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三条宫的客人,是在将近傍晚时分来访。
客人是年幼的主人内亲王修子的舅舅藤原伊周。
去年秋天,伊周被授予从二位的官职,但还不能升殿。虽不能成为后盾,但对修子来说,毕竟是同血脉的舅舅。
跟另一个舅舅隆家一样,伊周有空就会来竹三条宫关心修子,是个非常疼爱妹妹遗孤的慈祥舅舅。
每次伊周来访,修子都会叫云居和藤花退下,现场只留下以前服侍定子的侍女们。
这个舅舅喜欢怀旧,动不动就说以前怎样、怎样,新来的侍女会让他有压力,不好意思提以前的事。
而且,修子也怕舅舅看到貌似已故定子的藤花,会打什么主意。
一如往常,跟命妇、侍女们闲聊的伊周,眼睛直盯著竹帘后面的修子。
修子疑惑地偏起头,伊周眯起眼睛对她说:
「公主越来越像母亲了……」
修子眨眨眼睛,双手托住自己的脸颊。
「像母亲……?」
「是的,长得跟小时候的皇后一模一样,以后一定会跟皇后一样美丽。」
大概是想起了从前,伊周的眼睛泛著泪光。
他激动地垂下头,可能是不想被看见自己落泪,他说:「天快黑了,该告辞了。」行个礼就走了。
目送舅舅离开的修子,想起自己刚回到京城时,舅舅来竹三条宫请安的事。
三年前,修子从伊势回来,伊周神情憔悴地来见她。
那时候,修子原本想跟面对晴明一样,不要隔著竹帘,直接面对舅舅,但是被命妇委婉地训诫了一顿。
当时,伊周因为过去的罪行,还没有复职也不能升殿。
命妇一脸严肃地告诉修子,那么亲切地接待他,皇上一定会不高兴。
舅舅好像是哪里惹到了父亲,修子不是很清楚。
她只知道舅舅以前犯过罪,母亲因此悲叹不已,但除了这件事外,好像还有其他更重大的原因。
听说,在她回京城前,发生过蒙冤事件,整个皇宫闹得沸沸扬扬。父亲会狠下心来,这件事好像也是原因之一,但没有人肯告诉她详情。
修子听命妇的话,放下竹帘面对伊周。很久没有见到修子的伊周,含著泪说起了母亲临终时的事。
修子默默听著。
她在内心喃喃说道:我知道,因为我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了。
从那次以来,伊周有空就会来看修子。可能是认为修子虽然帮不上自己的忙,但还有其他用处吧。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让侍女退下后,修子叹了一口气。
她比三年前成长了。那时不明白的事,现在都明白了,也会自己思考了。
隔著帷幔前,摆著一张家具类的梳妆台。修子在台前坐下来,打开镜盒,拿出镜子,放在台子上。盯著磨亮的镜面,看著自己的脸时,从肩膀冒出了一个东西。
「你在做什么啊?公主。」
「龙鬼。」
修子没被吓到,叫唤映在镜子里的三只眼蜥蜴。
接著,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来的猿鬼和独角鬼,也在修子左右坐下来。
「伊周回去了,我帮你叫藤花他们来吧?」
「他动不动就来见公主,一定是很关心公主吧。」
小妖们开朗地说,修子的眉间却蒙上了阴霾。
龙鬼察觉她这样的表情,看著她说:
「嗯?你怎么了,公主?」
「伊周大人其实是希望我是皇子」
「啊?」
三只小妖张大了眼睛。修子叹口气说:
「如果我是皇子,不是公主,一定有很多事都会改变。所以,他每次看著我的脸时,都会明显露出那样的想法。」
每次见面,修子都会在舅舅的眼睛深处看到那样的神色。这是无可厚非的事,但有点悲哀。连修子都不禁要想,自己如果不是公主而是皇子该多好。
独角鬼爬到修子的膝上,举起一只手发言:
「不可以哦,公主。公主就是公主,假想这样那样,都没有意义。」
「就是啊,婴儿是男是女,都是神决定的。」
猿鬼合抱双臂,正经八百地点著头。龙鬼接著说:
「唯独这件事,人类再怎么努力都没用,所以公主不必为此烦恼。」
「所言甚是!」
这次是来自横梁上的声音。
修子和小妖们都惊讶地往上看,一只漆黑的乌鸦摆出横眉竖目的表情。
「内亲王之所以为内亲王,是神的安排。内亲王必须是内亲王,才能完成在这世上的使命。」
啪沙啪沙拍著翅膀飞下来的乌鸦,用翅膀把坐在修子膝上的独角鬼轰走。
「喂,还不快让开!」
被粗暴对待的独角鬼,嘀嘀咕咕埋怨著,从膝上跳下来。乌鸦飞到清空的膝上,伸出一只翅膀,抚摸修子的头说没事、没事。
「内亲王很聪明,但不用想那没种意义的事。」
然后,对小妖们下命令。
「你们在做什么?还不赶快来个余兴节目,表演给公主看!」
乌鸦大大张开了鸟嘴,小妖们面面相觑。
「余兴节目?」
「没错!你们不会跳舞或唱歌助兴吗?」
「我们对那种事……」
「啊,不过,我们知道有人擅长这种事,叫它来吧?」
「它一定很乐意在这里的屋顶上面跳舞。」
「喂,怎么可以拜托别人!」
乌鸦怒不可遏,三只小妖顶嘴说:
「每个人都有擅长与不擅长的事啊,那家伙就是很会跳舞。」
「就是啊,找个擅长的人来表演,公主也会看得比较开心。」
「放心,我们还可以找乐妖来。」
这时候,穿著侍女服装的风音来了。
「你们在吵什么?连嵬都加入了……」
被轻轻一瞪,守护妖沮丧地垂下了头,换修子抚摸它的头说没事、没事。
「它们都是在安慰我,不要骂它们嘛。」
修子替它们说清,风音用眼神询问小妖们:是这样吗?
三只动作一致地点头。
「是的,公主,内亲王胡思乱想,心情不好,所以我叫它们表演余兴节目给内亲王看。」
风音从没想过这种事,张大了眼睛。
「余兴节目啊,那么做,很可能被其他侍女看出什么,引发大混乱吧?」
用手拖著脸颊的风音这么喃喃说著,小妖们挺起了胸膛反驳她。
「放心啦,我们不会那么笨。」
「我们可是妖怪呢。」
「不论我们怎么跳、怎么唱,没有灵视能力的人绝对看不见。」
风音呼地吐口气,啪啪拍手说:
「好、好,我知道了,这件事下次再说。」
「咦!」
小妖们不满地嘟起嘴,风音挥动外褂袖子扫过它们,转头对修子说:
「藤花说离晚餐还有一些时间,问你要不要看图画故事?」
修子的眼睛亮了起来。由美丽的图画与书构成的图画故事,光看就会兴奋起来,心情大好。
「啊,我也想看。」
「我也要。」
「我也要、我也要。」
小妖们举手叫著我、我、我,风音叹著气回应它们:
「乖乖听话就给你们看。」
她请修子等一下,走出了主屋,嵬也跟在她后面。
拍振翅膀飞到风音肩上的乌鸦,心情好的不得了。
「怎么了?嵬。」
「可以这样跟公主相处,没有人打扰,我太开心了。」
平时总是隐形守在附近的十二神将六合不在,嵬真的太高兴了。
看乌鸦守护妖乐成那样,风音微眯著眼睛说:
「你开心,我却很寂寞呢。不过,我不会对他说。」
这是毫不虚假的真心话。
乌鸦为之语塞,风音微微一笑,走向藤花的房间。
「藤花,公主说想看图画故事,正等著你呢。」
在地上摊开几本图画故事的藤花,盈盈笑著说:
「好,我马上去。」
她选了一本最合适的,其他收进唐柜里,盖上盖子站起来,拖著比身高还长的黑发,走出了房间。
刚来这里时,曾被命妇训诫说她的头发短得太难看了,所以她就留长了。
风音瞄一眼自己的头发。真正的长度只到腰部,以下是假发。因为她都绑起来,所以命妇没发现她的头发那么短。
命妇对待藤花的态度,比对风音严厉许多。因为她知道不管说什么,风音都不会有反应。
藤花真的做得很好。风音觉得命妇很可能是本能地察觉到了什么,才会对藤花那么凶。
原本,藤花应该会入宫,成为当今皇上的中宫。
皇后定子还在时,命妇是在寝宫当侍女。寝宫很大,但她还是遇见过被称为藤壶中宫的藤原道长的大千金一、两次。
晴明对藤花施了法术,所以见
到她的人,会看见跟原来面貌不一样的她。
侍奉修子好几年了,藤花的面貌也变成熟了。
小妖们有时会溜进寝宫玩耍,据它们说,以前藤花和中宫长得很像,几乎难以分辨,但现在没那么像了。排在一起仔细看,会发现有点像,但乍看不会觉得像。
尽管如此,命妇似乎还是因为肉眼看不见的某种东西,无意识地对藤花抱著敌意。
藤花没有错,命妇也没有错。命妇只是由衷倾慕已故的皇后,所以一直没办法心平气和地面对把皇后逼到阴暗角落的藤壶中宫和左大臣道长,并不是讨厌藤花本人。
藤花很用心在服侍修子。对于这一点,命妇也不怀疑。只能这样慢慢化解两人之间的隔阂了。
风音停下来,仰望天空。
夜幕就快低垂了。
昨天,六合告诉她,前往吉野的安倍晴明断了音讯。
还有,安倍成亲的妻子病倒了,他的弟弟昌亲的女儿也消失了,昌浩去了二哥家。
六合告诉她这些事后,就离开了竹三条宫。那之后怎么样了,她还不知道。六合没回来,一定是事情没什么进展,或是他也被卷入了什么麻烦里。
风音倒是不担心他的安危。他是十二神将,只要没什么重大意外,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
想到这里,风音忽然紧张地屏住呼吸,走向突出水池的钓殿。
「公主,怎么了?」
停在肩膀的乌鸦,看她表情紧绷,担心地张开了鸟喙
风音把双手搭在高栏上,垂下了肩膀。
嵬啪沙啪沙拍振翅膀飞到高栏上,收起了翅膀,疑惑地歪著头说:
「这么忧郁的表情,不适合你美丽的脸庞哦,公主。」
看到嵬拼命找话安慰自己,风音苦笑起来,俯视钓殿那片冰冷的水面。
她想起当时也是在钓殿。
地点是被称为临时寝宫的一条院,时间是四年前了。
她以内亲王修子为人质,在临时寝宫的钓殿,与安倍晴明和神将们的对峙。
突然想起这件事,是因为昌浩做了那个梦吗?
风音很不想回忆当时的事。要当成往事藏在心底,太过沈重,但她知道自己忘不了,也不可以忘。
触犯了天条的腾蛇,恐怕也是这样的心情吧。因为了解这种心情,所以他很努力想原谅风音。
没说「我也要让你尝尝我的痛苦」的腾蛇,是个温柔的人,但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这样的自觉。
「昌浩是阴阳师……阴阳师做的梦都有意义。」
他昨了跟四年前同样的梦,应该是一种征兆。
有了征兆后,安倍晴明和他的孙子们都出现了异状,这一切恐怕有所关联吧?
风音承诺过会协助昌浩。说不定在这个瞬间,昌浩正需要自己的协助。她很想做些什么,可是不清楚状况,贸然采取行动很危险。
她从钓殿环视竹三条宫的庭院一圈。光是钓殿所在的南侧庭院,就非常辽阔了。东侧、北侧的庭院,茂密的树木没有枯萎,但显然比平时没有精神。
在水池里游的鱼跳起来,水花溅到钓殿。
昌浩呈现的失物之相、花、水滴,不知道意味著什么,但确实是会失去什么的暗示,不详的事正袭向与他相关的亲人们。
风音很想替他们承受,随便一件都行。
「……」
嵬难过地看著风音,突然想起什么,举起了一支翅膀。
「公主。」
「什么事?」
「我认识安倍昌亲啊,我现在就去他家,看看情形。」
嵬似乎很满意自己的灵光乍现,点个头,骨碌转动身体。
「请稍后,我很快就会来了。」
风音目送还来不及阻拦就已经飞上天空的嵬离去,叹了一口气。
「我太糟糕了。」
居然要守护妖替自己担心。
甩甩头转换心情的风音,离开钓殿,走向主屋。
在快要消失的夕阳余晖中,修子们看著藤花带来的图画故事。
修子边听藤花念故事,边睁亮眼睛看著图画。
诗歌或故事,不能默默盯著文字看,要念出声来。所以每个人都会再三玩味文字的排列、韵味,希望念出来时,有如演奏优美的乐章。
风音眯起眼睛,挪动墙边的灯台,在油灯添足煤油,点燃灯芯。这时两人才听到声音,抬起头来。
「啊……什么时候变这么暗了。」
直到现在才发现的修子,张大了眼睛,藤花温柔地对她微微一笑。
「可见公主听得很出神呢。对不起,公主,我应该早点注意到……」
修子对道歉的藤花摇摇头说:
「你不用道歉啊,藤花,是我应该注意到,因为我是大家的主人。」
一起看图画故事的小妖们,听到她们之间的对话,面面相觑。
「对哦,天暗下来,人类就看不见了呢。」
「在暗的地方看书,眼睛会坏掉吧?」
「真不方便呢,像我们在晚上反而看得更清楚。」
藤花说因为你们是妖怪啊,开心地笑著,修子也跟著笑了起来。
「对了,」忽然想起什么的修子,交握双手说:「阴阳师有没有让晚上也看得见的法术呢?他们都是在晚上打击妖怪吧?如果有这种法术,晚上就可以看书了,要看多少都行。」
没有想到修子会提起这种事,藤花张大了眼睛。
把手上的蜡烛拿到灯台点火的风音,望向了天花板的横梁。
打击妖怪不一定要在晚上,但阴阳师的确比较常在晚上行动,因为那是妖怪们活动的时间。
猿鬼妆模作样地合抱双臂说:
「不是一定会,但阴阳师的确有那样的法术。」
「没错,昌浩从皇宫回家时,天色太暗的话,他就会对自己施法术。」
听完它们的话,修子不解地歪著头说:
「拿火把或蜡烛就行啦,为什么要使用法术呢?」
「应该是因为用法术比用那些东西快把?他毕竟是阴阳师啊。」龙鬼回答。
修子嗯地点点头,眯起了眼睛。
「你们都很清楚昌浩的事呢。」
三支小妖面面相觑,不好意思地笑著说还好啦。
为了让大家看得更清楚,把烛台放在他们旁边的风音,看到藤花脸上掠过怅然的神色。
因为藤花沈静地笑著,所以修子没有察觉。
小妖们很清楚昌浩的事,藤花也一样。然而,她在这里几乎没有提起过昌浩。有人问起时,她会回应,但从来不会主动提起。
昌浩在播磨时,他们偶尔还会有书信往来。但昌浩回京城后,连这样的往来都没有了。
因为昌浩被修子选中,经常来向修子请安,所以他们见面的机会变多了。尽管不能随便交谈,又总是隔著竹帘。
他们两人的情感,连在一旁看的风音都感觉得到。所以,他们自己可能也不知道这样会有危险。
「差不多该吃晚餐了,我去看看。」
风音正要走出主屋时,听见两人在她背后的对话。
「还有后续吗?」
「有啊,明天我再拿来吧……」
发出衣服摩擦声,走过渡殿的风音,听见常人听不见的趴跶趴跶声,停下了脚步。
从她裤裙下摆探出头来的猿鬼。
「欸、欸,」猿鬼扯著裤裙的下摆,把风音拖到渡殿角落说:「最近左大臣好像常常往这里跑,是想干什么呢?」
风音视察周遭。发现有侍女们正弯过拐角往这里走来,她不露声色地抓起猿鬼的角,边跟她们点头致意边往前走。
进入房间,把猿鬼放下来,她立刻开骂:「不要突然拉住我嘛!」
「那些侍女又看不见我。」
「我对著什么也有的地方说话,她们会觉得我很奇怪吧?」
猿鬼半眯起眼睛,瞪著风音,但很快冷静下来,回到原来的话题。
「那个左大臣,老是拿些呆头呆脑的贵族写的文章来给藤花,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风音单脚跪下来,把双手放在膝盖上。
那些贵族是不是呆头呆脑,风音不知道,但她很清楚道长带文章来的企图。
「他想把藤花从这里带出去,因为他不敢保证公主以后不会与他为敌。」
内亲王目前的处境,就像是有道长负责教养,但她弟弟是当今第一皇子。如果道长身为中宫的女儿没有生下皇子,总有一天修子的弟弟敦康就会登基即位。
猿鬼满脸不悦地说:
「什么啊,结果他也是想利用公主嘛,刚才来的伊周,拼命讨公主欢心,也是同样的目的吧?」
风音讶异地眨眨眼睛。小妖们通常不太关心人类社会发生的事。贵族之间的任何纠纷、争吵,都与它们无关。对白天睡觉、晚上活动的小妖来说,不管谁飞黄腾达、谁失势,生活都不会有所改变。即使发生暴动,也只会被它们当成消遣或娱乐来看。
它们大概只注意皇上吧,因为牵扯到皇上,很
可能发生惊天动地的事。但顶多也只会想「喂、喂,别搞成那样嘛!」不会有积极的行动。
然而,猿鬼现在却忿忿不平。
「你们真的很爱护公主呢。」
猿鬼板起脸,对感叹的风音说:
「她是个好孩子,当然要爱护她啊,让她因为人类无聊的算计而悲伤,太可怜了。」
小妖会关心人类到这种程度,令风音惊讶,但它们的解读似乎不太一样。
猿鬼愤然抖动肩膀说:
「真正为公主著想的人,根本没几个嘛。」
既然猿鬼会对风音说这种话,表示它认为风音也是极少数之一吧?
或许她该高兴,可是对方是妖怪,所以风音的心情有点复杂。她毕竟是道反大神的女儿,隶属于天津神。神与妖怪是两个极端的存在,被妖怪如此高度评价、友善对待,是很罕见的现象。
猿鬼察觉风音的表情有所怀疑,眯起眼睛说:
「怎么了?」
「因为……」
风音老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小妖把嘴巴撇成ㄟ字形说:
「好过分,重要的人对妖怪来说还是很重要啊,同伴遇到麻烦,大家也会合力帮忙啊。」
「说得也是,抱歉,把你们看扁了。」
「好过分……」
「我说抱歉了嘛。」
「感觉很没诚意。」
唠唠叨叨抱怨的猿鬼,决定以后再计较这件事,又拉回了主题。
「左大臣怎么会想把藤花带出去呢?」
步步逼近的小妖,充分展现气势。
「我说得没错吧?藤花虽是左大臣的女儿,可是被异邦大妖下了诅咒,不能入宫了。现在左大臣有什么必要那么做呢?」
风音眨了一下眼睛。小妖们都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原本应该入宫、知道她因为不能入宫而寄住在安倍家。
尽管知道,但事情都过了,所以它们从来不提,也不会告诉修子。
它们总是看著藤花,珍惜她的当下。
风音用认真的眼神说:
「我认为左大臣是希望她能得到幸福。」
这句话震惊了猿鬼。
「你在说什么……藤花现在就很幸福啊。」
虽然有很多事无法称心如意,只能放弃,然而,藤花把那些事都埋在心底,活在她现在所能选择的最大幸福里。
「说得也是。」风音平静地回应。「可是,左大臣不觉得她现在幸福。」
猿鬼看著风音,眼神充满怀疑。风音半垂下眼皮说:「我应该没说错吧?她出身高贵,是藤原家族首领的第一千金。按理说,应该可以成为这个国家最高地位的女性,但她却做不到了。安倍家只是挂车尾的贵族,身分很低,她却必须寄住在那里,的确很不幸啊。」
「为什么?藤花不想要那种幸福啊。」
猿鬼们都很清楚,再怎么幸苦,她看起来都很满足。
风音摇摇头说:
「左大臣并不那么想。对他来说,女儿的幸福就是入宫、受皇帝宠爱、生下皇子。」
然而,现在不可能实现了。所以,即便比不上最高地位的幸福,他还是想尽可能给女儿最大的幸福。
「所以希望她能嫁给富有的达官贵族,过著不愁吃穿的生活吧。」
姑且不论赞不赞同,风音倒是可以理解道长的心情。
但猿鬼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不能入宫,不就等于不能结婚吗?」
左大臣还要替她选乘龙快婿,不是太奇怪了?猿鬼咄咄逼人。
风音推翻它说:「可以结婚啊。」
「咦……」
猿鬼大吃一惊,哑然失言,风音淡然地往下说。
因为妖异的关系,瘴气在她体内落地生根,成为一生无法消除的咒缚。若没有阴阳师随时在身旁保护,瘴气就会招来异形。
「她不能入宫,是因为身体染上秽气,失去主持祭典的资格,改变了她成为皇后的命运。所以,左大臣找来她的异母姐妹,代替她入宫。并不是因为她不能结婚,而是因为她失去了资格。」
当时,皇上已经有定子了,以前从来没有过册封两名皇后的例子。
但是,定子曾经出家再还俗,所以给了道长把女儿送进宫的大义名分。
日本是神的国家。曾踏入佛门的定子,不能再担任祭祀大任,所以促成了需要另立中宫的大义名分,以主持藤原一族的氏神祭典。
风音听晴明说过详细内容。他们也曾经策划过,试著找出办法,看能不能除去深入她体内的妖异的诅咒。
结果不行。诅咒与她的灵魂完全融合了。不用阴阳师的法术封住,就会暴动起来。
但反过来说,只要封住了,就可以过著一般人的生活。这几年来,证实了这件事。
很多贵族都聘用了阴阳师。有些人还把阴阳师请来家里住。因为地位越高的人,越可能在权力斗争中与人结怨,因此被人诅咒。
所以贵族们都想找最有力量的阴阳师。大多数的贵族都仰赖安倍晴明,因为他是当今实力最强的阴阳师。
「可、可是,藤花身上有异邦妖怪的咒符,没有阴阳师在她身旁,她会很痛苦,要隐瞒这件事很难啊。」
「可以找很多合理的藉口啊,譬如说她的体质容易招来妖怪,所以每隔几天就要找阴阳师来驱邪。就像贵族们也会找种种理由,聘请阴阳师。」
安倍家的阴阳师都知道这个秘密,只要请他们去封住诅咒,就不会有事。阴阳师不会泄露秘密。因为泄漏的话,会连累到他们的家人。
「所以她可以结婚,也可以生孩子,没人会阻拦她。不过,她本人并没有这种意思。」
藤花真正心仪的对象,左大臣不可能答应。知道得不到父亲的许可,她宁可选择对那种事不抱任何期望。
「她一直在竹三条宫当侍女,左大臣可能也担心会有不小心暴露她身分的危险,很难说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
左大臣想把藤花从竹三条宫带走。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做法有点强硬,也知道命妇起了疑心。
总有一天,他会找到更正当的理由,迫使藤花不得不自己离开竹三条宫。
风音还看出,左大臣当著命妇的面,把达官贵人的文章交给藤花,是故意要让命妇猜测这个女孩是不是跟左大臣有关系。
只要命妇产生这样的怀疑,不管藤花怎么否认,她都不会听进去。
左大臣很清楚命妇的个性,知道她倾慕皇后,对自己没好感。如果连这点洞察力都没有,他不可能在百鬼横行的皇宫,稳坐权力顶端的宝座。
这样的左大臣,竟然无法捉摸女儿的心,风音觉得很好笑。
从刚才就慷慨激昂地骂左大臣很奇怪的猿鬼,似乎被逼急了,哭丧著脸说:
「什么嘛,你是站在左大臣那边吗?多少说点好听的话嘛。」
「说安慰的话也没有意义吧?」
满脸通红的猿鬼想反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沮丧地垂下了头。风音说得一点都没错。
「……小姐现在就很幸福了啊……」
虽然跟左大臣所想的幸福的形式不一样。
「是啊。」
很久没听见小妖以小姐称呼她了。自从她决定以藤花的身分进入竹三条宫后,它们就不再以小姐称呼她了。
「怎么会这样呢……」猿鬼虚弱地喃喃说道:「人类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呢,全是一群笨蛋……」
神的女儿点点头说真的是这样呢,打从心底同意妖怪说的话。
烛光袅袅摇曳。
修子看著光线,对藤花说:
「不知道晴明是不是到吉野了。」
藤花弯起手指数日子。
从听说晴明离开京城到现在五天了。
独角鬼与龙鬼面面相觑。昨天它们听同伴说晴明下落不明,那之后都没有任何消息,可见还是下落不明。
但是,把这件事说出来,藤花和修子一定会很担心,所以小妖们发誓绝对不告诉她们。
「吉野的樱花一定开了,拜托太阴的话,她会帮我拿一枝来吧?」
修子看著花器,里面还插著剩下几朵花的树枝。
藤花笑著点点头说:
「公主开口的话,她可能会听吧。」
「啊,不过还是应该拜托晴明,因为太阴是晴明的手下。只要我拜托晴明,晴明答应了,太阴就会做吧?」
神将们与修子也认识很久了。其中十二神将太阴,因为外表年纪跟修子差不多,所以感觉特别亲近。
「藤花也会跟我一起拜托吗?」
被问的侍女笑著行个礼说:
「公主交代一声就行了。」
修子开心地点点头。
「昌浩一定知道晴明到了没有,他下次什么时候来呢?」
藤花的眼眸微微荡漾著。
「明天就是新的月份了,他说不定会来。」藤花稍作停顿,歪著头说:「要不要派使者去安倍家呢?」
召他来请安,他应该会马上赶来吧?
修子
思考了一会,最后还是摇摇头说:
「反正不急……还是不要派使者去吧。每个月份的开始、结束,昌浩好像都特别忙。」
她想起昌浩以前说过,每到月份更迭时,杂务都会比平时多。
看著沉静微笑的藤花,修子忽然想起一件事。
晴明他们来宫里时,嵬突然飞进来,引起了一阵骚动。
那时候,嵬说它踢倒屏风是为了发泄。
她想起那之后昌浩与藤花说话的样子。
他们两人从小就认识,那时候却给人奇妙的尴尬感觉。
是因为太久没说过话了吗?修子觉得并不是这样。
然后,她又想起昨天左大臣来的时候,要把某位达官贵人的文章交给藤花。
藤花正忙著把图画故事摺起来、把蜡烛放回桌上、把灯台移到这里。修子毅然决然地叫唤她。
「吶,藤花。」
「是。」
藤花停下忙碌的手,转过头来。看到她的脸,修子一时发不出声音来。
我不要你离开。
她原本想这么说,好不容易挤出喉咙的话却不一样。
「……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藤花张大了眼睛。
她很快改变身体方向,跪在修子面前,用深邃的眼神望著修子。
「我会永远侍奉公主,只要公主允许,我会永远……」
独角鬼与龙鬼相望而视,心情好复杂。
修子怦然心动,屏住了呼吸。
藤花柔和地笑著,修子觉得好温暖,快被融化了。
灯台的光线朦胧地照亮著屋内。藤花比身高还长的头发,掠过视野角落。
她忽然想起,藤花刚来竹三条宫时,乌黑的头发只留到脚踝。
「嗯……」
只勉强挤出这个回应的修子,莫名地涌上了歉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