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会去哪里呢?
年幼的时远这么问时,是姑姑萤回答了他。
会去天上、地下。
魂魄分开,各自前往。
属阳的魂会回到轮回的圈子,变成几万片的碎片,最后成为哪天即将诞生的某人的生命的一小部分。
属阴的魂,会去地下底层,沉入被称为根之国底之国的光线照不到的黑暗尽头,沾染晦暗而消散。
为什么魄不回到轮回的圈子呢?
原本就是一个东西,一起回去就好了啊。
时远这么说,萤有点为难又有点落寞地回应了他。
一定、一定是……
为了不要把罪行和过错,带到下一次的生命里。
死后,魂与魄各自分离,是这个世间的哲理,说不定是神赐给人类的救赎。
「但是……」
萤望向了遥远的彼方。
若会犯下不死就得不到救赎的罪行,那么,
还不如在那之前就结束生命──
◇ ◇ ◇
有人在哭。
某个人。
「……」
时远猛然张开眼睛,只看到一片漆黑。
他轻轻转头,小声呼叫名字。
「……冰知……?」
曾是已故父亲的现影的男人,总是跟在他身旁,叫名字就会马上现身。
但是,感觉不到冰知就在附近的气息。
「冰知……」
时远又呼叫一次,叹了一口气。
「这……一定是梦。」
萤、冰知还有夕雾,都不可能把年幼的时远一个人丢在一团黑暗中。
时远侧耳倾听。
黑暗深处有人一直在抽泣。
时远眨眨眼,喃喃低语。
「姑姑……?」
哭泣的人是萤。
在哪里呢?
时远向前走寻找萤。
小野时远四岁了。
从他出生时就在一起,有时会陪他玩到尽兴的白色怪物,跟安倍昌浩一起回京城了。
他希望怪物还能偶尔来陪他玩,可是,前几天萤对他晓以大义,说怪物忙着保护昌浩,没空来陪他玩,他就死心了。
不久前昌浩来的时候,怪物没有一起来。他很担心怪物怎么了,可是昌浩很快就去了阿波,所以没办法问怪物的事。
「不知道小怪好不好……」
这么喃喃自语时,脚下出现了白色身影。
「哇!」
因为是梦,所以,想到就会有具体形状。
白色怪物瞥一眼时远,不悦地叹着气,边用后脚搔着脖子一带。
「小怪。」
被这么一叫,它挑起单边眉毛张嘴说:
「不要叫我小怪,我不是怪物。」
时远好开心,心想果然是自己认识的怪物。
「小怪,昌浩叔叔现在怎么样?有没有找到冰知?」
怪物摇摇头。
「不知道,先来说说你吧。」
怪物甩一下长长的尾巴,把宛如撷取夕阳溶入的红色眼眸转向时远。
「不要在梦里玩了,你是神祓众的下一代首领,梦里住着死者、神、魔物,万一被邪恶的东西盯上,说不定会被诱拐带走。」
才说完,就从远处传来微微的歌声,彷佛在呼应那句话。
《……》
时远顿时全身僵硬。
本能告诉他,那是非常可怕的声音。
不由得伸向怪物的手,还没抓住怪物,怪物就一溜烟跑了。
「我只是影子,不能保护你。」
「可是……」
时远不安地缩起身子,怪物对他说:
「有比听那个声音更重要的事,快想起来你刚刚在找谁。」
「咦?」
突然被那么说,时远眨了眨眼睛,白色怪物就忽然消失不见了。
时远蹲在怪物刚才所在的地方,伸出了手,但是什么也没摸到。
他重复怪物说的话。
「刚刚……在找谁……」
他站起来,环视周遭一圈。
「我刚刚在找姑姑。」
她一直发出非常悲哀的声音在抽泣。
侧耳倾听,会觉得那个美丽的歌声从远处回荡而来。
一不注意,心就会被困住,时远好几次甩头摆脱了。
然后,耳朵又捕捉到了萤的声音。
「姑姑,你在哪?」
时远追着抽泣声,慢慢向前走。
他非常喜欢温柔、充满爱心、修行时像鬼一样严厉的萤。
他跟萤在一起,比跟母亲山吹在一起的时间更长。
母亲总是对时远说,你必须最听萤说的话。时远被萤称赞了,母亲会显得比谁都开心。
而萤也会对他说,你必须最重视嫂嫂也就是你母亲说的话,因为在这世上最疼爱你的人就是你的母亲。
困惑的时远问冰知该怎么做才好。冰知是时远出生前就已经亡故的父亲的现影,在乡里中是特别爱护时远的人。
冰知思考了一会儿,对他说你要好好听萤大人说的话,也要重视母亲大人说的话,像现在这样产生困惑时,就来找我或夕雾商量。
他说萤说的话、母亲说的话,都不会错。但是,也会有两边都对、两边都很重要,却不得不选择一边的时候。所以,产生困惑时,最重要的是听听其他人的声音。
冰知又补充说,首领不能只听一个人说的话,但是,年幼的时远还很难理解那句话的意思。
他只知道大家都很爱护自己。
他爱全乡所有的人,包括母亲、萤、亲近的冰知和夕雾。
也喜欢昌浩、怪物和勾阵,很爱他们。他也知道他们很爱护自己。
而且,他也爱从未见过的父亲。
如果没有父亲,时远就不会出生,也不能把母亲当成母亲,更遇不到萤和冰知他们。
他吵着要听父亲的事,母亲就会露出为难的神色,落寞地微微一笑说,因为跟你父亲一起度过的时间太短,所以没有事可以说给你听。
是萤和冰知代替母亲,说了很多父亲的事给他听。尤其是冰知,他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是父亲的现影,所以关于父亲有多好的事,他可以说个没完。
有一次时远说想见父亲,冰知悲哀地说,等你哪天长大了,你父亲可能会来你梦里吧。
在梦里就能见得到,像刚才跑出来的怪物那样。
时远突然停下了脚步。
对了,自己想见到的是父亲时守。
怎么会听到萤在抽泣的声音,又出现了白色怪物呢?
「姑姑……为什么在哭呢?」
时远从没看姑姑哭过,萤却一直在梦里抽泣。
是不是有什么非常悲伤的事呢?这么一想,时远也悲伤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不知何时听过的话,在耳边响起。
若会犯下不死就得不到救赎的罪行,那么,
还不如在那之前就结束生命──
「姑姑……」
时远倒吸一口气。叫她,她说不定会听见,说不定会发现自己。
「萤……」
「别叫了。」
突然从头顶降下冰冷的声音,时远吓得屏住了气息。
「名字也是短的咒语,没人教过你吗?我的后裔。」
时远怯怯地抬起头,看到穿着黑僧衣的高个子男人,合抱双臂,傲然伫立。
这里应该没有任何人,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
还不到肩膀的短发参差不齐,有点长的浏海盖到细长的眼睛。俯视时远的眼神犀利冷酷,又薄又漂亮的嘴唇不悦地紧闭着。
时远眨眨眼睛,微微张开了嘴巴。
「难道……」
他听萤、冰知、夕雾说过几次。
关于活在很久以前的小野的祖先。他们说那个祖结束身为人的生命后,变成鬼在冥府工作,有时候心血来潮会出现在菅生乡。
「你是……」
男人举起一只手制止时远,稍稍皱起了眉头。
「不要随便叫名字,那也是最短、最强、最根深柢固的咒语之一。尤其是在这种地方,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正竖起耳朵在听。」
时远不由得用双手捂住了嘴巴。
「用心听好。言灵越强大,咒语越能发挥效力。我的后裔啊,你的言灵强大得惊人。」
男人用犀利的眼神告诉他,所以不要随便说出口。
时远捂着嘴巴,点头如捣蒜。
尽管才四岁,但身为神祓众的下一代首领,有萤等人的指导。
刚开始,他学的就是关于言灵和咒语。那些是在什么都不懂的状态下也能使用的东西,所以非常重要,必须当成事物的道理或这世上的哲理般谨慎处理。
「我的后裔啊,有个言灵跟名字一样,像你这么小的孩子也能轻易使用。」
「……?」
不知道冥官要说什么的时远,皱起眉头,满脑子疑问。
萤的抽泣声在不知不觉中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不断席卷而来的波浪声。
然后,那个美丽的歌声高高低低回响,夹杂在波浪声中。
时远无意识地滑动视线。
缓缓靠近的黑色波浪、带着歌声吹来的风,都很恐怖。
望着波浪间的时远,突然屏住了气息。不知道为什么,他猛然打了个寒颤,把僵硬的脚往后退。
他不由得躲到冥官背后,抓住黑僧衣。男人只稍稍挑动了眉毛,什么话也没说。
「唱数字。」
时远眨了眨眼睛。
现在听见的声音,正唱着数字。
「数数歌光唱就能除魔,或是施咒。大和的语言,拥有外国的语言没有的力量。年幼的你,也会唱数数歌吧?」
不觉中,波浪声逐渐远去了。
他好奇地走到冥官前面,发现原本快逼近的水,已经退到很远的地方。
「歌……」
那首歌也不知何时开始完全听不见了。
他惊讶地回头,看到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走到刚才那个男人站的地方,环视周遭。
风传来了抽泣声。
──哥哥。
那个声音太过悲伤,令人无比心痛。
──请在我杀了他之前,来把我带走……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