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咻……」
昌浩抱着一大叠超过眼睛高度的书籍,走得小心翼翼,怕书会掉下来。
小怪在他脚下说:「你可以吗?倒下来就惨啦。」
「我知道,所以前面有人来就告诉我一声。」
「知道啦。」小怪悠哉地举起一只耳朵。
这个小怪大约是大猫或小狗般大小,全身布满纯白色的毛。长长的耳朵往后撇,脖子周围有类似勾玉的突起,额头上有红花般的图腾。四肢前端有五根锐利的爪子,看着昌浩的圆滚滚大眼睛是夕阳般的颜色。
「哇哇,糟糕,快倒了……」
「谁教你一次搬完,真懒惰,晴明的孙子。」
「不要叫我孙子,你不过是只怪物!」
「不要叫我怪物。」
轻声回答的小怪突然眨了眨眼睛。
「喔?」
就在这时候,昌浩的视野突然变得宽广,手上书籍的重量也减轻了一半。
「怎么可能一次搬这么多!」
昌浩抬头看这个笑中带着叹息的人,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哥哥!」
「你要搬去哪儿?我帮你拿。」
「谢谢。」
那是昌浩的二哥昌亲。
安倍昌浩有两个哥哥,两人都已经结婚搬进对方家里,所以他们大都是在工作场所才能碰面。
安倍家的男人几乎都是以阴阳业为目标,因为与生俱来的才能比其他氏族优秀,其中又以他们三人传承自祖父安倍晴明,能力更是超群。
「上面交代把旧的历表、纪录,统统搬到前面的书库……」
「全部由直丁负责?」
笑容沉稳的昌亲,视线忽然转向前方。昌浩也跟着往前看,看到有个人快步往这里走来,走得趴跶趴跶震响。
「啊!」在昌浩脚下的小怪叫出声来。
那人露出爽朗的笑容说:「哟,弟弟们,好久不见了。」
安倍吉昌加的长子安倍成亲打完招呼,就快步从昌浩、昌亲旁边经过,走向渡殿尽头。
「走得好快。」昌浩才这么喃喃说着,就听到一串脚步声。
安倍家的次子、三子回过头,看到面无血色的历生们踩着就快起跑的步伐向前进。阴阳寮内禁止跑步,所以他们前进的速度是在「勉强可以辩称是快走而非跑步」的范围内。
其中一个历生发现他们两人,像遇到了救星般说:「喔,昌亲大人、昌浩大人,请问有没有看到博士?」
他们所说的博士应该是历表博士。
昌浩被历生们的气势压倒,无意识地拖着脚步点着头。
「啊,有看到,他快步往那边去了……」
因为两手没空,只能用脸指示方向。历生们匆匆谢过他的指示,就快步离开了。
「博士!」
「成亲大人,您逃不了的!」
「今天您一定要把堆积的工作做完!」
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的历生们,手上握着要给历表博士安倍成亲批示的文件。
看着众人如怒涛般离去,昌亲和昌浩不由得面面相觑。
小怪在他们脚下,半眯着眼,用前脚灵活地搔着头说:「那家伙……那副德行也很像晴明的孙子……」
※※※
「要找安倍晴明。」憔悴的男人呻吟似的说出了这个名字。
「这种事安倍晴明两三下就搞定了,找晴明来吧。」
「他是左大臣大人的人,会来吗?」
刚迈入老年的男性显得畏畏缩缩,男人瞪他一眼,语气强硬地说:「阴阳师的工作就是接受我们的委托,大臣大人应该不会制止其他人的委托。」
男人环视惨不忍睹的屋内,又咬着牙说:「这样下去会完蛋……!」
※※※
屋内墙边堆放着一叠书,正翻阅其中一本的昌浩,皱起眉头叹口气说:「我想过了……」
「嗯?」
蜷曲在昌浩身旁的小怪,睁开一只眼睛、动动一只耳朵。
「让祂帮了那么多忙,礼貌上应该每个月都带祭品去祭拜祂吧?」
小怪眨眨眼,「啊」的一声点点头。「你是说贵船?」
「嗯。」
有时是在不自觉中受到协助,所以,在众神中,贵船祭神对昌浩来说是特别的存在。这个国家有八百万尊神明,据说贵船祭神高龗神不但地位崇高,神殿的历史也非常悠久。
「多了解对方,比较能博得对方的好感吧?」
「……」
他会这么想,应该是逐渐学会了处世之道吧?但是,小怪又觉得他的论点似乎有点偏差。
眼睛微眯,用前脚抓着头的小怪说:「太谄媚也不好,不过,可以当成基本知识来了解吧?反正你看的书也还不够多。」
「唔……无言以对。」
昌浩就是有这样的自知之明,所以一有时间就努力读书。
刚进入春天,不久前他才完成保护左大臣家公子的任务,但也在那时候遇到了来历不明的和尚。
虽然没发生什么大事,但给了他思考的机会。回想起来,自己只顾着追求阴阳道的知识,完全没有余力关心其他事。
「我觉得就算学会所有阴阳道,也要彻底了解其中根本道理才行。」
「喔?譬如呢?」
「佛教、密教、还有自古以来的神道。」
「嗯,还有修行、景教。」
听到陌生的单字,昌浩疑惑地抬起头。
「那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是以前遣唐使带进来的。晴明应该知道一点吧?」
「没有爷爷不知道的事吗?」
「应该有不知道的事,可是因为你不知道,所以说了你也不懂吧。」
好像在玩文字游戏。
昌浩感叹地耸耸肩膀时,彰子进来了。
「昌浩,晴明大人找你。」彰子从木拉门的缝隙探头进来。
昌浩板起脸说:「难道只有我觉得不该把彰子当成传话人吗?」
「嗯、嗯。」
小怪也跟昌浩一样板起了脸,彰子咯咯笑着说:「干嘛在意这种事呢?昌浩。」
笑容开朗的她,是某大贵族家的千金小姐,因为种种不可告人的苦衷,必须半永久性地寄住在安倍家。
「晴明大人在等你,快去、快去!」
被催促的昌浩,不情愿地走出房间。他怎么样都无法释怀,皱起了眉头。
昌浩出去后,彰子环视屋内,轻轻叹口气,卷起了袖子。
「来打扫吧。」
看着从头开始打扫的彰子,小怪不禁在心中独白:晴明不该把她当成传话人,昌浩也不该老让她打扫房间啊。
不过,允许这种事,还做得兴致勃勃的彰子,恐怕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真是个适应力很强的千金小姐呢。」
她的和蔼可亲,令人无法想象她原本是要嫁入天皇家的人。
小怪用前脚抓抓头,眯起了眼睛。
「她的命运是在哪个部分出了差错吗?」
「爷爷,您找我吗?」
昌浩在门外询问,里面有人叫他进来,他便拉开了木门。风还很冷,所以拉下了板窗,室内即使大白天也有些阴暗。
「虽然春天到了,还是很冷呢,希望赶快暖和起来。」
点着灯台的室内,被温暖的灯光微微照亮着。小时候,他就是靠着样的灯光,坐在祖父膝上听祖父念书。
——我还真单纯呢。
昌浩这么感慨着。晴明用卷起的纸张轻敲他的头说:「坐好,专心听话。」
「对不起。」
错在自己,所以昌浩坦然道歉,端正坐姿。
「有件事要办,帮我把这封信送去给昌亲。」
「是人家请爷爷办的事吧?」
「没错,可是我太忙了,昌亲应该可以适任,你也去帮忙。」
「是。」
昌浩接过折得整整齐齐的信,仔细端详。晴明的字雄健豪逸,很适合拿来当范本。不过,写得太龙飞凤舞了,就这点来说,昌亲的字比较容易看懂,改天还是请他写些东西当范本吧。
「好久没去哥哥家了。」
「因为正月太忙了,你这次可以顺便去看看他家的小千金。」
「是。」
小千金是昌亲的女儿,去年才刚出生,小到连爬都还不会爬。相当于昌浩的侄女、晴明的曾孙。
「不用找成亲大哥吗?」
晴明盖上砚台盒的盖子,挑动眉梢说:「成亲自己也很忙啊,参议大人真不该那样使唤他。」
「还说呢,你前几天还不是使唤他们三兄弟去保护道长家的长子。」小怪臭着脸从昌浩后面探出头来。
晴明笑笑说:「依时间、场合、状况来做安排也很重要啊。」
「我讨厌趋炎附势。」
昌浩苦笑着对满脸苦涩的小怪说:「小怪,你比较适合朝你自己的路勇往前进。」
小怪的耳朵抖动了一下。
「说得好像我是天涯一匹狼。」
「不是啦!
」
昌浩一把抱起小怪,抚摸着它有花般图腾的额头,笑了起来。
「我是说,你绝对不会推翻自己决定的事。」
夕阳色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
「嗯?」
小怪瞄了昌浩一眼。昌浩偏起头,抓抓小怪白色的头。
「爷爷,最好马上去吗?」
「嗯,发生了棘手的事,你快去吧。」
「是,我这就去。」
昌浩行过礼后,右手抱着小怪,左手拿着信站起来。
「放我下来!」
昌浩抱着挥舞四肢挣扎的小怪,走出了木拉门外。应该是隐形的十二神将六合,帮他轻轻地关上了木拉门。
「小心点,有什么事就拜托你了。」
晴明交代看不见的六合,只收到回应的气息。沉默寡言的六合,即使面对晴明也不太开口说话。
二哥昌亲住在左京五条附近。那是妻子的家,土地面积比安倍家小很多,但成员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妻子的父母和几个佣人,所以不会太拥挤。
「成亲大哥的岳父是参议,房子就大多了。」
「不过也没安倍家大。」小怪坐在精神奕奕地从将近黄昏的京城西洞院大路往南走的昌浩肩上,举起右脚说:「安倍家大到不合常理,二十丈的土地宽度相当大呢。」
「好像是,可是我从出生就住在那里,所以不是很清楚为什么。」
「啊,说得也是。」
昌浩的脚程算快,所以赶路的话,不要三十分钟就可以到昌亲家了。
好不容易喘着气到达门前时,小怪突然面有难色地说:「我在外面等。」
「咦?为什么?哥哥看得见你,其他人又不会发现,进去没关系吧?」
「呃,不是那种问题。」
小怪困扰地甩甩尾巴,跳到门上。「我在这里等。」
「小怪?」
「不要叫我小怪,晴明的孙子。」
「不要叫我孙子!」昌浩反射性地顶回去,小怪抿嘴一笑,缩起了身子。看来怎么样都说不动它了。
「你真奇怪。」
昌浩满脸疑惑,但拿它没办法,只好钻过门自己进去。
看着他进去的小怪淡淡地笑了笑。
「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你也不希望小千金吓得发烧吧?」
昌亲比昌浩大一轮,是兄弟里个性最稳健的一个。
喜欢琐碎的工作,不管他的话,他可以仰望晴朗的夜空好几个小时。
他的个性比较适合编写历表、观星,而不是祈祷或降伏恶灵,所以跟吉昌一样选择了天文之路。三兄弟中,就属他最擅长观看星象图。
这样的昌亲,毕竟也是生在安倍家,又是晴明的孙子,所以尽管不擅长,还是会降魔除妖,而且实力远超过其他以阴阳术为志向的氏族。
「人难免有擅长与不擅长的事。」看过祖父写的信后,昌亲费解地偏起头说:「这件事应该找大哥帮忙而不是我吧?」
「我也这么想,可是,听说大哥被工作的大浪淹没了,暂时没有时间。」
「啊……说得也是。」
大概是想到了什么,昌亲颇能理解似的点了点头。
「不过,降伏一般怨灵,我应该还可以吧,而且还有你的帮忙。」
「我那么有用吗?」
看到弟弟那么怀疑自己,昌亲微微一笑说:「我觉得你比任何人都值得信赖啊……好了,既然这么决定了,就赶快动身吧。」
昌亲把信折叠整齐后站起来。
「少纳言府邸从几天前就被魔障骚扰。」
每到夜晚,就会有个半边脸溃烂流血的女性哈哈大笑,家具还会满天飞,因而发出不绝于耳的剧烈噪音。
「是不是跟人结仇了?」
跟着站起来的昌浩这么猜测,二哥思考了一会说:「少纳言大人的公子花名在外,大家都知道……由这方面来想,的确不无可能……啊,等我一下。」
插图181
「是。」
快到大门时,昌亲丢下昌浩又折回去了,才走没几步就转过头说:「昌浩,你也来吧?我要去跟岳母说一声,我女儿也在喔。」
「咦?啊,好。」
看到弟弟用力地点头,昌亲慈祥地眯起了眼睛。
昌亲的妻子体弱多病,一个月有三分之一天躺在床上。生下女儿后,这种情形越来越严重。
去年出生的女儿,好像已经会认人了,太久没见到昌浩这个叔叔,怎么都不给抱。
「我有点难过呢。」昌浩沮丧地叹息。
昌亲苦笑地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太少来了,常见面的话,她就不会怕你了。」
「喔,出来了、出来了。」
从头顶传来这样的声音,昌亲抬头一看,是小怪坐在门上。
「腾蛇。」
小怪抿嘴一笑。「哟,好久不见了,吉昌的次子。」
昌亲挺直了背脊。「前几天才见过啊。」
「是吗?哈,不用介意。」小怪轻盈地跳下马路,等着两人跟上来。
「它一直坐在那里等?」昌亲问,昌浩点点头。
「就是啊,明明可以跟我一起进去,它偏偏要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坐在门上等,很奇怪吧?」
看起来有点生气的昌浩,瞪着小怪的背部。
昌亲也看着小怪的背部,低声说:「原来它刻意不进去啊……」
大概是听见了,白色尾巴晃了一下。
昌亲叹了口气。他从小就怕腾蛇,现在还是怕。尽管是这么娇小的模样,只要它在附近,还是会胆颤心惊,有点全身发冷。
「小怪,你不冷吗?可别感冒了。」
昌浩一把抱起小怪,在它头上乱抓一通。
「不要老把我当成一般动物嘛!」
「咦,把你当成围巾,你也会生气啊。」
「怎么会不生气!」
「好难搞的怪物。」
「不要叫我怪物,晴明的孙子!」
「不要叫我孙子,你这只怪物!」
昌亲一个深呼吸后,接近展开舌战的两人。
「好了、好了,再吵下去时间都浪费了,快走吧。」
「看吧、看吧,挨骂了。」
「都怪你抱怨个没完没了啊,小怪!」
「你才抱怨个没完没了呢!」
「你说什么!」
「昌浩!」
被告诫的昌浩一闭嘴,小怪就得意地甩了甩尾巴。
「看吧、看吧,挨骂啦︱」
昌浩无言地把小怪扔了出去。
少纳言府邸发生魔障骚扰的事,是在新年刚过没多久时。
「天黑后会突然变冷,碰到家具就会响起啪叽声,皮肤还会发麻。」
昌浩与昌亲并肩走在黄昏的京城,昌亲做了简单扼要的说明。
「还有啜泣声、低语声……应该就是所谓怨怼的呻吟声吧。」
「已经二十多天了,这期间都没告诉任何人也没求救,一直忍到现在吗?」
「好像是。」
「连发生这种事都要顾面子。」
昌亲和昌浩拼命点着头,对半眯起眼睛的小怪表示赞同。
大多时候,在还没有造成严重损害之前先来报告,他们会比较好处理。
一般说来,贵族的自尊心都比山高、比海深。只有地位不同凡响的大贵族,据说会比较洒脱、豁达;或是程度极为普通的贵族阶级的人们,有时会不顾形象去抓住仅有的一点权力。
把小怪放在肩上的昌浩仰天长叹。
「如果因此缩短生命,不是什么都没了吗?」
「你说得没错,不过,到了少纳言府后,可不能说这种话。」
昌浩对微笑着叮咛他的哥哥点点头,转向小怪说:「小怪,你看到哥哥的小女儿一定会觉得很可爱。只有这么小,睡得很幸福呢,你干嘛那么客气不进去啊?」
小怪表情复杂地抓了抓脖子一带。
它知道,睡得很甜的小婴儿,是天真无邪、不知任何痛苦悲哀的纯洁生物。
呼呼大睡的婴儿,它也曾看到不想再看。
「小孩子有时候可以看到异形或妖魔,如果被吓到大哭怎么办?」
「会被谁吓到?」
「我啊。」
「啊,不会、不会,绝对不会。放心吧,小怪,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可怕,我敢保证。」昌浩满不在乎地断言。
小怪眼睛半张地看着他说:「不是你敢不敢保证的问题吧……」
漫不经心地听着两人对话的昌亲,温和地眯起眼睛说:「……就快到少纳言府邸了。」
昌浩和小怪马上挺直了背脊,那样子看起来真的很好笑,昌亲强忍住了笑。
一钻过少纳言府邸的门,刚才的和乐气氛就烟消云散了。
到处充斥着刺骨的灵气,教人喘不过气来。
已经接近最糟状态。
稳健的昌亲难得咋了咋舌说:「看样子,我恐怕应付不了。」
小怪的夕阳色眼睛闪过肃杀的光芒。
「你专心防
守,攻击的事就交给这家伙。」
「不要叫我这家伙!」
反射性地扯开嗓门大叫的话语,跟尖叫声重叠了。
三人慌忙寻找声音来源。从屋内传来老女老幼混杂的惨叫声,灵气越来越浓烈了。
「有人在吗?」他们更大声的叫唤。
好不容易才有个迈入老年的杂役爬出来说:「救、救命啊……」
这时候还吹起了冰冷的强风。
「里面!」小怪拔腿往前冲,昌浩也随后跟上。
昌亲扶起了杂役。
「我们是安倍家的人,应少纳言大人的召唤来的,到底怎么了……」
杂役用嘎答嘎答发抖的手指抓住昌亲的臂膀,样貌已经吓得扭曲变形。
「满、满脸是血的亡灵,攻击公子……」
「公子……」
昌亲拨开杂役的手,疑惑地问:「是少纳言家的靖远公子吗?」
他是藤原氏族的年轻人,才十多岁就被允许上殿。
晴明信上说,是少纳言本人受到恶灵骚扰,看来并不是。
「请放心,我是专研阴阳术的安倍昌亲,刚才冲进去那位是安倍晴明的接班人安倍昌浩。」
听到晴明的名字,迈入老年的杂役眼中泛起安心的神色。
「那么、那么,晴明大人……」
「不用担心了……应该是……」后半句说得很小声。
「哇、哇、哇!」
「哟,闪得漂亮,你的反射神经不错呢!」
感叹不已的小怪,自己也把头一偏,轻松闪过了狠狠飞过来的灯台。灯台铛的一声嵌入了灰泥墙壁里。
小怪老神在在地看了一眼,自言自语地说:「被砸到会死呢。」
「你们还不跑!」
昌浩边以毫厘之差躲开接二连三飞过来的凭几、砚台、蒲团,边向倒在屋内中央的两个成年男性大喊。他们应该就是少纳言和他儿子。夫人和其他佣人们还没来到这里,就吓得脸部扭曲的昏倒在半路上了。
「你们还好吧?」
没有回话。从他们动也不动的模样来看,应该是昏厥了。
希望不是死了。如果发生赶到时已经来不及这种事,以后会饱受良心谴责。
刮起狂乱的寒风。
赫然惊见一个女鬼,披着凌乱、飘散、像蛇般扭动的漆黑长发,露出长长的犬齿,流着血泪。
四目正好与她交接的昌浩,不由得倒抽一口气愣在原地。背脊掠过一阵寒意,没来由地感到异常恐惧。
被眼神仿佛具有实际力量的错觉捆绑住,昌浩无意识地往后退。
「昌浩,不要怕!」被小怪喝斥。
昌浩慌忙反驳说:「谁怕啊!」
他把力量注入丹田,打出刀印。
「嗡阿比拉呜坎夏拉库坦!」
放射出来的灵力被反弹回去后,女鬼的模样变得更吓人了。
「唔、唔哇……」
「喂、喂,不要怕啊。」
「我才不怕!」
不,不是害怕。硬要说的话,应该是畏惧。警钟在大脑某处响起,告诉自己这样不行。
小怪突然眯起了眼睛。
「这是灵……?」就在小怪这么喃喃自语时,昌亲冲了进来。
「昌浩,你没事吧!」
才刚进来就倒抽了一口气的昌亲,立刻从怀里抽出符咒。
「——嗡!」
锐利的气势横扫而过。被放出去的符咒破风前进,在少纳言父子头上化成一道闪光。
光网包围了少纳言和靖远,女鬼咆哮着伸长了手,但被光网弹开了。
「昌浩,趁现在!」
「是!」
在哥哥催促下,昌浩以双手结印。
「南无马库桑曼答、吧沙啦当、显达玛卡洛夏打、索哈塔亚、嗡塔拉塔、坎漫!」
看到女鬼不甘心地扭曲着脸,昌浩有种说不出的突兀感,皱起了眉头。
昌浩继续念着咒语。
「兵临斗者,皆阵列在前!」
从左手做出来的刀鞘拔出刀印后,昌浩往下斜挥。
「万魔拱服——!」
凌厉的气势爆出银白色光芒。
被法术击中的女鬼,消失前露出了微笑的唇形。
昌浩和小怪怒火中烧。
「怎么会搞成这样……」
「我也这么想,小怪。」
「好了、好了。」
安抚他们的昌亲是个大人,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私底下,他也完全赞同昌浩和小怪。
之后,他们向恢复意识的少纳言和靖远报告经过时,靖远推开正要开口说话的少纳言,不客气地说:「事情都结束了吧?那么,我不想看到阴阳师继续待在这里,请回吧。」
「靖远,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父亲气急败坏,靖远却说要去散散心,抛下父亲径自出门了。少纳言惊慌失措地说要招待昌浩他们,但是被昌亲婉拒,三人就此离开了少纳言府邸。
还不到半夜,现在回家还可以好好休息,准备明天出仕。事情的解决快得出乎意料之外,所以受到那样的无礼待遇,还有度量可以一笑置之。
「我才没那种度量!」
昌浩一把抱起怒不可遏的小怪,鼓起两颊说:「真的很气人,不过……」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低声说:「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也是?」
昌浩对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哥哥点点头。
「女鬼消失前好像笑了。」
「而且……」小怪挣脱昌浩的手,移到肩上插嘴说:「那么强烈的灵力,竟然没有人发现。」
「什么意思?」昌浩不解地问。
小怪举起前脚说:「事情是在晴明接到求救的委托信才曝光的……那么强烈的怨念,为什么阴阳寮的阴阳师都没察觉呢?」
小怪交互看着昌浩、昌亲两兄弟,又补上一句:「你们安倍家的阴阳师也是……连晴明都没察觉,太奇怪了。」
昌浩敲敲眉头深锁的小怪的头,满脸凝重地说:「没错,尽管他是只老狐狸、怕麻烦、爱整人,终究是个旷世大阴阳师。」
「……」
理性的昌亲以沉默回答弟弟的话,他偏头往少纳言府的方向望去。
「爷爷会指定我来,表示……」
事情的演变,让人不得不想,爷爷八成认为其中有什么蹊跷。长子成亲就某些方面来说具有无敌的力量,而看似迷糊的三子其实是最厉害的角色,夹在他们两人之间的昌亲,恐怕是兄弟中想得最多的一个。
「不管怎么样,还是先去向爷爷报告事情解决了……」
昌浩与昌亲同时停下脚步。
一股寒颤掠过两人的背脊,顿时,全身寒毛竖立。心脏像被踹了一脚,开始全力奔驰,年纪相差一轮的两兄弟,被追杀似的拔腿冲了出去。
「少纳言家那个靖远去哪儿了!?」
「应该是去了交往中的某个千金小姐家,可是不知道在哪儿……」
这时候,悠哉到教人抓狂的声音自空而降。
「喔,孙子跟孙子的哥哥!」
啪沙啪沙掉下来,与疾驰的两人并肩跑步的无数小身影,是住在京城里的小鬼群。
「不要叫我孙子——!」昌浩反射性地大叫,在他身旁的昌亲被冠上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称呼,也一脸复杂的表情。
一直坐在昌浩肩上的小怪,翩然跳落地面,以动物的轻盈步伐边跑边询问小鬼们。
「跟少纳言家的儿子交往的千金小姐住在哪儿,你们知道吗?」
小鬼们趴跶趴跶跑着,循序互看过彼此的脸。
「知道吗?」
「少纳言有好多个啊。」
「没有其他特征吗?」
昌浩仔细回想。说到特征,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对方又很快就出门了,所以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叙述的记忆。小怪也一样,低哼着没说话。
是昌亲回答了小鬼们的问题。他不愧是安倍吉昌的次子,从小看惯了小鬼群,所以完全没有被吓到。
「年纪大约二十五,有点过瘦,眯眯眼往上吊,个性不是很好,在女人眼中却是个评价还不错的老实人。靠着藤原的权势,很早就上殿了,花边新闻不断。对了,去年还跟某贵族的夫人传过绯闻,因此陷入窘境,事情闹得很大呢。」
昌亲停下来喘口气,看看小鬼们。
「怎么样?」
「不愧是孙子的哥哥,说得好清楚!」
昌浩满脸苦涩,百思不解为什么会变成「不愧是孙子的哥哥」?不过,那个少纳言的儿子,经历还真丰富呢。
「竟然跟夫人传出绯闻……」
「这些贵族真是……」昌浩与小怪哑然无言。
小鬼们边跑边砰地集体拍手说:「啊,知道了,是月初遇见那个醉鬼吧!」
「既然知道了……」
小鬼们的氛围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赫然惊觉的小怪迅速从昌浩身旁离开,昌亲见状也反射动作般往后退。
「
咦?」
跳跃的小鬼们,全都扑向了瞪大眼睛的昌浩。
「呀呼!」
「哇!」
啪沙啪沙啪沙啪沙。
昌浩整个人向前栽,趴倒在地上。一只接一只掉在他身上的小鬼们,开心地哈哈大笑。
「哇哈哈,你随时都有破绽呢,晴明的孙子!」
「不……不要叫我孙子!」慢慢爬出来的昌浩,瞋目怒视着哑然无言的昌亲和悄悄擦拭眼角的小怪。
「哥……哥、小……怪!」
「啊……因为惊吓过度……」
「唔,一如往常,历久不变,多么可怜的家伙啊……」
「觉得我可怜就通报一声啊!」
拖着身子爬出来,站起来拍落身上泥土的昌浩,气得肩膀发抖。
「真是的,你们为什么老是这样!」
「啊,前面好像发生什么事了!」
「啊,最好赶快去!」
「因为跟少纳言的儿子交往的千金小姐,就住在那里!」
「早说啊!」
她动弹不得。
全身僵硬,狼狈地抖着,冷得好像从头到脚都泡在河水里。
「啊……啊……」
脱到只剩单衣的女人,抓着刚才穿在身上的衣服,拼命挣扎地想逃走,却吓得全身无力一点也前进不了。
在一旁看的靖远,听着自己的牙齿无法咬合的颤抖声。
女鬼狰狞一笑,从血淋淋的嘴巴露出来的牙齿,锐利得就像随时会撕裂他的喉咙。
「怎么会……」
那两个阴阳师不是说已经把她降伏了?因为听他们说没事了,自己才来到了女方家啊。
竟然……
风呼呼吹着。
他知道,那是只在这栋房子里狂吹的风。这二十多天以来,他都为步步逼向他的女鬼烦恼、恐惧,还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没想到……
「救……救我……」女人边哭边向他求救。
吵死人了,我才想求救呢!
就在锐利的爪子快触及他的喉咙时,从外面传来尖锐的叫声。
「恶鬼降伏!」
相隔一拍后,板窗被炸开,因为外部压力的关系,飞进了室内。
赶快蹲下来闪过板窗的靖远,看到一个少年站在没长草的庭院里结印。他摘掉了乌纱帽,把头发绑在后面。站在他旁边的是安倍家的阴阳师。
靖远眼中燃起怒火。「你们……!」
但是,昌浩的嘶吼掩盖了他的声音。
「万魔拱服,急急如律令——!」
咒语化为具体力量,袭向了女鬼。然而,女鬼又抿嘴一笑,骤然消失了。
狂吹不止的风也突然静止了。
昌亲和小怪赶紧跑到趴在外廊上动弹不得的女人身旁。
「你没事吧?」
基于礼节不能看到脸,所以昌亲摇晃着趴倒的女人的肩膀。
小怪把前脚贴在女人嘴边说:「还有气,只是昏过去了。」
昌亲松了一口气。
靖远摇摇晃晃走向昌亲,抓住他的胸口说:「喂……你刚才不是说已经降伏她了吗!?」
小怪甩甩尾巴,紧接着纵身跃起,绕到靖远背后踹了他一脚。
受到冷不防的冲击,靖远完全无法抵挡,身体失去了平衡。
「唔,哇……」
尽管这个贵族对哥哥的态度太过蛮横,表面上昌浩对他说话还是很客气,一副很关心他的样子。
「啊,可能是被刚才那个女鬼的怨气冲撞到。可不能小看怨灵的意念呢,搞不好会瞬间让人致死呢。」
说是这么说,却偷偷在背后对小怪举起了大拇指,所以昌浩毫无疑问是老狐狸安倍晴明的孙子。
一般人看不见的小怪,昌浩若无其事地点点头,环视周遭。
女鬼的气息完全消失了。
小怪满腹狐疑地皱起眉头。
昌浩的法术的确有效,之前是、现在也是,然而,那个灵却笑了。
仿佛在告诉他们法术无效。
不知昌亲是不是也想着同样的问题,若有所思地看着弟弟。
昌浩则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眯起了眼睛。
「……」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是哪里呢?明明有击中的反冲力,却没什么实感。
「喂,你们两个,这次没问题了吧?」
脸色铁青的靖远大肆咆哮,昌亲把他的话当耳边风,郑重地回答:「很难说……」
「什么!」
年纪稍长的昌亲,继续以讲道理的口吻对脸红脖子粗的靖远说:「那个女鬼似乎跟我们想象中不太一样,请多给我们一些时间,这期间我们会加强防范不让你受到伤害。」
听到昌亲这样的话,靖远忿忿地说:「哼,所以我说要找晴明啊,竟然派你们这些没用的家伙来!」
昌亲假装没听见,点头致意,把横眉竖眼的昌浩的头强压下去,然后拖着弟弟离开了现场。
昌浩气冲冲地向前走,昌亲苦笑着说:「昌浩,那种时候不忍耐地强装平静,事后会惹来一堆麻烦喔。」
「我知道!知道归知道,还是很生气!」
「你还差得远呢,晴明的孙子。」
「不要叫我孙子!」
昌浩龇牙咧嘴瞪着小怪,小怪却满脸认真地想着什么。
「那个女鬼笑了……」
夕阳色的眼睛往什么都没有的空间瞥了一眼。忽然,风动了一下。
《是以女鬼模样呈现的另一种气息。》
没有声音的声音传入耳朵,小怪点了点头。以这位同袍的个性,会比自己更沉着冷静地观察事物。凡事退一步看的眼光,正适合用来斟酌大局。
小怪跳到昌浩肩上,对着昌浩说:「喂,你占卜一下那东西嘛,简直是个难以理解的灵,总觉得最好在交手前先摸清楚她的底细。」
被指名的昌亲面有难色地说:「你是要我靠占卜找出那东西的真面目?」
「没错。」
昌亲的脸更灰暗了。
「这份工作……我恐怕无法胜任,还是去找爷爷帮忙吧,你们觉得呢?」
小怪举起一只耳朵说:「什么?喂、喂,这是以占卜术不输给父亲而闻名的昌亲该说的话吗?」
「爷爷的能力远超过父亲啊……我多花些时间或许可以做出精确的判断,但是,总觉得现在不能浪费时间。」
「嗯,我也这么觉得。」
盯着手看的昌浩点点头。
「跟平常的妖魔鬼怪不太一样,法术好像直接穿过,完全无效。这样下去,女鬼还会再去找靖远公子。」
小怪长声叹息。
「看来我们的想法完全一致呢,那么,靖远那里怎么办?丢下他不管,他又会鬼吼鬼叫喔,那个臭小子!」
「我暂时留了式鬼在他身边,有事的话我们应该会知道,还有……」
昌亲把手贴放在脖子上。
「这次可能要请擅长高压手段的大哥出马,会比较好。」
「什么?」
坐在历表部门的最里面,面向书籍和文件堆积如山的矮桌,不耐烦地动着笔的安倍成亲,看着最小的弟弟,只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正襟危坐在他旁边的昌浩又重说了一次。
「昌亲哥哥说,工作结束后希望你能帮个忙。」
「天文生要拜托历表博士做什么?最重要的是,这些工作没做完,我就不能回家,不早点回家就会挨骂。」
「为什么会堆得这么多?」昌浩斗胆问了不该问的事。
大哥成亲深深叹口气说:「刚过完年,当然忙啊!」
「说得也是。」
「偏偏那家伙感冒,这几天都躺在床上。」
「咦,是吗!?情况那么糟吗?为什么不通知我们!」
成亲对语气有点急躁的昌浩摇摇头说:「没那么糟啦,真的只是一般感冒。问题是,她会抱怨说她躺在床上,我却工作到很晚才回家。」
「喔……」
情况渐渐明朗了。坐在昌浩旁边的小怪,早已不屑地半眯起了眼睛。
察觉两人视线的成亲,正经地板起了脸。
「看你们的表情,好像认为那不过是芝麻绿豆小事。不,问题可大了!你们被她瞪瞪看,所谓如坐针毡莫过于此!」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已经通知对方,所以请你保护靖远公子。」
「喂,把我的话听完啊!」
成亲一手握着笔据理力争,昌浩对他行个礼后站了起来。
总而言之,就是成亲的夫人、昌浩的大嫂生病了,虽然不严重,但是躺在床上就会焦躁不安,希望丈夫尽可能陪在身旁。成亲了解夫人的心情,再忙也不加班,时间一到就走人,所以天天都被历生们追着跑。
昌亲特地要求成亲去保护靖远,有他的理由。
成亲本身是不能上殿的官员,官阶也低。但是,他的岳父是藤原氏族,并且官居参议。
比起靖远的父亲少纳言,成亲岳父的参议身份高出许多。靖远那种人最在意身份,
尽管成亲的身份比他低,但看在成亲岳父的地位上,应该不敢对成亲不礼貌。
昌浩丢下还念念有词的成亲,和小怪走回自己的职场。快到下班时间了,今天他提早把工作做完,准备下班后就跟二哥一起去向晴明报告。
「他去的时候,彰子会躲起来吧?」
「嗯,昌亲很敏感。她应该会躲在你的房间,玄武、天一会陪着她。」
昌浩常想,有人来就要躲起来屏气凝神,这样的日子会不会有点不自由呢?希望不久后可以带她去哪里散散心。
「等天气暖和些,就带她去赏花。」
「喔,是昌亲。」
很快把工作做完的昌亲,从前面走过来了。
「啊,我正要去你那里呢。」看到昌浩,昌亲笑着说:「我已经取得阴阳博士的许可了,现在就去找爷爷吧。」
「咦,可以吗?」
弟弟抓着脖子问,昌亲转身说:「少纳言好像去向阴阳寮长求救了。」
「哇,滥用权力。」小怪不能苟同地插嘴。
昌亲苦笑着说:「活在这个时代,生活不易啊!」
安倍晴明不愧是人们口中的旷世大阴阳师,不知如何办到的,总能靠千里眼清楚掌握孙子们的行动。
昌亲与昌浩难得两人一起回来,他已经准备好六壬式盘等着他们了。
「六合也跟我说了,女鬼的外形说不定只是伪装。」
应该已经占卜过了,只有阴阳师才看得懂其中意思的式盘上,呈现出好几个结果。
昌浩不擅长占卜,所以沉默地把嘴巴抿成了ㄟ字形。小怪看到他那个样子,嘲笑地戳戳他。昌浩也戳回去,于是展开了局部的沉默之战。
昌亲严肃地低喃着:「这……」
呈现出来的是不该发生的事。那么,就是说那个女鬼并不是怨灵。
晴明沉重地点头说:「没错……那是神放出来的使者灵,类似式鬼。」
昌浩和昌亲看完晴明的占卜,匆忙赶到少纳言家时,里面的人说成亲已经到了。本以为他是把工作做完才来的,没想到是中途丢下工作就来了。
成亲正陪在靖远身旁,所以昌亲和昌浩就把他丢给成亲,去找少纳言了。
「这不是一般魔障,最近贵公子做了什么事?」
少纳言大惊失色。「什、什么什么事?」
「我们就是问你什么事啊!」
突然,从里面吹来冷飕飕的强风,响起靖远的惊叫声。
「我去!」
昌浩冲了出去。昌亲边斜眼看着小怪随后跟上,边步步逼向惊恐的少纳言。
「你会这么惊恐,就是因为你心里有数吧?」
少纳言张大眼睛,全身无力地瘫坐下来。
「啊,都怪他那时做了那种事……!」
昌浩冲进去时,成亲已经在靖远的房间布下结界,与女鬼全面对峙了。
缠绕在右手上的念珠喀啦作响。
「南无马库桑曼达、波坦纳……!」
昌浩赶紧制止说:「大哥,不行!不能用退魔术!」
「什么?」
靖远在成亲背后倒地不动,应该是昏过去了。
女鬼咆哮着。
怨念把木拉门和板窗都撞飞出去了。昌浩被强风吹得站不稳,背部重重摔在厢房的地面上,倒抽了一口气。
女鬼趁机冲向昌浩,把尖尖的指甲对准屏住呼吸的昌浩。
「昌浩!」
小怪全身冒出火焰斗气。
转眼间就变成了修长的身躯,那是小怪的原形十二神将红莲。颜色比夕阳深、还不到肩膀的头发披散着,在强风中飘扬。毫无赘肉的结实身躯是褐色的,装扮却似佛像。头上的金箍闪烁着淡淡亮光,金色的眼睛直视着女鬼。
同时,另一个隐形的神将也现身了,用披在肩膀上的深色灵布击退了女鬼。长及腰部的茶褐色头发迎风飘荡,不太有感情的平静双眸是黄褐色,右脸颊有黑痣般的图腾,他就是十二神将六合。
插图1109
红莲与六合原本都跟随着安倍晴明,现在听从他的命令跟在昌浩身旁。
愤怒写在脸上的红莲,对瞬间有些畏怯的女鬼发出了怒吼声。
「你休想得逞!」
熊熊燃烧的灼热火蛇被放射出来,强力扭摆蠕动的火蛇攫住女鬼,化为灼热的锁链。
女鬼发出挣扎的呻吟声。燃烧的锁链非但没有松绑,还越来越紧。
抓着六合的手站起来的昌浩,慌忙叫住红莲:「笨蛋,不行啊,红莲!」
「喂,太迟了。」六合平静地低喃着。
他说得没错,女鬼以憎恨的眼神瞪了昌浩、红莲一眼就倏地消失了。
灵气与灼热的斗气相抵销,恢复寂静。
「腾蛇,这样会被报复吧?」面对六合冷静的质问,红莲懊恼地咋了咋舌。
「可恶!」
低声嚷嚷后,红莲就变回了小怪的模样。看到它的夕阳色眼睛泛着怒气,昌浩忧心忡忡地说:「恐怕会有麻烦呢,小怪。」
「不要叫我小怪!」
「那是神的使者吧?你攻击了它……」
这时候,被丢在一旁的成亲强行介入。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昌亲也随后加入了他们。
「大哥,你没事吧?」
成亲板起脸瞪着两个弟弟。
「快说清楚,我应你们要求特地赶来却变成这样,到底怎么回事?」
过完年没多久后的某个傍晚,新的一年才刚开始就喝得醉醺醺的靖远,因为好玩,破坏了六条附近的某座小庙。
「我上前阻止,可是喝得酩酊大醉的靖远把我推开,踢了那座小庙……」
原本就快倒塌的破旧小庙,被踢后就像受到致命的一击因此坍崩了。
小归小,里面还是有供奉神明,土地面积约六尺四方,所以以前应该有人祭祀。向来不信什么灵魂鬼怪的靖远,觉得这座小庙装神弄鬼,就借酒装疯把小庙给踢毁了。
「这……」
离开少纳言府邸,走在回安倍家的路上,成亲感叹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再怎么样也不该破坏神明的小庙啊。
「我听到也是哑口无言,有些事还真要亲身遭遇才会相信呢。」
晴明的占卜出现「触犯神明」的迹象。
难怪怎么使用退魔术,那个女鬼都没有反应。因为她是「神」,不是「魔」,退魔术当然无效。
从夜幕已经低垂的京城往北走的昌浩一行人,察觉四周温度急遽下降,因而停下了脚步。
刚才消失的灵力开始弥漫,接着,不同于那股灵力的东西从地下攀爬上来。
「什、什么东西?」
像霞雾般窸窸窣窣涌上来的东西,紧紧缠住昌浩的脚踝,把他捆在原地。成亲和昌亲也一样,动弹不得。
跳上昌浩肩膀的小怪,恼恨地咋舌说道:「是地灵?」
手忙脚乱急着想挣脱的昌浩,清楚听见了小怪的低嚷。
「地灵?」
「没错,被靖远踢坏的小庙神明,多少还是有神力,把地底下沉睡的精灵当成了部下使唤。」
「慢、慢着,为什么这么做?」
「那当然是……」小怪半眯起眼睛,灵活地搔着头说:「为了报复没礼貌的人类啊。」
顿时语塞的昌浩,突然想一件事。
「……刚才直接发动攻击的是红莲啊。」
小怪望向远方,假装没听到。
「喂,」把昌浩吓人的话当成耳边风,甩着长耳朵的小怪说:「来啰!」
就像呼应小怪的话似的,全身飘散着冻结般的冷气、扮成女鬼模样的使者跳了出来。
昌浩瞪大了眼睛。
「唔……!」
尽管对方是神,人类感觉到杀气还是会想逃、会反击,那是接近本能的动作,不能怪人类。
「嗡咭哩咭哩吧喳啦温哈塔!」
下意识的真言袭向了女鬼。真言起了效果,女鬼露出愤怒的表情,尖叫起来,声音大到几乎震破耳膜。
霞雾般的地灵缓缓扩散开来。女鬼带着逐渐呈现野兽模样的地灵,狠狠地把手指向了昌浩。
昌浩倒抽了一口气。
「……这、这果然是……」
白蒙蒙的怪兽全扑向了昌浩。
「哇啊啊!」
「昌浩!」
三人份的声音都叫着同一个名字。
霎时,夜色般的黑暗在昌浩眼前蔓延,灼热的风打在他脸上。
扫荡霞雾的灵布前,出现红莲的背部。
「快滚,烦死人了!」
红莲不耐烦地低声咒骂,手一挥,火焰斗气就驱散了地灵,再扑向女鬼。
「……」
将灵布披回肩上的六合,平静地说:「你干嘛火上加油呢?」
「少啰唆!」红莲立刻反返吼回去,然后狠狠地瞪着女鬼,陷入胶着状态。
「神的使者跟阴阳师的式神互瞪,你想哪一边会赢?」
「腾蛇也是神的眷族呢。」
完全置身事外的成亲和昌亲兄弟,叽叽咕咕交谈着。红莲与女鬼以凄厉的眼神互瞪着,动也不动。被唤醒的地灵与六合对峙着,因为力量相差悬殊,正在犹豫该不该直接发动攻击。
昌浩拼命思考着。
以前小怪说过,神会作祟,而且会延续好几代。神祟比妖怪、幽灵作祟都难缠,会追到天涯海角。
这样下去,一辈子都会遭神祟,非想办法解决不可。
「但毫无办法可想……」
还是个半吊子的自觉,从来没有如此折磨过他。而且,知道这件事后,恐怕又会被晴明冷嘲热讽。
「什么?我不是教过你怎么应付这种事吗?你竟然都忘光了。啊,昌浩我那么费心教你,你却在紧要关头什么也想不起来,爷爷觉得好悲哀,太悲哀了,呜,泪水忍不住……」
「……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会这么说,然后装模作样地擦拭眼角呢?」
两眼发直、念念有词的昌浩,听到锐利的拍手声。
他赫然移动视线,看到成亲挺直背脊,两手做出拜拜的样子。在他后面的昌亲,把手指按在嘴巴上。
「安抚平息幸魂、奇魂,征服镇压和魂、荒魂……!」
地灵的攻击意念烟消云散,女鬼的身影也咻地消失了。那么强烈的灵气,就在瞬间清空了。
昌浩大大吐了口气。
「哥哥……」
红莲越肩看了成亲一眼,就眯起眼睛无言地变回了小怪的模样。六合也叹口气隐形了。
完全感觉不到怨念、杀气了。昌浩环顾周遭,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
「还没结束呢。」
「咦!?」昌浩看着成亲满不在乎的表情,惊讶地问:「你说还没结束?咦咦!?」
「那还用说吗,刚才临时念诵的祈祷文虽然让女鬼消失了,但神祟可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镇住了。」
昌浩顿时脸色发白,昌亲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我们已经无计可施,但爷爷应该会有办法。」
「再采取什么行动,更可能遭神祟。」成亲担心地皱起了眉头。
小怪嘀嘀咕咕地说:「……选择明哲保身?」
成亲立刻板起脸说:「应该说是分清楚做得到与做不到的事,有勇气与无谋是两回事,我们是清楚知道自己的能力。」
小怪还想辩驳,被昌浩一拳击倒。
「呸!」
「小怪,都怪你发动攻击惹怒了神,害我遭到神祟,你怎么可以把气发在哥哥们身上。」
「哼。」
六合在背后无言地点着头,小怪明显落败。
「哼、哼、哼。」
小怪不能释怀地嘟囔着,昌浩一把抱起它,忧心忡忡地抬头望着天。
「就这样回去,会不会连累所有相关的人呢……」
小怪用含意深远的眼神抬头看昌浩,昌浩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很担忧。
「也难怪啦,家里还有朵绽放的藤花。」
昌浩把这么低声说的小怪随手丢到地上,瞪着它白色的背部说:「还不都怪你!」
「没办法,在那种状况下,我怎能置之不理!」
「谢谢你救了我。」
「哼!」
「但是,这跟那是两回事,你要怎么解决?」
「咿咿哑哑。」
无言以对的小怪,不知道在嘴巴里支支吾吾念着什么。昌浩生气地瞪着它,摆出不准它再反驳的架式。
刚才跟小怪唇枪舌战的成亲嘘口气,仿佛把肺里的气全吐光了。仔细看,会发现他的脸颊微微抽动着。
「大哥,你真有胆呢。」
昌亲在成亲耳边窃窃私语,成亲莫可奈何地眯起了眼睛。
「我可是吓得全身发冷呢,真不懂昌浩怎么能那么自然地跟腾蛇相处。」
小怪的原形是十二神将腾蛇,最强的凶将。即便通天力量被封锁在异形的外貌下,光待在它旁边,还是会背脊发凉,像刚才那样对峙就更不用说了。
「不过,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成亲讶异地眨了眨眼睛,昌亲又点点头说︰「它顾虑到我的小女儿,没进我家呢。要是以前,它绝对不会有这样的顾虑。」
小孩子感觉到凶将的气息,就会厌恶得大哭。他们的父亲和伯父在婴儿时代是这样,他们和他们的堂、表兄弟们也都是这样。害怕腾蛇的情感,就像被打入他们本能中的木桩。
「只要有那家伙在,腾蛇散发出来的氛围就是不太一样。」
成亲看着还在生气的昌浩,还有支支吾吾动着嘴巴的小怪,表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总之,事到如今,虽然不愿意、很不愿意、非常不愿意、没比这更不愿意的事、再怎么样都不愿意!」
「还是要找晴明商量?」
「不愿意到极点了,但是没办法!」仿佛在对谁宣言似的,昌浩斩钉截铁地说︰「总比被神祟好……应该是,恐怕是。」
耳朵深处响起晴明说「喔喔,昌浩啊!」的感叹声,但那只是幻听。
尽管这么努力说服自己,昌浩还是沮丧地垂下了肩膀。
与哥哥们告别后,昌浩急忙赶回安倍家,走向晴明的房间。
「爷爷,我想请教一件事。」
「嗯。」晴明点点头,将扇子指向北方。
循着扇子望过去的昌浩,眨眨眼,讶异地眯起了眼睛。
「呃……?」
晴明挥开扇子又阖上。
「听着,这世上有句格言。」
「啊?」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坐在昌浩旁边的小怪费解地偏头说︰「那是格言吗?难道只有我觉得不是?」
「哎呀,总之就是以神来对付神。」
昌浩张大了眼睛。
坐镇北方的神。
理解后,昌浩脸色发白。
「可是,那么做会不会太……」犹豫不决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消失不见。
晴明猜得出他在想什么,老神在在地说︰「没办法,总比人类以自己的想法轻举妄动,最后演变成『可恶的人类,我会诅咒你不只七代而是世世代代』这样的结局好。」
「哇,大有可能。」
干笑的昌浩无力地点点头,小怪也是。
神通常是个人本位,从遥远的地方俯瞰人们的状况和想法。
虽然目标转移到昌浩身上,靖远今后也不见得会没事。扯上关系的哥哥们也一样,还可能祸及家人,所以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昌浩无奈地垂下肩膀。
「没错,高淤神的地位一定高过某神,可以居中协调。」
「祂可是从高天原来到人世的天津神呢。」
祖父点着头说,昌浩向他行个礼,脸色沉重地站起来。
「那么,我去了……」
摇摇晃晃走出去的昌浩,背部大大写着「我不想去啊」。
晴明用阖起来的扇子敲敲肩膀,哎呀、哎呀地苦笑起来。
※※※
「呵,又发生了有趣的事呢。」
与嘴角微微浮现的笑意正好相反,贵船祭神高龗神的眼眸闪烁着冷漠的光芒。不只昌浩,连小怪、隐形同行的六合,都清楚感觉到这句话的弦外之音,那就是「我高淤干嘛为你们这群笨蛋劳心劳力啊」。
但是,总不能就这样打退堂鼓,昌浩把带来的酒供奉在船形岩上,请求高龗神平息某神的怒气了。
贵船祭神沉默了一会儿,庄严地说︰「我会考虑,但不要太期待。」
昌浩没有大胆到敢再次要求。神是会作祟的,最好尽量避免惹神生气的言行。更何况,他还欠高龗神人情,不能得寸进尺。
今天早上,彰子说他看起来不太有精神,显得很担心。他实在不想让彰子担心,所以要让自己振作一点才行。
阴历正月下旬的阴阳寮,忙得刚刚好。
昌浩边抄写文件,边瞄着旁边的小怪说︰「小怪,我在想……」
「嗯?」看着昌浩手边工作的小怪抬起头。
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听见,昌浩压低声音说︰「那之后就没再听说女鬼或靖远的事,应该是高淤神帮我解决了,这样的话,最好送什么供品去当谢礼吧?」
「也对。」
昌浩脸上浮现难色。
「可是,我买第一瓶酒时就把钱花光啦!」昌浩哈哈哈干笑着。
「你的薪水太少了,其他只有行成给你的赏赐,你又买了一堆东西。」
「嗯,那些都是必要的东西,没关系……」
昌浩把毛笔靠在砚台上,叹了口气。
「东西不够水准反而更失礼,祂毕竟是这个国家名列前五名、历史悠久的龙神啊。」
忽然听到趴跶趴跶的脚步声。
抬头一看,成亲正快步从他们旁边经过。
「哥哥。」
「喔,昌浩,那之后怎么样了?我赶时间,再说了。」
几个历生抱着成堆的卷轴,跟在疾风般远去的成亲后面趴跶趴跶地追着。正好经过的昌亲轻声告诫说︰「赶时间也不能在
外廊或渡殿跑步啊。」
「是,对不起。啊,博士!失礼了!」
目送历生们快步从旁边离去后,昌亲回头对昌浩和小怪说︰「我后来接到爷爷的信,信上说事情都解决了,不用担心,看来真的没事了。」
「嗯,总算解决了。」
最后含在嘴里没说出来的「应该是吧」,只有小怪听见。
小怪半眯起了眼睛。
既然晴明如此断言,应该是真的解决了吧?
「晴明那家伙八成做了什么……」
那个晴明绝不可能冷眼旁观。没错,以他的个性,绝不会在事情可能危害昌浩时静观其变,要不然十二神将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听说靖远那里也从此没再出现过魔障了,少纳言大人也安心了。」
还有,听说向来不正经喜欢玩女人的靖远,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正经了起来。现在不再拈花惹草,过着规律的生活。
「人遇到那种事,很可能会改变吧。对了……」昌亲突然想起来似的,偏着头说︰「我们家种了藤花吗?」
「咦?」
昌浩惊讶地反问,昌亲又坦然地接着说︰「之前听腾蛇说藤花绽放,我一直在想是什么时候种了藤花呢?等花开季节就去看看……」
「唔……!」
昌浩和小怪顿时全身紧绷。藤花是暗指彰子,因为左大臣道长和晴明交代过不能在公开场合提到她的名字,所以才这么叫她。
「不过现在开花还真不是季节呢。」
对了,这个哥哥笑起来傻憨憨的,其实精明得很。
就在两人不知所措时,昌亲跟着来找他的同僚一起回天文部门了。
僵硬了好一会的昌浩,看着小怪额头上的图腾说︰「小怪,都怪你失言……」
「真没面子。」实在没话可以反驳,所以小怪坦承是自己的失误。
真是的,不小心点,好不容易度过正月那场骚动的辛苦就全都白费了。
昌浩又开始抄写,边小声念着︰「还是得去致谢才行。」
「嗯。」
小怪和昌浩都皱起眉头时,听到耳熟的翅膀拍振声。
他们惊讶地环视周遭,看到一只白鸟翩然飞落,停在矮桌上,瞬间变成了一张纸。
漂亮的字跃然纸上。
「噗……噗噗……噗噗噗……」
看完后,昌浩发出低沉的笑声,小怪用前脚抓着头。
「唉……」
纸上说︰「全心感谢神,是基本中的基本道理。昌浩,你却烦恼该不该这么做,啊,爷爷痛心地想,难道是自己的教育方针出了问题吗?为了回报那位神的温情,你今后也要更加努力修行。 By 晴明」
种种感情错综复杂,胸口刮起狂风暴雨。
小怪听着昌浩低沉的笑声,感叹地眨了眨眼睛。
倘若这里不是工作的地方,昌浩会毫不犹豫地把纸揉成一团,大吼大叫。
「可恶!等着瞧,臭老头——!」
尖锐的嘶吼声仿佛在耳边响起,小怪看看强装平静的昌浩,忍不住想长吁短叹似的甩了甩尾巴。
再也压抑不住的昌浩,把纸张揉到不能再揉,以可怕的声音低嚷着。
「……混账……!」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赢过你!
再次下定决心的昌浩,目前还是得做他的杂役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