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班看守书库的人,戌时准时到达。安倍成亲与他交班后,就去了四条的藤原行成府邸。
成亲气到不知如何是好。
身为地下人②的成亲,不可能知道在朝议席上是怎么样的讨论过程。
阴阳头只告诉他,接到左大臣的命令,要把皇上的病转移到病倒的寮官身上。
据阴阳头说,因为有人在朝议席上提起祖父安倍晴明以前施行过替身之术的传闻,所以经过讨论,决定把疾病皇上龙体转移到某人身上。
殿上人把拯救皇上性命的崇高任务,交给了目前正处于弥留状态的阴阳寮的寮官。
老实说,成亲对殿上人的讨论内容没有多大的兴趣。
作最后判断的是左大臣,但想想左大臣的立场与野心,也是无可厚非。
成亲最生气的是,将来被寄予厚望的优秀部下,被当成随便可以取代的人。而且竟然没有一个人反对,令他火冒三丈。
想到起码有一个人应该反对到底,成亲就非常生气,气到心底发冷。
既然拍板定案了,除非发生重大意外,否则不可能推翻了。但是,不去找他发几句牢骚,成亲就无法消气。
夜已深,一片漆黑,但成亲很熟这条路,不提灯也能大步快速前行。
忽然,听见水滴淌落的声音。
「——」
成亲停下脚步,环视周遭。
阴气已被净化的京城的夜晚,呼吸十分顺畅。但是,没有夜间赶路的贵族牛车,以他们为目标的夜盗也销声匿迹。
视线飘来飘去的成亲,看到流过道路两旁的水渠。
水声是来自那里吗?
理解是理解了,但无法释怀。刚才听见的是水滴淌落在没有一丝丝波纹的平静水面上的声音。
仔细观察周遭好一会的成亲,最后摇了摇头。
「是我多心了吧……」
总觉得有人盯着自己,但四处都没有那样的动静。
成亲喘口气,匆匆赶往行成的府邸。
道路中央打开一个漆黑的洞,从那里冒出了黑水,掀起波纹,妖怪悄然无声地浮出水面。
水滴从妖怪的下颚淌下来。
妖怪对着成亲逐渐远去的背部,缓缓张嘴说:
『——阻碍道路的烦恼根源,将会全部断绝。』
四条的府邸乱嘈嘈的。
在门前停下来的成亲,讶异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回事?」
仓皇紧绷的空气都飘到门外了。
来开门的杂役看到来访者是成亲,脸都纠结起来了。
「啊,成亲大人,您是神派来的吗?」
接到通报的侍女跑出来,哇地大哭起来。
「成亲大人,请救救我家主人、请救救我家主人……」
她没做任何说明,就急着把成亲带去了主屋。
主屋里的床被帷屏围住,四周的侍女们都泪流满面。
从帷屏里面传来断断续续压低声音的咳嗽。
听到闷闷的咳嗽声,成亲的背脊一阵寒意。
「发生什么事了?」
侍女们争相回答成亲的询问,但都只从喉咙发出了堵塞般的呜咽声。
带成亲进来的侍女稍微推开帷屏,辟出了一条道路。
往前走的成亲,看到行成的女儿在床边抱着侍女哭泣。
女儿看到成亲,哭着大叫:
「父亲他……!」
就在成亲为了确认里面的状况而掀开床帐的瞬间,吹过一阵令人战栗的冰冷旋风。
但如果非常、非常仔细听,会发现那阵风是带着拍翅声吹过。刚才有数不清的很小很小的虫,满满集结在床帐里。
喀喀的闷重咳嗽声,敲响了成亲的耳朵。
一名侍女递出蜡烛,用烛光照亮里面,就看到深色、湿透的垫褥和外褂。
把身体弯成ㄑ字形的行成捂着嘴巴,不断地咳嗽。他的手沾满粘稠的液体,床帐里弥漫着铁锈味。
「行成……大人……?」
很久没见到他的成亲,看到他的脸,十分震惊。
他竟然消瘦到只剩皮包骨了。
在朝议席上,难道没有人提起这件事吗?
可能是听到成亲的低喃,行成从喉咙发出咻咻声,缓缓张开了眼睛。
视线飘忽了好一会的行成,可能是看到成亲被烛光照亮的脸,微微颤动了眼皮。
「……成……」
行成才刚开口说话,声音就卡住了,重重地咳了起来。
他咳个不停,呼吸也不顺畅,满脸苦闷地扭动身体,紧紧揪住脖子,抓挠喉咙的手沾满了血。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成亲好不容易才问出口,总管回答了他的问题。
「太阳下山,我来点亮灯台的时候,已经……」
总管似乎慌得连声音都发白了,成亲对他点点头,环视周遭。
床帐里弥漫着惊人的阴气,首先必须袚除这些阴气。
把慌乱的总管等人暂时请出主屋,等他们移到厢房后,成亲调整呼吸,击掌拍手。
浑厚锐利的声音响起两次,撕裂了弥漫床帐的与主屋的阴气。
「袚除、净化、守护、昌盛!」
念了几次后,沉沉低垂的阴气便逐渐减弱了。
但这只是临时处置,要完全袚除,需要相当的准备和道具。
尽管如此,行成的呼吸还是顺畅多了,连续不断的咳嗽也停止了。
从氛围可以知道,在厢房紧挨着身子透过竹帘观看情况的侍女们,表情都放松了。
跪坐在枕边的成亲,吩咐她们准备装水的桶子、干净的布,掀开了行成身上染血的外褂。桶子和布很快就送来了。经成亲允许进入的侍女,很小心地擦干净主人的手和脸。
如死人般苍白的肌肤,令人心疼,侍女不禁泪水盈眶。
这期间,总管也派了使者去请药师。
行成的女儿端坐在厢房,泪眼婆娑(pó suō)地看着这一切。
失去了母亲和妹妹,现在又可能失去父亲。她极力承受着这样的恐惧。
「实经公子呢?」
成亲悄声问,侍女瞥小姐一眼,压低嗓音说:
「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好,都躺着……有时也会跟行成大人一样咳嗽……」
她的语尾在颤抖。
成亲回应这样啊,心想等行成稳定后,最好也去看看实经。
让侍女退下后,成亲摇着行成的肩膀叫唤:
「行成大人、行成大人,快振作起来啊。」
气若游丝的行成恍惚地张开眼睛,视线有些飘忽。
「……成……亲……大……人……」
「是不是很难过?总管去请药师了。」
行成虚弱地点着头,嘴唇动了起来。
「……敏……」
「嗯?」
成亲把耳朵凑近行成的嘴巴,听到断断续续的嘶哑声音。
「……敏……次……在……做什么……」
「啊……?」
成亲一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不由得反问:
「啊?敏次?你问他在做什么……?」
这个男人在说什么啊?
低头直盯着行成的成亲,这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理由和满腔的愤怒,吊起了眉梢。
「我说你……」
差点扯开嗓门开骂的成亲,很快沉默下来。在这种状态下,对行成爆粗话也没有用。
感觉有视线看着自己,他往那里望去,看到侍女们和行成的女儿都露出「怎么了」的表情,注视着他。
成亲做个深呼吸,极力假装镇定。
「行成大人也知道吧?敏次在阴阳寮啊,他……」
现在,他被施行停止时间的法术,陷入了几乎等于死亡的沉睡中。
行成缓缓缩起了下巴。
「……他……很忙……吧?」
「啊?」
行成的视线直接跳过了真的很惊讶地成亲。
「那……小子……太……认真了……」
现在一定也废寝忘食地埋头工作,所以连来这里的时间都没有,我好担心他那天会把身体搞坏——断断续续说着话的行成,苦笑似的眯起眼睛,就那样阖上了眼皮。
「行成大人?」
不会死了吧?成亲焦急了一下,后来发现行成还有浅而急促的呼吸,只是昏过去而已。
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呢?
敏次吐血病倒时,成亲有派使者来这里报信。
虽然很犹豫,怕卧病在床的行成会心痛,但又觉得不可能瞒得过去。
据报信回来的使者说,行成大受打击,连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现在会说这种话呢?
说得好像对敏次的困境一无所知。不,说得好像不曾发生过那种事,还在担心太过认真的敏次会不会把身体搞坏。
「请问成亲大人,」一名侍女疑惑地开口说:「敏次大人现在是在担任什么职务呢?我们都知道他很忙,可是,如果能尽量抽空来一趟的话,
我们都会很开心。」
侍女嘴巴说「我们」,眼睛却看着年幼的小姐。
行成的女儿低着头,在膝上抓紧了衣服。成亲清楚看见,她的耳朵渐渐红了起来。
「应该有派使者来通报过……」
成亲半天才说出这句话,侍女疑惑地歪着头说:
「咦,有吗?什么时候……」
忽然,沉沉的拍翅声敲响了成亲的耳朵。
视线倏地扫过一圈,就看到刚才被袚除的黑色东西,又聚集在横梁附近了……
同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声音。
『……那是……梦……』
平静、奇妙的黏腻声音,震荡着瞠目而视的成亲的耳膜。
『……忘了吧……重复……每一天……』
造成重大打击的消息,只是噩梦,不必记得,重复一成不变的日常就行了。
不知从哪传来这个声音,混杂在沉沉的拍翅声里,重复再重复,仿佛在现实上面涂抹了层层的虚假记忆。
头脑一阵晕眩,成亲不由得双手着地。
心脏宛如在胸口深处被踹了一脚,狂跳起来。
直觉告诉他,不可以待在这里。
重重交叠额的拍翅声,如波浪滚滚而去又席卷而来。
成亲甩甩头,站起身来。
「我临时有事,要先告辞了。」
成亲婉拒送行,匆匆离开了府邸。
钻出门,扭头往后一看,整座府邸都笼罩在黑雾般的东西里。
那是小到眼睛也看不见的黑点的凝聚体。
昌浩说是黑色马蜂,成亲却觉得怎么看都不像马蜂。
直觉告诉他,那是黑虫。
曾几何时,黑虫覆盖了府邸,里面满满都是可怕的阴气。
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行成和府邸里的人的记忆,都被纂改了。
为什么行成没有反对用阴阳生当皇上替身的决议?
这就是理由。在行成心中的认知,病倒的阴阳生与敏次,是完全不同的人。而且面对救皇上的大义,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阴阳生的生命,比虫子的翅膀都还不如。
替身是阴阳生。称之为「阴阳生」,就没有人会追究他是谁,他就是担任这个角色的「某人」。
现场如果提起藤原敏次这个名字,说不定会出现其他结果。他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意识的活生生的人,然而,出席朝议的殿上人,不可能知道每个年轻的地下人的名字,所以抹煞了这个事实。
成亲单手掩住了眼睛。
要救皇上。非救不可。可能是这个不断重复的话语,成为言灵,慢慢束缚了殿上人的心。
然后——
「名字是最短的咒语……」
成为替身的是「阴阳生」,只是个没有人格的东西。
这是由阴阳生这个名字启动的咒语。
成亲握起掩住脸的手,甩了一下头。
没有时间被震惊击倒了。
这样下去,行成和他府里的人都会被阴气侵犯。他们说实经在咳嗽,再不处理的话,很可能变成敏次或行成那样。
要尽快施行法术,袚除那里的强烈阴气。
转身离去的成亲,听见特别响亮的水声。
呸锵。
正要往前跑的脚,不知为什么停下来了。
再回神时,脚下形成了黑色水面。
应该就在不远处的行成府邸的门、种在道路两旁的柳树,都忽然消失了,眼前是一片涂满黑漆般的黑暗。
没有一丝丝的光线,却能看到水面在脚下扩大。
「这是……」
低头一看,波纹碰到脚尖,水面摇曳起来。
又听见呸锵水声。
成亲抬起头,看到视线前的妖怪。
……呸锵。
◇
◇ ◇
作了梦。
反反复复、反反复复。
诅咒腹中胎儿般的话语,反反复复、反反复复。
啊,那只怪物正在看着。
看着腹中胎儿。
人工制造般的人脸,一直看着胎儿。
——以此骸骨为础石,将会打开许久未开的门吧。
这孩子会成为骸骨。骸骨会成为础石。
也就是说,这孩子将会死亡,成为骸骨。
将会死亡。再怎么期盼,也救不回来。
再怎么祈求,也会离去。
再怎么请求,也会逝去。
既然如此。
不能让孩子独自离开。
作了梦。
被迫作了梦。
反反复复、反反复复。
作了梦。
呸锵——
◇
◇ ◇
成亲握住瘦到像枯木的手,平静地看着沉睡不醒的妻子。
回到家时,亥时已经过了一半。
等着父亲回来的孩子们已经等到疲惫,躺在母亲的垫褥周边睡着了。
成亲小心不吵醒孩子,把他们抱走,交给侍女们照顾。
「……笃子……」
为了确认她在作什么样的噩梦,成亲使用过所有的法术、做过占卜、请求过神的协助,却还是什么也不知道。
就在走投无路时,忽然注意到妻子非常珍惜的镜子。
那是结婚时,祖父晴明送给笃子的礼物。品质不错,但不是很贵。
祖父把这个镜子交给成亲时,满脸灿烂的笑容,说他对镜子念过咒语,祈祷映在镜子上的脸永远挂着幸福洋溢的微笑。
换言之,意思就是「让妻子脸上永远带着幸福洋溢的微笑是你的责任」,而且,既然听了这些话,就要努力做到。
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就这样把咒语藏入了漫不经心似的话语中。
笃子当然不知道这件事,但非常开心收到这个诚意十足的礼物。
她把其他贵族送的涂漆的螺钿装饰镜子送给了随身侍女,自己非常珍惜地使用这个说白了就是非常简陋的镜子。
结婚多少年就投入了多少的感情。
这面镜子能不能映出笃子的梦呢?
成亲把一丝希望寄托在这个乍现的灵感上。
结果,映在上面的是牛体人面的妖怪件。
还有,从件的嘴巴说出来的可怕预言。
反反复复说了好几次的预言,与淌落的水声交叠,在耳里萦绕不去。
在不断重复的梦里,有害怕、恐惧、惨叫、半疯狂的慌乱、呜咽、声音沙哑的恸哭、啜泣,最后是笃子崩溃的、绝望的脸庞。
不知道她有多么痛苦、多么这么。
被真相大白的事实击倒的成亲,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振作起来。
「妳作的……噩梦是……」
也出现在我面前的妖怪。
「它对胎儿……宣告了……预言……」
也对我宣告了那个预言。
「我应该……早点……发现……」
沮丧的成亲,又听见了那个水声。
……呸锵。
成亲瞠目而视。
他们所在的室外的确响起了那个水声。
不会吧?
放下笃子的手走到对屋外面的成亲,看到原本草木整齐得井然有序的庭院一带,变成了一片漆黑的水面,倒抽了一口气。
响起了水声。
环视周遭的成亲看见了。
水波荡漾着好几圈的波纹,妖怪伫立在所有波纹交集的地方。
人工制造般的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成亲。
「……件…」
用嘶哑的声音低喃的成亲,发现件的背后有个身影。
是个披着破烂衣服的女人。虽然看不见脸,但身体那么纤细,一定是女人。
如滑行般站到妖怪旁边的女人,缓缓张开了露出衣服外的嘴巴。
女人与件的声音重叠了。
『……』
成亲瞠目而视,不久后,脸痛苦地扭曲起来。
心被攫住了。
被预言这个咒语困住了。
咒语会铺设道路,通往被设计好的未来。
然后,心会在不觉中走上那条路。
所以,件的预言一定会灵验。
小怪的阴阳讲座
②地下人:低阶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