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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嘈杂声,连应该已经濒死的冰知都来到了神社境内。
不禁瞪大眼睛的昌浩要跑向他时,他轻轻举起手说:
「我用了止痛、止血符,不必担心。」
昌浩半眯起眼睛,心想比古和冰知这两个被嘱咐要安静休息的人,为什么这么任性妄为呢。
「也不想想别人的心情……」
他这么嘀嘀咕咕,就听到夕雾从背后低声说:
「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如果小怪在场,也会对夕雾大大表示同意。
昌浩满脸困窘,没有反驳。
冰知苍白着脸环视周遭。
「萤大人呢?没来吗?」
「萤?来了吧?」
夕雾诧异地回应,冰知有点困惑地皱起眉头。
「难道是我超越了她?她比我早离开宅院啊。」
但是,从宅院来这里,只有绕乡里一大圈的一条路。
「啊,总不会,」昌浩四处张望说:「她是想抄近路,穿越那座森林?」
「既然是抄近路,现在还没到就奇怪了。」
被夕雾这么一说,的确是这样。
大家心中都不由得闪过不祥的预感。
冰知盯着成为碎片的神社残骸,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又再三环视周遭,察看神社原本设立的地方,以及中央被落雷刨出来的大洞。
没多久,冰知神色渐渐蒙上一抹惊恐。
「冰知?」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冰知把头转向两人,面无血色地说:
「时守大人不见了。」
「蛤?」
两人一时听不懂那句话的意思。
冰知的脸色转为惨白,又重复说了一次。
「时守大人……我供奉在这里的时守神,不知跑哪去了。」
昌浩呆呆看着冰知。
时守神是冰知把死去的时守供奉起来的神,曾一时变成祸神,企图加害萤。后来,听说怨怼消失,又被重新供奉成守护乡里、族人的守护神。
昌浩慌忙屏气凝神,搜寻四周。
稍微复原的灵视能力,让昌浩的眼睛隐约看见了一些东西。
但是,那里面没有天满大自在天神和时守神的神气。
依然到处都感觉不到神威,根本是一丁点都感觉不到。
神从人间消失了。
难道是落雷把神从这里弹飞出去了?
雷电又写成「神鸣」,也是名为「鸣神」的神,所以,雷劈在菅公和时守神的神社这件事,也能视为神意。
但是,两柱神的神威突然消失,不留一丝痕迹,太异常了,显然有问题。
更何况,这里也感觉不到劈落的鸣神的神意。
神消失后的神社现场,只剩一片光溜溜的山丘。
「糟了……」
夕雾的声音带着紧张。
「夕雾?」
看到昌浩询问的眼神,夕雾做了简短的说明。
「这里原本是门,用来阻断从四周山上飘下来的气。」
如同京城的鬼门,是气的通道。
从山上飘下来的无杂质的纯粹的气,有时对人的身体来说太过强烈。神祓众们比一般人更能承受那种气,但是,长时间接触会造成身体不适。
太强的气会腐蚀人的身心。
昌浩点头表示同意,他看过太多这样的例子。
「也就是说……」
理解后,昌浩脸色发白。
如果是神社挡住那股气守护着乡里,那么,现在没有阻碍,气不是会如浊流般席卷而来吗?
「那岂不是糟透了?」
昌浩不由得低声嘟囔,冰知点点头说:
「没错,总之我现在再请神降临此地。」
夕雾指示聚在一起的乡人,先回家确认家人的安全。
老年人和小孩子的感觉特别敏锐,说不定已经造成影响。
冰知瞥一眼各自散去的乡人后,拍手合十。
「谨请天满大自在天神降临……!」
雷鸣在布满天空的乌云中震响。
然后,刺眼的闪光浸染周遭。
染成红色。
那个颜色让昌浩不寒而栗。
那是、那个严灵5是……
心脏噗通噗通狂跳。
「不对……」
那不是守护这个地方的天满大自在天神菅原道真。
忽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紧接着,绯红的雷击伴随着划破天际的狂暴雷声,在神社现场刨出了一个大洞。
昌浩等三人都无力抗拒,被强大的威力抛飞出去。
撞破竹篱笆翻滚落地的昌浩,好不容易站起来,整个人都呆住了。
散落境内的碎片,都消失不见了。原本竖立着神社的地方,被刨出了又深又大的洞,山丘的上半部都被雷劈飞了。
足以改变山丘形状的雷击,是从天上直直劈落在这个地方。
昌浩抓住被落雷的余波震得发麻的手,喃喃低语:
「没有降临……」
那么厉害的冰知招神,竟然连一点点神威都没有降临。
被抛飞到稍远处的夕雾,跑到因正面冲击而蹲坐下来的冰知身旁。
「振作点,冰知。」
被扶起来的冰知,身上的衣服都破破烂烂了。从裂缝露出来的符和布,渐渐被染成红色。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又因为刚才的冲击裂开了。
夕雾背起冰知,瞥昌浩一眼,说:
「我带他回去宅院疗伤,你……」
昌浩从夕雾的眼睛领会到他要说什么,没听到最后就往前冲了。
「萤交给我!」
他在夕雾的背后呐喊。白发现影头也不回地奔驰离去。
以直线连结首领宅院与神社的地方,是一大片森林。森林的尽头是神祓众的墓地,以树木隔开了那个世界与这个世界的人们。
到墓地的这条路,是大大绕着乡里延伸,途中也有河川。
河川的彼岸与此岸是界线。
以距离来说并不远,但是,要去那里必须越过一些障碍。
有河川、有山、有湖、有森林、有竹篱、有墙、有上坡、有大盘石。
以防被埋葬的人从那里回来。
以防这世间的条理被扭曲。
在衷心祈祷、虔诚请愿之下,人决定了界线。
不断撕裂天空的闪光,越来越红。
昌浩打了个寒颤。
红光。场所不一样,却让他想起了奥出云。
比古和多由良有没有乖乖待在宅院里呢?他们两个都身负重伤,却不太愿意让人看到伤势。
不知道能不能拜托姥姥,稍后帮他们念咒语、给他们吃那个粥。应该可以,姥姥和乡人对受伤的人都不会见死不救。
也许之后会要求他们传授什么九流之术,但是,当成一种代价,也不是太过分的要求。
对了,以前有只狼在出云受重伤,严重到没死才奇怪。
是哪匹狼呢?
「唉,算了……」
总之,虽然用很多东西作为交换,但是,换来了昌浩现在平安活着,可以自由行动。
昌浩对自己施加了暗视术。雷光闪烁,把眼睛闪得很疲累,红色残影在眼皮底下蠕动,感觉很不舒服。
喘口气时,吹起了风。
「──」
昌浩停下脚步。
现在应该是置身森林正中央附近。
茂密的树叶交错重叠,尽管剧烈的雷鸣不断,随后到来的闪光还是在降临地面之前就被阻断了。
所以,眼前一片漆黑。
「……」
悄然无声。
昌浩竖起耳朵倾听。
吹着风,却没有起风的声响。
他试着捂住一只耳朵。难道是接二连三的雷,对耳朵造成了伤害?
然而,捂住的左耳清楚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和皮肤的摩擦声。
他放下捂住耳朵的手,再次磨亮听觉。
……呸锵。
昌浩挑动眉毛。
那个水声是从极深处传来。
不会吧。
就在他屏住气息的瞬间,周围的黑暗卷起了波浪。
潜藏的沉滞向上延伸、翻腾、卷起波涛,袭向昌浩。
「污秽……!」
混在黑暗里的沙粒般大小的几万、几十万张脸,追上往后跳开的昌浩。
凝视昌浩的那些脸溶化不见了,像海啸般的块状物,分裂成人类的大小,往四处喷溅。
边拼命闪躲那些攻击边奔跑的昌浩,听见背后响起的异样咆哮声,不禁回过头看。
人类大小的无数妖怪追着昌浩跑。
昌浩结印大喊:
「嗡、阿比拉呜坎、夏拉库坦!」
高举刀印,寻找妖怪群最薄弱的地方。
「缚鬼伏邪、百鬼消除。」
最前列被法术绊住脚,整列倒下。妖怪们毫不在意地踩扁它们,追逼过来。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昌
浩挥下高举的刀印。
妖怪群发出巨响被抛飞出去。
但是,又从那后面涌上来更大的波浪。
昌浩咂咂嘴,冲出去。这样打下去,自己会先筋疲力尽。
察觉不只后面,左右也有妖气逼近,昌浩打了个寒颤。
这个菅生乡是神祓众们的根据地,到处都施加了各种法术,可以说是用尽所有对策,防止妖魔鬼怪靠近。
都做到这样了,离乡里这么近的这座森林,怎么会出现这么多妖怪呢?
神的守护消失不见,也是刚刚发生的事。发现这件事后再聚集过来,动作也太快了。
「它们到底是从哪来的……」
要穿越森林了。
被树木、树叶阻挡的闪光,就在跨出森林的瞬间刺向了眼睛。
昌浩反射性地闭上眼睛,甩甩头。
妖怪的气息逼近背后,伸出来的爪子抓到了绑头发的绳子。
绳子噗滋应声断裂,头发被风吹得四散。
昌浩蹬地翻滚,再弹跳起来,高举刀印。
「裂破!」
差点追上来的妖怪们,被往后抛飞出去,把同伴们都卷进去,整团瓦解崩溃了。昌浩没回头看那个光景,重振姿势继续往前跑。
神祓众们的墓地就快到了。
充斥周遭的沉滞波动,缠上了脚。
被无形的东西绊住脚踝的昌浩,向前扑倒。
沉滞的波浪抄起他的另一只脚。
失去平衡,双手交叉护住脸的昌浩,一头栽进了沉滞里。
像水一样增加了厚度的沉滞,渐渐把昌浩吞进去。
「……!」
──伏愿此处守护之神,现身降临此座,缚住邪气恶鬼。
昌浩全心全意在内心念诵。
──谨请天照大神,击退邪气妖怪。
眼看着就要把昌浩完全包覆的妖怪们,被从昌浩体内迸射出来的神圣波动弹飞出去。
昌浩使尽全力站起来,抹去黏在脸上的沉滞,高声怒吼:
「天之双手捆绑、结以地之双手、天地阴阳行神变通力!」
如海啸般从四面八方涌上来的妖怪,淹没了昌浩的身影。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碰到昌浩的妖怪们的身体崩溃瓦解。
昌浩高举刀印,全心全意怒吼。
拜托了。
「电灼光华、急急如律令──……!」
乌云正中央产生龟裂。
把云劈开的刺眼的光的湍流,卷起漩涡,化为雷剑,对着昌浩砍下来。
包围昌浩的妖怪们,触及雷剑立刻瓦解,烟消云散。
把妖怪连同沉滞的海啸一起卷起来的光的波动,剧烈翻腾,如白色火焰般烧光了所有一切。
光消失后没多久,轰隆声震耳欲聋。
猛然蹲下来捂住耳朵的昌浩,挑起眉毛嘀咕。
「我会打得这么辛苦……」
把沉滞烧毁的白光,让他想起了白色火焰龙。
「都怪小怪不在这里!」
他知道这是迁怒。但是,应付接连不断降临的困境,身旁、肩上没有那个白色怪物,就会体力不支。
「但是,」昌浩瘫坐下来喘口气,再按着膝盖站起来,心想:「对不在场的人发牢骚也没用。」
光站起来,呼吸就变得急促。靠姥姥的粥和咒语,身体几乎复原了,却又被那些妖怪的妖气和污秽的沉滞消耗光了。
风拍打着昌浩的脸。
昌浩抖动眼皮,巡视周遭。
他看到了界线的河川。
隐约可以看出来,以那条河为界线的此岸与彼岸的风,性质不同。
想到有勾玉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心不由得焦躁起来。
原本想等稍微平静后再去道反圣域,但是,想得太简单了。根本没有平静的闲暇时间。必须想办法找到空档,与道反的女巫联系,取得弥补灵视能力的石头。
刹那间的迟疑,会成为致命伤。
昌浩探索周遭。
全力召唤的神,是守护这个地方的神。但是,刚才那一击已经把那个力量全用完了。
借用天照大御神的力量,勉强让雷击劈落下来了,但是,已经没有自信能贯穿那么厚的云了。
红色闪电四处奔驰,不断发出轰隆轰隆的恐怖咆哮。
以前,云曾经是数千万的虫。如果那些乌云是污秽沉滞而聚集在天上的污秽凝聚体,那么,那个雷每响一次、红色闪电每闪一次,不是都会夺去生命体的精气吗?
这个想法闪过脑海,昌浩不禁毛骨悚然。
指尖发冷,呼吸急促。
即使是阴历五月的夜晚,冷成这样也不正常。
……呸锵。
「唔……!」
昌浩的背部哆嗦战栗。
环视周边的眼睛,停在河川前的沉滞深处。
「比古……?」
成排的树木应该是墓地的围篱。
瞬间,他好像瞥见阴影处有个人影。
河面不宽但水流湍急的界线河川没有搭桥,是用刻有除魔图样的脚踏石代替桥。以前听说过,为了预防被水冲走,是选出又大又重的石头,使用法术搬运过来的。
大的石头,本身就有除魔的力量。大盘石会被当成神体祭拜,就是因为里面有神栖宿。
走过脚踏石来到彼岸的昌浩,发现风的性质一越过界线就变了,不禁毛骨悚然。
「这是……」
这是黄泉之风。
与污秽的沉滞不同,是那个世界的风。
是哪里的瘴穴被凿穿了呢?到底是哪里?
就在他大惊失色的瞬间。
《……一……二……》
微弱的歌声夹杂在雷鸣中传来。
然后,深邃的黑暗降临昌浩周边。
◆ ◆ ◆
与乡人和母亲山吹待在宅院里的时远,看到被夕雾背回来的冰知,惊讶地跳起来。
「冰知!」
经过治疗的地方,又渗出了新血。
低声尖叫的山吹,慌忙跑去拿药和布。
「我去带姥姥来!」
夕雾瞄一眼飞奔出去的乡人,把冰知背到宅院里面。
经过比古住的房间时,发现里面没人,但是,他现在没时间管这件事。
让冰知躺下来时,山吹抱着药箱和布过来了。
「我去汲水。」
为了不挡到又出去汲水的母亲,时远移到角落,暗自思忖。
萤、多由良、比古、昌浩都不在。
听乡人说,雷劈中了神社。雷是天满大自在天神的神威,为什么会落雷呢?
而且。
时远想起了一件事。
自己的父亲时守,也被当成神供奉在守护当地的神社里。
夕雾回来了,为什么萤没有回来呢?比古不在,那么,多由良一定也跟他们在一起,为什么冰知会受那样的重伤呢?
出事了。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年幼的时远,心中涌现压抑不住的焦躁。
「我必须去找她……」
去找萤。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那么想。非去找她不可。
因为自己将会成为神祓众的首领。
虽然自己还小、什么都不会,一直被保护着。
但是,自己必须保护这个乡里、保护萤。
在水桶里汲满水的山吹,抱着很多新的布回来。
「夕雾大人,拿去。」
两人先用浸水后拧乾的布替冰知擦拭鲜血,再把止血和止痛的符贴在绽开的伤口上,念诵咒语,最后把布盖在上面。
身为神祓众的山吹,也会使用阴阳术,只是程度不及萤和夕雾。
时远悄悄望向室内,看着母亲和夕雾忙碌的样子。
全心全意治疗冰知的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时远。
紧紧抿住嘴唇的时远,转身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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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严灵的原意是勇猛且有灵力者,后来被用来形容传说中与神相关的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