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雷鸣轰然巨响,贯穿地面般的冲击撼动了宅院。
出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么凄厉的落雷,时远害怕地抓住萤的手。
萤抚摸他的头,让他放心。
「不用怕,我们乡里有大自在天神的保佑,一点都不必担心。」
天满大自在天神亦即菅原道真,是闻名的祸神,但是,对萤等人及神祓众来说,是祖先之一,也是很重要的守护神。
不是所有的雷都是道真公的神威,但是,这片土地确实有神的守护。
这时候,一个乡人跑过来。
「不好了,萤大人,大自在天神的神社被雷击中,损害惨重。」
「咦?!」
出乎意料的状况,让萤也不禁瞪大了眼睛。
她想落雷后马上冲出去的夕雾,应该是在神域。
「时远,你待在这里,我去看看。」
「好。」
萤又摸摸听话的时远的头,命令来通报的人在这里照顾时远,自己跑向了乡里深处的神社。
神社的神域离小野宅院有段距离。
为了抄近路,先离开乡里进入森林的萤,察觉到随风飘来的异样气息。
「这是什么……?」
全身起鸡皮疙瘩。
雷鸣在头顶上回荡。黑云密布的森林,暗如黑夜。
不能使用法术的萤,夜视能力原本就不差,在黑暗中也能行动自如,但是,再更漆黑的话,恐怕也会走得跌跌撞撞。
她想最好回去拿火把之类的东西。
才刚转身,就有一道风抚过她的脸。
「──」
萤的脚停在了原地。
那是她熟悉的风。
心脏彷佛受到撞击,开始怦怦狂跳起来。
她使尽全力往后看,清楚听见紧绷的身体发出了僵硬的声响。
雷鸣回荡。雷电闪光带着红色,把漆黑的森林染得斑斑驳驳。
萤的视线没放过那道闪光中刹那浮现的身影。
「那是什么……」
飘来了气息。
雷鸣。风向变了。气息中断了。
萤向前跑。
她想起了这座森林的尽头是什么。
是神祓众的墓地。
心脏怦怦跳动。她知道飘来的气息是什么。
但是,怎么可能呢?
因为……
抱着难以置信的心情奔驰的萤越来越急躁。
一直很想再见一次。
但是,有违世间条理。所以,那是不可能实现、不该有的愿望。
没错,不可能有那种事。不可以有那种事。如果有,表示世间的哲理都出了问题。
如果出了问题,这个现世的道理就会扭曲,不该回来的东西就会从那个岸边活过来。
萤屏住了气息。
这不正是自己期待的事吗?
「唔……!」
心脏怦怦跳得更厉害了。
因为不发生那种事,件的预言就会成真。
每次出现都会宣告可怕预言的妖怪的无情双眼,浮现萤的脑海。
她想起件盯着她的眼睛、件困住自己的预言。
件的预言无不灵验。那个预言一定会成真。
然后,萤如件的预言,逼死了哥哥。
然后,萤将会如某次的预言,夺走时远的一切。
那会是什么时候呢?必须在那之前结束自己的生命不可。
「否则……」
自己将会在某天亲手杀了时远。
森林到尽头了。
雷鸣后没多久,整个世界就被红光浸染了。
萤停下脚步,站在树木环绕的墓地前。
呼吸急促,全身嘎答嘎答颤抖起来。
好几个墓都被破坏了。
不是有人从外面破坏,而是从土里爬出来的东西把墓毁了。
「到底……是什么……」
土下面是、土下面是……
是死者们。生命结束后,魂脱离的宿体就会腐朽,那就是所谓死亡现象的具体呈现。
在耳边不停噗通噗通震响的剧烈心跳声,与凄厉的雷鸣交叠,听不清楚。
每次雷鸣响起,风就会增强。
即使是阴历五月的夜晚,也不该吹起这么冰冷的风。
萤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唔……!」
从雷鸣与风的呼啸前,传来微弱的声响。
张大眼睛的萤,隔着挡在眼睛前面保护眼睛的手,移动视线。
她看到满目疮痍的墓地,到处都是无法形容的沉滞蠢蠢蠕动。
污秽正逐渐成形。
从土里伸出细细的东西,缓慢地组合起来。把土卷进去的沉滞往上攀爬,整个包住了组合起来的东西。
红色闪光照亮了墓地。
形体像脸色惨白的人的东西,摇摇摆摆地逼近,就快包围呆呆伫立的萤。
不由得向后退的萤,脚绊到什么东西,身体失去平衡,踉跄了几步。
背部撞到人,发出咚的声响。
鼻尖闻到土的味道。
「萤──」
听到在耳边响起的声音,萤的双眸冻结了。
有个冰冷的东西搭在她颤抖不已的肩膀上,再沿着胳膊移动,抓住了她的手臂。
是冷得像乾冰的手。
双臂都被抓住的萤,全力扭转可以自由行动的脖子,抬起了视线。
心跳噗通噗通狂跳。
红光烧灼视野。
萤看见只有嘴角露出冷冷微笑的小野时守。
震耳欲聋的轰隆声贯穿耳朵,掩盖了所有声音。
「哥哥……」
萤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那是几年前已经死亡的哥哥时守。
遗体就葬在这个墓地的一隅。
萤现在也会偶尔去墓地询问时守。
件有预言。我该在这世上活到什么时候呢?活到什么时候,才不会伤害那个孩子呢?
在萤面前出现的妖怪,每次每次都重复着同样的预言。
『你将夺走一切,使他失去所有。』
心脏噗通噗通跳动。
『你将夺走那个男人的一切,连同他遗留下来的生命。』
心脏跳得更剧烈了,身体却冷得快冻结了。
预言会追着自己而来。
抓住萤的双臂的时守,细眯起眼睛说:
「萤,该是时候了吧……」
什么该是时候了?她想这么问,声音却出不来。
闪光每次划过,都会染红整个世界,也染红萤的视野。
随着雷鸣扩散的红,是血的颜色。
是那天哥哥时守流的血。
萤还记得,选择自刎而死的小野时守说的诅咒般的话语。
那是憎恨萤的心、是妒忌萤的心、是厌恶萤的心、是诅咒萤的心。
「该还给我了──把你从我这里抢走的一切都还给我。」
她似乎在时守眼中看到了微暗的红色火焰。
她想说她没抢走,嘴唇却张不开。
原本属于时守的一切,现在都在萤手上。
包括由首领继承的宅院、传承下来的宝物。
还有统领神祓众的任务、乡人的尊敬、现影的献身。
以及他的妻子、他的孩子。
全都在萤手上。
时守把萤的身体转向自己,稍微弯下腰,配合萤的视线高度。
「可爱的萤,你喜欢哥哥吧?你那么想要哥哥的东西吗?」
萤的嘴唇颤抖起来。雷鸣穿透耳朵,听不见其他声音。
「心爱的萤,你希望哥哥回来吧?为了这个愿望,你不惜摧毁这个世间的条理吧?」
男人逼近萤。萤屏住气息,但还是无法抽离视线。
「贪心的萤。」
声音紧贴着耳朵。
「愚蠢的萤。」
背脊哆嗦颤栗,使不上力。
脚在发抖,嘎答嘎答震响,快站不住了。
男人的手往肩头抚摸移动,紧紧抓住她的胳膊。
全身虚脱就快瘫坐下来的萤,被男人毫不费力地举起来。
萤的脚离开地面,身体悬空,视线与男人的视线齐高。
「萤哪──萤。」
男人凑近萤的耳朵,轻声细语。
「你还有其他愿望吗……?」
冰冷的气息吹到耳朵又散去。
红光与轰隆声交叠,浸染了心中的一切。
愿望?
那就是……
「──」
光彩闪烁的少女的眼眸,失去焦点,逐渐变得透明,宛如假人。
「哥哥……」
萤如梦呓般说着话,用手勾住男人的脖子。
「带我……走……」
带我走,快点、快点。
总有一天,我这双手会杀了他。
一定会如预言,杀了那孩子。
所以,带我走。
在输给预言之前。
「──」
就在眼皮快阖上时,萤看见了。
看见那只妖怪在时守的眼眸深处。
「萤,可怜的萤……」
时守抱住快倒下去的萤,吃吃冷笑起来。
◆ ◆ ◆
徘徊在梦与现世之间的比古,被敲击耳朵的雷声拉回来。
抬起眼皮,就看到眼前的灰黑毛。
举起手时,身体的每个地方都在痛。
「好痛……」
他皱起眉头拨开灰黑尾巴,一张脸就映入了眼帘。
「比古。」
看到单眼开心地亮起来的多由良紧闭的左眼,比古露出心疼的表情。
多由良慌忙甩着尾巴说:
「没事,这个乡里的阴阳师们都说,花点时间就能治好。」
「真的吗……?」
「我会骗你吗?比古。」
比古摇摇头,浅浅一笑。他的脸痛得皱成了一团。
用手一摸,才知道全身缠绕着符和布。
试着站起来,眼前就骨碌骨碌旋转,站不起来。这是因为缺血。
应该是原来的伤口又伤得更严重,从那里流出了大量的血。
他记得搭乘神将的风来神祓众之乡的事,也记得到菅生乡后,跟萤说过一些话。
「啊……然后就昏倒了。」
想起来的比古眉头深锁。
「我真没用,昌浩说不定一直保持清醒呢。」
听到比古这样嘟囔,多由良的眼神飘来飘去。
「啊……呃……这个嘛,因为我不在场,所以……」
「没关系,多由良,不用安慰我。」
他抚摸狼的粗脖子,表示不用在意。灰黑狼闭着眼睛任他抚摸。
「把伤治好,回出云吧,比古。」
「嗯。」
知道污秽的原因了。接下来,昌浩应该会解决。昌浩拜托他的话,他也会出手协助,但是,现在的昌浩似乎不需要他的协助。
「那小子更强大了。」
感慨低喃的比古,似乎有些不满。
「比古,你也变强了啊,并不输给昌浩。」
「我都说啦,没关系,不用安慰我了。」
「唔唔唔唔。」
比古抱着表情苦涩的狼的脖子,屏住呼吸熬过遍及全身的疼痛。
他多少也知道,自己并不弱。
尽管如此,面对那张脸时,就是无法保持平静。
而昌浩却很冷静。他知道那是因为昌浩与真铁之间没什么关系,所以受到的打击没那么大,但是,他的心情还是很沉重。
「可恶的昌浩,别以为永远都会是这样。」
「没错、没错,比古加油,有我陪着你。」
「不过,昌浩有神将呢。」
「喂,比古,你是说我比神将差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们聊着无关紧要的话,但心中想的恐怕是同一件事。
无论是一根头发,或是一片骨头碎片都行,他们希望有留下什么。看到那样的东西,比古和多由良一定就能完全死心。
「等污秽完全消失后,我们再去阿波吧,比古。」
听到多由良的提议,比古诧异地歪着头。
「去那里找找看吧,说不定有留下什么。」
然后,直接来趟全国之旅也不错。
像神祓众那样的人,找找看一定到处都有。
比古的族人已经不在了,但是,像那样拓展人脉,总有一天整个国家都会变成比古的国家。
多由良开朗描述的未来,就是一个梦想。
「嗯,就那么做吧。」
比古眯起眼睛回应的瞬间,剧烈的雷鸣轰隆作响。
轰隆声震荡空气,强烈到宅院都发出倾轧声。
「哇,刚才的雷鸣好大声。」
遮住耳朵的多由良瞪大眼睛。狼的耳朵比人类灵敏,所以听到的声音比比古大很多。
没多久,外面响起嘈杂声,感觉有人跑出了宅院。
「刚才那是夕雾?」
「好像是,怎么回事?」
比古勉强爬起来,倚靠着站起来的多由良,走到外廊。
整个天空都覆盖着黑夜般的乌云。狼多由良和在出云长大的比古,夜视能力都很好。这种程度的黑暗,没有多大妨碍。
比古环顾周遭。
闪光划过。是红色光芒。
那道光让他想起降临出云的八岐大蛇荒魂,不禁背脊发凉。
正有不祥的预感时,又有人来到门前。
之后,出去的人跟来的人不一样。
「是萤?」
她好像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了。
「怎么了?」
不只夕雾,连萤都冲出去了,可见是发生了重大事件。
多由良看比古一眼,叹口气说:
「我带你过去,你去穿衣服。」
比古眨眨眼,穿上摆在垫褥旁的新衣服。在阿波穿的衣服也是借来的,因为被血弄脏了,所以有人又帮他准备了新衣服。
菅生乡的人对外来的自己也很亲切。
不过,最大的原因可能是与昌浩熟识。
比古跨坐到背上后,多由良从外廊轻盈地跳下来。
「呃,萤是往……」
循着味道往前走没多久,狼突然停下脚步。
接连不断的雷声震耳欲聋,震得耳朵刺痛。
「怎么了?多由良。」
还好没下雨,但是,噼哩啪啦的雷响和随即划过天空的雷光,让比古觉得对眼睛和耳朵造成极大的负担。
伸长脖子的多由良,抽动鼻子,瞪大了眼睛。
「多由良?」
灰黑狼似乎没听见比古诧异的声音,颤抖着喃喃低语:
「不会吧……」
「咦?」
比古没听清楚,把耳朵凑近狼的脸时,多由良猛然拔腿狂奔。
不知道多由良看见什么的比古,紧紧抱住它的脖子以免被甩出去。
它跑出乡里,进入了森林。
每打一次雷,树木就被震得窸窸窣窣颤抖起来。
到了快要穿出森林的地方。
多由良突然岔开双脚用力煞住,然后急速倒退。
没抓住被抛出去的比古,翻个斤斗,勉强着地。
跳到远处的多由良,边仔细张望四处,边低声咆哮。
比古跟狼一样环视周遭,不禁目瞪口呆。
有沉滞。那些沉滞如活生生的东西,滑溜溜地蠕动,向上延伸,形成厚度、膨胀,没多久渐渐变成人形。
然而,那个缓缓迈步的东西,并不是人。
比古无意识地往后退。
那是从没见过的东西。
好凄厉的妖气。那东西缠绕着像阴气又像污秽的妖气,还从嘴巴吐出来。
身体的四肢都细得像枯木,唯独腹部异常突出。大大的眼睛,只有小小一点的眼球,白色部分充满血丝。头部有奇怪的角,手脚的爪子都如刀刃般锐利。
吹来又冷又重的风。
风里包藏着来历不明的气息,缠住比古和多由良。
狼的咆哮带着凶暴。
「鬼……」
忽然,比古想起智铺的祭司。
那个家伙企图打开的是通往黄泉之门。
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带着不属于这世间的风而来的鬼。
原因不明,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他们是……黄泉之鬼?!」
那么,黄泉之门打开了吗?
但是,昌浩已经击垮智铺的祭司,皇上的魂虫应该也回到原处了。
「那个祭司已经……」
比古说到一半就打住了。
吹起了风,带来了气息。
那是黄泉之鬼散发的妖气与浓厚的污秽,是死亡本身的异常气息。
还有另一个气息。
「难道是……」
比古抿住嘴唇,拔腿往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