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作的梦都有意义。
◇◇◇
传来门开关的声响。
坐在矮桌前练字的敏次,抬起头,眨了眨眼睛。
「真难得呢……这么早。」
放下笔,趴跶趴跶跑过走廊,就看到正在脱鞋子的背影,和弯腰看着那个背影的母亲。
他在母亲旁边坐下来,挺直了背脊。
「哥哥,你回来了啊?今天很早呢。」
回过头来的康史笑着说:
「是啊,我回来了,敏次。嗯,偶尔会这么早。」
敏次注视着哥哥的脸,低头行个礼后,马上站起来,回自己房间了。
在矮桌前坐下来,又开始练字。
用来临摹的范本,是亲戚藤原行成写给哥哥的文章。行成只跟哥哥差一岁,字却写得非常漂亮,所以敏次恳求哥哥把文章给他。
康史笑着说好啊,很干脆地把文章给了他。从此以后,这篇文章就成了敏次最重要的东西。
敏次常常想,希望自己也能写出这样的字。
康史与敏次是相差十岁的兄弟。
四年前十四岁,行过元服之礼的康史,叫才刚懂事的敏次跪坐下来,用非常认真的表情对他说:
「听着,敏次,我们家不是很富裕。」
「是。」
年幼的敏次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还是点了点头。
「为了让爸爸妈妈不要太辛苦,我一定要有成就。」
这次实在听不懂,所以敏次把嘴巴撇成了ㄟ字形,注视着康史。康史发觉他那样的视线,表情变得严肃。
「嗯,对你来说还有点困难。呃,我们都要成为伟大的官吏。变伟大了,俸禄就会增加,身份也会提升,这样懂吗?」
「懂。」
「要变伟大,就要先让头脑变好。还有,经过这几天,我才清楚知道,字写得漂亮也非常重要。」
康史是在内藏寮工作,那里的所有典籍都是官吏一笔一笔写下来的,写得非常漂亮,很容易阅读。
「所以,你一天要写十张纸练字,每天都要练,一天也不能少。」
「是。」
从那天起,敏次都严守哥哥的嘱咐。
敏次很喜欢康史,但也不时会想,很少有性格这么两极化的兄弟吧?
说起来,父亲、母亲的性格都比较接近敏次,唯独哥哥不一样。然而,这绝不是说他令人厌恶,而是对他的赞赏,因为他的存在会带给敏次刺激。
然而,康史的说法是,敏次不过是个孩子,却太过正经了。
实际上,连行成听到这句话也苦笑起来,可见哥哥说的话或许是对的。
哥哥是个机灵的人,所以在内藏寮也颇得上司赏识。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就是因为上司对他有很大的期待。
不久前的正月,去行成家拜年时,听行成说内藏寮对康史的评价也是精明能干。
敏次听说后由衷表示赞叹,康史本人却笑着说自己只是学会了投机取巧。
从他的表情,会觉得可能真的是那样。所以,总而言之,说得好听一点,康史就是个很能掌握要诀的人。
「还剩两张……」
当成下午日课的练字,从四岁维持到现在。一来是因为哥哥的嘱咐,二来是因为敏次自己本来就喜欢写字。而且,写出接近范本的字就会很开心,越写越进步也会成为鼓励。
最近他也在想,要不要请行成用更难的字写更长的文章,给他当范本。
握着笔的敏次,忽然露出担忧的眼神,望向哥哥的房间。
最近,哥哥的脸色都不太好。今天是难得早回来,平常都在内藏寮被工作追着跑,很多时候都是敏次睡着后才回来。
早上也是匆匆忙忙赶去工作,所以最近几乎没有时间好好交谈。
「有那么忙吗……可是,他是在工作,当然忙啦。」
自问自答的敏次皱起了眉头。
才八岁的他,不太了解皇宫的工作。再过四、五年,行过元服之礼后,他就会去某个省厅工作,究竟会去哪里呢?
他无法猜测,因为皇宫里有很多职务。
敏次的姓氏是藤原,但身份并不高。父亲是个耿直、温和的人,但光是这样没办法飞黄腾达,血脉也是很重要的因素。
「像大臣那样的身份,是不是就轻松多了呢?」
「什么轻松多了?」
康史探头进来,问歪着脖子喃喃自语的敏次。
把直衣换成狩衣的康史,走进房间,在敏次旁边坐下来。
「哟,你有照我的嘱咐做呢,很乖、很乖。对了,敏次,改天去钓鱼吧。」
「什么?」
哥哥突然改变话题,所以敏次不由得反问。康史面向眼神充满疑惑的弟弟,做出拿着钓竿的动作。
「钓鱼啊,钓鱼。」
康史毫不介意地做出「嗖嗖」抛鱼线的样子。
「为什么这么突然?」
搞不懂哥哥用意的敏次,露出防备的眼神。
以前也曾有过几次同样的事。说要去山上采野菜,结果在深山里迷了路。说天气热要去水池游泳,结果差点淹死。每次康史像这样突发奇想,敏次就会被拖着到处走。
康史有他脱离常轨的一面。认真为父母着想是真的,但会突发奇想,把敏次耍得团团转也是真的。
敏次喜欢他认真的一面,但不太能接受他随意耍弄身为弟弟的自己。
「呃,我只是想到很久没和你出去玩了。」
在敏次旁边盘腿而坐的康史,笑得跟太阳一样灿烂。
「如果钓到香鱼,母亲会很开心,我也可以跟你一起玩,一石二鸟。」
敏次无言地瞥康史一眼,又叹着气把视线拉回到纸上。看到弟弟又拿起了笔,康史疑惑地问:
「怎么了?敏次,你不开心吗?」
「开心啊……可是,什么时候去呢?」
「要工作的日子,无论如何都会搞到很晚……嗯,下次休假时去吧。」
敏次停下写字的手,看着康史说:
「那么,请问哥哥,你是不是说过,下次休假因为内藏寮有什么工作,所以还是要去呢?」
康史被敏次问得哑口无言,边低声沉吟边合抱双臂,蹙起了眉头。
看到哥哥这个样子,敏次有点反省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他喜欢哥哥,所以很高兴可以跟哥哥外出。可是,内藏寮的工作真的很忙,寥寥可数的休假一直以来也都没休成。
所以他觉得,哥哥与其跟自己外出,还不如待在家里,消除平日的疲劳。要外出,随时都可以。
沉吟了好一会的康史,却摇着头向他宣示:
「下次休假,一定要去钓鱼!……我也想跟你玩啊。」
那个语气简直像个孩子,敏次的脸都有点呆住了。
「哥哥……你已经是大人啦……」
「我才要说你呢,敏次,你还是个孩子,说话可不可以不要这么严肃?」
被康史这么一说,敏次眨了眨眼睛。
「我说话有那么严肃吗?我对母亲、父亲说话的语气,也都跟对哥哥说话的语气差不多啊。」
「非常严肃,你的语气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当然是为了将来进宫工作时,不会受到挫折啊。
「不从现在学会中规中矩的措词,在紧要关头会惊慌失措吧?哥哥,你没有遇过这样的情形吗?」
合抱双臂的康史,露出搜索记忆的表情。
「嗯……没有吧。感觉是场合改变,就会无意识地切换措词……啊,不过,」康史忽然破颜而笑,有点困扰似的搔着后脑勺说:「最近有个历生跟我很好,每次跟他说话都会变得口无遮拦,被行成一说我才察觉。」
「哦……」
敏次第一次听说这个职务,心想历生是做什么工作呢?
康史对还要很久才能行元服之礼的弟弟说:
「以后你进宫工作,说不定还要他多关照呢,因为他是安倍晴明的孙子。」
敏次张大了眼睛。还是孩子的他,也听说过大阴阳师的名字。
「我们彼此都很忙,没什么时间,但是约好了改天找个时间喝酒。啊,等你行元服之礼后,就一起喝吧。」
「是、是。」
敏次半无奈地回应,就看到康史忽然垂下肩膀,浮现疲惫的笑容。
「这个男人心里一有事,见到人就会说个不停,真受不了他……」
「哥哥……」
第一次看到哥哥这么虚弱的表情,敏次好担心。
康史察觉年幼的弟弟用担心的表情看着自己,心头一惊,赶紧挺直背脊,改变话题,表现出没事的样子。
「我只是太忙了,有点疲惫。」
「那么,最好别去钓鱼了……」
让哥哥把珍贵的休假用在自己身上,敏次觉得过意不去。
但是,康史摇摇头说:
「是我想去,因为很久没跟你一起去玩了。」
就这样,他们许下了约定。
许下了无法实现的约定。
在康史暌违许久的休假前一天,敏次跟母亲打过招呼,就去了附近的神社。
最近,哥哥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而且从早到晚都待在内藏寮,回到家也倒头就睡了。
「都没说上几句像样的话。」
最近,除了「回来了啊?」、「小心走路哦」之外,跟哥哥说过其他的话吗?敏次绞尽脑汁思索,想到那天说好去钓鱼,应该是最后一次像样的交谈了。
神社里有神符和袋子里装着护身符的「守袋」。敏次依照正规仪式向神祈祷完后,选择了保佑身体健康的守袋,就匆匆赶回家了。
在回家途中,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如果是阴阳师,不必特地去神社,自己就可以制作这样的守袋吧?
他也听过关于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传说,说他不但会治疗伤势、疾病,还有让人起死回生的法术。
即使做不到那种程度,能为家人拥有那样的特殊技能,或许也不错。
况且自己是次男,最后总是要离开这个家。
「或许拥有特殊技能会比较好。」
因为他们兄弟必须变得伟大才行。在内藏寮工作获得赏识的康史,飞黄腾达之后,也可能招来政敌的忌恨而被诅咒。这种传闻真的是不胜枚举。
「要帮得上忙,学那种技能也比较好。」
总之,敏次就是想帮哥哥。他想自己太过认真、严肃、不懂得通融,有哥哥告诉他「不是那样、是这样」,一定可以减少人生的失败。
不管要不要进阴阳寮,自己也该开始思考将来要走的路了。
「改天找行成大人商量吧。」
敏次想起父亲、哥哥之外值得信赖的人,作了这样的决定。
回到家,是康史出来迎接他。
「回来了啊?」
敏次惊讶地张大眼睛。
「哥哥!怎么这么早?」
「嗯……偶尔嘛。」
温和地眯起眼睛的康史,面如死灰,毫无血色。
「你看起来很疲惫呢,赶快去休息吧。」
「我没事。」
「看起来不像没事。」
说到这里,敏次「啊」地叫了一声,把手伸进怀里。
「哥哥,给你。」
敏次递出了从附近神社求来的白色守袋。
「这是做什么?」
康史诧异地张大了眼睛,敏次微微挺起胸膛说:
「哥哥最近好像很忙,所以我求神保佑哥哥。」
祈祷哥哥不会搞坏身体、不会被病魔入侵。
康史从弟弟的小手接过守袋,强忍着泪水喃喃说道:
「原来……你为了我特地去……」
真的很开心的康史,细眯起眼睛,抚摸敏次的头。很久没有被哥哥这样摸头的敏次,觉得好痒,缩起脖子躲开了哥哥的手。
「明天照约定去钓鱼吧?」
敏次点点头,抬头望向夕阳。
「希望明天是好天气。」
跟弟弟一样抬头望向天空的康史,对弟弟说:
「放心吧,阴阳寮的天文生告诉我,明天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明天请母亲做糯米饭团,早点出门吧。然后,在阳光普照下吃饭团。
康史这么提议,敏次的眼睛亮了起来。感觉会很好玩。
敏次早早就上床了,希望天赶快亮。早点睡,就能早点迎接早晨。早点起床,就会觉得一天变得比较长。
可是,兴奋过了头,上床后一直睡不着。
闭上眼睛也没办法入睡,一次又一次翻来覆去,好不容易入睡时,已经是平时上床的时间了。
但情绪还是很亢奋,所以天一亮就醒了。
他换上狩衣,要去汲水处洗脸时,觉得整座宅院飘散着奇妙的氛围。
「怎么会这样……」
好安静。这个时间,母亲通常开始准备早餐了,他却感觉不到那样的动静。
往厨房一看,一个人也没有。敏次开始感到不安,走向父母的房间。
途中,经过了哥哥的房间。看到木门半开,他不经意地从缝隙往里面看。
父亲和母亲都垂着头,坐在哥哥的垫褥旁。仔细看,母亲的肩膀还微微颤抖着。
敏次眨眨眼,把手伸向木门。面容憔悴的父亲,回头看发出微弱倾轧声被推开的木门。
父亲的嘴唇动起来,叫着敏次的名字。明明没声音,敏次却仿佛听见了。
突然,心脏狂跳起来。
康史躺在垫褥上。敏次觉得动也不动的哥哥不太对劲。
为什么父母都在这里呢?为什么哥哥没醒来呢?今天说好要早点起床,带着糯米饭团,两人一起去钓鱼啊。
在格外沉重的空气中,敏次踏进了房间一步。
「哥哥……起床啊……」
听到敏次的声音,母亲的肩膀大大颤抖起来。
「我们不是要去钓鱼吗……?哥哥……」
要叫得更大声,哥哥才会醒来。可是,敏次却觉得喉咙紧缩,没办法顺畅地叫出声来。
从垂着头的母亲的眼睛,扑簌簌地掉下大滴泪水。父亲的手抓住敏次的胳臂,把他拉到旁边坐下来。
被拉着坐下来的敏次注视着康史。
为什么他的脸上没有血色,胸口也没有上下起伏呢?
「哥哥……?」
回答的是泪眼婆娑的母亲的沙哑声音。
「凌晨时……我来看他好不好,他就已经……」
因为他的脸色实在太差,所以母亲很担心,总觉得忐忑不安。
起初,以为他静静睡着。身体动也不动,可能是因为累过头,睡得太沉了。
察觉寂静的室内连鼾声都听不见时,母亲愕然失色。
敏次茫然听着母亲说的话。
看着身体已经僵硬的哥哥的脸,他的心逐渐被无比干涩的情感占据。
沉重、冰冷、却出奇平静的情感。
在心底深处慢慢地涌现堆积。
——明天照约定去钓鱼吧。
这是昨天说的话。
很早以前就约好了。难得的假日,康史选择不休息,要跟敏次去玩。
尽管哥哥是性格与自己迥然不同的人,但敏次很喜欢他,真的、真的很期待跟他一起去钓鱼。
敏次徐徐环视周遭。
折得整整齐齐的狩衣,应该是昨晚先拿出来的。康史一定是跟敏次一样,也非常期待。
敏次的视线停在角落的矮桌上。
昨天交给哥哥的守袋,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看着守袋,茫然若失地想着:
——神没有保佑哥哥。
◇◇◇
拿着书籍从阴阳寮的书库走出来的敏次,被藤原行成叫住。
「早啊,敏次。」
「是行成大人啊,早安。」
敏次带着笑容行礼,行成停在他前面,眯起眼睛说:
「你很早呢,是值夜班吗?」
「不是……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早醒来,就提早来了,想先来预习今天的功课。」
「这样啊。」
行成点点头,换敏次问他:
「行成大人为什么这么早呢?」
行成望着寝宫回答:
「今晚要举行由皇上主办的赏月宴会,所以我在做准备。」
「啊,对哦。由皇上主办,想必是大阵仗吧?」
「是啊,我值夜班四处奔波忙著作准备,现在才要回家休息一下。」
「您辛苦了,行成大人。」
敏次回应的语调,跟刚才的感觉不太一样。
行成疑惑地问:
「你怎么了?敏次。」
敏次倚着高栏,欲言又止。
「呃……」
行成淡淡笑着等他往下说。敏次扭头看着他,眼皮忽然颤动起来。
「今天早上,我作了好怀念的梦。」
已经很久没作过的梦。
「什么梦……?」
「哥哥去世那天早上的梦。」
听到出乎意料的话,行成张大眼睛哑然失言。
敏次把视线转向庭院,露出遥望远方的表情。
「说起来很过分,我哥哥死了,我却一滴眼泪都没掉……我母亲哭得很伤心,我父亲也很沮丧,所以我一股愤怒油然而生,气他为什么没先说一声就死了……」
尸首埋葬后,母亲好一段时间都像失了魂,每天以泪洗面,责怪自己没有察觉康史已经那么疲惫了。
父亲也是。突发的不幸,让他的心灵变得脆弱,有一阵子就像个病人。
敏次知道自己要坚强起来。现在哥哥不在了,自己必须照顾父母。
「我一直忘了这件事……可能是哥哥恨我太无情,所以让我梦见他。」
听到敏次自嘲似的说法,行成摇摇头说:
「康史不是那样的人吧?敏次,不要说那种话。」
被告诫的敏次垂下头说:
「对不起,我只是一时……」
行成把手搭在他肩上,鼓励他说:
「阴阳师作的梦都有意义,说
不定是什么征兆呢。」
敏次面有难色地皱起眉头。他没有灵视能力。身为阴阳生的他,每天努力精益求精,但是,要作有意义的梦,还是要靠与生俱来的才能吧?
行成俯视若有所思的敏次,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
「对了……已经九年了呢……」
到达阴阳寮的昌浩,看到站着说话的行成与敏次,便停下了脚步。
「哼,敏次那小子,这么早来干什么。」
全身白毛倒竖的小怪龇牙咧嘴。昌浩踩住他的尾巴,叹着气说: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敏次大人呢?」
「那小子的存在就是让人不爽。」
太不讲道理了。
昌浩有种对不起敏次的感觉。
本来是因为敏次对昌浩太严苛,把小怪惹火了,但昌浩感觉现在已经超越了那种层次。
「好了,小怪,走吧。」
昌浩抓住小怪的脖子,悬空拎着它,转身走开。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
悬空摇晃的小怪,靠摇晃的力道跳到昌浩肩上。
「怎么了?觉得我说对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昌浩觉得小怪看起来很高兴,于是瞥它一眼,摇摇头,环视周遭。
「才不是呢,只是有种感觉。」
昌浩说完,注视着行成和敏次,喃喃低语。
「敏次大人好像出现了某种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