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卷 夕暮之花 第九章

晴明叹口气说:

[不能违背与神拔众的约定……]

可是昌浩还不到那个年纪。

说到这里,晴明就沉默下来了。风音静静等了好一会,老人才抬起头说:

[风音,女性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答应跟不喜欢的人结婚呢?]

意想不到的征问,让风音有点惊讶。

[这种事该问我吗?]

[我听六合说,你曾经拒绝出云比古神的求婚。]

风音娇嗔地瞪旁边的六合一眼,面有难色地说:

[那时我是拒绝了对方,所以不知道答应的人是什么心情。这种事应该问藤花才对吧?]

她曾经答应入宫,嫁给她并不喜欢的人,所以问她会快一点。

[这次的状况跟彰子当时的状况不一样。]

[怎么说?]

晴明的表情变得严肃。

[听说神拔众原来的继承人猝死,所以首领的血脉只剩下这次来京城的、名叫萤的女孩。]

[那么……]

听到女孩的名字,风音眨了眨眼睛。萤?好特殊的名字。

[她应该是为了神拔众吧?只有这种可能性。]

晴明合抱双臂说:

[天一告诉我的事,让我有点担心。]

从天一话中,晴明知道了萤没让安倍家任何人看见的完全不同的另一面。

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让她非这么急着处理这件事不可?

要不然,他们都才十四岁,这种年纪想要子嗣未免太早了。

[会不会是急着在对方有意众人之前先拍板定案?]

[像我们这种下级贵族,很少有十多岁就定亲的。]

可是事实上,不只成亲,连吉昌都很早。只要身边有喜欢的人,就很容易走上婚姻这条路,这种事在任何世界都是一样的。

风音陷入沉思中。

[难道有什么不得不结婚的理由?]

[神拔众那边吗?]

[安倍家这边没有那种理由吧?]

[没有。]

在两人对谈中,太阴悄悄站起来。

为了不妨碍他们,太阴走出了房间,玄武和白虎也跟着出去。

三人乘坐白虎的风,飞上了高空。

[怎么了?太阴。]

玄武问。

太阴无精打采地说:

[总觉得……不管在哪、发生什么事,身分这种东西,都会紧紧缠住当事人,内亲王也是一样。]

想要在人界的贵族社会中生存下去,就要遵守这种规则。

太阴跳到白虎肩上,托着下巴说:

[之前,道反守护妖对六合啰里啰唆,百般刁难,我就对六合说,干脆直接把风音抢走。]

白虎和玄武都惊讶得猛眨眼睛。

[你也太猛了。]

[听它们说那种话,我就是气不过嘛,六合还真能忍呢。]

玄武板着脸说:

[我也觉得只有六合才能忍。说真的,抢走也是不错的办法。]

太阴欠身向前说:

[对吧?反正有我们在,不管全国哪个地方都能活下去。昌浩是阴阳师,靠特技就能赚钱了。]

白虎心想那可以说是特技吗?

[说的没错。好,必要时就取得晴明的允许,尝试强硬的手段。]

[也对,最好有晴明的允许。]

说到底,晴明还是神将们的价值基准。

默默听到这里,白虎才介入他们说:

[等等,再怎么样都太猛了。]

两个孩子都反呛他说:

[为什么?!这都要怪道长自己太不干脆了!]

[没错,中宫都已经入宫了,彰子小姐就……]

玄武突然沉默下来。

没多久,娇小的水将陷入了自我厌恶中。

被丢下不管,表示彰子已经被父亲抛弃了。可是即使两人下定决心,永远不再见面,还是不可能完全切断亲情。

被点醒的太阴,也咬住下唇,垂下了头。

在湛蓝的冬季晴空,白虎稳重地训诫他们。

[做出不合理的事,最后一定会有人受到伤害,所以晴明才那么烦恼,不要忘了这点。]

很久没听白虎教训了,太阴和玄武都默默点着头。

[好了,回去吧。]

在回伊势斋宫寮中院的路上,太阴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玄武,水镜只有放在晴明房间那个吗?]

[是啊,怎么了?]

玄武答得理所当然,太阴瞪大眼睛对他说:

[彰子小姐不能来中院,想跟昌浩说话也不能说啊。]

[啊——]

完全没想到这一点。

玄武把嘴巴撇成乁字形。

[嗯,我还以为她跟在安倍家一样,可以自由地来来去去。]

其实并不是这样。

玄武心想改天再找个机会,在只有风音和彰子回去的地方放个水镜吧,这样内亲王偶尔也可以跟昌浩说说话。

修子是远离双亲独自生活的小孩,所以神将们总是对她特别关心。

玄武忽然浮现一个想法。

[是不是可以采取作梦的方式,让她跟皇上、皇后相见呢?]

他自己可能做不到,但现在有晴明在这里。晴明也很关心修子,只要不会消耗太多体力,他应该很乐意帮忙。

决定了,找个机会跟晴明谈谈吧。

玄武似乎对自己这样的想法很满意,自顾自点着头。

京城的天空一直有些阴沉。

出门时,昌浩抬头看天空,明明是阴天,他却觉得有道光像箭一般刺中他的眼睛。

很久没陪他去阴阳寮的小怪,看到他脚步踉跄,诧异地甩了甩尾巴。

[喂,你昨天有没有睡觉?总不会一晚都没合过眼吧?]

憔悴得两颊消瘦的昌浩,两眼发直瞪着小怪,用低哑的声音说:

[没错,就是那样,对不起啦。]

小怪用右前脚蒙住了脸。昌浩每次看到它这个动作,都不禁要想,小怪的关节跟一般动物真的不一样呢。把它当成怪物来看就没什么问题,可是,有时看到狗啦、猪啦、鹿啦,跟它做比较,就会觉得它应该不是动物的骨骼。

昌浩半眯起眼睛俯视着小怪。

小怪跳到他肩上,用尾巴拍拍他的背。

[还有些时间,你好好考虑吧。]

昌浩微低着头说:

[小怪……]

[嗯?]

昌浩看着地面低声说:

[你是要我跟萤结婚吗?]

听他的语气,并不想得到什么答案。

他猛然抓住肩上的小怪,对着没有人的地方说:

[勾阵,你在那里吧?把这东西带走。]

把小怪狠狠抛出去后,昌浩就紧闭着嘴巴,全速往前冲了出去。

勾阵现身接住了被抛出去的小怪。

[他的理解力不错呢。]

表示佩服的勾阵,抓住小怪的脖子,把它拎到视线高度,双眼闪烁着厉光。

[笨蛋,昌浩的心情已经够乱了,你还催他。]

小怪半眯着眼睛反驳说:

[我又没叫他跟萤结婚。]

[可是你叫他考虑啊。对昌浩来说『注入他的血液』这件事,就等同于结婚。]

[哦。]

小怪哑然失言,瞪大了眼睛。勾阵叹口气说:

[腾蛇,我还以为你比谁都了解,他比我们想象中更孩子气。]

用前脚抓着花般图腾一带的小怪,勉强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真糟糕,我的思绪好像也乱了。]

[就是啊。]

然而,这么说的勾阵,心情也不见得平静,因为连她都忘了要追上全速往皇宫奔驰的昌浩。

两人同时想到这件事,难得慌慌张张地拔腿往前跑。

安倍成亲缓缓张开了眼睛。

朦胧不清的视野逐渐恢复清晰的轮廓。

身旁有父亲、弟弟,还有个陌生的女孩。成亲疑惑地皱起眉头。

[她……是谁?]

发出来的低喃,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声音。

成亲闭起眼睛,专注地探索记忆。

——快点回家。

忠基这么对他说,所以他加快脚步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时候飘起雪花,枯木般的手从地底伸出来,抓住了他的影子。

忽然有个沉甸甸的东西在喉咙深处扭动起来,他瞬间没办法呼吸,把身体往后仰,发出吁吁喘息声,拼命吸取氧气。

[哥哥!]

萤拦住脸色发白的昌亲,把手放在成亲的脖子上。

她秀丽的脸蒙上阴霾。

[糟糕……没办法完全抑制。]

她咂咂舌,抬头看着吉昌说:

[看这情形,已经不只附身,而是融合了。]

[你是说?]

[恐怕只有操纵这只疫鬼的术士可以解除法术,对不起,我力有未逮。]

吉昌慌忙对垂头丧

气的萤说:

[不,很感谢你的协助,谢谢你。]

表情严肃的萤,抬起头,看着成亲说:

[我会尽我所能去做。也许没办法驱除,但可以让它暂时沉睡。]

她砰地击掌,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谨请神明——]

吉昌和昌亲都吞了口唾沫,成亲察觉他们的动静,微微张开了眼睛。

陌生的女孩正念着咒文,似乎也看得见钻进他体内那支恶心的妖怪。

萤用双手围出三角形,对准成亲的喉咙。再把手反转,做成倒三角形。成亲认得这两个三角形组合而成的图形。

忽然,正在施行法术的女孩身上穿的水干,还有绑在腰间的带子的前端,映入他的眼廉。

是竹笼眼。

那种星型图案,比祖父经常使用又称为桔梗印的五芒星多一个角。

跟五芒星一样,具有驱邪除魔的功能。据说跨海的遥远地方,也有很多术士使用这两种星型图案。

在喉咙里暴乱蠕动的团块,慢慢平静下来,呼吸也稍微舒畅了。

萤放下手,呼地喘了口气。

她张开眼睛,观察成亲的状况。隐形的神将们吞下唾沫,直盯着她。

没多久,成亲吐出一口气,把肺里的空气全吐光了,感觉好久没这样顺畅地呼吸了。

他自己看不见,他的脸颊痘凹下去了,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平常被称为精悍有神的容貌,已经不见踪影。

凹陷的眼睛与缺乏活力的肌肤成反比,绽放着异常强烈的光芒。

他瞪着陌生女孩,神情恍惚地说:

[你是……阴阳师?]

萤蓦然点头。成亲注视着她秀丽的脸庞,像痞子般涎皮赖脸地说:

[还长得真漂亮呢……不过,输给我老婆就是了。]

意想不到的话,让萤瞪大了眼睛。

这时候昌亲才哭丧着脸说:

[哥哥……你应该没事了吧……]

成亲看着说完就低下头的弟弟,安抚他说:

[傻瓜,在你女儿或我儿子定亲之前,我怎么可能发生什么事。]

[呜……]

昌亲太过激动,只能拼命点头。

没错,哥哥就是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出什么事。

昌亲终于可以打从心底相信哥哥了。

听着儿子们对话的吉昌,松口气,放松了紧绷的肩膀。

萤默默看着安倍家人互动的光景。

没有感动、没有感伤的清澄眼眸,浮现于眼中光彩不搭调的无情神色。

隐形的神将们觉得她那样子很诡异。

一个穿黑色水干的男人,悄悄溜进了官吏们陆续进入的皇宫内。

白发红颜的外貌很奇特,应该很醒目才对,却没人阻拦他。

男人从守卫旁边大咧咧地走过去。拿着长戟站在门口的守卫,没发现男人进去了。

没多久,守卫冲到牛有点浮躁的牛车前说:

[在这里停下来。]

牵牛的牧童拉住牛,让牛车上的公子下来。

是不久前曾叫住昌浩的藤原公任。

他脸色苍白,东张西望,神色慌张地钻过了大门。

进宫的藤原伊周,很快就被带到清凉殿的主殿。

皇上见到伊周,像吃了定心丸般松口气,命令所有人退下。

两人促膝而坐,压低嗓门交谈。

[播磨的阴阳师怎么说?]

这么问的皇上,希望是自己想太多了。他所爱的定子卧病在床,一直没有好转的迹象。太过悲伤、难过的他,好想在哪里找个什么对象,用来宣泄他的烦躁和愤怒。

不可能有诅咒这种事。皇宫有阴阳寮的守护,还有神祗宫。京城里寺院林立,有鞍马、比睿等名刹环绕。北方还有贵船神社。

这个国家;这个皇上所爱的国家;这个人民所爱的国家,有这么多的神佛保佑。

定子笃信宗教,落发前就很热衷祭神仪式。

而且,皇上与定子之间的孩子内亲王修子,现在悄悄下榻的斋宫寮,就在供奉国家总神的伊势神宫附近。她也是奉神诏而去的。

所以不管怎么样,定子都有神的守护,不可能有诅咒这种事。

皇上这么期盼着,伊周却用僵硬的声音对他说:

[恕臣斗胆禀报……]

伊周屏住了气息。不知道为什么,皇上有种被浇了冷水的感觉。

看着地板,避开皇上视线的伊周,冷静地上奏。

[他们说……真的被诅咒了……]

扇子从皇上手中滑落,发出响声,掉在地上。

在只有他们两人独处的主殿,声音听起来特别响亮。

皇上注视着伊周。

[是……是真的吗?伊周。]

皇后定子的亲哥哥,愁眉苦脸地点着头。

[是真的……的确有人对皇后、对我妹妹……下了诅咒……]

再也说不下去的伊周,沉默下来。他的肩膀强烈颤动着,仿佛在压抑着情绪般,双手紧紧握起拳头。

皇上失魂落魄地移动视线。

太阳被云层遮蔽,没有阳光的主殿感觉格外昏暗。

宽敞的主殿,陷入沉默。

伊周垂着头。

板窗已经拉起,从云间撒落的微弱阳光,照射在放下的竹廉前。皇上茫然地望着那些微光。

[诅咒……]

皇上喃喃自语。

那么,定子会怎么样?肚子里的孩子会怎么样?

太过震撼,让他无法思考。

大脑一片空白的皇上,心中只有一个疑问。

是谁下的诅咒?

不是安倍晴明。他相信晴明。从他出生、被立为东宫太子,直到先帝让位、由他即位,安倍晴明都守护着他。每每发生什么事,他都会求助于晴明,而晴明也都会听从他的要求,从来没让他失望过。

即便年纪已经老得惊人,还是没有任何阴阳师可以出其左右。

那么,是有人趁他不在时下诅咒吗?如果晴明在京城,有人诅咒定子,一定会被他阻挡下来。

皇上焦躁地四下张望。

是谁?是谁在诅咒定子?

啊,现在最重要的是……

[对了。]

皇上抓住伊周的肩膀,急冲冲地说:

[快阻止诅咒,快叫阴阳师施法,把诅咒反弹回去!]

伊周轻轻拨开皇上的手回应:

[是,我已经找人施法,把诅咒反弹回去了,但是……]

稍作停顿后,伊周咬咬嘴唇,又接着说:

[术士的功力高强,超乎想象,不知道能不能完全反弹回去……]

[怎么可能!]

[播磨的人说,下诅咒的阴阳师,今天一定会犯下什么罪行。]

皇上脸色大变。

[什么?!]

这是在播磨阴阳师神拔众所做的占卜中出现的预言。

除了使用法术把诅咒反弹回术士身上外,只能等术士死亡,法术消失,那股意念就会还原。

[皇上,那人是个阴阳师。]

伊周叩头跪拜说:

[如占卜显示,今天犯下罪行的人,就是诅咒皇后的叛逆者。请下令,无论如何都要抓到那个阴阳师……]

然而,皇上犹豫了。

阴阳寮里的人全都是阴阳师。他们向来尽忠职守,真的会背叛自己和皇后吗?

伊周看着犹豫的皇上,决定豁出去了。

[皇上。]

他的声音听起来跟刚才很不一样,皇上诧异地转向他。

伊周在皇上面前叩头跪拜,颤抖着声音说:

[老实说……在神拔众的占卜中,还出现了其他卦象。可是,我实在不敢禀报皇上,所以原本打算藏在心中。]

伊周抬起头,脸上满是苦涩的表情。

[请听我说,有人正在筹划可怕的阴谋。不但要暗算皇上,还要做出种种大逆不道的事……!]

皇上完全被他那股气势震住了。

伊周瞪视着皇上,面目狰狞,紧握着拳头。

他的双眼闪烁着凄厉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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