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那是真的吗?」
「真的。」
把盘起来的长发分成两串,穿着短下摆衣服的风音,回应瞪大眼睛的昌浩。
跟平常不一样,她在短下摆的衣服上披着深色灵布。
六合站在她身边,白色怪物坐在昌浩肩上。
在被灰蒙蒙的云层覆盖的天空下,他们站在西洞院大路的一隅。
那里是前几天昌浩他们遇见件和那个女人的地方。
昌浩来这里看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披着灵布的风音和六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风音披着六合的灵布,是为了避免直接碰触到过浓的阴气。
道反大神的女儿风音,阳气比人类强,所以能操控强烈的灵气,但接触过浓的阴气太久,身体会失去均衡,受到伤害。
健康的时候还好,但是她把昌浩一行人从尸樱世界叫回来时,体力消耗过度,还没有复原。
因为没有立即性的危险,所以她本人并不怎么在意,但六合坚持说能避开阴气,最好还是避开,硬是把灵布缠绕在她身上。
昌浩又问了一次。
「真的吗?菖蒲真的在宫里?」
风音又回答了一次。
「真的啊,不过,不是我亲眼看见,所以不能说绝对是。」
但是,小妖们证实,昌浩遇见那个女人时,菖蒲的确在寝宫的清凉殿,跟命妇一起待在外廊候命。
「你怀疑的话,可以问那几只小妖。」
它们现在应该是在修子的垫褥旁呼呼大睡。小妖原本是夜行性,但是,跟修子一起行动后,它们的日夜完全颠倒了。
「这样啊……」
不太相信的昌浩低声沉吟。
心里有了怀疑,就会觉得记忆中的竹三条宫的菖蒲越来越像那个女人,甚至联想到她来当内亲王的侍女,是不是有什么企图,但似乎是自己想太多了。
「那个菖蒲、这个菖蒲,都混淆了……」
昌浩带着焦躁,却不能对任何人发泄。他半眯起眼睛,踩踱西洞院大路。
当然,风音不只是向小妖们确认过而已,也向命妇、修子、其他同行侍女不经意地提起了这件事,确定随时都有人跟菖蒲一起行动。
风音托着双颊说:
「女性取花花草草的名字并不稀奇,会不会只是恰巧同名而已?」
昌浩垮着脸没说话。
难道真的是这样吗?
「幸好只是恰巧,不过……」
疲惫突然倍增,昌浩的低喃透着隐藏不住的倦怠。
昌浩已经担心了很久。想到修子和藤花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他就忐忑不安。派小怪去竹三条宫,也是为了调查菖蒲和那个女人是不是同一个人,并监视菖蒲的行动。
小怪在傍晚回到安倍家。发现昌浩还没回来,它讶异地询问拖着疲惫的身子钻进家门的吉昌:「那家伙是不是会晚点回来?」
这时候小怪才知道今天早上在阴阳寮发生的事。
对于藤原敏次,小怪没有特别的想法。但是,它赶到阴阳寮,看到满脸紧张的昌浩,就知道事情有多严重了。
四年前的冬天,昌浩被冤枉时,是敏次的一句话救了昌浩。小怪知道昌浩很感谢敏次,虽然从来不曾公开说过,但他绝对不会忘记这份恩情。
这个敏次被件宣告了预言,吐出了血和魂虫,倒地不起了。
除了文重和柊子之外,昌浩又多背负了敏次这条生命。背负起任何一个人的命运,都会让双肩承受超越想象的重大压力。
不管任何时候,昌浩都会坦然地、认真地、专注地面对发生的事。
这是昌浩的美德,但太过认真,也经常让他受到很深的伤害。
「对了,风音,你来这里做什么?」
踱地一阵子后,昌浩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这么询问风音。
风音环视周遭一圈说:
「我来看看件出现的地方,你呢?」
被反问昌浩,垂下视线看着刚才踩踱的地方。
「我来找找看……有没有件的线索……」
语尾小声到几乎听不见。
昌浩知道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线索。但要找到神出鬼没的件,只能从这个地方着手。
轮到他小睡休息的时间,他都用来调查了,皇宫里当然都查过了。
从明天开始,是十二个时辰轮三班,昌浩轮班的时间是午时到戊时。
今天交接后,他先解决几件阴阳寮的工作,就回安倍家,换了狩衣来。
他跪下来,双手着地。
「涌出黑水的地方就是这一带……」
当时,来往的行人突然消失,黑色水面出现在除了他们之外,空无一人的西洞院大路。
「不久前,我曾经把水晶念珠撒在朱雀大路上。」
昌浩突然说起了这件事,风音默默低头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念珠都深深沉入了地底下。」
过了一个晚上后,他有点担心,想去收回来。
只是撒出的念珠,却不知道为什么埋入了地底深处,还带着阴气。
「我应该仔细思考,只是撒出去的念珠,为什么会埋入地底下。」
那时候,昌浩仿佛听见了谁的声音。
——在自己来到这里之前,一定有谁先来做过什么。
那是从昌浩内心响起的声音,他却充耳不闻。
眼睛泛起厉色的昌浩,站起身来,拍掉手上的沙子。
「有人把念珠埋入了地底深处,让念珠染上阴气。」
「谁?」风音问。
昌浩凭着直觉,不假思索地说:
「我想是……菖蒲。」
这么低喃后,昌浩又摇摇头说:
「不过,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不是真的叫菖蒲。因为柊子那么叫她,我就当做是那样了。」
但是,昌浩的确看见了。
在被红莲的灼热斗气击中的黑色水面地底下,听见了柊子叫声的女人,在消失前吃吃笑了起来。
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那个女人应该就是柊子的妹妹。
做了这个结论后,昌浩心里成立了一个假设。
不知道菖蒲为什么会跟件在一起,但可以确定她跟智铺众有关系。此外,是她操纵黑虫和尸樱界的妖怪,追捕柊子的。
菖蒲应该已经跟养父母一起死于翻船,为什么会投靠智铺众呢?
正在沉思的昌浩,听见风音用沉稳的声音说:
「率领智铺众的宗主,身旁有个被称为巫女的年轻女人侍候,会创造种种奇迹给人们看。」
昌浩有种奇怪的感觉,眨了眨眼睛。
风音淡淡地继续说:
「有一天,宗主不见了,在他身旁侍候的巫女也下落不明。」
昌浩的心脏狂跳了一下。
智铺众的宗主与巫女。
不停地眨着眼睛的昌浩,探索着那个奇怪的感觉是什么。
他在记忆底下,搜寻文重和柊子说过的话。
——我怎么样都不想放手,所以……扭曲了哲理。
——是智辅的……祭司,还有祭司带领的人们……
帮他们扭曲哲理的人,是智辅祭司。
但风音刚才说的不是祭司,而是宗主。
以前有人用谎言蒙骗她,让她憎恨安倍晴明和十二神将,再利用她那股强烈的负面意识。她说的是那个时候的事。
「巫女创造的奇迹几乎可以说是神迹,包括被治好宣布是绝症的疾病、预言灾难、拉住频临死亡的人的灵魂,让人死而复生。」
风音的眼睛变得阴暗。
「我听从命令,做了很多、很多那样的事,所以,什么时候对谁做了什么……都不太记得了。」
昌浩的心脏又狂跳起来。
柊子的妹妹是在四年前死亡。
智铺宗主为了撬开道反圣域的千引磐石导致了那起事件,也是在四年前。
昌浩的心脏扑通扑通狂跳,喉咙干燥,呼吸困难。
面无表情的风音,缓缓环视周遭。
「我是来确认的。」
确认带着件的女人,是不是从自己手上死而复生的。
「我见到就会知道。如果是,我必须亲手杀了她。」
「……」
昌浩不知道该说什么,瞥了一眼肩上的小怪,向它求救。
小怪目光严厉地注视着风音,表情紧绷到让人不敢随便跟它说话。
昌浩也渐渐明白了。
被称为祭司的男人,是承接宗主的行为,继续创造奇迹。
那么,就像宗主有巫女侍候那般,应该也有侍候祭司的人。
众榊中的柊的族人,会使用种种法术。从柊子用驱除妖魔的树枝来布设结界,就可以看得出来。
曾经是众榊之一的榎岦斋,只有一项技能强过安倍晴明,只有这项技能赢过安倍晴明。
但是,昌浩知道,那个男人是很有本事的阴阳师。虽然再也不能亲眼见识到他的本领,但昌浩触碰过一鳞半爪。
假设、只是假设。
跟榎岦斋
同样是众榊之一的菖蒲,会不会是因为被救活而加入了智铺众,像以前的风音那样,被谎言蒙蔽了?
会使用正面法术的人,也能使用负面法术。柊子是柊之族首领的后裔,而菖蒲是她的妹妹,所以与生俱来的灵力可能跟榎岦斋一样,或是在那之上。
忽然,风音歪着嘴,露出自嘲般的微笑。
「当时,智辅把我当成了牺牲的棋子,所以会不会又另外找了替代我的人……」
她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因为一直默默待在旁边的神将,伸出一只手把她拉近了自己的怀里。
昌浩马上移开了视线。
因为不好意思看,更因为她用平静的表情、一成不变的语气说出来的台词,令人无比心痛。
小怪用长长的尾巴,温柔地拍打昌浩的背。昌浩瞄它一眼,发现它的表情也像是压抑着痛楚。
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名为后悔的痛楚,总是会像这样,在某种预料不到的状态下探出丑陋的脸。平时则纹风不动地躲藏着,随时等待着大闹的机会。
「这样不好——」
昌浩喃喃说着,用力甩了甩头。
「心情的阴暗、痛楚、沉重,全都是阴气的关系。」
他抬起头,握紧了拳头。
「树木枯萎、气枯竭、污秽沉滞,就会充满阴气。」
听到昌浩突然吊起眉毛,加强语气说的话,风音惊讶地扭头看他。
昌浩狠狠瞪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差不多该找一天解决这件事了!我现在决定了!」
「现在才决定啊?」
小怪冷不防地回呛,昌浩眯起眼睛说:
「就是现在啰,对不起。」
「虽然晚了一点,但不用对不起。」
「没办法啊,接二连三发生了太多事嘛。」
小怪甩甩耳朵说:
「高淤神不是告诉过你树木枯萎的事?」
「唔……」
被戳中要害的昌浩无言以对。
他在嘴巴里咕咕哝哝半晌后,断念似地垂下了肩膀。
那个神可厉害了,一定早就看透了一切,知道他会被这种事、那种事耍得团团转,把污秽这件事抛到脑后。
没来对他说什么,可能是顾虑到状况的严峻,或是等着他来做说明。
如果是后者,到现在都还没有去拜见的昌浩,可能已经把神惹火了。
那样就糟了。
昌浩现在才想到这个可能性。
「……」
他保持握紧双拳的姿势,脸色发白,开始滴滴答答冒冷汗,风音诧异地看着他。
僵硬了一会后,昌浩缓缓转向了风音。
「呃……」
「怎么了?」
风音疑惑地皱起眉头,昌浩紧张地对她说:
「解决一些事后,你可以陪我去贵船吗?」
「咦?」
昌浩握起拳头的手握得更紧了。
「你是高淤神的亲戚吧?拜托你,帮我跟神说,我也有很多苦衷!侄女说的话,高淤神也不会完全不理会吧?应该不会。」
「——」
风音眨个眼睛,在沉默中思索。她跟高淤神的确算是亲戚,她也很愿意陪昌浩一起去。
但是,在这么急迫、忧虑的状态下,对昌浩来说,竟然是这件事最严重?
风音不禁觉得好笑。
「噗……」
用深色灵布遮住的脸,偷偷笑得停不下来。
昌浩半眯起眼睛瞪着风音。
「我很认真耶……」
肩上的小怪受不了地笑了起来,仰面朝天。
「唉,你无论什么时候都很认真啊,这就是你的优点。」
「什么嘛,连小怪都这样。」
昌浩想起在那个梦里,年轻模样的祖父也是对着他笑。回想起来,高淤神也是莫名其妙地对着他笑。
被说「你很有意思」的画面又浮现脑海。
「为什么大家都要笑呢?我每次都很认真啊。」
小怪无声地苦笑。昌浩瞥六合一眼,发现连他的目光都变得柔和了。
正想出声抗议时,把头埋在灵布里的风音,肩膀突然静止不动了。
鸣叫般的微弱声响,敲打着昌浩的耳朵。
同时,现场大量涌现惊人的阴气。
突然被丢进阴气沼泽般的感觉袭向了所有人。身体顿时冷到骨子里,肌肤竖起了疙瘩。太冷了,冷到身体嘎哒嘎哒发抖。
风音用披在肩上的灵布盖住头、脸,很快地在半空中结印。
昌浩觉得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薄薄地包住了全身。
是一股轻柔、带着点温暖的波动。那是阳气,他知道类似的东西,就像飒爽地拂面而过的春天的微风;就像被紧紧囚困般沉睡的生命纷纷得到解脱逐渐清醒的季节。
来自身体深处的颤抖静止了。
就在昌浩以及小怪、六合都被这股波动包住的瞬间,大群黑虫从暗夜里喷发出来。
被那些黑虫咬到就麻烦了。
披着灵布的风音顶着刀印,对摆好架式的昌浩说:
「放心,他们咬上来也会被弹飞出去。」
小怪的夕阳色眼睛闪烁发亮。
「原来如此。」
昌浩的脸颊和耳朵曾经被产卵,风音担心再发生那种事,先做了防备。
黑虫是阴气的凝聚物。对神将来说,也是危险的存在。
从昌浩肩膀下来的小怪恢复本性,迸发出灼热的斗气。
周围群聚的黑虫被火焰吞没,瞬间化成黑炭消失了。交错乱飞的黑虫,发出了愤怒的拍翅声。
迸发的灼热斗气,把凝结在周遭附近的阴气沉淀都瞬间吹走了。察觉到这个状况的昌浩,瞪大眼睛说:
「红莲,直接把整个京城的污秽都吹走!」
突然,红莲对昌浩怒喝一声:
「你白痴啊!」
鲜红的火蛇无边无际地驰骋,吞噬了黑虫。但是新的一群又源源不断地涌现,飞扑过来。六合的神气把那些黑虫都吹走了。犹如在地上滑行般滑翔而来的成群黑虫,被银枪一闪而产生的强风撕裂了。
「用灼热的业火做那种事,整个京城都会完蛋啊!」
用火烧的确可以扫荡污秽,但是十二神将火将腾蛇的业火包围,所有的东西都会被烧成灰烬。这么说绝对不夸张。
「啊……」
昌浩哑口无言。
那么,该怎么做才好呢?
充斥整个京城的污秽很快就会再增长。污秽一层又一层地沉淀,可以说是阴气的具体呈现的黑虫不断涌现。
再怎么袚除,都无法阻止树木的枯萎。沉淀、凝结,气便不再循环。即便使用法术,硬是让气循环,不自然的东西也会在某处出现破绽,逐渐扭曲歪斜。
靠袚除没有用。必须把污秽、沉淀远远抛到某个地方,设法彻底消除,否则改变不了这种郁闷的空气。
也无法治疗人心的滞塞。
忽然,心脏狂跳了一下,昌浩倒抽了一口气。
他感觉到什么。
「……?」
是视线。感觉有无数的、大量的视线,从某处注视着他们,但找不到视线的主人。
风音的灵力在昌浩附近爆裂。
大群袭来的黑虫被炸飞,破裂的碎屑如尘土般飞扬。
昌浩用袖子遮住嘴巴。吸入阴气的碎屑,会失去生气。
心脏怦怦狂跳。
有视线射过来。
从哪里?
环视周遭,到处都是飞来飞去的黑虫。定睛一看,好几具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的骸骨,从土里爬出来了。
是傀儡。
它们就是视线的主人?
「禁!」
昌浩结印,画出一条横线。摇摇晃晃冲过来的骸骨,被弹向后方。
碎裂的骷髅唰地溃散消失了,连衣服都不剩。
昌浩皱起了眉头。
「不对……」
视线的主人不是这些傀儡。
他环视周遭,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红莲的斗气往上喷射,几乎到达天际,云朵却动也不动。好像有个地方,把灼热的斗气吸走了。
感觉到贯穿脑际般的视线,昌浩仰头望向天空。
可见范围内乌云密布,厚厚的乌云宛如凝固了。
好几道风打在昌浩脸上。神气与灵气爆裂。不只黑虫和傀儡,连尘土都被卷入飞了起来。
好奇怪。
昌浩凝睛注视着天空。
引发这么大的波动,天空却没有任何变化。空气的震荡,不可能不对随风漂移的云产生影响。
在昌浩这么思考时,扎刺全身的视线依然存在。
好冷,昌浩知道这种体温全部被剥夺般的感觉。
接触阴气时,身体会冷到毛骨悚然。
再怎么袚除也不会消失的沉淀。再怎么灭也灭不完的大群黑虫。
是从某个地方冒出来的。
昌浩逐渐睁大了眼睛。
「红莲……」
声音很小,但最强的神将清楚
听见了。
红莲边用斗气旋涡粉碎轰然扑来的黑虫边移动视线,昌浩对着他大叫:
「你可以击破那片云吗?」
十二神将听见昌浩指着天空大叫,便用行动回应他。
白色火龙溅起火花翱翔,冲向了那片云。但是在触碰到云的瞬间,火龙的形体就瓦解了,像是被吸进去般四分五裂。
红莲的咂舌声听起来特别大声。
昌浩的心脏扑通狂跳。
厚厚的云层吞噬了火焰斗气,卷起旋涡,波动起伏地吸走了神将的神气。
「……云……」
不,不对。
昌浩的背脊掠过一阵寒栗。
那是一只细小到肉眼看不见的黑虫。
白天的云被风吹走,虽然移动不多,但还是有在移动。只因为下沉得太严重,看起来像是停滞了,其实只是气枯竭而造成的沉滞弥漫着整个京城,云本身并没有产生变化。
但是,晚上的云不一样。晚上的云会覆盖整座京城,凝结不动,每天夜晚都沉闷地滞留于天空,淌着阴气。
看起来像是从黑暗中出现的黑虫,其实是把弥漫的阴气伪装成云,聚集在那里,从上面俯瞰寻找目标。
必须把那些全部袚除,才能阻止京城的树木枯萎。
茫然仰头望着天空的昌浩,赫然听见了那个声音。
呸锵。
昌浩惊愕地倒抽了一口气。
他环视周遭,看到飞来飞去的黑虫面前,出现了件。
黑色水面在件的脚下扩展开来。映在镜子般的水面上的身影,不是件。
是个女人。
「……菖蒲……」
听见昌浩的低喃,女人微微扬起了嘴角。
「你真的是菖蒲吗……?」
昌浩重复柊子前几天说的话,女人用阴暗闪烁的炽热眼神看着他。
及腰的长发剪得整整齐齐,披在身上的布仿佛是用来遮住右半身。没有袖子的衣服是短下摆,裸露的左肩肌肉单薄,瘦骨嶙峋。
她的打扮跟风音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布料的颜色像是用黑虫染出来的,又深又沉,让人不寒而栗。
长得很像柊子的女人冷冷地笑着,缓缓举起藏在布下面的右手。
举到胸部高度后,她把掌心朝上,笑得更开怀了。
如漆黑般的水面,飞起了白色的东西。那东西大约掌心大小,翩翩飞舞,在菖蒲举起的手周边的回旋。
没多久,那东西翩然降落在女人手上,长大了翅膀。
不知道为什么,昌浩看见了轻轻张合的四片白色翅膀上浮现的图腾。
距离这么远,昌浩竟然清楚地看见了那么小的翅膀上的图腾。
那是一张闭着眼睛的脸。
昌浩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喃喃低语。
「……敏……次……大人……」
闭着眼睛的那张脸是谁,昌浩一眼就看出来了。
摇摇晃晃跨出步伐的昌浩,瞬间吊起了眉梢。
「……给……我……」
那是魂虫。
从敏次嘴巴跑出来的半条魂,与件一起沉入黑色水面消失了——
「还给我!」
往前冲的昌浩的怒吼,撕裂了轰然作响的拍翅声。
看到昌浩激动地冲向大群黑虫,风音花容失色地大叫:
「昌浩!」
风音撞开群聚的黑虫,在昌浩后面追着跑。视野才刚掠过马蜂的下颚,就觉得左眼附近剧烈疼痛。
她抓住深深咬住她的虫,连同皮肤一起剥掉。顿时血流如注,染红了左边的视野。
用灵布盖住的脖子、肩头,也有好几只黑虫攀附,感觉得出它们企图用针刺她,但是,它们的针绝对无法贯穿灵布。
她用灵压赶走了虫。
「昌浩,等一下!」
从往前冲的昌浩的肩头,可以看见件站在大群黑虫的后面。黑色水面在件脚下扩张开来,下面有个倒立的女人,一只白色蝴蝶停在她手上。
那就是昌浩如此激动的原因?
风音咬牙切齿。大群黑虫犹如浓密厚重的雾般密不透风,而她施行的法术非常单薄,钻进那里面一定会被咬破。
果然,黑虫全部向昌浩聚集了。
轰然作响的拍翅声淹没了昌浩,漆黑的马蜂用尖牙般的下颚咬了过来。
看到撑了一阵子的波动慢慢被剥开,昌浩也意识到敌人的企图了。
一只鞋的事闪过脑海。被黑虫吃得精光,就会变成傀儡。
没有任何力量的京城住民沦为傀儡,顶多只能用身体撞人。
但是,变成傀儡的人若是武艺高强,或是可以随心所欲地操控神般的法术,会怎么样呢?
站在黑色水面上的件吃吃笑起来。
同时,倒立在水面下的女人,做势要捏碎掌心的蝴蝶。
「住手……!」
昌浩伸出去的手,被数不清的黑虫附着淹没了。
黑虫的重量让昌浩单膝着地,黑虫群聚的阴气让昌浩的身体瞬间冰冷。
紧紧咬住嘴唇的昌浩结起了手印。
赶上他的风音,横向一直线挥出了手刀。
黑虫被从昌浩身上剥开,弹飞出去。
就在重压消失的瞬间,昌浩大叫:
「万魔拱服!」
灵力迸射,把在附近蠢动的黑虫全部消灭了。
剩下的黑虫也被红莲的火焰烧光了。
呸锵。
水声回荡。
所有人惊慌地转移视线,看到件对昌浩冷冷一笑,无声地沉入了黑色水面。
「等等!」
昌浩差点跌倒,伸出去的手还没到达,件已经沉没消失了。
掀起了几道波纹。黑色水面荡漾摇曳,倒立的女人也跟着不见了。
「……!」
昌浩跪下来,握起拳头捶打地面,下垂的肩膀微微颤抖。
确定沉滞的阴气完全清除后,红莲才变回小怪的模样,跳到昌浩肩上。
「昌浩。」
听到担心的叫声,昌浩没有把视线转向它,只是轻轻点个头。
风音按着还在出血的额头,单膝蹲在昌浩旁边。
闻到血腥味而抬起头的昌浩,看到风音满脸是血,倒吸了一口气。
「风音……!」
「放心,卵已经摘除了。」她微微一笑说:「因为你被咬过,所以我马上想到卵的事。」
「那是……」眼神温柔的风音又对昌浩说:「昌浩,那是病倒的阴阳生的魂虫吧?」
风音也清楚看到了女人手上的白色蝴蝶。
默然点头的昌浩懊恼地咬住了嘴唇。
魂虫果然落入了件与菖蒲之手。
「必须尽快找到他们,拿回魂虫……」
敏次被施了停止时间的法术,坠入了睡眠的深渊,为了救他必须加快脚步。
六合要扶昌浩起来,但昌浩拒绝了,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
「我没事……」
风音也想拒绝,但站起来时摇晃了一下,被六合看见。六合眉头一皱,不容分说就把她抱起来了。
她说她没事,想要下来,但六合抱着她就走了。
「我送你回竹三条宫。」
「等等。」
风音急忙阻止六合,望向昌浩说:「昌浩,拿回魂虫后,你可以把魂虫送回体内吗?」
突然被这么一问,昌浩想回答却答不出来。
他只想着从敌人手中抢回来,从来没想过要如何把魂虫送回敏次体内。
「做得到吗?」风音满脸严肃地接着说,「由我来找这个方法,你先取回魂虫。」
昌浩张大眼睛看着风音,她露出令人心疼的表情,平静地笑着。
「六合,先放我下来,然后……」
风音在六合耳边说了什么悄悄话,沉默寡言的木将叹着气回应。
把她放下来后,六合抓起坐在昌浩肩上的小怪的脖子,走到离两人稍远的地方。
「哇,干嘛突然抓我!」
「风音有话要跟昌浩说。」
「什么?」
有话直接说就好了嘛,小怪露骨地表示不满,六合一脸漠然,毫无反应。
风音确定神将们已经走开,才偷偷瞒着他们布下了薄薄的结界。
昌浩诧异地看着她。
平时没有特别注意,原来自己的身高已经超越她了。这样往下看,可以操纵那么强大灵力的她,看起来竟然这么瘦小,感觉很不可思议。
不过,只是看起来瘦小而已,论灵力、武术,昌浩一定都赢不过风音。
「关于藤原文重和他的妻子柊子。」
风音从六合那里听说了文重他们的事。
「文重拜托你救柊子,柊子也求你救文重。」
「嗯,是啊。」
风音的表情往下沉。
「柊子死过一次,是智辅祭司让她死而复生,再把文重的魂虫放进她体内,她才恢复了原状,对吧?」
因为怕弄错,风音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清楚,向昌浩确认。
「嗯,我是
这么听说的。」
「那么……」
风音的眼睛有点僵直。
「无论要救哪一边,都需要替代的生命。」
昌浩一时无法理解她在说什么。
「……咦?」
他不停地眨眼睛,咀嚼那句话的意思。
「替代的生命?咦,为什么?」
风音瞥一眼六合与抓着脖子悬吊在半空中的小怪,压低嗓音,对内心明显产生动摇的昌浩说:
「疾病缠身的柊子已经死了。」
所以文重把断气的柊子交给了智铺众。
风音没有见过柊子。但是,根据六合的描述,左半身损毁露出骨头的柊子的身体,就是散发着阴气的死亡秽物。
不必等到黑虫把她吃了,她就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她是脱离自然哲理的死人。
而且,可能因为死亡时间太久,也不能使用叫魂术了。所以,光是让心脏恢复跳动、让驱壳活起来,也不能恢复原状。
柊子原来的魂,靠叫魂也叫不回来了。
能够恢复原状,一定是因为把文重的魂虫放进了她的体内。
魂虫是魂,里面有文重看见的、文重所爱的柊子,所以成为媒介,唤醒了柊子原有的心和记忆。
「我想是因为有文重的魂虫,才能保有柊子的人格。」
柊子可以成为柊子,是因为有文重的魂虫。少了魂虫,柊子可能只会变成一般的傀儡。
那么,有什么东西想钻入她体内都不足为奇,因为光有生命的空驱壳,比任何东西都更好利用。
听完文重他们的事之后,风音就开始担心,这会不会就是智铺众的企图?
把具有柊子片段记忆的柊子的灵力保留下来,转化成其他什么东西。
而已经失去魂虫的文重,会慢慢步向死亡。
为了救柊子,文重会不惜牺牲生命,但是,柊子也一样。
把文重的魂虫从柊子的体内取出来,放回原处,文重就能得救,但会失去柊子。
让柊子继续这样活着,不久后文重就会死亡。
所以——
「如果两边都想救,就要施行完整的叫魂术,必须交出替代的生命。」
昌浩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不由得转头看小怪。
被六合抓住的小怪,半眯着眼睛在半空中摇来摇去。察觉到昌浩的眼光,小怪甩甩耳朵,一脸悠哉地对他挥挥手。
太好了,它没听见。
昌浩眨眨眼睛,这时才想到,风音布下结界就是不想让小怪听见。
表情错综复杂的昌浩,把嘴巴紧闭成一直线。
风音甩甩头说:
「柊子的肉体快腐烂了,应该比较偏向阴的一方。拥有强大灵力的人变成这样,就会牵连周遭的人。」
这个道理也可以套用在风音身上。
六合会替身体还没完全复原的风音披上灵布,就是担心她与生俱来的阴阳均衡会被破坏,偏向阴的一方。
她的强大力量若倾向负面,对周遭的影响无可比拟。
这么一来,藤花和修子也会受到牵连。风音绝对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明知有这样的危险,她为什么还是来了?
闪过这个念头的昌浩,垂下视线,看到她紧握着拳头。
她来这里,当然是为了协助昌浩,除此之外还能为了什么?
昌浩独自扛起了文重的事、柊子的事、敏次的事。风音来这里,当然是为了背负起这一切的昌浩。
「……」
看到黯然垂着头的昌浩的眼眸,风音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我没事啦,这个伤也很快就会好了。」
昌浩闭着眼睛点点头,毅然决然地开口说:
「我会阻止京城的树木枯萎,拯救所有的人。」
风音静静地微笑着。
他所说的所有人,一定包括竹三条宫的藤花。
昌浩就是这样,一肩扛起了所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