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冰冷的风中,万里无云的晴空显得更高远。
每天穿侍女服,身体都因为衣服的重量变得僵硬了。风音在穿上那堆衣服前,先只穿着一件单衣,把手背到后面,拉直背脊。
风音边揉着肩膀便嘀咕时,彰子从背后招呼她说:
[云居姐,早安。]
[早,藤花小姐。]
风音回头对着她笑,她歪着头说:
[今天要替公主搭配怎么样的袭色呢?](注:袭色,和服的外层与内层的颜色搭配称为[袭色],种类繁多,譬如春天的[樱袭]是外层白色,里层红紫色,而冬天的[冰袭]是外层白色有光泽,里层也是白色但无花样。
[这个嘛……]
风音瞥一眼摺放在柜子里的衣服,手按着嘴巴说:
[椿或枯野怎么样?](注:椿,袭色的一种,外层黑红色,里层红色的和服搭配;枯野,袭色的一种,外层黄色,里层淡蓝色的和服搭配)
彰子笑着点点头说:
[那么,看起来今天会是个放晴的大好日子,所以选颜色鲜艳的椿吧?也可以衬托出公主白皙的皮肤和乌黑的头发。]
吧衣服从柜子里拿出来时,彰子似乎想起了什么事。
[对了,没有雪下就算了,怎么会忘了准备冰袭呢。](注:雪下,袭色的一种,外层白色,里层红色的搭配)
在下雪的日子穿上冰袭,给人洁白、清纯、高贵的感觉,别有一番风味,彰子很喜欢这个搭配。
修子没带太多衣服,所以怎么组合就看侍女们的功力了。
彰子不愧是出生高贵的人,在这方面颇有长才,很会判断对方适合怎么样的装扮。这应该要归功于她从小磨练出来的感性吧。
风音对袭色没什么研究,也不太管修子的服装。幸亏有彰子跟着,修子穿的衣服总是能衬托出她的优点。
[藤花、藤花,你在哪里?]
趴跶趴跶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彰子瞪大了眼睛。
[哎呀,还没去叫醒她,就自己醒来了啊?]
还穿着睡衣的袖子,抱着乌鸦跑过来。嵬的眼睛斜吊著。
[内亲王,可不可以靠毅力熬过这点寒冷?我不是用来让你取暖的。]
[你比小妖们温暖嘛。]
修子放开嵬,垂头丧气地看着彰子和风音。
[猿鬼和独角鬼还好,龙鬼真的很冷呢。]
彰子眨了眨眼睛,修子又接着对她说:
[它们说冷,动不动就钻进我被子里,所以好不容易弄暖的被子,很快就被它们弄冷了。]
即便这样,她还是不会把冷得发抖的小妖们赶出被子,这就是她的善良。
听完修子的话,风音的笑容多了几分严厉。
[哎,公主,这种事你可以来告诉我或藤花小姐啊。]
彰子从风音的表情看出了什么,慌忙补充说:
[公主,今晚我替你准备温石吧。抱着温石睡会很温暖哦,龙鬼钻进被窝里也一定没关系。]
修子笑着点点头。
[嗯,就这样吧。]
[那么,我们去洗脸、换衣服吧?来,从这边走……]
因为身材个子比较接近,所以早上大多由彰子帮修子梳洗打扮。风音就趁这时候做些琐碎的事,或先帮她翻开和歌、书籍。
吃完早餐后,修子要先学习身为内亲王的功课,还有鉴赏熏香。这些工作都由彰子负责,风音很感谢她。
风音的出身不能说是上流,与大贵族的第一千金有天壤之别。
幸好有彰子在,大大弥补了她做不到的地方。
就在她关上柜子时,背后有人叫她。
[风音。]
是十二神将太阴,表情显得十分沉重。
[怎么了?]
[有点事跟你说……]
看到十二神将招手叫自己过去,风音有些犹豫,因为修子快回来了。
[恕我多言,公主,这里有我在,你放心去吧。]
嵬站在屏风上,挺起了胸膛。
[那就拜托你了。]
[不好意思,乌鸦,我只借用她一下。]
[你不会诳我把?十二神将!]
看乌鸦那么神气活现,太阴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它怎么会拽成那样……]
风音苦笑道歉:
[对不起。]
太阴走在前面,风音跟着她穿越内院,走向中院。
[晴明大人有什么事吗?]
[呃……也不能说是晴明啦……]
说话含糊不清的太阴,带领满肚子疑惑的风音,翻过环绕宅院的围墙,风音紧跟在她后面。
因为是在穿上侍女服装前被带出来,所以她只在单衣上披了件外褂。
六合忽然冒出来。
[哟,六合。]
太阴张大了眼睛。六合没理她,慢慢解开灵布,用来包住风音。
六合的表情很难看。
[啊……]
太阴猜到他在想什么,搔搔耳朵附近。
风音的性格就是这样,不在乎穿得太少。说白了,就是受不了上流社会一层又一层的穿著。
太阴觉得只穿单衣、外褂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不关她的事,六合却不这么想。
[不过,也对啦。]
把外褂穿好,再把灵布美美地缠上去,看起来就像样多了,六合这才吁了一口气。
到晴明房间,风音看到除了青龙外,所有神将都到齐了,探索神气后,她发现青龙隐形躲在屋顶上,大概是不想跟她同席。
向来都是这样,她也不在意了。她扫视所有人一圈,感觉空气有点郁闷。
发生了什么事?好沉重的氛围啊。
风音困惑地皱起了眉头。太阴指著空的地方,示意她坐下,自己轻轻降落在晴明身旁。一本正经的玄武端坐在另一边。盘坐在他斜前方,双臂合抱胸前的白虎,表情也一样严肃。
风音照指示坐下来后,六合也在她旁边坐下来。
屋顶上的神气有了动静。风音跟着移动视线,确定神气是往内院去了。
她稍微松了一口气。不管距离多近,她都尽可能不要离开内亲王。内亲王修子是晴明要保护的人,青龙再讨厌她,也会以主人的意思为优先。从这点,风音判断可以相信他。
现场鸦雀无声。
[请问,没事的话,我可不可以……]
风音说着就要站起来,晴明赶紧举起一双手留住她。
[对不起,有点……难以启齿。]
[哦。]
晴明说得断断续续,很不干脆。风音的视线扫过神将们。
所有神将都散发出沉郁的氛围,神情有些憔悴。
为了确认,她也瞥了六合一眼。六合倒是没什么改变,还是老样子。
现场又陷入沉默。
是不是该看情况再开口呢?风音正在犹豫时,太阴惶恐地举起一双手说:
[可以请问一件事吗?]
[什么事?]
[你知道播磨的阴阳师神拔众吗?]
[神拔众……?]
道反大神的女儿垂下眼睛,在记忆中搜索。她把手指按在嘴上沉思,连不愿想起的当时记忆都被挖出来了。
这些知识的取得,大多不是她待在道反的时候,而是那之后在人界被抚养长大时慢慢累积起来的。
[神拔众是播磨一带的阴阳师的总称吧?听说首领的血脉拥有强大的灵力,为了不让这股力量被稀释,他们都是跟族里的人结婚,或是从其他地方招来卓越的菁英,只接受可以传宗接代的人。]
听完这些话,晴明深深垂下了头。
看到晴明这么消沉,风音惊讶地欠身而起。
[晴明大人,你怎么了?]
老人抬起头,无力地笑笑。
[啊,没什么,只是有点头晕。]
[这怎么行呢,快去休息吧……]
[不用了,我没事,我知道原因。]
晴明行动迟缓地把凭几拉过来,靠着凭几,喘了一口气。那样子看起来好憔悴,给人瞬间老了十几岁的错觉。
风音疑惑地皱起眉头,玄武平静地说:
[那个神拔众,跟晴明的父亲,在很久以前决定了一椿婚事。]
没想到会有这种事,风音瞪大了眼睛。
[晴明的父亲吗?为什么?]
[说来话长……]
这么开场白的玄武,简单扼要地说明了昨天听到的事。
他说晴明的父亲为了娶天狐,以子孙作为代价。
这种说法实在有点过分,晴明半眯起眼睛瞪视着玄武。
[玄武,再怎么说他都是我这个主人的父亲,你这样说会不会过分了?]
[不管过不过分都是事实啊。]
玄武那么说,已经是尽量做过修饰了。他真正想说的是,晴明的父亲出卖了他的后代,包括他儿子在内。
不只玄武,所有十二神将都一样,他们的主人就是晴明,对于在世时远离他们独自住在阿
倍野,几乎没见过几次面的益材没什么印象,也没什么感情。
他娶了天狐才会生下晴明,对于这件事,十二神将感念在心,但因为这样留给子孙的包袱也太沉重了。
[神拔众与安倍氏族是有关系的。]
晴明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自己的祖先好像是从被称为神拔众的阴阳师分出来的。
安倍家的基地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由继承家业的人代代口传下来,晴明就是在那时候听说了神拔众的事,但没多大兴趣,听过就算了。
有很多事都是昨晚才知道的。晴明深切体会到,即使活过八十多岁,不知道的事还是无止无尽。
[昨晚从播磨来了一个首领直系的女孩。]
玄武板着一张脸。
[最近发生了一堆麻烦事,她又趁乱来搅局。]
这样的解说根本毫无意义,风音还是默默听着。
玄武的眼神愈来愈沉滞。
[这是阴阳师的约定,所以不能违背。]
玄武以及所有在场的人,想说的就是这件事。
风音双手托着脸颊。
[没错,阴阳师的约定有言灵的束缚……]
风音对垂头丧气的晴明说:
[不过,晴明大人,你找我来是为了什么?]
晴明无力地抬起头。
[说来惭愧,我们都不太了解女性的奥秘。]
[啊?]
[我们实在搞不清楚,首领的女儿来找我们,是想怎么样?]
风音满脸困惑。
[你是说……那个带着约定来安倍家的女孩?]
[是的。]
[请问她几岁?]
太阴回答:
[十四岁。]
十四岁?风音复诵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
白虎对有所察觉的风音沉重地说:
[神拔众指定的对象是昌浩。]
所以才把我找来吗?猜到原因的风音,叹了一口气。
阴阳师的约定不能违背。晴明等人对神拔众的事知道得不多,更重要的是,他们不知道处于这种立场的女性会怎么想、怎么做。
她是神拔众首领的女儿。据说,神拔众非常团结。
约莫百年前,当时统领神拔众的首领被陷害,气愤而死,为了替首领报仇的部下们,无所不用其极,把那些谋害首领的人全部都杀死用来血祭了。
[神拔众最忌讳背叛,贸然违背约定的话,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风音这么说时,边想着其他事。
神拔众会选择昌浩,是想取得他天狐色彩浓厚的力量吧?即使继承天狐的血缘,外表还是跟人类一样。眼前这位老人,就是最好的证明。问题是太过强烈的力量会侵蚀人类的生命,绝对不可以解放这种妖怪的力量。
她亲身体验过那种痛苦,所以除了具有天狐血缘的人之外,唯独她比谁都清楚那股力量有多可怕。
除此之外,她还看出晴明他们会受到这么大的打击,另有其他原因。
[为了确认,我想请教一件事。]
风音看着所有人说:
[不能选择昌浩的哥哥们吗?]
神将们的脸蒙上了阴霾。他们都知道,成亲和昌亲都是夫妻鹣鲽情深。从晴明这一代开始,安倍家的男人都是一辈子只娶一个妻子。
不过,这个时代是一夫多妻制,只是他们比较特别。除了正室外,要娶多少个侧室,就看个人的意愿了。
[不能那么做。]
太阴出声说:
[成亲、昌亲还有吉昌、吉平,全都过得很幸福。当然,晴明也是,所以……]
太阴想接着说昌浩也是,但被风音打断了。
[我从以前就很想问,藤花小姐以后会怎么样?]
意想不到的问题,把所有人都问倒了。突然冒出那个名字,害太阴把想说的话全吞回去了。
她蠕动的嘴巴像是在说[这个嘛],但没发出声音。
焦躁的玄武靠近风音说:
[不用问也知道啊,当然是住在安倍家。她身上有穷奇的诅咒,没有阴阳师在身旁,她的身体就会被侵蚀。]
[说得也是。那么,藤花……藤原彰子小姐一辈子就只是待在那里吗?]
没错,就是这样。原本要这么回答的玄武,说不出口,沉默下来。
人类之间,存在着神将们无法理解的事。
白虎一开始就知道了,所以不想多说什么。
风音看着晴明说;
[晴明大人,现在或许没什么问题。但是不管她待多久,都是藤原氏族首领的千金小姐,这个事实永远不会改变。]
晴明垂下眼睛,点点头。
再怎么说隐瞒她的身世,让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她是谁,她的父亲道长还有晴明、吉昌、昌浩还是知道,彰子自己也不会忘记。
[我知道……]
风音讶异地眯起了眼睛。
[去伊势前,左大臣对吉昌提起过这件事。]
左大臣说会找个时机,把她嫁给有前途的贵族。或是建立一间尼姑庵,让她出家当主持。
只要有阴阳师陪在身旁,就能镇压诅咒。只要诅咒不爆发,彰子就能过着一般人的生活。
即使不再是左大臣家的千金,也希望她能过着衣食无缺的生活。所以左大臣想把她嫁给富裕、优秀的贵族。入宫是不可能了,只求她能幸福。
这就是道长的父母心。
现在彰子才十三岁。过几年后,还能像现在这样,到处对人说,她是昌浩的妻子、是未婚妻吗?
不,不可能。现在还是小孩子,才能这么说。只是说说,没什么问题。
但是形式上,昌浩和彰子都已经是成人了。再过几年,会变成怎么样呢?
不可能这样下去,一定会在哪里出现破绽。
这些晴明都知道。
尽管如此,昌浩和彰子还是以平常心相处,过得很开心、很幸福。正因为不期待更进一步,有着满足的稚气,才能维持这样的状态。
稚气无人可敌。没有犹豫、没有邪念、一心一意又纯真。有时可以轻易凌驾大人的热情。那颗直通通的心,毫无道理可言、笨拙老实、没有任何谋略。
这就是昌浩和彰子目前拥有的心。然而,悲哀的是,总有一天会在某处失去。
这天迟早会到来。只是出乎晴明意料之外,来的太早了。
他一直以为,有状况时,应该是彰子的父亲道长采取了什么行动。
风音对深深叹息的老人苦笑着说:
[原来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也有失算的时候。]
晴明有些难过地眯起眼睛说:
[我失算的事太多了。每次都会怀疑自己的选择对不对,从来没有过自信……这件事不要告诉昌浩他们喔。]
[是。]
风音觉得好无奈,微笑着垂下眼睛。
修子都梳洗打扮完毕,吃完早餐了,风音还没回来。
她端坐在矮桌前,歪着头说:
[怎么还没回来呢?]
[我家公主大概还没办完事吧,既然这样,]
乌鸦飞到矮桌上,不可一世地宣告:
[今天就由我特别亲自教导你把。内亲王,首先是磨墨,要用心磨、仔细地磨。]
在乌鸦严格的教导下,修子兴奋得目光炯炯有神,找指示开始磨墨。
她下定决心,今天要磨出很浓的墨,浓得像这支乌鸦的羽毛。
[磨墨是书法的起点,基础绝不能敷衍了事。抱着无所谓的心情,再怎么掩饰都会显现出来。]
[知道了。]
修子点点头,慢慢地、慢慢地磨起墨来。她在磨墨时,嵬真的很饶舌,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依我的解释,书法就是对人的一份心。写给喜欢的人,跟写给不喜欢的人,即使写同样的内容,也会写出不同的感觉。而收到的人,也一定看得出来。所以书法是好东西,你懂吗?]
[恩。]
修子的眼睛闪闪发亮。
[所以写信给母亲,会比光是看帖子练字困难很多,但也更愉快。嵬,这就是你要说的吧?]
嵬很感动的样子,满意地点点头说:
[很好、很好,内亲王,你真是个率直的好女孩。那个安倍昌浩跟你比起来可就……]
突然冒出昌浩的名字,修子和彰子都吓了一跳。
[你认识昌浩?]
[认识啊,他老是嫌自己的字写得太丑,不好意思写,每次写信都因为这样拖拖拉拉,害我老是回不了伊势。]
气得快冒火的嵬,冷哼一声,挺起了胸膛。
[我劝他说,只要不会太难看就行了,他还是嫌东嫌西,埋怨不停,窝囊透了。反正他的字跟漂亮差太远了,还不如看开点,勇敢面对现实。光靠那种气势,说不定能写出比较像样的东西。]
嵬毫不客气地数落了昌浩一顿,修子正经八百地说:
[昌浩写的字可能不好看,可是我想他的信一定很有感情。]
[哦,是吗?你也这么想吗?应该是、应该是。率真果然是个好个性,内亲王,千万不要忘了你的率直。]
彰子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用袖子掩住嘴巴,偷偷苦笑着。
人在京城的昌浩,一定想不到公主会在伊势提起他的事。
彰子心想下次写信告诉他吧?想着想着就觉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