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染墨汁的手突然停下来,昌浩眨眨眼。
在一旁观看他做事的乌鸦疑惑的看着他。
『唔?安倍昌浩啊,你突然停住是想做什么?』
昌浩摇摇头。
「……不是,怎么说,有点……」
昌浩歪头并皱眉。
「……怎么说,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又好像没有……?」
不晓得昌浩到底想说什么,嵬心情变得很差。
『安倍昌浩啊……。你总是,不集中注意力在一件事。这样也许会一不小心做出失态的事喔!』
昌浩瞬间语塞。想反驳,却又找不到适合的语词。
除了在迫不得已的状态,在面对不拿手的东西时,不管怎样心神都会飘走。虽然知道不可以这样,但要专心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还是很困难。
看着手边的事物,叹了一口气。
并不是不想写信,但却怎么也提不起劲。
将藤原行成写的『万叶集』当范本好好练习,相信这样一点一点的持续练习笔迹应该会整齐一些。持续不断的努力,虽然不知到哪天可以看到成果,但坚持下去还是非常重要的。
除了需要才能以外,多半的都是还要靠努力才能达成事情。
文字是大家都在写的。昌浩并没有非要当书法家不可,并不需要这么好的才能。至少,要到一般的水平。想写出不管是谁都可以轻易阅读、整齐的文字,他是这样期望的。
移开放置墨的纸张,嵬轻轻跳起,站在昌浩面前的桌子上。昌浩换了个坐姿。在磨墨的时候需要正正的坐好。白天时在阴阳寮常常被纠正姿势。正确的用词、姿势对阴阳寮的人或者是更高阶的官都是很基本的,在懂事之前,祖父就已经在进行礼节教育。就连在宅邸里放松的时间都不放过。再说,如果平常没有好好放在心上,就会不小心说出口,就像在出仕的时候一样。
啊啊,这样说来,我常常被敏次阁下指点。果然在日常生活中就应该要用『私』来称呼自己。可是成亲大哥都不太会搞混,是习惯的原因吗…
一边这样想着,说出来的话却是另外一回事。
「的确,虽然我(昌浩这边还是用"俺")集中的持续力还是差一点,但跟现在的状况是两回事。有种虫儿来通知的感觉,怎么说呢…嗯…」
没办法找到比较好的形容。
「昌浩说的有道理。」
从后方传来肯定的语句,昌浩马上转头。
「这样的话,不是我的错觉吧」
靠着柱子,盘腿坐着的十二神将朱雀苦笑着。在他身旁横坐的天一也点点头。
「看来应该是腾蛇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
「从神气都从异界传过来了,真不愧是最强的神通力。」
昌浩皱起眉。
「到底是…」
朱雀与天一交换一个眼神。
「这个可以不用担心没关系…」
朱雀也同意带着微笑的天一。
「应该是威吓一下天狗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昌浩用充满慌乱的声音说。
「不对不对,那已经很严重了啊!啊啊啊啊啊,这样子的话…!」
对着抱着头苦恼的昌浩,站在桌子上的嵬开口说话。
『说起来,不是只要不违反跟伊吹阁下的约定就好了吗?』
「…这么说是没有错。」
看着转过身的乌鸦,昌浩的眼中有股怨气。说话命中核心是件好事,但至少表达方式可以婉转一点,再多点温柔不是很好吗?
但,嵬非常冷淡的继续说。
『比起那种事,快点磨好墨,开始练习吧!在今晚之前把回信写好,快快!』
被急急的催促,昌浩没办法只好再次面对书桌。
嵬藉桌子上跳到昌浩的膝盖上,并转个身。
『这么说,你拿笔的方式根本就错了。看好喔,拿笔的话,要将手肘弯曲,用整只手臂的力量去运笔。』
嵬灵敏的弯曲翅膀当榜样。
「欸,这样?」
依着他的指示,从肩膀注入更多的力量。不可思议的嵬似乎很习惯教学的样子。
『对对,真的好多了。……这让我想起公主小的时候,教公主拿笔的时候,那个时候啊……』
一边听着怀念着望向远方的乌鸦说话,全部的人都这么想。
连这样的事都要做,其实才是侮辱道反的守护妖吧。
想象着小女孩在乌鸦的指导下拿着笔练字的模样,其实还满可爱的。
等等把这件事也写进信中吧,昌浩想着,这样的话也可以传达给六合了。
或许,自己在学习的时候,她也正在教小公主也说不定。
「……」
看了眼放在唐柜上的砚箱,昌浩轻轻的笑了一下。
她美丽的文字,也许能当模板也说不定。
如同纤弱女子般美丽的文字,是藤原氏的长女,尽可能接受最高教育的证明吧。
看到文字的话,一眼就可以看出写的人是男性还是女性。而且从笔迹也可以看出作者的教养。
因此,昌浩非常想写一手漂亮的字。虽然文字不能代表全部,但有整齐的字迹还是最好的。
跟着昌浩的视线望过去,嵬好像了解了什么似的点点头。
『的确。那个字是非常漂亮的。但是,安倍昌浩啊!身为男性的你,笔迹如果像个女子就没有意义了。这样会沦落成笑柄,赶快修正你的想法比较好。』
「我才没在想那种事呢!」
对着想都没想就吼回去的昌浩,嵬激动地举起一边的翅膀。
『来吧!快一点!我会在天刚亮的时候启程。放心,不会麻烦你的。今晚就将回信绑在我背上,我就这样睡觉,一早起来就出发,知道了吧!』
「谢谢你担心我,但是这样的话身体会酸痛喔。」
昌浩完全无法想象的干笑起来。
他再一次拿起墨条开始磨墨,但心却飞到爱宕去了。
跟天狗们一起过去的小怪们,没事吗?然后…
疾风的替身…
♦ ♦ ♦
翅膀拍动的声音。
明明应该在深沉的睡眠中才对,为什么会听见。
「……?」
揉揉还带着睡意的脸,他坐起来。
啪沙、啪沙,是拍打翅膀的声音。
巨大的鸟,飘摇落下。
外面还是漆黑一片啊。
啪沙、啪沙。
快速接近的鼓翼,拍动着。
凝视着黑暗的深处。
现在已经快要到冬季了,房门与纸门都会关起来,外面详细的情况这里看不到。
小鸟,现在还在那里吗?
然后,他想起来了。
那只小小的雏鸟,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呢?
那个时候,为什么再一次拍动翅膀?
他并不清楚原因。
深吸一口气,他掀开被褥并轻巧的拉开竹帘与木门。
隔着围屏歇息的乳母,完全没有发现的样子。
缓缓的前进,裸足发出啪搭啪搭声响,体温被冰冷的地板吸走。
凝视着远方,有个黑影停伫在高栏旁。
那是一只很巨大的鸟,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巨大的鸟。曾经听过叫大鹫的鸟类,也没有这么大只。
在高栏的那个黑影,没有发出声响便跃下来。
咕噜,他吞了一口气。
展开的双翅发出啪沙的声响。
冷风拍打着他的脸颊。
睁大的双眼,陷入一片漆黑。
淡淡的、模糊不清的影子,似乎露出了扭曲的笑容。
听到有如禁脔发作一般的悲鸣,隔着围屏歇息的乳母醒了过来。
穿越围屏传来的是不寻常的啜泣声。
「……哈…好…好热,好热啊……哈……!」
乳母脸上的血色尽退。
「公主,您怎么了,公主!?」
说不出话来的啜泣声。胡乱的声响。
乳母脚步不稳的堆开围屏。
撑起上身的幼小公主,身上夜寝单衣的衣襟却是打开的。
「公主,怎么了?」
一边哭泣,公主一边从怀中掏出东西丢在旁边。
紧紧抱着哇哇大哭的公主,乳母注视着被公主丢出来的物体。
忽然火光一闪,物体马上就被熊熊烈火吞噬。
「火……!」
瞬间乳母用身体保护公主,背向火光。
在抽泣声中,颤抖着身躯的乳母,像没发生过事情般的回过头。
只剩少许的白色灰烬留下。
「那个…到底……」
在呆然呢喃的乳母耳边,尖锐的声音响起。
「……护……身符,护身…符……」
在倒抽一口气的乳母怀中的公主还在啜泣着。
突然,啪沙的声音响起。
「咦!」
乳母一边颤抖,一边转身,像巨大猛禽振翅的声音越来越
远。
继一声巨大的声响后,激烈的火炎一瞬间在视野间展开。
「……!」
从被褥跳起来的藤原敏次,惊慌的环视四周。
「刚才的是,什么?」
为了平抚激烈跳动的心跳,他认真的调整呼吸。
梦到什么,他并不记得,只剩下恐怖的冲击。
将手按在眉心的敏次,感觉到指间因刚才的惊吓而变的冰冷,他在黑暗中眨眨眼。
眉心是致命处。在这附近,还留着冲击的余韵。
这里不只是肉体的致命处,同时也是灵魂的致命处。不管是被术者的灵力或者是妖怪的妖气攻击到的话,肉体会呼应灵魂而损伤。一个偏差就会丢了小命。但是,承受这样的攻击,肉体居然没有留下一点损伤。
僵硬而不太能动的冰冷手指没办法合拢,敏次重复做几次深呼吸。
「冷静一点。……是招来谁的怨恨…」
才说完,敏次又摇摇头。不太好的脸色露出一抹苦笑。
仔细想想,这根本没办法确认。而且,不用想也知道是在返回诅咒的时候。
一瞬间,年轻哥哥的身影在脑中闪过,痛苦的阴影在眼瞳深处显现。
将冰冷的手放到眼皮上,敏次深深叹了一口气。
「……………」
轻轻颔首,他抬起头。
拍拍脸颊,转换心情。
缓缓的环视周围,多亏大部分都是习惯了的事物,他捕捉到了一个模糊的阴影。
这种反常的现像不能说什么。
「现在的时刻是……?」
走出窗外,确认星象。幸运的,今晚并没有什么云。
天顶或西边的天空都没有月亮的影子,东方的天空也没有天明的迹象。再来看着天空的星星,对照以深印在脑海里的星谱。
敏次撑起下颚。
「子时快结束时正要进入丑时的时候。……丑之刻,不吉利啊……」
轻声低喃的敏次耳边,微弱的蹄声响起。
惊讶的皱起眉头。蹄声越来越接近,终于在他家门前停下来。马的嘶声与蹄在地上踩踏的声音、骑手从马上快速落地的声音,接着是激烈的敲门声。
「这种时间来访的客人?是谁,这不合常理啊…」
然后是门扉被打开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有脚步声朝他的房间而来。
「敏次,请起床喔。」
「是,我已经起床了。母亲大人。」
将房门打开,在微弱烛火的灯光下,他发现母亲的脸色不是很好。
并不单单只是夜晚的原因,敏次记起了这种不好的感觉。
「母亲大人,刚刚来访的客人到底是…」
「快点准备好,别让右大臣大人派来的使者等太久。」
敏次惊讶的张大眼。
♦ ♦ ♦
灯台的火焰焰摇晃。
「………」
昌浩拿着笔,却丝文不动。
深锁的眉头,让他的表情变得很严肃。
坐在他膝上的乌鸦开口。
『不管如何,先从问候语开始怎么样啊?搞不好一写完就会文思泉涌也说不定。』
「唔…」
昌浩只有喃喃自语,却迟迟没有下笔。就这样停顿了很久,在宽阔的白纸上,一滴墨汁落下了。
「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昌浩懊恼的趴在桌上。
『……安被昌浩啊。』
嗨哟一声跳下地板的嵬,又飞到桌子上,用翅膀乱打他的头。
『为甚么,所以是为什么?赶快写好、交出来不就好了!』
趴在桌上的昌浩抬头看着嵬。
「就说写不出来……没办法写啦!」
『为甚么啊!』
用桌子撑着下巴,他瞇着眼回应。
「………总觉得就是这样?」
乌鸦张大嘴吼道。
『这才不算答案────!』
一边挨着怒气冲冲的乌鸦的攻击,昌浩低声呢喃。
「说的也是……」
但是,为什么写不出来,他真的不知道啊。想用比较轻松的口吻写,但强迫写的话,却有种写不出情感的感觉。一定得写出情感才行。
怎么说呢,现在写出的东西,感觉都只有空泛的语词而已。
在一旁默默看着昌浩跟嵬互动的朱雀,似乎跟自己有同样的想法。坐在他身旁的天一将右手按在胸前说。
「昌浩,如果怎么样都没办法写的话,今晚还是先不要写会比较好。」
昌浩和嵬同时看向露出温和笑容的天一。
「什么事都做到适当就好,写不出来的话就暂时不要做。这个道理昌浩你应该明白的。」
听到她说的话,昌浩愁眉苦脸的说。
「……不要。」
看到朱雀不悦的挑眉,昌浩赶紧摇摇手。
「我没有想很多啦。会那样说,只是有种不想逃避的感觉。」
朱雀听到一半就呆愣的眨眨眼。
「适时放弃也不坏,如果腾蛇在的话,一定又会进行他的敦敦教诲。」
「但是啊~」
把笔放回笔盒中,昌浩双手抱着头。
「明明用形代把外法师引诱过来降伏就可以了…」
把行代放在爱宕山中当诱饵。就根本上来说是没问题的。在那个时间点是最好的决定,谁都没有异议。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昌浩心底升起异样的感觉。没有形体的模糊事情。异样的感觉环绕在心头,不知为何,警钟一直响起。
「这就是阴阳师的直觉吧,腾蛇的话会这样说吧。」
「不是小怪的话也不会这样说吧。」
有点混乱的回应,朱雀就那样子沉默的笑着。
昌浩叹了一口气,看向嵬。
「抱歉,嵬。今天应该写不出来了。」
一瞬间,漆黑的乌鸦用比昌浩想象中还快的速度欺过去
啪一声展开双翼的乌鸦,全身颤抖着开口。
『……这…』
「这?」
『事到如今,你们这些人……』
「不是,所以早就说了,你一个人回去就好了…」
对着挤出干笑的昌浩,嵬就这样扑过去。
但。
乌鸦突然收起翅膀,静静的垂下来。
全部人见到他反常的反应,眨眨眼。
乌鸦开口了。
『……这是试炼』
什么?
在心中疑惑呢喃的昌浩面前,嵬向后仰。
『啊啊,我挚爱的公主啊,这还是第一次像这样离开您身边。如果没有那讨厌神将介入我们之间的话,这样的事是不会发生的。但我可是高贵的道反守护妖,这样的试炼我甘愿接受。一定、一定会把回信带回去的,所以请暂时……』
看来,似乎自己在忍耐着什么。途中还说了很过分的话,但是这应该不能继续追究下去吧。如果戳戳树丛会有蛇跑出来的话,那就太可怕了。
嵬的右翼尖端指着昌浩。
『好啦!安倍之子,好好的烦恼,就算最后摸索到的是忘我的境底。我这双眼会确实的见证到最后。』
「……」
对嵬来说,我是要去哪里吗?
昌浩并没有询问这奇怪的问题,沉默的点点头。
不说出来的话,嵬就不会报复。
一边收拾纸张,昌浩地望向柜子后面的纸门。
「说一下子就会回来了,可是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跟着昌浩的视线望过去,神将们露出苦笑。
「就算再怎么快,现在也只过了一下下而已。」
「如果要跟爱宕天狗族的总领会面,那样的仪式会更花时间。也许快天亮的时候才会回来也说不定。」
「欸!真的是需要很长的时间啊。」
朱雀假装没看见昌浩吃惊的表情。
「而且,不知道腾蛇的忍耐力会不会到了极限…」
想起了一直摆臭脸的小怪,昌浩望向远方。
「啊…」
既然昌浩都已经承诺了,就不能违背。但乘在勾阵间上的小怪还是一脸臭脸。虽然有先道过歉,却连一声回应都没有。但是,牠看了这边一眼后,只深深叹了一口气。
「生气了,给天狗们添麻烦的话该怎么办…」
对着真心在烦恼的昌浩,朱雀和天一交换了一个眼神。
「昌浩」
开口的是朱雀,而天一也用深思的眼神望向昌浩。
看到两个人的表情,昌浩不自觉的坐正,表情也变严肃。
「你的正直与诚实是没有东西能替代的美徳,但并不是谁都像你一样的正直、诚实。不管是妖怪;还是人类。」
昌浩忽然屏息,静静的声音,但沉重的气氛却蔓延开来。
直视着昌浩的朱雀,用平淡的语气继续说。
「人啊,没办法从他人中发现自己所没有的东西。看的出来你对天狗们相当信
赖,那是因为你觉得这是应该的。而且你能保证,有谁能像你一样有这种想法?」
「我并没有…」
对于想都没想就反驳得昌浩,朱雀举起一只手制止。
「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你绝对不笨。我相信你可以理解我跟腾蛇说的话,像这样给妖怪承诺的事情,以后绝对要控制。」
虽然是平静的语调,但却有强大的说服力。昌浩默默的点头。
「昌浩大人,我们常常担心您的身体,请您不要忘记这件事…」
一下子低下头的天一,金色的长发轻轻的向前滑下。
昌浩一边点头,另一方边心却飞到爱宕去了。
小怪、勾阵、朱雀、天一都在想着同一件事情吧。
明明打算要好好注意的,却没有注意到。应该要早点知道这些的。
嵬沉默的看着叹了一大口气的昌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