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黑暗中,卷起了灵爆的漩涡。
黑色水面波涛滚滚,激起浪花,波涛汹涌。
被灵力刀刃击中的透明球的一个点破裂,转眼形成龟裂,应声碎裂了。
被关在里面的无数魂虫全部飞起来了。
积滞在球底的血,啪沙一声,倾泻而下。遍体鳞伤的冰知倒在那里。
「冰知!」
昌浩要冲过去时,菖蒲滑到他前面,张开双手说:
「干嘛把这种快坏掉的东西捡回去?你用不着吧?」
那张天真无邪的脸,看起来真的很好奇。
昌浩瞪着菖蒲说:
「是你们把他伤成了这样吧?神袚众的人在等冰知回去,所以我要带他回菅生乡。」
从菅生乡出发时,年幼的时远对昌浩说了一些话。
他说请一定要找到冰知,带他一起回来。
——我可以很流畅地念出冰知教我的祭文了呢。
他说我要念给冰知听,念得好的话,我要冰知称赞我。
不只时远,萤也很担心冰知。
她说以冰知的能耐,一定能好好活着。但是可能陷入了没办法自己回来的状况,所以请你协助他。
夕雾什么都没说,但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来,他的想法跟萤一样。
「大家都在等他,他也惠我良多,所以我要你把他还给我。」
话还没说完,昌浩就倏地缩短了与菖蒲之间的距离,菖蒲惊愕地张大了眼睛。昌浩按住她的肩膀,抓住她的手扭到背后,再把她拽到。
「唔!」
菖蒲发出短短的惨叫声。昌浩没有松手。她是替智铺众工作的榊的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即便她是女人也不能留情。
太阴趁机救走了冰知。
「喂,振作点啊!」
这是太阴第一次见到冰知。
「冰知,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她在离菖蒲和昌浩稍远的地方,让冰知躺下来,摇他的肩膀,轻拍他的脸。
「唔!」
确定有微弱的呻吟声,太阴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体力严重透支、遍体鳞伤,但还有一丝气息。
「没事了……」
忽然,有个白色的东西飘过太阴的视野。
抬头一看,是魂虫们的白色翅膀在很近的地方舞动。从球逃出来的魂虫们,正慢慢地往他们两人聚集。
「为什么……」
喃喃低语的太阴,听见嘶哑虚弱的声音说:
「是被……神……气……」
「咦?」
垂下视线一看,冰知微微抬起眼皮的红色眼睛正对着她。
「冰知,我是跟随安倍晴明的十二神将,你认得我吗?」
重复着浅而急促的痛苦呼吸的冰知,只能靠眼皮回应。
他当然认得太阴。虽然没直接见过面,但神袚众一直监视着安倍家。
太阴点点头,抬起了脸。
「昌浩!冰知没事!」
听到太阴的叫声,昌浩放开菖蒲,往后跳。
狂暴凶狠的黑虫大军扑向了昌浩他们刚才所在的地方。发出沉沉的鸣响声穿破地面的黑虫,霍地向四方散开,包围了昌浩。
昌浩很快结起手印画出五芒星。
被瞬间筑起的结界弹飞出去的黑虫,响起狰狞吼叫声般的激烈拍翅声,又聚集起来企图冲破保护墙。
昌浩的灵力渐渐被黑虫咬破了。
撑不久了。
「怎么办……」
昌浩很快环视周遭一圈。
看似无限延伸的黑暗,应该还是有尽头。这个空间弥漫着阴气。昌浩推测,这里可能是为了藏球,特别做出来的场所。
「既然是做出来的空间,就能突破……」
只要制造一个裂缝,那里就能成为突破口。
为了阻挡袭来的黑虫,太阴让神气的风不断回旋,包围着魂虫和冰知。但是接触这么强的阴气,就像神将们的神气在尸樱世界被污秽的邪念连根拔除那样,太阴的神气也快枯竭了。
必须赶快想办法。
「为什么……?」
突然,有个声音刺穿了昌浩的耳朵。
是菖蒲。昌浩不由得停下了动作。
不知道为什么,昌浩对那个语气感到疑惑。
那是真的想不通、透着悲哀的声音。
菖蒲佇立在黑虫的后方。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就像个无依无靠的小孩。
长得很像柊子的女孩,表情扭曲地说:
「为什么要阻挠我?」
「阻挠?我哪是……」
「姐姐是不是被你灌输了什么思想?」
突如其来的话,把昌浩吓了一跳。
「啊?」
搞不清楚前后关系的昌浩,诧异地回看菖蒲。双手紧握拳头的她,懊恼地咬着嘴唇。
「姐姐向来是温柔的姐姐、聪明的姐姐,各方面都很优秀,所以大家都喜欢姐姐,最疼爱姐姐。」
菖蒲如决堤般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向来、向来、向来都是这样!为了要让姐姐离开乡里,我也一起被带走了。都是因为姐姐,因为姐姐要被带走。可是,我想跟爷爷、奶奶在一起啊,我想跟乡里的人在一起啊!」
中间都没断过的菖蒲的呐喊,渐渐因泪水而颤动。
「妈妈也疼爱姐姐,因为她是柊的下任首领,所以只要她没事就行了。妈妈开口闭口都是姐姐、姐姐,姐姐说的话她都会听。可是,从来没有人问我想要什么!」
菖蒲像个闹脾气的孩子,又哭又叫。
「没多久,姐姐就说不要我了。她说不要我了,叫我去别的地方。妈妈什么话都没说,爷爷和奶奶也没有留我。因为姐姐叫我去其他地方,不要再回来了,所以大家就决定那么做了。几个可怕的人来接我走,我说我不要走,可是那些人不肯放开我。温柔的姐姐流着泪,用非常非常温柔的声音说,可爱的菖蒲,每个地方都不要你了!」
菖蒲惨叫般地呐喊,抱着头蹲下来。
「姐姐和妈妈走了。那些可怕的人根本不想要我,只是不得不收留我。可是,最后还是不想要我,把我带到了船上。雨下得好大,波浪好高,船摇得好厉害。我好害怕,好害怕,紧紧抓着船。可是,那些人笑着剥开了我的手,把我推进了海里!」
菖蒲不停地叫喊。
「我被推落海里……好害怕……好难过……!我想我死定了,就在这时候……」
忽然,她抬起头,用闪烁着异样光芒的眼睛注视着昌浩,露出开心到不行的表情笑了起来。
「……祭司大人救了我。」
起初,昌浩有点被吓到,哑然失言,后来发觉她的话充满矛盾。
不只充满矛盾,也跟柊子说的柊众的事不一样。
柊子说乡里的人接二连三发病,她的祖母、父亲也都死了。于是,柊的首领也就是她的祖父,命令女儿带着孩子们离开乡里,女儿就带着两个孩子下山了。那两个孩子就是柊子和菖蒲。
不久后,一只白色蝴蝶在母女三人前面出现,她们知道首领死了,柊的乡里已经灭绝了。
柊子的母亲在她十五岁时发病,从此与世长辞。柊子和妹妹两人相依为命,努力生存。但是,她们两个都还只是孩子,没多久日子就过不下去了。有对没小孩的夫妻想要小孩,就领养了妹妹。
菖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若是没有祭司大人,菖蒲已经死了。祭司大人对菖蒲很好,非常疼爱菖蒲,一直陪在菖蒲身旁,教会了菖蒲很多事。」
泪水已干的眼眸,有阴影嫋嫋曳动。
「为什么菖蒲非死不可?为什么菖蒲会被迫跟喜欢的人们分开?祭司大人全都告诉菖蒲了。」
她散发出来的氛围带着污秽,黑虫们欢欣地颤抖着,肆意地飞来飞去。
「全部、全部都是姐姐的错,都是柊的错。」
在黑虫的包围中、拍翅声的笼罩中,菖蒲闪耀着有些发狂的眼眸。
「柊犯了错,所以一度灭亡了,大家都死了。死了就没罪了,所以死了就得救了。可是,柊、楸、榎、椿到死都不知道,所以都做了不该做的事,更加重了罪行。」
菖蒲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身体。
「菖蒲将成为榊的最后一人。这个最后一人要是为祭司大人效力,神就会饶恕榊犯下的所有罪行。」
当时祭司悲哀地说:
可怜的菖蒲,你背负了榊众所有的罪行,你是罪行的替身。至今以来没有人了解,你有多难过、有多寂寞、有多痛苦、有多悲哀。
不,不是了解,他们都了解,只是视而不见。因为它们怕你一旦察觉,就会逃离那里,这么一来,他们就要自己背负那些罪行。他们把所有责任都推给年幼的你,推给可爱、坦率的你,为了自己的和平与幸福牺牲了你。
你是为了背负罪行而诞生,你是只为了这件事而诞生的活祭品。
但是,你不可以怨恨。
有些事只有罪行的替身才做得到。你能开拓道
路。唯有你,可以铺设召唤神明的道路。
「祭司大人这么说,紧紧拥抱菖蒲,不停地抚摸菖蒲的头。每次菖蒲哭了,他都会这么做,陪在菖蒲身旁,安抚菖蒲。」
可能是想起当时感受到的喜悦、满足,菖蒲出神地微笑起来。
「如果继续待在柊的乡里,没有被那些可怕的人收养、没有掉进海里,菖蒲就不会遇见祭司大人。这样就永远不会知道被他紧紧拥抱、被他安慰的感觉。」
成群的黑虫阴森地波动起伏,像是在反映菖蒲的心情。
「所以,菖蒲决定原谅姐姐。」
沉沉的拍翅声交叠震响,从里面穿出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带着撒娇与缠人的妩媚。
「因为姐姐说不要菖蒲,所以祭司大人告诉了菖蒲很多事。他说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姐姐、乡里的所有人,都只会对菖蒲说谎话。」
她继续往下说,黑虫的数量就不断增加。
「我统统原谅他们。」
菖蒲痴痴地看着缠绕全身的黑虫,又接续刚才的话。
「每原谅一次,就会有黑虫诞生。祭司大人对我说,这些翅膀是菖蒲的替身。菖蒲一个一个原谅他们,就能逐渐解除榊的罪。」
菖蒲伸出双手,黑虫就喧噪起来。
「我会把罪纺成线呢,黑虫是从罪抽丝做成的茧生出来的。」
像一个小点的黑虫,缠绕在菖蒲的手脚、脖子的肌肤上,拍响着翅膀。被黑虫煽动的长发,迎着翅膀拍出来的风飘扬摇曳。黑虫缠绕在上面,像是在装饰她的长发。
「所以,它们是黑色的,因为罪行的替身是黑暗的颜色。」
然后,她注视着几乎覆盖自己全身的大群黑虫,眼神陶醉,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
「好美啊……跟祭司大人的眼睛同样颜色……」
潜藏在她话里的极度疯狂,拂过昌浩的背脊,令他毛骨悚然。
菖蒲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虚假,她相信祭司教她的所有一切都是真的。
不,恐怕不是相不相信这样的层次。
对菖蒲来说,祭司的话就是全世界。跟她活着一样,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昌浩想起在智铺宗主手下成为棋子时的风音。
宗主对什么都不记得的风音,灌输了虚假的记忆。宗主对她说,她的父亲榎岦斋是被安倍晴明和十二神将杀死的。她无力对抗他们。在孤独与悲叹中,宗主说的话与宗主对她的温柔,是她唯一的依靠。
菖蒲也一样。坠海后死里逃生的她,以前相信的事都被推翻了,甚至说不定没花多少时间。从海里被捞起来时,她应该是陷入了生死之间的狭缝。要抓住在现世与幽世之间昏昏沉沉的心,再抹上虚假的记忆,以智铺众的力量,不,以九流族后裔的力量,绝非难事。
智铺取得柊子之外的唯一一个柊的孩子,也就是榊众的后裔,利用了她血脉中拥有的力量。
把她的孤独置换成憎恨、把她的悲哀置换成怨怼、把她对骨肉的情感置换成对祭司的倾慕,用污秽填满她的心,让她成为不断生出黑虫的阴气的替身。
说不定对智铺众来说,这个替身是柊子或菖蒲都无所谓。只不过菖蒲搭乘的船正好翻覆,沉入了海里。智铺祭司更趁机伸出援手。让菖蒲对自己产生倾慕之情。
榊众是传承强大灵力的一族。具有完成重要使命的必要能力。只要把那股力量转化成阴,就可以像现在这样使用。
多么狡猾、周延啊。在这件事上,智铺也花好几年的时间,铺下了道路。
听到琉璃破裂般的声响,昌浩才猛然回过神来。在自己周边布下的保护墙被削弱,出现了龟裂。
转头一看,太阴放出来的风的漩涡大大缩小了。气流层变薄,薄到黑虫的翅膀随时会碰触到太阴和冰知。
把视线拉回到菖蒲身上,就看见她盈盈笑着。
「糟了……!」
发现她刚才是在争取时间时,围绕昌浩的保护墙已经碎裂了。
就在黑虫聚集起来扑向昌浩的同时,菖蒲也滑近了攻击昌浩的距离内。
她手上拿着看似削木做成的短刀,刀尖沾着红黑色的东西,闪闪发亮。
察觉是冰知所流的血时,刀尖已经逼近昌浩的喉头。
菖蒲在嘴巴里念念有词。
「朽木、朽气、虫之饵。」
黑虫像是在呼应她的话,爬满刀尖,翅膀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刀尖。
血是污秽。黑虫是阴气。直接注入体内,就没有办法袚除。
「唔……」
正要施行灵术的瞬间,突然有对白色翅膀出现在昌浩眼前。
大大张开的白色翅膀上,浮现一张与菖蒲一模一样的脸。
菖蒲瞪大了眼睛。
「姐姐……?!」
菖蒲立刻缩回刀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白色魂虫。
「姐姐,为什么……」
菖蒲低喃的嗓音听起来真的很困惑。
「菖蒲希望最喜欢的姐姐可以活着啊。」
菖蒲的眼睛泪光闪闪。
昌浩趁隙蹬地跃起,与菖蒲和黑虫拉开距离。
魂虫翩翩飞舞,浮现在翅膀上的闭着的眼睛缓缓张开,昌浩与那双眼睛对了个正着。
看到似乎有些悲伤的眼神,昌浩顿时明白了。
柊子已经不在了。她结束了靠文重的魂虫延续下来的短暂生命。
明明把她交给了风音,怎么会这样呢?昌浩不懂为什么。但是,他确定柊子已经不在人世了。感叹「没有她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的文重,想必也已经不在了。
昌浩也担心风音的安危,但现在最重要的是眼前的魂虫。
无数的黑虫向柊子的魂虫聚集。
「啊,姐姐。」
菖蒲的语气忽然欢欣地震颤起来。
「你来是为了我吧?姐姐。你这次来,就是为了告诉我门在哪里……」
魂虫张合着翅膀,像是在回应菖蒲。
「祭司大人一定会很开心,姐姐,跟我一起……」
忽然,菖蒲伸向魂虫的手停下来了。
黑虫一阵喧噪,突然飞离了魂虫。
白色光芒膨胀起来,强烈迸射,刺向了昌浩他们的眼睛。
不由得闭上眼睛的昌浩,拒收阻挡。张开眼睛,看到微白透明的柊子,伫立在照亮黑暗的光芒里。
缠绕着柊子的灵力十分微弱,这样下去恐怕很快就会灰飞烟灭了。
菖蒲歪着头说:
「可是……姐姐,你为什么不喝那个女人的血呢?枉费祭司大人告诉了我们这件事。我还以为,姐夫一定会为姐姐杀死那个女人呢……」
听见疑惑的菖蒲以天真嗓音说出来的话,昌浩吓得脸色发白。
她说的那个女人是谁?一定会杀了那个女人?难道风音真的出事了?
「不过,没关系了,姐姐回到我的身边,所以我原谅姐姐了。」
菖蒲开心地眯起了眼睛。
黑虫像是在应和她,响起了更大的拍翅声。这时候,柊子开口了。
『妹妹……』
◇
◇
◇
好像作了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自己总是昏昏沉沉地躺着打盹。躺在那座山上的宽阔草原,吹着凉爽的风,晒着煦煦的阳光。
这样睡着觉时,背后总是会有带点硬度的毛皮触感,还有柔和的体温。
一直都是这样。不管是这么舒服的大晴天、或是哗啦哗啦下着大雨的寂寞日子、或是白雪不停堆积的冬日,身旁一定有灰黑色的毛与灰白色的毛陪伴,还有两对完全相同的赤铜色眼眸对着自己笑。
「……」
比古听着草被风吹动的微弱声响,恍惚地张开了眼睛。
辽阔的视野比想象中灰暗,抵在背部的也是冰冷、僵硬的树木触感。
疑惑的比古转过脖子,缓缓地移动了视线。
响起火焰哗哗剥剥爆开的微弱声音。
比古往那里望去,看到地炉旁边有个人,把细细的树枝放进可能是刚点燃的小火堆里。
那是令人怀念的背影;那是应该再也见不到的背影。
想必是他把因为伤口疼痛和体力消耗而倒下的比古,抬到了有那棵腐朽的巨大柊木的建筑物里。
昏迷期间,比古作了梦。虽然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的时间,但夜幕既然还覆盖着世界,表示时间并不长。
可能是察觉比古的视线,那个人影缓缓转头往后看。
火焰的橙色光芒照出了他一半的脸,靠近这边的一半形成了阴影。
「你醒了啊?珂神。不对,是……比古?你不该用那个名字。」
带着苦笑的笑容,与记忆里的模样分毫不差。
令人怀念的声音对无言地注视着自己的比古说:
「对不起,比古。你们能够逃出来,太好了。」
那人又说能再见到活着的比古,自己总算松了一口气。
比古的喉咙僵硬,没办法顺畅地发声,只能用力地挤出话来。
「……为……
什么……」
既然活着,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
那人耸耸肩,以为难的语气回应。
「我没办法马上回去……因为我犯了很多罪。在赎罪前,我没脸见你。」
他说在那次的崩塌中,把一度被土石流冲走的自己救出来的是智铺众。
他们照顾重伤濒死的他,直到他可以像原来那样行动自如。
在那里疗伤的期间,他才知道有很多人来向智铺寻求协助。
「我心想,那些来寻求协助的人,如果都能成为你的子民该有多好。我想复兴失去的九流之国,把原本你该继承的所有东西都交给你。」
所以,他加入智铺众,取得了地位。
「我一直在关注你们,看你们在做什么。只有两个人一起生活一定很寂寞,为什么不去道反寻求庇护呢?」
虽然曾是刀剑相向的关系,但是,道反女巫不是那么残忍的人,应该不会抛下只剩两人的你们不管吧?
比古点点头。
但是,比古和多由良都没有投靠那里,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因为那个人说不定会回来。
多由良一定知道比古在心底深处这么想,说不定多由良也是。
两个人相依为命很寂寞,但并不痛苦。因为不管走到哪,都有满满的重要回忆。有时会寂寞、悲伤到不知如何是好,但从来不曾觉得痛苦。
火焰哗剥爆开来。
地炉旁边堆着很多细树枝。
树枝顶端分岔的部分还挂着枯萎的柊叶。
「柊枝……」
比古低声嘟囔,那人回他说:
「已经腐朽、干枯,正好拿来当柴烧。」
听到那人稳重温柔的嗓音,比古忽然好想放声大哭。可是,现在的年纪已经不容许他这样哭泣,所以他只是想想而已。
泪水模糊了视野。火焰哗哗剥剥爆响。
仿佛听见火焰前有微微的拍翅声。
比古抖抖眼皮,缓缓望向再次背对自己把树枝丢进地炉里的男人。
越过他肩膀的前方,也就是火焰的前方、橙色光线到达不了的地方,潜藏着很小、很小的点点般的黑色东西。
「……」
不只火焰的前方。
还有火光照不到的地方,以及四周。
黑色东西密密麻麻地爬满这些地方,不时拍振翅膀,包围了比古。
「多由良也还活着。」
比古平静地说,男人依然背对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个动作叫人怀念,比古眨了眨眼睛。泪水从眼角流下来,沾湿了太阳穴。
刚才他作了梦,是令人非常怀念的梦。
在梦里,比古昏昏沉沉地打着盹,听到草被风吹动的声响,恍惚地张开眼睛,就看到被灰白毛围绕的赤铜色眼眸近在眼前。视线与比古一交接,眼眸的主人就嘻嘻笑了起来,笑得好开心。
——你真的睡得很熟呢,我们又不是枕头。
尽管灰白狼这么说,但是,其实比古以前就知道了,其实它经常跟灰黑狼争夺由谁来当比古的枕头。也知道它们决定每天都来个小小的竞争,由胜的一方当枕头。也知道灰白狼每次都以毫厘之差败给灰黑狼,因此咳声叹气。
也知道因为灰白狼都这样咳声叹气,所以最后灰黑狼都会把当枕头的权利让给它。
比古听着自己内心的声音,忽地屏住了气息。
自己以前都知道。对,是以前,不是现在。
『……比……古……』
就在这一瞬间,好像听见叫唤自己的微弱声音。
微弱到几乎听不见,但带有坚定意志的声音,像是要把他拉回去。
「……」
每眨一下眼睛,泪水就涌出来,流到太阳穴。分不清是悲哀还是难过,泪水却自己涌了出来。
比古用力扯开了喉咙。
「真铁……」
火焰哗剥爆响。
「茂由良怎么了?」
背对着他的男人缓缓回过头,沉稳地笑着。
「多由良跟你一起逃走了吧?」
「是、是啊……」
没错,多由良是这样,可是——
「当然是这样。」
闭上眼睛,涌出来的泪水就冷冷地濡湿了太阳穴,比古吐出了气息。
其实他都知道。
「茂由良不在呢……」
「多由良不在这里,事后要向它道歉,害它受了伤。」
比古把力气注入手肘,用全力撑起身体。
自己作了梦,作了虚幻的梦。
「不对……」
可能是察觉语气变了,男人沉默不语。橙色火光照亮了他半边的脸,靠近比古这边的脸形成阴影,看不清楚。
「是茂由良,不是多由良。」
「茂由良?……啊。」
他想起来似的动了动嘴唇。
「那个没用的家伙吗?」
用手掌的大拇指根部擦拭眼睛好几次的比古,颤动着肩膀。
他还记得,那时狠狠地说「我杀了红毛狼」的声音。若是没有理由,不可能那么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是。
红毛狼对亲生儿子茂由良非常冷漠。
刚才那句话的语气,与红毛狼的语气十分相似——
心脏扑通扑通狂跳起来。为什么会改变呢?非杀死不可的理由是什么呢?
那是因为——其实比古应该已经猜到理由了。
「……你是谁?」
比古抬起头低声叫嚷,男人回看他的眼睛闪过昏暗的光芒,嗤笑起来。
瞬间,地炉里的火熊熊燃烧起来,又忽地熄灭了。然后,躲在四周的黑虫发出巨大的声响飞了起来。
环绕比古他们的景色突然改变了。
他们身在那座腐朽的森林里,刚才比古是被拉进了幻想里。
黑虫在四周飞来飞去,数量不是普通地多。飘荡的甜腻尸臭味也更浓了。
很快环视周遭一圈的比古,发现黑虫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大团块。特别浓的阴气,凝结在团块的四周。
比古甩甩头,以坚定的意志扯掉扭曲记忆的薄布幕般的东西。
他是跟昌浩、十二神将一起来到这里。为了追查树木枯萎的原因、为了寻找冰知的下落。
昌浩、太阴跟那个叫菖蒲的女人,一起消失在通往其他地方的门后面了。
六合应该是在自己身边,放眼望去却看不到他的身影。
但是,比古一直听到六合叫唤他的声音,所以才能回来。
「六合呢……」
寻找六合身影的比古,忽然觉得有冰冷的东西拂过脖子。
响起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
「不会吧……」
比古大吃一惊,把灵力击向黑虫的团块。无数张翅膀哗地散开,出现层层重叠的白骨,神将就倒在那下面。
「六合!」
比古推开白骨,把六合拉出来。
动也不动的六合,丝毫感觉不到神气。面如土灰,仿佛失去了生气。但还活着,也有气息。
但是,只有气息,神气完全枯竭了,看来是被污秽和阴气吸光了。
在幻想里,比古的确听见了六合的声音。
可见六合虽然处于这种状态,还是使出所有的力气,保住了快要被迷惑的比古的理智。
六合倒下的地方附近,地面都在震动,发出哒噗的声响。
仔细一看,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如小指头尖端大小的脸,凝视着比古。
「吓!」
反射性地结起手印的比古,还来不及施放法术,数不清的脸就化为黑色小点,长出黑色小翅膀,同时飞了起来。
怒吼般的拍翅声刺穿耳朵,震动了耳膜,在头脑里缭绕回响。强烈的耳鸣只贯脑际,形成剧烈的疼痛袭向了比古。
智铺祭司对忍不住蹲下来的比古说:
「比古,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话?」
「住口!」
昌浩说过:「你是谁?」、「你是不是把骸骨当成了外壳?」
比古不愿相信。不愿相信真铁已经不在了。不愿相信这是真铁的骸骨,里面装的是其他的东西。
明知必须面对,比古却撇开了视线。
他以为不去面对,就可以回到从前。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
时间不能倒转。自己没有将时间倒转的能力和技术。而且,比古所认识的真铁,恐怕也不希望他这么做。
谎话连篇的智铺祭司,也说了几句真话。
他说犯了很多罪是真的。他说珂神的名字不再是自己的也是真的。
他还说一直关注着自己和多由良。
比古听昌浩说过,道路从很久以前就被铺设了。
那么,表示在那件事发生的很久以前,他们就被监视了。
红毛狼真赭为什么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茂由良那么冷酷呢?
真赭把九流族的最后两个后裔抚养长大,并把身为祭祀王的责任、规矩、技法统统传授给了比古。真铁为什么非杀死这样
的真赭不可呢?
道路从很久以前就被铺设了。
如果是把骸骨当成外壳,扭曲了无数的命运,那么——
「你是真赭……?!」
对于比古的嘶吼,真铁笑而不答。
比古恍然大悟,这就是答案了。
真赭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或是被杀了,就被这东西当成了外壳。然后,被真铁看穿了,真铁就替真赭报仇了?
但是,这东西没死。可见,真铁没能杀死这东西。
然后,这东西又把被土石流淹没的真铁,当成了下一个外壳。
原来是这样?
智铺祭司歪嘴奸笑,把手放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
比古清楚看见,出窍的剑尖因为黑虫的阴气而变得晦暗。
◇
◇
◇
在床帐里缩成一团、闭着眼睛的脩子,一夜没睡等着天亮。
希望直到天亮都没事发生。
希望皇宫不会派使者来。
然后,希望这样的早晨不断重复,哪天迎接没有任何不安的日子。
「喀……」
喉咙响起咻咻声,脩子赶紧钻进被子里,屏住了呼吸。
因为太过操心劳累,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到了夜晚就很冷。有时喉咙会呛到不停地咳嗽。
但是,她不想让藤花和风音担心,所以都没说。
现在不是感冒的季节,但是,她可能是累到体力不支,引发了感冒。
命妇和菖蒲都还躺在床上,父亲的状况也不好,自己要健健康康才行。
每晚带着嵬上床,是因为那个毛色润泽的身体非常温暖。
想取暖而伸出手的脩子,发现乌鸦不在附近。
她讶异地想怎么会这样?但没有走出床帐去找。
钻进被子里,就不会那么冷了。
她闭上眼睛,数着呼吸。
快点睡着吧。睡着了,一定可以作幸福的梦。虽然几乎都不记得,但可以确定是很开心、很幸福的梦,这样就够了。
脩子的幸福,就是再见到母亲。跟父亲一样,在梦里重逢。
可能是感冒的关系,觉得体内特别热,渐渐地昏沉起来。
忽然,稍微咳了起来,呼吸有点困难。她想应该是没好好睡的关系。
好像听见从某处远远传来了微弱的拍翅声,但脩子很快就忘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