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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有种郁闷的感觉,宛如沉滞的气重重压在身上。
「……」
她努力吸口大气。肋骨仿佛被压迫许久,发出倾轧声响伸展开来。
过了一会,耳边响起不悦的声音。
「醒来了就快让开。」
十二神将勾阵稍稍皱起了眉头。
「……」
她吃力地扭动脖子,慢慢地转移视线,看见满是夕阳色彩、炯炯发亮、冷静到可怕的眼睛,就近在咫尺。
她眨一下眼睛,从嘴巴里吐出了一句话,
「你在做什么?」
话才说完,小怪就挑起了一边眉毛。
「你……还……敢……问……!」
缠绕着小怪的氛围,就像背后有一圈雷声轰隆的黑云,嘶吼声震耳欲聋。
勾阵疑惑地闭上眼睛,手按着额头。
「……?」
看起来真的很困惑的她,试着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但因为手臂使不上力,又倒下去了。
「唔!」
被垫在下面的小怪,发出青蛙被压扁般的叫声。
「对不起。」
勾阵边道歉边用小怪的身体当支撑,好不容易才爬起来,皱起眉头,按着额头。
她觉得头昏眼花。
「不要逞强。」
好不容易站起来的小怪,展现自己的关心。勾阵虚弱地靠着栏杆。
头好重。身体闷痛。人类过劳病倒时,大概就是这种状态吧。
有深刻体会的勾阵,真的很想赶快脱离这样的状态。
「感觉怎么样?」
「不好也不坏。」
「……哪里有问题?」
「我自己很清楚,头脑没在动。」
小怪叹着气,对满脸痛苦的勾阵说:
「勉强爬起来会消耗体力,在完全复原前……」
说到这里,小怪突然安静下来。勾阵疑惑地望向它,看到它的表情似乎闪过了什么念头。
勾阵有不祥的预感,不等小怪开口,就先抢着说:
「我不要。」
「我什么都还没说啊。」
「我不要。」
「我就说我什么都还没说嘛。」
「我不要。我不清楚你想到了什么,但我知道那是我不想做的事。」
小怪用前脚抓抓耳朵一带,心想她的直觉还真强呢。
而且身体不舒服,居然还能这样对谈如流。
勾阵看出小怪还在动什么歪脑筋,正要滔滔接着说时,一阵风刮到他们前面。
「——」
两人张大眼睛,屏住了气息。
夹带神气的风,是十二神将太阴送来的风。
风扬长而去。风里夹带的话,都一字不漏地传送到他们两人心中,和待在生人勿近森林里的天空的心里头了。
小怪仰望天际,不禁闭上了眼睛。
勾阵也单手掩住了眼睛。
「晴明……」
因为是异口同声,所以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了这样的喃喃低语。
终于醒了。他们的主人安倍晴明,终于醒了。
两人几乎同时发出深深叹息声,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就在安心下来的同时,整个人也虚脱了,勾阵无力地滑躺下来。
再也不用在昏沉的睡眠中,无意识地担心了。真是令人高兴的事。
打起盹来的勾阵,听见小怪说话的声音。
「你还是去道反的瑞壁之海……」
瞬间,她又张大了眼睛。
「我说过我不要!」
看小怪一副无法释然的样子,勾阵又接着说了一长串的话。
「腾蛇,你好像忘记了,所以我告诉你,那片海可以治愈身体的伤口,但是对体力和灵力的复原无效!」
「咦,是这样吗?」
「是!」
小怪张大眼睛,怀疑地歪着头。勾阵怒气冲冲地大叫后,怫然不悦地闭上了眼睛。
小怪看着顷刻间坠入沉睡的同袍,半眯起了眼睛。
「神气才稍微复原就又浪费掉了……把我当枕头的时间和我的神气还给我啊!真是的……」
勾阵的发怒会消耗相当的气力和体力。
小怪深深叹息,用后脚抓抓耳朵一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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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传达到了。」
在山庄上空追逐风向的太阴,感觉风已经到达京城的安倍家。
现在有天空、勾阵以及腾蛇待在安倍家。只要他们其中一人收到风的讯息,就会知道晴明清醒了。
「听说勾阵沉睡的时间还很长,所以最可能收到的是天空翁吧。」
另一个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在太阴的考虑范围内。
阴霾的天空逐渐改变颜色,迎向了傍晚。
太阴耐着性子,消磨时间,直到巳时才叫醒晴明。那之前,她好几次忍不住想叫醒晴明,都被太裳和天后制止了。
过了巳时,取得许可后,她轻声叫唤晴明。
叫了两、三次名字,再摇摇肩膀,老人就动动眼皮,小声回应了。
晴明张开眼睛,轮流看着围绕自己的三人,苦笑起来。
不要一脸穷途末路的表情嘛。
在晴明这么说之前,神将们都没察觉自己露出了怎么样的表情。
方才,太阴把山庄交给太裳和天后,去了那个沼泽。
白天有强烈的阳气,所以现场氛围与之前全然不同。沼泽周边有很多生物,丝毫感觉不到黎明前那种阴森的气息。
似乎在诉说什么的纷扰模样已不复存在,妖气的残渣也完全消失了。
水面平静无波,风吹过时就卷起小浪,树叶掉落时则掀起波纹,一直扩散到沼泽畔。
还看到几只虫子跳过水面。有时会有很小的虫子飞进水里,有时风会恶作剧,把沼泽畔茂盛草丛的草尖压到水面。
那里的沼泽光景就是这么理所当然、平凡无奇。
但是,之前的模样绝不是太阴的错觉。
回来后,太阴报告了这件事。晴明听完报告,面有难色地沉思着。可以推测,他正在沉默地进行着神将们无法想象的思考和盘算。
看到他那个样子,太裳断定不用再担心他了,所以交代太阴把风送出去。
送给待在京城和异界的同袍们。
借风转达安倍晴明清醒的消息。
没有在晴明醒来时就通知大家,是担心那只是一瞬间的清醒。
人类在生命结束前,会回光返照,展现强劲的生命力。
这次的清醒说不定只是生命之火熄灭前的最后光辉。
倘若真是这样,短暂的喜悦就会变成激烈的绝望和悲哀。倘若曾经拥有过希望,那随后发生的状况,将会比不曾知道更严重、更深刻。
太裳和天后认为由待在晴明附近的他们来体会那种滋味就行了。
还有,万一发生什么事,太阴会怎么样呢?
他们无法想象。
深思熟虑后,两人决定把注意力摆在眼前的太阴身上。而非离他们遥远的同袍身上。万一发生什么事时,就全力支撑太阴。
幸好这些都只是白担心一场,太裳和天后比谁都松了一口气。
太阴翩然降落在山庄,从拉起的上板窗窥视室内。
「晴明。」
在垫褥上坐起的晴明,嘴巴衔着一个小碗。
从他眉头紧锁的样子来看,小碗里应该是汤药。
「苦吗?」
太阴把手搭在下板窗的窗框上问道。晴明满脸痛苦,那就是答案了。
太阴忍住了笑。这时候笑出来,晴明会闹脾气。
绷着脸喝完后,晴明把碗递给坐在旁边的天后。天后默默接过碗,满意地点点头。
「太阴,这里拜托你了。」
天后交代一声后站起来,把空碗放在桧木托盘上,离开了房间。
太阴从板窗轻盈地跳进房内,在板窗旁坐下,抱住膝盖。
「快要吃晚餐了,你吃得下吗?」
太阴歪着头问,晴明合抱双臂,嗯嗯沉吟。
「没什么食欲呢。」
「不行哦,晴明,你很久没吃没喝了,多少要吃一点。」
「是这样没错,」晴明摸摸肚子一带,困扰地说:「可是我不觉得饿。」
太阴皱起了眉头。
「咦,不可能吧?人类不是不吃饭就不能动吗?」
她还记得以前昌浩曾经忙到没时间吃饭,抱着咕噜咕噜叫的肚子,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更可况晴明有一个多月都在睡觉。
不过……
太阴突然想起一件事,沉默下来。
晴明昏睡期间,没有变憔悴,也没有瘦下来。只有时间不断流逝,没有任何变化。
待在尸樱的世界时,当然也没有吃任何东西。
「会不会是跟尸樱混合的关系呢?」
还没想清楚,这句话就先脱口而出了。
晴明皱着眉头嗯嗯沉吟,摇摇头说:
「
那可能也是原因之一吧,可是现在完全脱离了,所以肚子可能很快就会饿了。到时候,说不定会想吃沙丁鱼,还有茄子、鲣鱼、咸鹿肉……」
太阴苦笑起来,对一一列举的晴明说:
「可以想到那么多,一定吃得下去,要不要拜托天后准备?」
「不用了……我才刚醒来,胃空了很久,所以她说要帮我准备对胃比较好的东西,一定是芋头粥或红豆粥……」
最有可能的是什么都没加的白米粥,而且米的分量极少,几乎就是米汤。
感觉这样也有点空虚呢。晴明这么想着,他味觉正常,所以没味道的东西可能不太能满足他。
「嗐,没办法,让你们为我担心了,我暂时还是老实一点吧。」
「就是啊,你说的话我们听一半就好。」
「请这么做。」
看到太阴回以装模作样的表情,晴明苦笑起来,但很快就绷起了脸。
太阴讶异地问:
「晴明,怎么了……」
老人拖着下颌,皱起了眉头,片刻后才沉重地开口说:
「在那个世界,我一直靠着樱树,昏昏沉沉地打着盹……」
晴明闭上眼睛,在记忆中搜寻。
美得可怕、美得悲哀、美得凄凉的花朵,无止境地飘零。
茫然中觉得,说不定会在这里,就此度过永无止境的时光。而这说不定就是命运,他也做好了面对这种命运的心理准备。
必须抛下的东西很多;必须抛下的人也很多。他一一回想曾抛下过的东西、抛下了的人,在逐渐模糊的意识底下,荡荡悠悠地做着梦。
梦到很久以前堕落过,那个深渊的黑暗。
那是暗昧的底部。
他不害怕。
当一切结束,一切都会腐朽消逝。崩毁的世界将归于无吧?而这个身体也将灰飞烟灭。
恐怕只有这颗心得以残存于毁灭之中。那么,终点将是最后的黑暗底处。
那个暗昧位在无比沉重的黑暗最深处。
那个暗昧充斥着凄厉的寒冷与恐怖,却又令人怀念。
那里酷似晴明曾经堕落的暗昧,而且所在之处比那个暗昧更深沉。
就是所谓的「界之境」。
黑暗的尽头。
大地之根。
——世间的底部。
「……」
想到这里,晴明打了个寒颤。
遗忘许久的情景乍然浮现脑海。
那时,他听见微弱的拍翅声和水声,抬起了眼皮。
紫色花瓣如暴风雪般狂乱飞舞。
他清楚看见,花瓣前是宣告语言的妖怪,和另一个身影。
『沾染死亡的污秽,樱树的封印将会解除。』
是的,他听见了件的预言;听见了那逐渐被风吞噬的微弱声响。
然后男人低沉的声音,刺穿了他的耳朵。
「放你回去吧,安倍晴明——」
当樱花如呼应那句话般掩盖视野时,记忆就噗滋中断了。
接着听见的是令人心碎的悲痛叫声。
呼唤自己的声音,把在暗昧深处摆荡的心,拉上来这里。
若是没人叫唤,说不定会继续摆荡,融入暗昧。
很久以前就该那样了。虽然相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但说不定是梦见了那时候的延续;也说不定是正往那个终点前进。
「……」
晴明缓缓抬起眼皮,呼地吁口气。
十二神将默默地、担心地看着他的桔梗色眼眸,过分清晰地映入视野。
那次和这次,把自己拉上来的都是十二神将。
「我收的式真是太了不起了……」
晴明不由地笑出声来。
沉默不语的太阴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神将们把晴明的身体从那个尸樱世界带回了人界。
那之后陷入沉睡的晴明,究竟看见了什么?
「或许是梦,或许是现实,或许两者都是,也或许两者都不是。」
但无论如何,唯独件的预言是真的。
站在件旁边的男人,也是现实中的人。
被尸樱囚禁的晴明可以回到人界,就是最好的证明。
晴明把最后看见的光景说出来后,太阴张大眼睛,花容失色。
「预言……?」
「嗯。」
晴明回应着,表情凝重地望着半空中。
所谓死亡的污秽就是字面的意思吧?因为紫色樱花就是污秽的花朵。
至于樱树的封印……
晴明知道那是什么。
与尸樱融合时的记忆留在他心里。
吸取污秽而绽放花朵的樱树有另外一个使命。
因此不能让樱树枯萎。
所以需要活祭品,预防樱树彻底沾染污秽。
「……」
太阴不敢叫唤满脸严肃的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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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快下山了。
神祓众的冰知在树木繁茂的山里,环视周遭,喃喃说道:
「今晚就在这附近休息吧……」
他找到一个地方,岩石堆得恰到好处。岩石表面长满了青苔,可见长时间没有移动过了。
人的力气是推不动的,但有可能因为强阵雨或地动天摇而崩塌,所以他小心做了检查。
如果有大小适当的巨木,也可以躺在那棵树的树枝上,但放眼望去,都没有特别巨大的树木。
决定野营地点后,他走向附近的河川,往身上泼水,把头发洗干净。
人类的味道会引来野兽。若是野兽大闹起来,就会被人发现他躲在杳无人烟的深山里。
冰知把滴着水的白发稍微拧干,走回岩石处,沿途搜集落叶。他把搜集来的落叶塞在岩石的入口,施加隐形术。
不能生火。但幸好是夏天,放着不管,衣服和头发也干得很快。
已经检查过没有蛇或毒虫,但有可能之后才爬进来。冰知没倚靠岩石,坐在可以看见入口的地方。
计算今天一整天行进了多久就可以算出大约位置。地图都在他大脑里,他核对地图推测地点。
「快到阿波了……」
冰知是奉神祓众总领的命令,在大约十天前从菅生乡出发,来到四国这里。
为了调查树木不断蔓延的枯萎原因,以找出解决方案,菅生乡在大约半年前就派出了很多眼线。
回到京城的安倍昌浩也送来了书信,说有来历不明的集团在四国蠢蠢欲动。
他说他现在没办法行动,希望神祓众查到什么情报就告诉他。
关于四国的事,神祓众也听说了。据说,有个扭曲世间哲理的集团正在逐渐扩展势力。
神祓众原本打算哪天派个眼线去调查。但收到昌浩写来的信后,发觉事情的急迫性已经超越了想象。
众长老商议之后,决定派冰知去当眼线。
冰知并不想离开小野家下一代的时远。
但是已经派太多人去调查树木枯萎的原因,人手不足,且根据判断,四国这件事必须派武艺高强的人去,不然会有危险,所以冰知是万中选一。
冰知把没干透的头发拨到后面,自嘲地笑了起来。
做错过那么多事的自己,竟然会被委以这样的任务。
时间停止、维持十五岁模样女孩的身影,闪过脑海。
应该是萤向众长老推荐了他。曾经有段时间,她哥哥时守被撇到一旁,她被推为神祓众的下一代总领,所以众长老也不能忽视她说的话。
萤对不情愿的冰知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感觉四国那件事比树木枯萎更严重,所以只能靠你了,冰知。
她没有说谎。她的确感觉四国的事,比树木枯萎逐渐扩及全国更危急。
她知道冰知不会为神祓众行动,也知道冰知最关心的事跟她一样。
她会那么说,应该是感觉可能会有灾难降临时远。
冰知深思了一晚,决定听从众长老的差遣,以防灾难降临时远。
他解下缠在背上的皮袋子,拿出里面的纸张,用食指在上面写下文字。
然后把空白的纸张折成鸟的形状,对着纸张吹三口气。
纸张膨胀起来,画出柔和的线条,变成了纯白的燕子。
「去吧。」
冰知把燕子从被落叶遮住一半的入口放出去,燕子拍了几下翅膀,便直直往前飞走了。
明天就要进入阿波国了。冰知是从备前国进入赞岐国,边搜集人们的传闻,边前往阿波。
到目前为止,都没听到不好的传闻。
只听说有重症被治愈了、有濒死的伤势被治好了、有快枯死的神木被救活了、有干涸的土地取得了新的水源。
都是这一类的传闻,冰知亲眼看到信仰者正逐渐增加。
自称为智辅众的人们在阿波国的东侧最有势力。
虽然离这里还很远,但阿波国是智辅众最多的地方,决不能掉以轻心。
他打算明天早上天一亮就
出发。
他检查附近有没有野兽的动静、结界稳不稳固。
「目前都没问题……」
大略检查过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后,他便躺下来闭上眼睛,没多久就睡着了。
不知不觉中,猫头鹰的低沉叫声穿过了树木的缝隙。
风吹动草木,扬长而去。
夜间活动的生物走向岩石地,把鼻头凑近落叶,哼哼抽动鼻子闻味道,兴致索然地走开了。
每当听见这样的声响,睡着的年轻人肩膀就会有反应,颤动一下。因为神经紧绷到极致,所以身体在无意识中也会动起来。
但幸好有隐形法术,不会被发现有人躲在岩石地。
被树木覆盖的深山就这样逐渐沉入了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