田。
妖怪确实就在那里。
那个妖怪的外型是皮肤光滑的幼童。
在妖怪的周遭,飘著许多朦胧的淡绿色磷光。
而且,这个妖怪发出难以想像是出自那小小身躯的大哭声。至于其中带著什么样的情感,无法从哭喊中窥知一二,只有那股爆发力直接传了过来。
(……这孩子……)
当然了,这是妖怪,亦即常识无法通用的存在。虽然看起来幼小无力,但搞不好是一种拟态,把自己的爪牙藏起来,等小猫放下戒心走过来后,再一口吞下。
因此,少女的内心一开始充满了恐惧。
很快地,恐惧就被困惑所取代了。
在那里的是个年幼的孩子,一看就知道是其他种族,而且还具有无徵种的样貌,那是刚出生没多久的无力的存在──至少看起来是如此。
「…………」
在少女愣愣地望著时,那孩子也依然哭个不停。
那孩子不断用力地散播激动的情绪,令人难以想像这种程度的能量到底藏在何处。
她觉得现在散播在眼前的是愤怒。虽然不知道是针对著什么,也不晓得原因,但总而言之,她感觉到无处宣泄的怒火满溢了出来。
而与此同时,她察觉到其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
在愣愣地看著孩子的身影之间,少女内心的困惑又转变为不同的东西。
「──嗳。」
少女朝花田里面踏出脚步。
「怎么了?什么东西这么惹你讨厌?」
她接近并伸出了手。
然后被咬了。
毛皮被咬破,鲜血渗了出来,但少女笑了笑。
「不要紧,我就在这里喔。」
她向孩子出声。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语。
少女想起了自己的弟弟。
她的弟弟出生后活不到一个月,在他还是个一无所知的婴儿时,就必须离开这个世界。
身为姊姊,她有很多想为弟弟做的事。为了念绘本给他听,她学了文字;为了唱摇篮曲给他听,她练了唱歌;为了分他零食,她训练自己忍耐不吃甜食。然而,在她什么都还没做到的时候,弟弟就遭到野狗袭击身亡了。
少女认定这是自己的错。其实事发当时她不在家,而且就算她刚好在场,也只是徒增牺牲者罢了,但她没有想到这些道理。她没能保护好想要守护的对象,唯有这个事实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上。并且──恐怕是没有那种心力──周遭的大人都没有对这个被逼入绝境的少女说一句「不是你的错」。
少女理应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姊姊,她原本是如此打算的。但是,她没能成为姊姊。因此,她认为自己应该消失。
百般钻牛角尖之下,她便踏进了森林的深处──事情本来是这样才对。
这是一场既艰辛、激烈又漫长的战斗。
无论是抱著、哄著、唱摇篮曲还是扮鬼脸,那孩子都没有停止哭叫的迹象,她还被孩子又咬又抓的。虽然兽人相较于其他种族更耐得住疼痛,再说还有毛皮在,肌肤也很强壮,但婴儿用尽全力的攻击是不会有丝毫留情的。她痛得很想使劲把孩子扔出去,但还是眼角泛泪地忍住了。
而最终,由少女取得这场战斗的胜利。
那孩子筋疲力尽地闭上嘴,夜晚的森林恢复了原有的宁静。
「晚安。」
窥探著孩子的脸,她微微地笑了。那孩子彷佛现在才终于发现少女的存在似的,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少女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现在正是拿出王牌解除这个孩子的警戒心的时候。
她摘下脚边的一朵花,三两下把花茎做成草笛,然后贴上嘴巴,往里面吹气。
噗。哔……噗啊。
发出了很蠢的声音。
她才刚觉得自己失败没多久,就看到那孩子宛如盯上猎物的猛禽,眼中寄宿著好奇心强烈的光采。
按一般的说法,只有心灵纯净的孩子才能够发现妖精。但是,根据近年来的死灵术理论,这似乎不是正确的分析。
据说,妖精本来就是「非实际存在」的东西。看见实际上不存在的东西,换句话说就是错觉。而所谓的错觉,就是只存在于自己内心的东西,却当作也存在外面的世界一样。
这是一种投影现象,浓雾映照出了自己的影子。
让妖精开始以独立个体的身份存在于世的,就是某个人的错觉。
也就是说,能看见妖精的,只有能够从自己的内心赋予妖精最初样貌的人而已。心灵纯净的孩子才能发现的一般说法,也不过是因为那些孩子里有许多满足上述条件的人──等等诸如此类,死灵术的理论是这么说的。
所谓的学问,总是因过度追求正确的表现方式,导致措辞变得艰涩难懂。用简单易懂的方法来说明,就会是这样的感觉。
只有与自己相似的人出现时,妖精才会让对方发现自己。
或者,应该也可以换成这样的说法。
只有在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面前,妖精才会现身。
自从对少女产生兴趣以后,那孩子的态度完全骤变。
少女唱摇篮曲时,她会兴趣浓厚地仔细聆听,然后也学著唱了起来;少女重做草笛给她后,她全力吹入空气,结果草笛就发出噗哔一声破裂了;只有做花冠给她时被嫌弃了,她一脸厌烦地推掉了花冠。
重新审视一遍──她看起来是普通的无徵种婴儿。然而,听说没有毛皮保护的无徵种大多很脆弱,她却能赤裸著身体独自待在这种森林里,光从这一点来看,她应该不是寻常的生物。
因此,这孩子果然是妖怪。
是那种会把小猫从头部大口咬掉的生物。
说不定也有可能是无徵种中的特例,据说相当顽强的食人鬼之类……不过这样的话,就跟妖怪型的生物,那种从头部大口咬下的生物没有区别了吧。嗯。
──布莱顿的市场,在北方的尽头。越过白色的岩壁,就在那一端──
她把为了弟弟而练习的摇篮曲唱给她听。
看著那孩子啦啦啦地努力学著摇篮曲的模样,她便觉得这部分的问题怎样都无所谓了。
时光流逝。
每当接近清晨时分,少女就回到村子,到了夜晚又进入森林,前往有妖怪等待的花田。往返很简单,彷佛最初那一晚的辛苦都是骗人的一样。那孩子在花田里睡得很香甜,只要少女一接近就会立刻醒来,继续缠著少女教她玩新的游戏。
故事的转折点在几天后来临了。
少女的父亲对她的态度变化起了疑心,他尾随女儿的脚步进入森林,发现了花田,并且察觉到在那里的存在就是所谓的妖精。
妖精一般被视为危险的存在。人们认为她们会变成摇曳的光芒,迷惑孩子将其引诱到危险的地方,或者让看上的婴儿生病、盗走壶中的蜂蜜、让牛乳产出的状况变差等等。实际上,这些说法几乎都不是什么迷信,而是确实有可能发生的事──妖精本来就不会区别善恶,她们的行动都是受到好奇心与心血来潮的驱使。
因此,村里的大人挥舞著火把逼近花田。这名妖精幼子被当作给村里带来许多不幸,现在又迷惑少女打算取走其性命──至少在大人眼中是如此──的妖怪,众人面露敌意将她包围了起来。
其中一个大人知道妖精是死灵的一种,但也对此有所误解,认为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接触死灵可能会有危险。所以,为了驱除妖精,装饰在村长家的银制小刀被拿出来,煞有其事地用清水洗净后,交到了少女父亲的手上。
「不行──!」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少女冲了过来,张开双臂挡在那里。
大人并未感到惊讶,而是冷静地想著这个孩子已经被迷惑心智了,她中了奇怪的妖术导致分不清世事道理。于是,大人便规劝她:你只是把亡弟的身影和这个怪物重叠了起来而已,醒醒吧,死去的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少女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大人所说的话至少并不是完全判断错误。原本想给弟弟的东西,她给予这个妖精作为代替;没能教给弟弟的事物,她就教给这个妖精作为代替,透过这样的行为来掩盖丧亲之痛。这是少女无从否认的事实。
不过,这也不是全部的事实。
「我知道。这孩子不是我的弟弟,也不能代替他。」
听到她的回答,大人放心了。这个少女是了解现实的,既然如此,她应该会老实听从他们所说的话。
于是,他们催促少女立刻远离妖精,然而──
「但是她对我笑了!和我一起玩耍了!或许她可能是你们说的妖精,但就算这样,她也不是什么坏妖精!」
少女毅然决然地抬起头,带著满脸泪水斩钉截铁地说道。
「她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不知道处于骚乱中心的妖精幼子究竟理解了多少状况,只见她用呆呆的表情望著少女的背影。
到头来,少女和妖精在那之后还是立刻被拆散了。
虽然很罕见,但有时候会在极近的地方连续出现妖精,当时的情况也正是如此,离这里稍远的城镇附近诞生了另一名妖精。为了将其捕获,护翼军的咒术师来到了三十三号悬浮岛。
咒术师说服了少女。妖精本来就是何时消失也不足为奇的虚幻存在,如果希望妖精能活得久一点,除了托付给具备那种技术的军方以外别无他法。于是,在经过百般苦恼后,少女还是接受了。
当然,要说奢望的话,她想要跟那孩子在一起,两人一同度过更长的时光。但是,并不是只有这样才是朋友的应有形式。
就算往后的人生再也见不到面,就算她再也无法亲眼看到那张笑脸,只要她能够相信这孩子在某处朝气蓬勃地活著,能让她如此相信的话,那么她就可以接受。
「你要好好保重喔,还有──」
离别之际,少女紧握著妖精的小手献上赠言。
不用说,她当然不舍到想哭,但还是自然地露出了笑容。
「──虽然时间很短,不过谢谢你陪在我身边哟。」
护翼军的搜捕咒术师所捕捉的妖精,会被送进六十八号悬浮岛的妖精收容设施,并在那里被赋予个别的名字。
对妖精而言,名字是很特别的东西。她们本来就不具备严格意义上的肉体,自我的维持直接等同于存在的维持,而名字是能够将这份自我以独一无二的个体保持下来的重要标签。因此,她们必须拥有一个不与过去其他妖精重复,更能象徵灵魂本质的名字。
与少女分别半个月左右之后。
那名幼小的妖精被赋予了名字,叫作菈琪旭。
†
现代,六十八号悬浮岛,妖精仓库。
「优蒂亚?」
她喊了名字后,探头往房间里窥看。没有人回应。
不出所料,房间的主人趴在桌子上,发出熟睡的平稳呼吸声。写到一半的日记上大肆流淌著口水。太不像话了。
「……真是的。」
如果只是打瞌睡,把她摇醒即可;如果是累到睡著,就应该把她搬到床上。但是,她的情况并不属于这两者。阿尔蜜塔──这名妖精少女很清楚这一点。就算摇她,她也不会醒来,而且也不是必须把她搬到床上的深度睡眠。
这种情况,没错,犹如迷失在宁静的梦里一般。
找到归途就能醒来,而若找不到的话,便不会再醒来。阿尔蜜塔知道是属于这一类的睡眠。她非常清楚、熟知这一点。
尽管如此,今天的优蒂亚应该也还没有陷入那样的危险中。
只是有点顽固的瞌睡罢了。
「你这样会感冒哟。」
阿尔蜜塔将毛毯拿过来,轻轻地披在她的肩上。
妖精仓库里住著一群年幼的妖精少女。
阿尔蜜塔是其中最年长的妖精之一,今年十岁,而优蒂亚也一样。
比她们更年长的妖精现在都出了远门,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她抱著洗好的衣物,挑战妖精仓库顶楼的晒衣架。
强风吹来,她僵住了身体。
阿尔蜜塔很怕高,因为她小时候曾经从这种地方掉下来,让像是严格的姊姊的妖精兵学姊露出悲伤的表情。她不怎么在意自己受伤或崩坏──妖精皆是如此──但一想起学姊当时的表情,不知该怎么形容,就是会有一点难受。
为了转移恐惧感,她悄悄地小声唱起了歌。这是在她们更小的时候,妖精学姊经常唱的摇篮曲。
「喂~我东西买回来喽~」
传来悠哉的男人嗓音,阿尔蜜塔停止唱歌。
她一边与栏杆保持距离,一边往下看去。只见一个瘦弱的马脸军人背著大麻袋站在玄关前。
「欢迎回来!呃,麻烦你搬到厨房那边去!容易腐败的东西放在桌上!我今天晚上就会用掉!」
「哦……」
没有精神的回答。成年男人削瘦的肩膀无精打采地垂下来。
「请你振作一点,管理员。管理这个地方不是你的工作吗?」
「我是听说军方的管理员可以什么都不做,必要的业务全都是由商会那边的管理员来完成,才接下这份工作的呀。」
「可是,妮戈兰姊姊不是拜托你看家,你也答应了吗?」
「是啊……」男人不知为何眼神像在看远方。「……那时候,我好像看见了在炖菜锅里炖煮的自己,那种体验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这个人总说些令人摸不著头绪的话啊。阿尔蜜塔心想。
身为「商会那边的管理员」的妮戈兰目前不在这间妖精仓库里。
妖精学姊也因为各自的理由而全部离开了。
这个靠不住的四等武官,本来觉得这份职务只是一个头衔,什么也不想做──不仅如此,他还打算到远离这里的悬浮岛上,租一间公寓过著悠哉的生活──而他是现在妖精仓库里最年长的唯一一个大人。
也就是说,她们这一代必须好好振作才行。
「再说,我又不是自己想当军人的……」
尽管嘴上说著很不情不愿的话,男人还是抱著货物动了起来。阿尔蜜塔一边将粗暴的开门声当作耳边风,一边重新面对自己的工作──洗好的衣物,而就在此时……
「哟。」
她发现刚才看到的睡脸的主人爬上了楼梯。
「咦,优蒂亚,你已经睡醒了啊?」
「嗯,总觉得今天睡得比较少。是说我肚子饿了,有没有什么吃的──」
不等她说完。
「太好了。那么,就麻烦你帮我晒一半的衣物吧。」
阿尔蜜塔笑著将其中一个竹篮推给她。
优蒂亚「唔呃」地发出似乎很抗拒的声音。
「晒完这些衣物后,我会烤点东西给你吃的。刚才军人先生买了很多东西回来。」
「呿~」
虽然嘴里嘟囔著牢骚和抱怨,优蒂亚还是听话地把手伸进竹笼里,拉出一件湿衬衫。
优蒂亚唱起了歌。
──布莱顿的市场,在北方的尽头。越过白色的岩壁,就在那一端──
阿尔蜜塔在心中「啊」
了一声。
这孩子也和阿尔蜜塔一样──应该说是从模仿阿尔蜜塔开始的──有在高处唱歌的习惯。她不像阿尔蜜塔需要转移对于高处的恐惧,只是单纯在享受唱歌的乐趣。顺带一提,她唱得非常好。
歌曲与刚才阿尔蜜塔唱的是同一首。这是菈琪旭学姊常常唱给她们听的无名歌曲,旋律很温柔。
──穿过七道门,向七个守门人献上供品──
阿尔蜜塔心不在焉地听著优蒂亚的歌声,心中思考著她们的事。
妖精并非单纯是有著年幼少女外型的生物。从她们的存在形式来看,她们似乎是被束缚在幼童这个概念中的存在。
孩子会长大,迟早会变得不再是孩子。随著年龄的增长,不再是「幼童」的妖精会没办法再继续存在于世上。睡眠时间变多,她们会沉入梦境,就这样在幻象中溶解消散……据说是这样。
有办法可以避免这种情况。那就是经过适当的调整,成为与妖精的存在形式有些许不同的「成体妖精兵」。学姊至今还没有消失,就是这个缘故。
而她们之所以濒临消失的危机,是因为几年前让可蓉学姊做完调整后,护翼军便不再执行这种调整。妮戈兰现在应该正在另一片遥远的天空下,努力地进行这部分的直接交涉才对──
「啊……」
忽然。
有一瞬间,她的意识远去了。她摇晃著差点当场倒下时,旁边伸来一只手扶住她。
「好险啊。」
「……唔,谢谢你,优蒂亚。」
「就叫你别太勉强自己了啦。比起我和玛夏,阿尔蜜塔你的症状更严重耶。」
「话是这么说没错。」
最近,阿尔蜜塔能够醒著的时间已经不到一天的一半了。
不过正因如此,她才不得不振作起来。就算身体不能长大,就算这一点已经无法改变,那也没有关系。因为,如今这里没有可以依靠的大人──几乎没有。最喜欢的学姊现在依然在远方的天空下奋斗,她要连同学姊的份一起努力。待在这里的她们必须稍稍加把劲不可。
「谢谢你的担心,不过,还是得勉强自己一点呀。」
她轻轻握住优蒂亚扶著她的肩膀的手,然后拿下来。
「现在的我们,一定要做到像缇亚忒学姊她们那样才行──」
†
这里是梦境。
梦里有一片广阔的花田,五颜六色的花卉相依绽放。
两个少女开心地笑著。
(……她们是谁来著?)
其中一个少女注意到他,便招了招手。
由于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就直接走了过去,在她们的催促之下坐了下来。
其中一个少女──橙色头发的女孩把花冠戴在他头上。另一个草色头发的少女吃吃窃笑著。他看起来有那么滑稽吗?
「没有,恰好相反喔,不仅非常适合你,还怪可爱的,所以我觉得很有趣。」
这应该是在称赞他吧。但是,听到很适合戴花冠、很可爱这种话,身为一个男人实在心情有点复杂。
「就……就是说啊,对不起。」
橙色少女连忙想取下花冠──但被他阻止了。虽然被说成可爱让他感到很复杂,但一码归一码,既然很适合,他也没必要拒绝。
「是这样吗……对不起。」
不需要为了这种事一直道歉吧。
「并不是只有这个花冠的事……我们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这种事没什么好放在心上的。
尽管他想不起来是指什么事,但反正不管什么事,他都只会按自己的意思去做。自愿做的事还去追究其他人的责任是不合理的。所以,她应该没有必要道歉,虽然他还是想不起来是什么事就是了。
「这理由是怎样,真有你的风格。」
嫩草色少女「啊哈哈」地笑了。他明明没有要搞笑的意思。
强风吹过。
青草随风摇摆,断掉飞起的花瓣化为七彩暴风雪在周围飞舞。
「──我们差不多该走了。」
「是呀。」
少女们站了起来。
他不希望她们去任何地方。
如果在这里分别,感觉就再也见不到她们两人了。
「不行喔,我们只是一场梦而已。」
「有一点长,让人感到非常幸福,并且迟早会醒来。就是这样的梦。」
他不想认同那种事。如果说这是一场梦,他宁愿再也不要醒来,就这样永远地假寐下去。他是这么想的。
「真是的,就算你重新展开追求,事到如今也什么都得不到喔?」
「追……追求?是……是这样吗?」
「想与永远的挚爱一起殉情,简单来说就是这样吧。」
「是……是吗?」
橙色少女嘿嘿一笑,显而易见地陶醉在其中了。草色少女说著「哎呀,这孩子真是的」并耸了耸肩。
「──在最后,我想向你道谢。」
少女稍微收敛起陶醉的表情,尽管如此,在脸上还留有半分陶醉的情况下,她深深地鞠了躬。
「我真的很高兴。即使我崩坏后,你也没有舍弃我,还认同了我的价值,对我很珍惜,为我倾注了爱情……让我得到幸福。」
她们两人的样貌开始模糊。
他已经搞不清楚现在是哪一边在说话,自己在听哪一个少女的话语了。
──不是的,我才没有让你们获得幸福。
他想要吶喊,但发不出声音。身体突然忘记了发声的方法。
──你们并不幸福。真正的幸福,是我今后……
「真的很谢谢你,还有……」
他想要挽留,但手碰不到她们。他已经没有可以伸出去的手了。
她们两人转身,同时背对著他奔跑而去。
「…………」
少女们最后留下的话语遥远而细微,听不出话语的含义。
不知不觉中,两人的背影融合为一体,变成一个少女逐渐远去──
然后,再也看不见。
突然间。
花田消失了。
在开始西沉的夕阳照耀下,举目所见尽是凋零衰残的荒野中,只余下一人。
啊啊──不过,他想这是当然的。因为有那个少女在,这里才会是花田,所以如果那个少女不在了,这里就会恢复成原本应有的模样。
这里不存在任何有价值的事物。在她离开的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喂。』
有人喊了他。
他转过头。理应空无一物的大地上,有形状奇怪的水晶块掉在那里。
那个水晶块一边膨胀、裂开、弯曲、扭转,一边改变形状。最后稳定下来时,便看到它长出双手双脚,简单来说,那形状勉强称得上有点像人。
如果不用凿子,只用锤子粗略地把石材敲碎做成雕像,或许就会是这样的感觉……他心不在焉地想著这种事。
『你不想回去吗?你还有牵挂吧?』
那家伙不知为何客气地询问道。
──不想。
连思考都不需要,答案只有一个。尽管想不起理由,但他唯一知道的是,他该回的只有一句话。
──故乡坠落了,工作也舍弃了,是要我回哪里去啊?
水晶块彷佛陷入沉思似的安静下来。
──干么啊?
『没什么。』那家伙的肩膀微微晃动,像是在笑。『只是觉得很有趣。』
──哪里有趣?
『你只是不想回去而已吧?或者应该说,你想如此认定。』
──别说得一副很懂的样子。不就是块石头罢了,能懂什么。
『我很清楚喔。威廉那家伙……我的半身他啊,对于这种家伙早看到不想再看了。而我呢,对于别人展现的这份逞强,也已经看到腻了──』
一瞬间。
犹如被吹熄一般,所有的光都消失了。
晚霞、地平线、旁边的水晶块,所有东西都看不到。
「……喂?」
即使发出声音也没有回应,甚至连气息也没有。
在完全的黑暗之中,独自一人待著。
──不想回去……吗。
他模模糊糊地回忆最后的对话。
──少乱扯了,我怎么可能有那种权利啊。
一边想著这种事,他一边打了个呵欠。
虽然许许多多的牵挂一直萦绕在心中,挥之不去。
尽管如此,少年还是静静地闭上双眼
──彷佛受到强大的力量拉扯似的,坠入空无一物的黑暗之中,不断地往下,再往下,永无止境。
†
打开窗户,仰望夜空。
感觉好像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那是过去被赋予自己这个人格的名字。仔细想想,现在这时代应该没有人会用那个名字称呼自己。
「呀哈哈,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一种很老成的感慨啊。」
自言自语的同时,艾瑟雅……现在拥有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之名的少女,硬逼自己笑了笑。
然后,那个笑容马上就消失了。这里没有任何需要用虚假的笑容来应对的人。而艾瑟雅实在很不擅长对自己说谎。
「哦。」
她看见一颗星星──坠落了下来。
虽然还不到司空见惯的程度,但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景象。
在无云的春季夜空中,偶尔也会看到这样的景象,没有理由特别重视刚才那一道流星。尽管如此──
「……爱洛瓦?」
不知为何,她脱口念出了这个名字。
这是很久远以前的名字,是理应已不存在这世上的人的名字,是她再也无法相见,也无法为其祈求幸福的对象的名字。所以,艾瑟雅,现在成为艾瑟雅的这个少女感到很困惑。为什么如今脑海里会浮现出这个名字呢?
就算细思,也不懂个中原由。
尽管她想不通──但不知怎地,她心中并没有涌上对此感到古怪的感觉。
她似乎听见了爱洛瓦的声音,感觉她喊了自己的名字。
那声音没有带著愤怒、憎恨、绝望、抗拒的情绪,而是亲爱之情……而且包含了些许歉意。
这是令人非常高兴的事。
三十八号悬浮岛的战况完全没有往好的方向发展。至今尚未找到能够对〈第十一兽〉造成致命一击的方法,只有时间不断流逝而去。寻找策略的余裕迟早会耗尽,到时候就必须思考该如何将保留起来的底牌打出去了。
可能也会变成她要凭自己的意志,来做出舍弃学妹的决定吧。
当时的自己和她,梦想著要改变未来。而眼下的今日光景和当时所描绘的明日光景,两者实在相差甚远。
但是,尽管如此。
「我并没有忘记喔。我和……你的梦想。」
她不是以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的身分。
而是以寄宿于其中,理应在过去消亡的一名黄金妖精的身分。
少女对著星空拋出这句话。
一道泪水沿著她的脸颊滑落。
「──冷起来了呢。」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穿著一件睡衣沐浴在春季夜风之中还是有点冷。虽然她想再多看一会儿星星,但还是打消念头并关上窗户──
「呀啊啊啊啊啊!」
忽然响起一道尖叫声,她伸出的手停了下来。
「怎……怎么了?」
虽然并不是在回应她不禁脱口问出的这个问题,不过尖叫声仍在持续。
「有……有妖……有妖怪啊啊啊啊!」
……妖怪?
她蹙起眉头,搞不懂状况。也许是因为距离的缘故,她认不出那是谁的声音──只知道是年轻女性的声音,但似乎不是可蓉也不是潘丽宝(还有莉艾儿)。
声音听起来是从西边传来的。那边是一片深邃茂密的森林,感觉真的会跑出什么东西来。而在那座森林的另一端,有第一至第三兵器库并列在那里──
「……唔嗯。」
艾瑟雅不怎么喜欢灵异故事。原因在于,虽然也没有到讨厌的地步,但只要一想到自己是妖精──妖怪的一种,就实在是没办法有恐怖的感觉。就算有人再怎么说自己看见了妖怪,她只会觉得对方是把枯木或其他东西看成妖怪,而且也不会想把话题延续下去。
但是,这次不同。
「总觉得,有种不妙的预感啊……」
艾瑟雅在睡衣外披上一件较薄的针织外套,并解开轮椅的煞车装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