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卷 消去斑驳之印 第三章

褐色的狩衣、浅灰色的狩跨。解开的发髻在脑后梳成一束,手上带着刚套。

穿着这样的装束,昌浩站在黑暗中。

眨眨眼,他轻声呢喃。

「唔。」

不知在什么时后来到了这个地方。

骚骚后脑,昌浩环视四周。

「没有外出的记忆啊…」

放弃写回信后,被朱雀他们训斥的昌浩。就这样无精打采的沉入坐垫中。他记得,嵬还在他身边闭起眼、收起翅膀、缩成球状的躺在天狗做给他的那个小坐垫。

确认自己身上的衣装。的确,这是他放在唐柜中,正考虑要在天气转变时要拿出来的衣装。

不过现在有时候还会有秋阳出现,并没有完全进入冬季。

「要不要送衣服到伊势呢?」

祖父们应该只有秋季的衣服,既然已经确定要再待一段时间的话,不送一些必要的东西过去不行。

这样想着的昌浩,突然有种物体降落到肩上的感觉。

「哇!!」

不由自主得想把异物从肩膀上扫下来,才发现是一只黑色的鸟。

「欸,嵬!?」

站在昌浩右肩的乌鸦满不在乎地说。

『正确。』

「为甚么你会在这边,这里可是我的梦中欸!」

令人意外的,乌鸦露出一抹笑容,原本乌鸦的脸是没办法像人类一般做出那么多表情,这可是彻底得推翻昌浩的印象。

『我可是道反的守护妖,进入梦中一点也不麻烦。』

「欸──原来是这样啊。那为什么要进来呢?」

听到第二个问题,嵬自豪地说。

『是那总是在变化的那个十二神降拜托我的。』

「为了什么?」

──非常抱歉,但是可以帮我看着他,别让他在梦中做蠢事可以吗?

虽然很惭愧,但十二神降们并不会进入梦中的术法。无论如何焦急,也无法保护、守护他。

像是险险地回避危机,或是摇摇晃晃地度过不危险的桥。

听到嵬的话,昌浩蹲下去抱着头。

「…………」

在口中呢喃了一会儿,他深深的叹了口气。

缓慢得抬起头,他瞇着眼注视着黑暗。

「我是不是不被信任啊…」

于是嵬露出惊讶的表情。

『安被昌浩啊。你有遵守约定吗?』

「好过分……」

昌浩一脸抱歉同意他说的话。乌鸦理所当然地摆起架子。

『没有办法了,被那样吩咐过,却再一次的打破约定,还让神降们那样仓促的托付。要再一次得到失去过的信用,没有半生是没办法的。』

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

昌浩咬着下唇,默不作声的低头。

保持着蹲坐的姿势,他凝视着黑暗。

之前,在这里遇见过疾风、风音,还有对疾风施外法的外法师。

外法师会在哪里呢?

这里是梦殿。神住在这里,亡者也住在这里。在这现世与幽世的夹缝中,只要想见面,就能见的到。

一边思考着,昌浩站起来。

『怎么了?』

昌浩心神不宁的四下张望,并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过了一段时间,他面对一个方向,信步走出。

『要去哪里啊?』

「不太确定要去哪里,但有个地方我想去。」

昌浩徒步向前走,有时候会停下来凝视前方,确认是否有障碍物,不可思议的,什么也没有。

唯一有感触的地方,就是踩到坚硬似土的东西。因为四周黑暗,昌浩看不见。他蹲下去让鼻子接近地面,是干土的气味。

『到底要去哪里?回答我!』

瞥了一眼右肩,昌浩望向天空,梦殿的夜空并没有星星。

「……之前,我在这里遇见了风音。」

『什么!真的吗!?公主过得还好吗?为什么都不跟我说。啊啊,别提起那令人讨厌的神降,我一点也不想听。再说,如果你说了,我也不会听。』

昌浩默默的下定决心,以后闲聊的时候绝对不要提到六合。

「如果那真的是风音的话,那她应该过得不错。」

『嗯,我对你这句话有很高的评价。在这现实与梦境交接的梦殿中,自己的愿望很容易就成真。』

但,嵬的眼角挑起来。

『你说那不是公主!?』

「她教了我很多关于天狗的事情。因为并没有很多时间,所以其他得事情就没有聊到。抱歉,下次一定会……」

嵬摇摇头,打断昌浩的话。

『够了,我直接去伊势见公主就好。所以你快点把事情解决。』

「嗯…我知道了。」

昌浩有点被对方气势压倒的点点头。

「话说回来,梦殿一直都那么暗吗?」

『不是这样的,梦殿一点也不暗。』

「欸?」

昌浩目不转睛的看着嵬,而嵬满不在乎得继续说。

『梦殿会如此暗,是因为梦的主人这么想所以才会变暗,也有可能是住在梦殿的东西做出来的。』

「原来如此…」

突然记忆苏醒了。啪咑啪咑、如同黏稠的水滴滴落的声音缓缓接近。

想到这里,昌浩漾一抹浅浅的笑容。

「因为黑暗中存在着危险,我想都不想就想攻击。突然后方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嘴,之后就被迫安静。」

『唔?』

向下看着自己的手,昌浩瞇起眼。

「我马上就知道了,那样细长的手指、就算张开也很小手,应该是女子的手不会错。」

不久之前,十二神降朱雀也做过类似的事(就是从后面偷袭,在昌浩跟小怪吵架的时候),但感觉完全不一样。

「她就这样拉着我的手,然后…看见了黑色的长发,我就想,该不会是这样吧…」

紧握着手,昌浩看向远方,那时候的心情全部都回想起来了。

『有想见的人了吗?』

昌浩对着嵬点点头。

「你跟风音说一样的话呢。虽然我知道见不到,但就觉得或许…」

『我可以问是哪个人吗?』

看着难得会追问的乌鸦,昌浩苦笑着。

「严格来说并不算人喔。是奶奶,爷爷的妻子。」

就算到现在,仍是一个人在河边等待祖父。在前一阵子,差点度过河的时候,昌浩才跟祖母见过一次面。为了让他回去,静静的纠正他的错误──

「多亏了奶奶我才能回来。若是能再见到的话,一定要好好道谢。啊…」

突然露出了放弃似的干笑,昌浩发现了不太合理的地方。

「仔细想想,那个恐怖又不留情的冥官,不太可能让一个应死的人类这么简单的就从河边回来。」

而且在河边的祖母,也绝对不能行动才对。

现在祖父还不能去那边,而昌浩也不希望如此。但是一想到祖母的心情,他却有些罪恶感却是不争的事实。

似乎发现了什么,乌鸦在是望向远方。

「嵬?」

『……所以说、这种放肆的、这种小气的、这种怨恨、这种狡猾、这种』

「所以,嵬!? 你到底在说什么!?」

虽然昌浩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但好像在谩骂着什么。而且这样放肆的语词,好像有些意义在里面,也不能责备他。

突然间,嵬摇摇头,用像要舍弃一切般爽快的语气说。

『那么,安倍昌浩。你来到这里的目的如果是实现愿望。』

对着下意识将手指向自己昌浩,嵬颔首。

『你这家伙,……算了,如果不是你的愿望的话,那…』

乌鸦的双眸耀着锐利的光辉。

「你在呼唤着什么?」

昌浩感觉到心跳漏了一拍。

♦ ♦ ♦

明明是在深夜中,藤原行成的府邸却灯火通明。

渡殿上,一个身影飞快得走过。

沿着门廉到处跑、脸色铁青的行成,在转角看见了敏次的身影,于是他开口呼唤。

「敏次!」

看上去像尽全力赶到的样子。一边顺着有些破旧的衣服,敏次在行成面前跪倒。

「真得是非常的抱歉……」

他在来这里的路上从使者那听说了。之前交给幼小公主的折符突然烧了起来。公主哭嚷着好烫好烫并丢掉了折符。发生这样的事,公主到现在还害怕得哭泣着。

喘着气,他的额头已经贴在地板上了。

「如果…这样不成熟的我,没有将折符交给公主的话,这样…这样的事情就一定不会发生了,真得是非常的对不起。」

抓着帘子的手颤抖着,不只是手,肩膀、背部、全身都颤抖着,敏次是用尽全力在道歉。

行成单膝跪下,手轻轻放到敏次背上。

「敏次,这…」

「不对!请不要安慰我,请惩罚吧!我已经做好觉悟

了,不管怎样的严厉我都会接受的。」

敏次一味的责备自己。因为不断的修行、累积知识,也许是太过自信也说不定。

阴阳道,特别是除灵、降妖这种特殊的术法,不管拥有多少资历,因为一时的大意而失去生命。这种例子可是很多的。

前辈们留下来的警告,早已深深刻印在心中。但是这样自大是绝对不可以的。

「像我这样不成熟、不明白情势随便行动的话……」

令人意外的台词传到发出颤抖声音的敏次耳中。

「你这样诅咒自己的话,早晚有一天会死的喔。」

敏次吸了一口气,这个声音是…

敏次挺起身,僵硬的筋骨发出声响。在他眼前,安倍成亲一脸疲惫,一手还垂着肩膀,缓慢的走过来。

似乎放心下来,敏次抬头看着成亲。

「……为什么…在这里……」

成亲眨眨眼,露出灿烂的笑容。

「刚好路过啊,你就别在意了。」

看着无语的敏次,行成补充说明。

「似乎是碰上了派去找你的使者。」

使者有两名。发出粗暴的蹄声在路上奔驰的马上,成亲发现了熟悉的脸,然后他就大声问发生了什么事。其中一人认出成亲停下了马,而另外一人就这样前往敏次家。因为有些担心,成亲就这样到行成的府邸。

发现来的人不是敏次而是成亲时,在府上掀起一阵骚动。但,这也许是老天帮忙,所以就去通知主人。而行成当初见到成亲时也是一脸错愕,不过也由衷的感谢上天给与这令人赞叹的巧合。

在还在错愕中的敏次面前,成亲蹲下来,伸出手。

在敏次的额头弹了一下。

「痛……!」

一阵刺痛之后,敏次回复正姿。

敏次一边忍着申吟声,一边压着额头。比想象中的还痛。

「成亲,实经…」

对着脸色铁青的行成,成亲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凝结了。看到成亲的举动,行成脸色更差了。

「实经…」

举起一只手,成亲制止他。并且努力地维持平淡的语气。

「发烧烧得很高,目前没有意识。还有,在右腕有奇怪的斑痕显现,还发出异常的高热。」

稍稍冷静下来的敏次听到这个消息,疑惑的开口。

「那个…不是公主……是少主吗?」

两个视线望向敏次,而成亲点点头,给予肯定的答案。

「是少主实经,染上原因不明的急病。」

「那公主呢!?」

看着紧紧抓住他手腕的敏次,成亲温和的瞇起眼

「公主没事,你做的折符成为替身,报护了公主。」

「!」

吞了一口气,敏次回望行成,后者点点头表示肯定。

敏次滑落在地上,想站起来,身体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力。

「太…好……!」

在这同时,忽然眼眶一热,视线模糊了起来。他慌乱的擦擦眼,然后眨眨眼。

好像将肺中的空气全部吐出一般,敏次想起了那个好像头被重击的冲击。

「少主,现在怎么样了?」

抬起头,敏次发现成亲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严肃。成亲询问地看了一眼行成,行成同意的点点头。

催促着有点摇摇晃晃站起来地敏次,成亲转身。

「成亲大人,到底是……」

「其实就连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来到了连接对屋的渡殿。前些日子被流星砸毁的钓殿在过去很远的地方,就是行成长子实经居住的地方。

几个侍女来来往往的地方就是对屋,跟着成亲进入的敏次,查觉到被无数灯火照亮的房间,飘荡着异样的氛围。

「好热…?」

明明快要到冬季了,但这里却弥漫着热气。并不是人很多的那种闷热,是一种异样的燥热。

「在那边。」

顺着成亲的指示看过去的敏次说不出话来。

三岁的实经横躺在地上,额头上覆着湿透了的毛巾,身上盖着一层外衣却露出了肩膀。露出的皮肤被汗浸湿,还透着发烧时特有的殷红。

更让敏次震惊的是从手腕一直延伸到肩膀的浓紫色斑块,像被狠狠打到似的紫斑,一看就知道这不是寻常的东西。

如同斑一样的挫伤。

吞一口口水,敏次惶恐的开口。

「成亲大人,这是到底是……」

「在处理公主那边的骚动时,这边的乳母面无血色地来通报。」

──少主的情况不太寻常……!

睡着的乳母听到寝殿那边发出喧闹声,正想着发生什么事醒来后,却惊觉门和帘子都开着。明明睡觉前都关的好好的,为什么会打开呢?

该不会跑出去了,这样想着的乳母马上跑出去,却没看到少主的身影,回到殿内,乳母在围屏中认出了小小的身影。乳母才刚放下心,却马上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趴在垫子上,脸朝着旁边的小孩,用令人害怕的速度呼吸着。

慌慌张张的把少主抱起来,才惊觉正在发高烧。而且单衣都被汗给浸湿。这样下去可就糟了,急着帮少主更衣的乳母发现孩子右手腕颜色不太对。稍微碰了一下,乳母感受到了异常的高温。吞了一口气,微弱的呻吟含在口中,少主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想要找人帮忙,但寝殿的骚动让所有人都过去了,身边都没有人响应。

尽可能不要碰触像挫伤的地方,乳母替少主更衣并盖上单衣,然后通部主人夫妇。

一看到跟着侍女来到了对屋的行成夫妇,乳母与敏次一样,跪在地上一直不断的道歉。

生病吗,还是接触到什么妖气才会变成这样?正当再通知药师看诊、配药地时后,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阴阳寮的历博士终于来了。

日后行成在叙述这段往事时,都这么说,就像是地狱来的佛一般。

「所以少主为什么会这样?」

避开在对屋中的侍女们,敏次乘成亲拉开门地时后压低声音询问。他大概了解成亲刚才说「替身」是什么意思了。

「我个人认为这并不是普通的病,那个斑,应该是一种术法施术的证明才是。」

刚刚已经念过消灾祈福的祝文了,表面上是驱走了阴气,但烧却没有退,而且紫斑也有缓缓扩散的趋势。

「那…该不会是…」

成亲伸出一只手,制止敏次没有多想就脱口的发言。

「好,到这里就好了。不要说太多污秽的言灵,一不小心这样的研灵可能会招来妖怪或不好的妖气。」

强悍的妖怪,就算对方没有要加害的意图,只要接触到妖气,就有可能发生意外。

敏次羞愧的低下头。

「的确是……我的思虑不够周延,我这样还真可悲……」

瞥了一眼,紧握拳、咬着牙还露出严肃表情的敏次,成亲举起右手。

啪一声清脆的声响,敏次觉得脑中火花飞舞。

「痛…好痛……!」

对着含着眼泪、捂着额头的敏次,成亲悠然说。

「就说了,不准自己诅咒自己。这样自己污蔑自己的心、伤害自己、贬低自己,比起被一些不良的术师诅咒还遭!」

看着苦着脸挨着处罚的敏次,成亲浅浅的笑了。

「我们家的末弟也时常做这样的事呢!你听好了喔,」

看着竖起一只手指的成亲,敏次点点头。

很久以前就到河对面的敏次哥哥,跟成亲有点像。但是这种恶作剧般的事情,哥哥是不会做的。那个认真的哥哥,会什么事呢?偶尔敏次也会思考这样的事。

然后,敏次这么想,有两个哥哥的昌浩真是幸福啊!

「就像我之前说过的,公主平安无事,然后你的符燃烧起来。怎么想都觉得是你的符代替公主承受灾害。」

没有发烧,也没有声出挫伤,就是因为折符全部挡下来了,然后用燃烧净化污秽。

「那个折符是式吗?」

不只承受灾祸,就像不想留在当场一样,燃烧后就消失了。一般来说折符只会反映施术者的意图而已

对于成亲的问题,敏次摇摇头。

「不是,并不是那么夸张的东西。只是加注了”如果发生灾祸,就成为替身”的念力而已。」

「足够成为式了啊,做的好喔,敏次。」

敏次抬头看着成亲地笑脸,一瞬间跟那令人怀念的面容重迭了。

──不愧是敏次呢!好好用功的话一定可以尝到成功的果实……

好像能听到那样的声音。

「………真得是非常感谢。」

只是说这句话,敏次就得咬紧嘴唇,努力装做没事的样子。

如果现在开口说话的话,不知道又会脱口说出什么。

一边告诉自己”平常心、平常心”,敏次转开话题。

「我想让少主稍微轻松一些,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听罢,成亲露出苦笑。

「只能念一些

净化邪气、治愈的祈祷咒文吧。」

选择、调和正确的药物是药师的工作。相对的,除此以外就是阴阳师的工作。

敏次挺起腰杆。

「是的,那行成大人我先告辞了,马上去准备。」

成亲对迅速有反应的敏次点点头。

「嗯,我想接下来就是阴阳师发挥的时候了。」

敏次行礼之后便转身加速跟上在前方的行成。想将这边交给他应该不会出问题。

但是。

在对屋的一角,成亲亏视着少主的情况。

有一件事情他真的很在意。

退不下来的高烧、像挫伤一样异样的斑。

总觉得最近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症状。

到底,是在哪听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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