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说谎的男人

1

「喂,请问是回忆侦探社吗?那个……」

星期一早晨,橘佳菜子接起的电话传来一名年轻男性的声音,他说到一半便停下。

「您好,这里是回忆侦探社,请问有什么事吗?」

佳菜子听到电话那头传来轻微地叹息。

「……请你们帮我一下好吗?」

「帮忙寻找回忆吗?」

「不,我是说现在。」

「什么意思?」佳菜子不懂对方的意思。

坐在后面接电话的一之濑由美看了看佳菜子。现在事务所只有两个人上班。

「这里真不友善。」对方语带讽刺。

「我刚才不是说……」佳菜子再次询问状况。

「我坐轮椅进不去。」

「咦?」佳菜子拿着话筒往玄关一看,大门玻璃下半部有人影晃动。「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我要挂断了。」

佳菜子急忙冲向玄关,由美从后面小跑步跟上来。佳菜子打开大门。

一名长相稚嫩的男性坐在轮椅上,拿着手机。

「你们这里没有无障碍空间。」青年看着由美。

「这里大楼比较老旧,抱歉。」由美绕到轮椅后面,轻松地让轮椅越过门槛,进到事务所里面。

「谢谢。」青年宽心地笑了笑。由美把会客区一个沙发移开,将轮椅推到桌子旁。「我在找人,你们应该有帮忙找人,可以听我说吧?」

佳菜子将茶放在桌上时,他唐突地开口。和饭津家医师通话到一半的由美回到后面的座位上,青年顺势对佳菜子问话。

「这、这个,请等一下,可以录音吗?」

「我没差。」

「请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和住址。」

佳菜子才说完这句话,由美就对她说智代的状况不太稳定,要去饭津家诊所一趟,问她可以处理吗?今天浩二郎陪三千代到K大医院回诊,雄高昨晚通宵拍戏,会晚点到。由美那么慎重地问她,是因为她们昨天两人刚聊到,事务所附近似乎有一个男人行踪可疑。

佳菜子看了看那名青年的脸,判断没有危险,开朗地说:「慢走。」

目送由美离开后,佳菜子继续询问对方的名字和住址。

「板波孝,木板的板,波浪的波,孝顺的孝。我住在枚方。」板波说出详细住址,并说明他目前独居并求职中。

「这样啊。」佳菜子语气中带着为难,她觉得没有工作的人居然还会花钱找人,听起来不太对劲。

「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去年发生事故所以脚受伤,变成这副模样,之前有存一笔钱。我们家也会固定寄钱给我。」

「啊、对不起。」佳菜子很不好意思,担心钱的事居然对方被看穿。

「没关系,这没什么。只不过,若是收费超过十万圆,我也很伤脑筋。」

「我想应该不会超出你的预算。你想找什么人?」

「好像是初恋的对象。」

「好像?」佳菜子睁大眼睛。难道是替别人找。

「还是得重头说起,不然你也是鸭子听雷。」板波露出雪白牙齿笑着。「我的朋友叫木下友子,是女生。」

「女性朋友吗?」

「哦,难道你是那种不相信男女有纯友谊的人?」

「不,这种事……」

「别人怎么想我管不着,但我和友子不可能是恋爱关系。」板波挥挥手否定。

「所以说,板波先生要找木下小姐的初恋对象?」

「就是这样。不行吗?」

「他们什么时候认识?」佳菜子无视板波的嘲弄地继续询问。板波大概认为佳菜子只是年轻丫头,不把她当回事。佳菜子看出他的想法,故意摆出严肃的表情和毅然的态度。

「我和友子两年前打工认识。」

「不是你,是木下小姐和她初恋男性。」佳菜子说话时,特别留心自己是否维持同样的表情。

「哦,你说他啊。友子说,当时她读中学一年级,所以我想是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十年前,有一段佳菜子不愿回想的过去。

「友子这人也太钻牛角尖了,不知道是不是身边没有出现像样一点的男人,十年这么久,一般人早忘光了。那家伙太执着了。」

「我不觉得十年很久。」

佳菜子想忘也忘不了。一不小心,那可怕的画面就会自动浮现。她痛恨人类的记忆机制,为什么不可以十年重新设定一次?

「你可以理解友子的心情啊,看不出来你这么老派。」

「……」

「怎么,你脸色不太好看。」

「不、没、没事。木下小姐现在二十二、二十三岁吧。」

她知道自己虽然脸发烫,但手脚冰冰冷冷。只要回想起十年前的事,即使在夏天,她也会从指尖开始发冷。佳菜子紧握双手,脚趾像要抠住地板般用力折起,不让体温下降。

「她和我差六岁,所以是二十三。」

「她在哪里和那名男性认识。」

「友子离家出走的时候,在京都遇到他,他对友子很好。」

「京都?」

「没错。」板波道出友子告诉他的故事。

木下友子的家位于滋贺县大津市,家庭成员有父母和姐姐共四人。由于父母感情不好,姐妹俩没有一天不想早点离家。但姐姐高中毕业便交到男朋友,早她一步离开。那年冬天,友子再也忍不下去,逃离这个家。

「十三岁的女生也不可能做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只能跑去京都找姐姐。」

「京都的哪里?」

「伏见。」

「伏见!」佳菜子倒抽一口气。

「怎么,干么那么大声。」

「不好意思。」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嘴唇发白。」

「不、不是,没事。」

「没事就好,要不要我改天再来?」

「没、没事。友子小姐去京都找姐姐时,遇到那个男生吧?」

「友子的姐姐在伏见一家卖杂货的量贩店工作。她男朋友是送货的司机,住在附近一间公寓,不过那里没有多余空间给友子住。再加上友子已经中学一年级,这个年纪的女生,寄住在别人家总是不太方便。」

友子察觉姐姐不喜欢自己留下,只住了一晚就离开了。

「她骗姐姐说她要回家。」

「一个十三岁的女生?」

「她无处可去,没办法,只好去那个御香、什么的那附近……」

「御香宫。」

「对、对,她到御香宫附近散步,走着走着肚子饿了,就在宫内找了张长椅坐。这时那个男生出现了。」

年轻男性坐在离友子稍远处,取出素描簿。友子发现那人的视线一直往自己这里看,回瞪他一眼。但男生不以为意,默默地摇动铅笔。

「不知该说她好强还是泼辣,友子不开心地说了他几句。」

「对陌生男生?」

「她说她要收模特儿费,真是乱来对吧?」

「太危险了。」

「结果那名男性从包包中拿出便利商店的肉包给她。」

「当作模特儿费?」

「就这样。」

「木下小姐一定很生气。」

「没办法,她肚子饿扁了嘛。」

对饿到两眼发昏的友子而言,稍微冷掉的肉包或许比钱还珍贵。

「她说她本来从不相信身边的人,但当时觉得那颗肉包特别好吃。友子那家伙,真是败给她了,呆瓜。」

有人在你想要的时候给你想要的东西,那种喜悦非常强烈。佳菜子非常了解,她与刑警浩二郎相遇时就是如此。

十年前,某个冬天的星期六。佳菜子早上到书法社练完字从学校回到家,等朋友过来,准备下午两人一起去补习。因为一名戴棒球帽、墨镜的年轻男性从暑假开始就一直频繁地接触佳菜子,害她去哪里都不敢一个人,幸好有几个好朋友愿意轮流陪她行动。

但那天过了约定的时间,朋友依然没有出现。忐忑不安的佳菜子来到离家最近的商店街寻找朋友人影。商店街里有一间派出所,她至少敢一个人走到那里。

那里就是她的命运分歧点。

佳菜子在派出所看见朋友。那时她离家大约有七、八分钟。朋友因为被一个陌生人抓住手臂,立刻跑去派出所报案,正接受警方侦讯。佳菜子在现场陪朋友做完侦讯。这时她离家已经超过四十分钟了。

两人因为恐惧而没心情上课。她们决定先回去佳菜子家打电话联络补习班。

家里后门敞开。佳菜子记得自己出门时有关门。觉得可疑,她往里头窥看。

里面一片鲜红。除此之外,她什么都看不见。在红色液体上,她看见母亲穿着平时衣服,脸色苍白,眼睛瞪着天花板。四周太暗,看不清楚,但她知道有人躺在玄关。当然,她知道除了父亲外没有其他可能,但她鼓不起勇气确认。

她朋友放声尖叫,然后嚎啕大哭,当场呕吐。

佳菜子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在警察局。她根本记不

得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一个轮流进来问话的警察,每个看起来严肃又恐怖。嘴巴上说的话都很温柔,但眼神非常严厉。虽然没有受到不舒服的对待,但心中充满不安。

双亲遭人杀害,在精神上遭到强烈打击,加上看到凄惨命案现场的恐惧,佳菜子当时的心灵非常脆弱,对任何风吹草动都很敏感。

在单调至极的警察局房间,她听到外面传来叫唤下属的呼喊声、脚步声、门开开关关的声音,这些声响听在佳菜子耳里都非常粗暴。每道声响都让她的身体蜷缩地更小。

但浩二郎不一样。

他一来,就替她弄一杯热牛奶。精准地说,应该是打算弄一杯给她。他买了牛奶和蜂蜜在警察局里的茶水室弄热,但调得太甜,所以另一位女警替佳菜子重弄一杯。佳菜子喝牛奶的时候发现,虽然才十二月,但这天特别寒冷。这时她惊觉自己不只心冷,连身体也冻僵了。

浩二郎也拿着一杯牛奶在旁边,陪她慢慢地把牛奶喝完。当然,光这样并无法治愈她失去双亲的悲痛和恐惧。不过,至少自暴自弃的想法消失了。浩二郎的体贴,佳菜子确实感受到了。

她不想要温柔的话语,而是包容自己的宽厚之心。热牛奶做太甜失败了,但浩二郎的心意依旧温暖佳菜子。对友子来说,肉包或许就相当于佳菜子的牛奶。她不认为因为肉包而被左右心情的友子是个愚笨的女人。

「所以,木下小姐才会对他念念不忘。」

「之后,他安排友子在市区的旅馆住两天,好像叫Tower Hotel,然后要她心情平复后就回家。」

「两人后来就分开了吗?」

「他替她安排好旅馆房间就离开了,两人再也没见过面。两人只有精神上的交流。」

「她还未成年,所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问没有其他关于那个人的线索了吗?比如说他说过他念什么学校或几岁之类的?」

「知道这些的话还用得着麻烦你们吗?线索就只有这个。」板波将对折两次的图画纸递给佳菜子。上面用铅笔描绘了一名少女,头发及肩,带点波浪。一双微微上扬的大眼。薄嘴微翘,不宽。看到她眼睛下面有一颗痣时,佳菜子吓了一跳。虽然不同边,但自己的脸颊也有一颗痣。

「你也有一颗痣。」大概注意到佳菜子的视线停留在图上的痣,板波对佳菜子说。

佳菜子不予理会,继续盯着图画纸。她很想找出一些线索。

高领毛衣画到胸部附近变得模糊不清,最右下方有一个不知签名或符号的图案。很像音乐符号,但好像又不太一样。在「折纸鹤的女人」这个案件中,涂在纸上的火烤字成为重要线索。佳菜子拿起图画纸透光凝视,寻找有无不寻常之处,但一无所获。

「线索只有这些?」佳菜子确认。

「举手投降了吗?我还以为交给专业人士会有什么新发现。」

「我先跟你借这张图。」佳菜子咬唇。她很想说,虽然自己经验虽然还不够,可是回忆侦探社里面还有很多比我更优秀的人。但光凭这点线索,她也不确定能否找到那名男性,因此顿时哑口无言。

「正本我要还给友子,你去影印一张倒没关系。」

「好,我要怎么联络你。」

「打我手机,跟你说号码。」

板波说出手机号码,佳菜子记下。

「好了,我要回去,帮我推一下轮椅。」

「好。」佳菜子把画着友子的图画纸拿去影印后还给板波,并绕到他身后,将煞车松开,缓缓地将轮椅推到外面。

2

浩二郎将车子停在侦探社后面的车库。让拿着慰劳大家食物的三千代下车,再慢慢把车停好。三千代先走进家中。而浩二郎绕到事务所的玄关时,正好看到由美在人行道上。

「由美,辛苦了,智代女士的状况如何?」浩二郎猜她刚从饭津家回来。

「可能会转到K大医院。」由美愁眉苦脸说。

「不乐观吗?」

「饭津家医师说,最好先连络她儿子过来,但她现在又不能受到太大刺激。」

「很少看到饭津家医师这么伤脑筋。」

当机立断是饭津家的信条。由此可知,智代的病情真的不乐观。

「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关系,今天我们就可以见到理查杉山的女儿了。」

「早上确认过了,晚上七点和杉山沙也香见面。」

「她叫沙也香是吧,好,我知道了。放轻松点,我回来的时候顺道买了泡芙,稍微休息一下。」

「K大附近的『Othello』吗?那里的泡芙超好吃的,我好喜欢。」

露出天真笑容的由美手搭在事务所的大门,但是打不开。

「咦?锁住了。佳菜不在吗?」

「今天雄高要拍戏。佳菜是不是去买东西了。」

「可是刚才有委托人。」

「委托人?」浩二郎取出车钥匙圈,找出事务所的钥匙解开门锁,并喃喃道:「那她跑哪了?」

一进到事务所,只见会客区的沙发位置大搬风。

「委托人坐轮椅来的。」由美说明。

「所以才移动了沙发。」浩二郎环视事务所内部。

「因为对方坐轮椅,所以佳菜帮他推出门吗?」

「确实很有可能,比让事务所唱空城,然后跑去买东西的机率大多了。」

佳菜子温柔贴心,缺点就是太过纤细。虽然做侦探这行,纤细是必要的,但相对地容易受伤,一不小心就会累积过大的压力。在「书写温暖字迹的男人」案子中,浩二郎发现一件事。佳菜子自从这个案件后,对回忆侦探这份工作的热情产生很大变化。

她曾经因为恐惧,失去对人的信赖,并且试着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修复,但成效不彰。但她现在似乎找到新的方法,那就是借由搜寻他人的回忆,接触人情的幽微,缝补自己内心的裂口。但想要缝补伤口,须先用针刺穿心脏这块布料。有时,痛感太过强烈。浩二郎希望她别着急,一点一点地慢慢缝补就好。

——自己果然还是太心急了吗?

「由美见过那位委托人吗?」

「我帮他推上玄关的。因为我们没有无障碍空间,也跟他说抱歉了。」

「这真是不好意思,还是得找个时间重新装修,现在已经进入讲求设计的时代了。」浩二郎看往佳菜子的座位,发现一张少女素描影印。他拿起来,从笔触判断,应该出自很会画画的人之手。

模特儿大概是小学或中学生,猛一看很像佳菜子。脸蛋细长,眼睛很大,若清秀的气质再掌握得好一点,就更像佳菜子了。浩二郎在警察学校上过课,人的脸只要经过类型化后,其实样式并不多。那堂课要练习从目击者的描述,用分割的图片拼贴出歹徒的肖像。

「由美,这张图是?」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坐轮椅的青年拿来的,不然就是佳菜的朋友画的。」

「画得很像。」浩二郎把画摆在由美眼前。

「你觉得像不像佳菜小时候?」

「原来如此,小时候啊。」浩二郎又看了看那张影本。

「可是,痣的位置颠倒。我记得那名青年说要找人,说不定这张画就是线索。」

「靠这张图找人吗。」浩二郎直觉这个案件难度很高。

但既然是线索,就一定要从中挖掘出一些情报。浩二郎仔细端详这幅画,发现原稿应该是铅笔画,所以影印之后太淡的线条印不太出来。

浩二郎的目光停留在少女肖像右下方的一个记号。

「这个……」虽然很模糊,但他印象中看过这个记号。他凝神细想,一个念头袭上心头,但怎么可能!

「浩二郎大哥,怎么了?」由美大概发现他神色大变。

「由美,佳菜有危险了!」

「怎么回事?」

「我看过这个记号。」浩二郎把影本的图转向由美。

「很像是模仿画高音谱记号画失败……」

「佳菜父母遭杀害的现场也留下这个图案。」

「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

这个记号没有对外公开,在那封疑似自杀男子写下的遗书中,也画有相同记号。这是只有凶手才知道的讯息,因此成为定案的关键。

「她的母亲遭人刺杀,脸上被人用她母亲的鲜血画上这个记号。」

「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了!」由美捂住自己的嘴。

「虽然不知道这幅画是谁的,但这个记号和佳菜有关的话,事情就不妙了。」浩二郎冲出门外。他沿着乌丸通往北跑到今出川通,这一带他全看过了,就是找不到他们两个。没办法,他只好转身往南跑,同时拿出手机。他打电话联络曾与他一起调查橘家惨案的一位刑警学弟永松。这位学弟和他一样,强烈反对高层草率决定凶手自杀的说法。

浩二郎向他确认,那名告白自己曾在十年前杀害橘氏夫妇的自杀男子在遗书中画的记号形状。接着他急忙赶回事务所,慎重起见用手机照下记号,再传给永松。

「学长,没错,就是这个记号。你在哪里找到的?」

浩二郎告诉他,这由一名坐着轮椅的男生拿来。收下这东西的人就是遇害的橘氏夫妇独生女。

「你说什么!」永松大叫的声音连一旁的由美也听得见。

「我再打给你。我需要你的帮忙,拜托了。」

「我知道了,坐轮椅的男人和橘……」

「佳菜子。我把照片传给你。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你,你那边也是,假如有发现什么。」

「当然,小心驶得万年船。」说完,永松挂断电话。

「她手机没人接。对了,佳菜应该有录音。」由美等浩二郎挂断电话后说。

「马上放来听。」

「这东西是十年前画的啊。」

听完这名叫板波的青年和佳菜子的对话后,浩二郎低喃。

假使板波说的都是真的,那么画这幅画的人并不是委托人。浩二郎稍微感到放心。接着,他立刻向永松报告,坐轮椅的男生名叫板波孝,二十九岁,以及他本人提供的住址和手机号码。

「板波这个男生看起来怎么样?」浩二郎问由美,同时用事务所的电话打板波的手机,但对方似乎没开机。只要证明他有犯罪嫌疑,警察就可以调查手机发出的微弱讯号。但目前还没办法。浩二郎着急佳菜子怎么还不赶快回来,不断往玄关张望,然后挂断电话。

「娃娃脸,看起来不像坏人,不过……」

「不过怎么样,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感觉上,他好像不太熟悉轮椅。」由美说,坐轮椅的人通常要花一周的时间,才会放心地把身体交给轮椅。但她帮板波推的时候,感觉他的身体没有放松,有阻力。

「换句话说他使用轮椅还不到一周吗?」

「这只是我的感觉。」

「不,假使你的见解正确,那就表示他在说谎。」浩二郎惴惴不安。他还在当刑警时,大家最害怕的就是他的预感。

由美再度拨打佳菜子的手机,她看着浩二郎摇摇头,同时浩二郎的手机响起。

「学长,板波给的住址是假的。」

「什么!」浩二郎一拳往桌上捶下。

「我现在立刻过去你那边。」

「永松,顺便带鉴识科的人来,全体紧急动员!」

「我会和上面的人讨论一下。」

浩二郎讶异做事一向迅速果决的永松居然这么回答。但他很快地了解自己的立场。他不再是他的上司,也不是刑警了。「这关系到我们家员工的性命,拜托你了,永松。」浩二郎激动恳切地说完这句话后挂断电话。

绝对饶不了他。要是他敢碰佳菜子一根寒毛,我就——

「浩二郎大哥!」由美叫唤着。

「由美,紧急事件,取消和杉山沙也香的约。」浩二郎凝视铅笔画中少女的脸庞,并在心中无数次喃喃道——我一定会去救你。

3

佳菜子从没想过推轮椅这么困难。

即使近年来社会重视无障碍空间的意识高涨,市内街道的高低落差问题也逐渐受到关注,许多地方依然没改善。因此,遇到比较大的高低落差时,不管是轮椅使用者或辅助者多少都要有些心理准备。

若碰上一些小隙缝,较小的前轮就会不听使唤。甚至角度一不对,车轮会转九十度,陷入缝隙中。假使车轮突然卡住,轮椅上的人很可能就直接往前跌。

虽然板波不重,不过佳菜子瘦弱纤细,就算板波真的跌落,她也没办法把他抱起来。想到这点,佳菜子更用力推着轮椅,从事务所到车只有几十公尺,却要休息好几次。

「你现在终于知道无障碍空间都只是口号了吧?」板波看着气喘吁吁的佳菜子。

「真的,我之前都没注意,一些小落差或是乱停的脚踏车,竟会造成这么大的阻碍。这座城市离友善还很遥远。」

「友善城市?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佳菜子注意到板波不屑的语气,他听起来带点自暴自弃。这不像是会帮忙女性朋友找初恋男友的浪漫主义者会说的话。

「车子是哪一台?」抵达板波说的二十四小时投币式停车场后,佳菜子问。

「深蓝色的轿车。」板波指着停在最深处的轿车。

到目前为止,佳菜子还能清楚记得发生什么事。当她专心握住轿车方向盘,开了三十分钟左右,心情终于冷静下来。

「我现在舒服多了,接下来我自己开就好。」

板波要上车时,突然对她说身体不舒服,一副很痛苦的模样,佳菜子急忙载着他前往他指定的医院。惊吓过度的佳菜子照着板波报的路线开。

「没事吧?」

「嗯,这附近的路不好讲。」

「可是,要是像刚才一样又……」

「那是发作,突发性地,大概是事故的后遗症。人的神经就是这么麻烦,有些事情你可以控制,有些没办法。不过,一旦平息下来就不太会连续发作,不用担心啦。可是还是要去给主治医师看看。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你。」

「哪里,我不觉得麻烦。」但佳菜子内心有点不安。

佳菜子从京都市区往南开,穿过高速公路的高架桥来到京阪奈公路。她听说这一带是新兴住宅区,街道的变化日新月异。她完全不熟这附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心里才越来越慌。

「不用担心,看完病我再送你回去。」

「不,我没有担心。」

「你这人还真老实,感情全都表现在语气上。」

「不好意思。」

「干么道歉,说你老实是称赞的意思。」

「可是,专业侦探不应该这样吧?」

「就侦探来说,或许不太适合。你先停在前面的路肩。」

佳菜子转动方向盘,停好车。她从驾驶座下车,滑开拉式车门,正打算把轮椅扛出来时,被板波制止了。佳菜子看着他直接从后座越过椅背,移动到驾驶座。

「你都空出驾驶座的位置了,这样比较快。」

「……」

「怎么啦?」

「不、没什么。」

「所以我说你太老实了。你是不是吓一跳,想说我的脚不是受伤,怎么还能动。」

「我只是有一点惊讶。」

「我就说神经系统这东西真的很难搞。痛的时候动不了,不痛的时候又能动了。快点上车,冷气都跑光了。」

佳菜子坐进车内,把车门关上。

「不好意思,再陪我一下,不要疑神疑鬼。我们说好到医院的,不是吗?」

「嗯。」

「你的手机,借我一下好吗?」

「板波先生的手机呢?」

「没电了。我要打去医院跟医生说我现在要过去了。」

手机里面有完整的个人资讯,佳菜子虽然不想借给陌生人用,但想了想似乎没有其他办法。佳菜子取出从录音起就一直保持关机的手机。

「请等一下。我想打电话回事务所。」

「我马上就还你,快点,借一下,这里不能停那么久。」

佳菜子被对方急躁的口吻压迫,不甘不愿地把电话递给驾驶座上的板波。

「哦,很有少女情怀嘛。」板波盯着手机上的吊饰。佳菜子嘟嘴想:吊饰只有一条,而且是以狗狗为主角的外国动画角色,哪里有少女情怀。

「这里不能停太久,先往前开一段路再打好了。」板波将佳菜子的手机放在仪表下的抽屉内,把车子往前开。本以为他会立刻打电话的佳菜子,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替人找回忆也能变成工作啊。」轿车加速并穿过车流时,板波对佳菜子搭话。

「回忆说来简单,可是里面蕴含着浓厚的情感和人性,不是单纯用怀旧就可以解释。」面对板波不以为然的态度,佳菜子板起脸孔说。她脑中闪过自己接的第一件案子「书写温暖字迹的男人」那位二手书店老板立石润造说的话:「这世界上没有比人心更重要的东西了。」

「可是,回忆不光只有好的吧?」

「当然,也有不想再回想的……」

「就是说。」板波意有所指地说。

「可是就我们接受委托寻找回忆的经验而言,并没有像板波先生说的那种不愉快回忆。」

「所有事情都有一体两面吧?」

「一体两面?」

「就像光和影。有人希望唤醒回忆,反过来说,一定有人打死都不愿想起某些事。」

打死都不愿想起某些事——

对佳菜子来说,只有一件事情、一个画面她绝对不愿再想起。

「怎么,你也有打死都不想起的事情吗?」

「……为什么你这么想?」

「我不是说过了,你都写在脸上。那个谁啊,呃、友子吗,木下友子,我在讲她的事情时,你的表情很不自然。十年前,没错,我说到十年前时,你的表情就怪怪的。」

板波为了木下友子的委托来敲回忆侦探社大门,他居然一瞬间想不起友人的名字。板波和友子不熟吗?既然如此,怎么会花钱替她

寻找回忆呢?不,从板波刚才的言论,他根本就不重视「回忆」的价值。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来回忆侦探社呢?

佳菜子从后座盯着板波的背影。

「十年前发生什么事,让我这位新进日本画画家盘上敦为你找出回忆好了。」

盘上敦?不是板波孝吗?难道他用假名!

她听雄高说过,假名通常会与本名互相呼应。他那时为了取艺名想破头。

盘上敦(bangami atsushi)和板波孝(itanami takashi)——假使将板读作ban16,就变成bannami,发音很像。若板波是假名,那木下友子的初恋故事很可能是假的。到底哪些部分是谎话?又为了什么说谎?佳菜子回想起板波,不,是盘上在车内移动时的样子。他当时的脚——左脚已经跨过座位,要把右脚拖过来时,他的右脚直接朝臀部处弯折。他的脚真的受伤了吗?难道连坐轮椅也是假的?

「怎、怎么会这样……」

「不用担心,我又不要你的钱。」盘上笑着。

一阵恐惧顿时袭来,佳菜子缩起身子,喉咙干渴,气管收缩。这时,车子变换车道,速度加快。下一个红灯停下来时,佳菜子觉得自己说不定有机会可以跳出去。

「车门还是要锁好才行,要是从行进中的车子摔出去可会发生事故。」

佳菜子觉得毛骨悚然。难不成他会读心术?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她抱着豁出去的心情,从喉咙挤出声音。

「和你最喜欢的回忆有关啊。」

回忆?

但我对盘上敦这个名字一点印象也没有。

难道会和那个最可怕的回忆有关——会吗?

不可能。

凶手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佳菜子双手紧握。

4

一定要尽快找到她。浩二郎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回忆侦探社曾引进一个管理系统,每个成员都可以用GPS搜寻对方的位置。但被搜寻的人必须开手机,而且按下允许搜寻的选项,否则无法找出对方。

一旁的由美不断地重拨佳菜子的手机。

「没人接吗?」浩二郎问由美。

「手机没开。」

「没想到关键时刻这东西却派不上用场。」浩二郎想象佳菜子和自称板波的男生在一起的情况,忍不住咬牙切齿。他想佳菜子的手机一定一开始就被拿走了。

「永松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浩二郎思考,永松和上司讨论能否发动紧急动员后,应该会打来。而且,怎么没有派鉴识官过来。浩二郎按捺不住联络永松。

「学长,很抱歉。」永松消沉地说。

「怎么回事。」

「他们说,案件已经结案了。」

「上层的人这么说!」

「……」

「他们怎么解释记号?」

「那个……」

「那个记号不可能凭空出现。」

「可是……」

「而且,当时完全没有对外公布这个消息。」

「上层说,说不定有些八卦杂志爆料过。他们认为大白天怎么可能轻易诱拐,又是成年女性。」

「爆料?他们根本没有证据。他们认为没必要一开始就跟十年前的事件连结吗?」

「他们说等一个晚上,人还没有回来再说……对不起,学长,没帮上忙。」

永松也很困扰。将过去以嫌疑犯死亡作结的案件重新翻出来检视,就等于否定当时的调查结果。换句话说,这等于批判当时指挥办案的高层人士。这在上下关系极为严格的社会中意义重大,当过刑警的人都知道。

「当时的凶嫌在短短数十分钟内,夺走两条人命。」

而且用非常残忍的手法。假使佳菜子正和十年前的凶嫌在一起——光想到这点,就让人咬牙切齿。浩二郎气自己。他后悔自己怎么可以让佳菜子在事务所遇上十年前逃过一劫的凶嫌。放任佳菜子从自己的地盘被人带走的屈辱让浩二郎全身颤抖。

「要是到了晚上,橘小姐还没回来,请联络我。」

「我知道了,我会自己想办法。」

「学长,不要太过勉强,也要考虑到大嫂的情况……」

浩二郎一语不发地挂断电话。

「警察不肯行动?」

「GPS也没用,就只能寄望附近店家的监视器了。」

浩二郎仔细思考,板波不太可能突然绑架佳菜子。既然他假装是坐轮椅的青年,最有可能的情况是让佳菜子辅助他,再趁机把她带走。他利用佳菜子的善良,把她引诱到自己的车子旁边,甚至想好借口,要佳菜子替他开车。

浩二郎听板波在录音机中说话的声音,似乎可以感受到他这样的企图。

「不习惯操作轮椅的人,要自己坐轮椅来到事务所,表示他停车的地方应该不远。」由美摊开周边的住宅地图,用麦克笔圈起四处停车场的位置。

「东边是京都御所,西边停车场靠近府警本部,他应该不会选那。」如此一来,可能的停车场就剩北边一个,南边两个。

「再远一点的话,就容易引人瞩目。」

「好,就锁定这三个。」

由美将三个停车场附近的店家整理成清单,浩二郎照著名单上的电话号码一家一家打去询问。他问店家有无装设监视器,并说明自己正在寻找一名推着轮椅的女性。但装设监视器的店家,也只愿意配合警方调查,没有一家愿意借他们调阅影像。

打到第七间,终于获得目击者的情报。一名卖线香的香木店女店员印象中有看见一名女性推着轮椅经过。

事务所的位置正好面对贯穿京都市区的大道乌丸通。与此条路平行,往西边隔一条街的道路称作室町通。从这条路往南一百公尺左右有一间投币式的小型停车场。停车场再往前十公尺远,就是香木店。

浩二郎事先问过由美今天佳菜子的服装,他向店员确认后,确定没错。

「他们两人往哪个方向走?」

「室町通是南向的单行道。至于我们的店,前面那间是京都店,后面那间是本店。两间店大概隔一百公尺。」这家以药材行起家的老铺是在室町通一带发迹,由于名气响亮,仅隔一百公尺就开了两间店。

「两间店之间有一座停车场吧?」

「没错,我在京都店看见那位小姐。她往南边走,坐上一台深蓝色轿车往丸太町方向开。」

「深蓝色轿车吗,请等一下,停车场应该在您目击到的店家的南边不是吗?」

既然是往南的单行道,往南的车辆应该不会从店家门前通过。

「我正好从前店回本店,刚好在那名小姐后方。」店员说自己是在京都店目击佳菜子经过,同时在本店前面看见车子通过。「我们这里离红十字会很近,时常看见他们的女员工推着轮椅。可是那位小姐似乎推得很幸苦,我印象很深刻。大概还不习惯。」

再加上坐轮椅的人也不习惯的话,一定更难控制,难怪平常看惯轮椅使用者的女店员对她有印象。

「您确定是深蓝色轿车吗?」

「是的,她推轮椅时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开起车来突然变得很敏捷。」

「开得很猛吗?」

「我那时心想,这小姐开起车来怎么性格大变。」

佳菜子开车离开,而且是不符合她个性的驾驶方式。

「车牌号码呢。」

「这个没注意。」

当然,浩二郎不至于期待对方连这点都注意到。

「谢谢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感谢。」

浩二郎让三千代留在事务所,并要她连络雄高和持续拨打佳菜子的手机,自己则跨上由美的机车。没有重机驾照的浩二郎坐在后座,让由美载。浩二郎要由美推掉与「少女椿的梦想」一案中担任通译的女儿杉山沙也香的约,因为他突然想到,接下来须借助重机的机动力。由美的重机型号是GSX750S「KATANA」17,外型如其名,非常帅气,由美骑上去时身体须前倾。重机的坐垫并非分开的两个座位,而是一体成形但有高低落差,因此坐在后座的人身体不得不贴近前面的人。

「抓紧我的腰。」由美穿着红黑相间的骑士装,一瞬间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好,我们从乌丸通南下!」

他们的目的地是位于第二个红绿灯的餐厅。靠着由美迅速换档以及灵敏的换道,转眼间他们就抵达餐厅。餐厅老板从浩二郎还在当刑警时就认识。这个老板以前在北区一家柏青哥店当店长。当时浩二郎在调查某件杀人案件,偶然揪出一名手段阴险的诈骗师。

所谓的诈骗师,就是对拉霸机的PC电路板动手脚,运用插入晶片等手法,控制机率的变动机制,借不法手段大捞一笔。由于这名诈骗师曾加入危及店家经营的诈骗集团,警方抓到他,店长的喜悦自然难以言喻。此后,他一直很乐意帮忙浩二郎收集情报。这名店长后来存到一笔钱,开了一家梦想已久的创作料理餐厅。

浩二郎根据板波把车停在事务所南边的停车场,

以及他随口说出枚方一带地名的态度,猜测他应该朝南前进。同时,他也想起一家位于乌丸通,设有置监视器的餐厅。假设板波的车往南开,应该会被那台监视器照到。

餐厅的老板因为招牌被人恶作剧弄坏过,所以设置一台镜头朝外的小型监视器。浩二郎赶到餐厅找到老板,说明自己正在追踪某台车,直截了当地提出调阅录影带的要求。

「当然没问题。」老板立刻带浩二郎穿过厨房,到旁边的办公室调录影带。

浩二郎抱着祈祷的心情盯着画面。假设板波的车子沿着乌丸通往南,不难推算出车子经过餐厅的时间带。

「就是它!」浩二郎发现深蓝色轿车时大叫。

运气不错,摄影机刚好照到一台短胖型的深蓝色轿车停在红灯前的车阵。

「可以拉近吗?」

「没有这种功能。」

「我要借录影带。」

「实相先生只要开口,我义不容辞啊。」店长开玩笑地说。

「感激不尽。」浩二郎取出录影带,转身和还在店外头等的由美会合。

「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说。」他身后传来店长的声音。

5

两人乘着KATANA朝位于伏见的研究所前进。他们找前科搜研的茶川大助商量过,对方介绍他们到一间分析仪器厂商的研究所,他的学生在那里当所长。据说那人是分析录影带画面的权威也是平时很少称赞人的茶川,少数肯替他挂保证的人。

他们以法定限速内不可能到达的时间抵达研究所。浩二郎逐渐习惯前倾的姿势,但一路上疑神疑鬼,担心有伪装警车出没,一段路程下来仍相当疲累。若因为超速当场被拦下来,大概就百口莫辩了。不过由美十分熟悉附近,反而骑得光明正大。

浩二郎和由美走进研究所,机器已经待命。似乎与浩二郎同世代,自称小田切的所长接过录影带后插入放映机。录影带的影像出现在电脑萤幕。当那台蓝色轿车一现形,画面就被暂停。「就是这台车吧。」

茶川似乎已告诉他有关深蓝色轿车的讯息。浩二郎点点头。

「我会撷取这台车出现的每一格暂停画面,用影像处理软体去除杂讯。」小田切手指飞快地敲打键盘。萤幕画面变成十六分割,都是蓝色轿车的车影。小田切在键盘敲了几下,原本朦胧的轮廓随着画面闪烁变得鲜明。很快地,车型确定了。三菱Outlander3.0L深蓝色,与其说是普通轿车,不如说更接近现在流行的SUV车。

他接着锁定驾驶人。那是从副驾驶座的窗户看进去的画面,隐约可看人的侧脸,但看起来和打马赛克没什么两样。陆陆续续去除杂讯后,可看见驾驶人的头发及肩。

「是佳菜。」由美伸长手指,指着萤幕上一个小白点。

「这是?」浩二郎问。

「这是我买来送她的缩缅布发夹,我很确定。果然是佳菜在开车。」

「小田切先生,再来我们想知道……」

「车牌号码是吧。」小田切很快回应。

「没错,看得到吗?」浩二郎盯着只能用键盘操作的萤幕。

「最后一格可以看到变绿灯后车子往前移动的画面。监视器的镜头偏南,幸好是广角,运气好的话应该可以看到。」

「拜托你了。」

小田切将在画面中呈现斜面的车牌放大至全萤幕,开始进行杂讯清除作业。和刚才不同,这回小田切似乎陷入苦战。他眉头深锁,嘴抿紧。

但是,现在只能等待了。

小田切与模糊的车牌画面奋斗了将近三十分钟。

「小田切,进行得如何?」突然,一道声音窜进研究所。

「茶川先生。」由美看着门口。

门口的茶川一脸怒气冲冲,他把帽子从头上取下。

「计程车费待会再跟你算。」

「茶川先生,你也来了啊。」浩二郎也抬起头。

「听到这消息教人怎么工作,事情大条了。不是我说你啊,浩二郎,怎么回事啊,我想说这么重要的小姐交给你,你应该会好好保护她才对啊。」茶川鼻息粗重,可见他有多么担心佳菜子。

「我太大意了。」浩二郎低头。

「这可不是说大意就能交代过去。对了,小田切,目前状况怎么样?」

「老师,好消息是监视器镜头是广角,但修正需一点时间。」小田切敬畏地回答。

「这样啊。对了,浩二郎,画面分析就交给小田切,那先借我看一下,就是那张素描。」茶川走到研究所中央的长桌。浩二郎从由美手中接过素描画的影本拿给茶川。「就是这个记号吗,确实很像案发现场的记号。不过现场的记号是用黏呼呼的血画的,歪七扭八。」

「我直觉就是这个记号没错。」浩二郎望着茶川。

「这个案子因为嫌犯留下遗书后自杀,最后没对记号做更进一步调查就作结了,真是愚蠢。」

「假使就是把佳菜带走,自称板波的男人画下记号,他要不是十年前的嫌犯,不然就是熟知当时事件的人。」

「不过,都已经过了十年,为什么突然又……」

「一定是变态。」由美转头对着茶川说。

「原来如此,大概是跟踪狂那一类。」茶川眨眼点头。

「你是说,那个人这十年来一直跟踪佳菜?」

「所以才叫变态啊,浩二郎大哥。」由美说她当护理师的时候,曾有七年被跟踪狂跟踪。但很奇怪,当中空了三年没有跟踪。「我猜那人是白领菁英,三年被派到国外工作。」由美说。

「所以说,那人回国后又继续跟踪由美?还真执着啊。」

「就是有这种人啊。」

「就是心理有病嘛。咦?」茶川拿出放大镜。

「发现什么了?」浩二郎看茶川。

「这张图有拿去影印过吗?」

「有,我印了一张放在雄高的桌上。」由美回答茶川的问题。

「也就是说,你以这张图为原稿,又印了一张是吧。」

「没错。」

「最初的原稿上沾到了某种东西,然后再透过静电吸附在影印机的玻璃板上。之后,你们以这张图为原稿再复印一张,所以将它放在影印机的玻璃板上,结果玻璃板上的东西又沾到这张图,说起来有点复杂,总之,如果真是这样,或许我们又多了一条线索。」茶川向研究员索取培养皿和羽毛刷,他用羽毛刷在影印纸表面来回拂拭。一会儿,茶川转头看看四周,突地起身,把培养皿的粉末放入一台类似洗碗机的大型仪器。据说那是最新型的粉末分析仪器,茶川把这当自家一样使用起来。

「主要成分是碳酸钙。然后还有磷、铁,还有……」一边看分析结果,茶川的脸色变得红润。「胺基酸。里面有十八种胺基酸。这粉简直营养满点。」

「胶原蛋白?」

「不愧是由美小姐,对美容与健康的知识很有研究。没错,我猜应该是胶质。」

茶川补充说明,胶质有百分之八十七由胶原蛋白组成,其他还包含百分之十的水分以及钙、磷、铁。而这张沾到的东西,成分除了色胺酸,还包含胺基酸。

「可以说白话文吗?」浩二郎觉得自己正在上化学课,有听没有懂。

「我不知道这张素描什么时候画的。不过上面的粉末是重要的物证,我们可以得知板波的生活环境。这浩二郎应该很清楚。」

「因为那是人体遗留的证据。」

「这些粉末除了刚才说的碳酸钙,还包括富含蛋白质的营养物胶质。这两种成分的组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日本画用的颜料。」茶川将培养皿递给年轻的研究员,交代他放进电子显微镜中。「等我一下。」茶川换座位,盯着与显微镜连结的萤幕。然后他充满自信地说:「你看这么漂亮的细微粒子,错不了,是白色的颜料。」

「白色。可是,为什么颜料会有胶质?」浩二郎问。

「胶质颜料。特别是白色颜料,通常由贝壳和胶混合制成。」

「也就是说……假如这张技巧精湛的素描画,是板波自己画的,就表示他是个懂画画的人,而且有日本画的底子,当然身边就有这种白色颜料。」浩二郎激动地说。

「现在的颜料通常会添加氧化钛,但这是天然物,而且纯度相当高。这么天然细致的颜料我是第二次看见。」

「你之前就看过了?」

「是啊,我家的大姐也很会画画,所有道具都要用最上等的。京都府的U市有一间专门卖颜料的店,那里就有卖这种白色颜料,叫『胡粉』。」

「胡粉?」浩二郎高声覆诵陌生的名词。

「胡粉的原料采用一种叫板甫的牡蛎品种。不过现在全日本还维持纯古法制造的店,大概就剩下那家了。」

茶川说明,这种颜料用历经十五年风吹雨打的贝壳为原料,并将上下壳分别捣碎,再加水磨制而成。若不做到这么讲究,画出来的色彩就无法呈现温润的白色。

「日本湿气这么高的地方才做得出这种颜料。」

「板波平时生活环境会有

这么稀有的颜料?」

「这就是重点。素描画中的女子长得和佳菜十分相似,但脸型和五官不一样,这是相当高明的技巧。」

「对方是画家?」

「只有专业的画家才会使用这种等级的颜料。」

「打电话到那家店问看看。」浩二郎麻烦由美用她的手机搜寻店家电话。

「车牌解读还需一点时间,不过,你看这个。」浩二郎正要拨打由美刚搜寻到的联络电话时,小田切拿一张放大到A4大小的照片给浩二郎。

「是他,他就是板波。」

照片刚好捕捉到昏暗的后座中,男人的脸往左前方一瞥的瞬间。

「就是这个男的,就是他来事务所。」由美看了一眼大叫。

「本来以为画面太暗可能看不清楚,但至少看得出轮廓。」小田切语气兴奋。

「谢谢你。」浩二郎道谢,转头对由美说。「由美,请把这张照片传给店家。」

浩二郎打电话给颜料店时,照片已经透过电邮传过去了。

「他是从事绘画方面工作的人,请问是你们的客人吗?」

对方已知道他们是回忆侦探社,正在找人。

「啊,是盘上,盘上敦老师。」

「盘上!」浩二郎听过这个姓。

「老师又开始画日本画了吗,真是太好了。他父亲淳三郎老师一定很高兴。」

「是啊,后继有人。」浩二郎随口敷衍几句便挂断电话。

「茶川先生,嫌犯是盘上。」浩二郎对着茶川大喊。

「什么!盘上。」

「对,盘上敦。」

十年前浩二郎调查那宗案件时,曾见过盘上。当时,浩二郎怀疑嫌犯的自杀不单纯,彻底调查他周遭,盘上正好是嫌犯交友名单中的一人。但当时只有询问他关于自杀少年的事情。因为佳菜子双亲遇害的时间,他有不在场证明,不至于颠覆调查结果。

「一开始看到素描画的时候就要发现才对。」

难不成浩二郎内心熊熊燃烧的愤怒之火,已被十年的时间冷却了吗?

「认出车牌号码来了!」此时,小田切的欢呼声响彻研究所。

6

深蓝色的SUV停在四方形的水泥建物前。建物周边种植整齐排列的树木。佳菜子的手表指针指着三点半。她已经和这名叫盘上的男子一起行动超过五小时了。

这人知道那宗可怕的事件。他说不定早就知道我是被害者的女儿,才特地来造访。

若真是如此,他的目的为何?佳菜子在脑中飞快地思索。

「到了,辛苦你了。」盘上的关西腔突然消失,他用另一种语调对佳菜子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连关西腔都是假的?不过,一个人说话的方式会改变听者的解读,他现在的说话方式让佳菜子产生错觉:好好跟他交涉的话,他说不定肯放我走。

佳菜子思考着有没有方法可以从这名陌生男子手中脱逃。下车瞬间趁机脱逃吗?但这里杳无人烟,她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车子开进小路已有一段时间,对没有地理概念的佳菜子而言,这里简直和迷宫没两样。

用跑的对她绝对不利。更别说她从小就不擅长跑步。

不行,一定马上被抓住。

佳菜子告诉自己,自己不再是当年软弱的高中生,而是遇到任何问题都能找出解决办法的侦探社一员。现在不能轻举妄动,当务之急是确认这里的位置,还有这栋建筑物。

「这里是父亲为我准备的工作室。」

男人的口吻变得很有礼貌,侧脸也很沉稳。

「这原本是染色工厂,面积大概六百坪,而且离马路有一段距离,必须经过好几条错综复杂的小路。所以,若想对外求救……不,我个人觉得,佳菜子小姐应该不至于有这么愚昧的想法。」

听到他叫唤自己名字时,佳菜子不禁毛骨悚然,她提醒自己千万别小看对方的敏锐。佳菜子的眼神和表情变化都逃不过他,而且每每说中佳菜子内心。佳菜子提高警戒,自己须面无表情,否则老被他看出的自己想法,就只能被牵着鼻子走。

盘上下车,从外面拉开后座车门。

盛夏的热风和刺眼的阳光扑打在佳菜子脸颊。

「我要回去了,请问这里是哪里?」佳菜子下车后对盘上说。

「我很不喜欢说谎,不过佳菜子小姐对我来说是必要的存在。我不可能让你回去。」

「就算你需要我,我也要回去。而且我没有道理听你的话。」

她的心脏跳得很快,但一旦开口说话,似乎慢慢平复下来。

「道理吗?关于这点,我们进工作室再慢慢说。」盘上的手放在门上。

「我没有话要和你说。」佳菜子知道,进这扇门后一切都完了,她站稳脚步,转身想离开。「好痛!」佳菜子感觉有人抓住她脖子。盘上紧抓她的颈部,力道十分强劲,佳菜子难以抵抗。「没想到你有这么鲁莽的一面。」

盘上强行把她拉回来,拖进建物内。里面像极老旧的学校礼堂,飘散着类似香木和蜡烛的味道。一股无力感垄罩着她。佳菜子觉得自己很没用,今天若是由美被抓住,至少会回盘上一巴掌吧。

进到里面,盘上才把手从她脖子上抽走。佳菜子抚摸着脖子,观察内部。四周立着许多屏风画当作墙面。在佳菜眼中,这里每一幅画都像是日本画和西画的折衷版,有一种故弄玄虚的味道。因为这些画乍看之下,主题都是外国风景、建筑和人物。

「你应该听过盘上淳三郎这号人物。」

「我知道盘上淳三郎……」

「很不幸,我是他儿子。」盘上微微抽动右脸,一脸厌恶且不屑地道,但并没有粗鄙的感觉。

「既然你是名门之后,为什么又——」佳菜子的话被打断。

「你听过盘上淳三郎,但应该没听过盘上敦?」

「不是这样的,那只是我孤陋寡闻。」佳菜子低头。她根本没有必要道歉,但现在的他似乎具有某种魔力,逼她不得不这么说。

「大家都看不到我,只看到伟大的淳三郎画家。我父亲的画根本就不是艺术,至少和我追求的境界完全不同。但大家那么推崇我父亲,把他的画当作宝。」盘上强迫佳菜子坐在坚固且有靠背的椅子上。佳菜子眼前有一张榻榻米大小的木桌,上头随意摆着和纸以及素描用的炭笔。「我已经抓到美的精髓了。早在十年前,我差点就完成了,要不是遇到障碍——直白地说,那些碍手碍脚的人妨碍我。」

「十年前。」她又听到盘上说出不舒服的关键词。

「十年前,在京都的伏见。」

「伏见……」

「这和在御香宫画素描那件事完全是两码子。」

「那段故事是骗人的吗?」

「不是骗人,但也非事实。」盘上站起身,盯着佳菜子的脸,他的表情十分沉稳。「虽然现在说这些都无济于事。我亲手将阻碍清除掉了。」盘上在佳菜子脸前挥动自己的右手手掌。

「……阻碍?」

「你应该听出来了。我清除障碍、杀死碍手碍脚的人,也就是佳菜子小姐的父母。」他冷静地说。佳菜子失去思考能力。难道说,从刚刚到现在满嘴胡言的盘上,只有杀害她父母这件事是在说实话吗?她不相信。

「我割断佳菜子小姐的父母喉咙。」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正常人能面无表情地说出这种话吗?佳菜子摇头,告诉自己不要被骗了。「我的父母怎么会碍到你。」

「但他们确实如此。很遗憾,他们只能死了。」盘上静静地坐在隔壁椅子上。

佳菜子不自觉地撇过头。慢了一拍的怒火和憎恨从内心深处涌上。她想把所知道的最肮脏言语都骂出口,但脑中一片空白。相反地,她的泪腺有反应。当她想起曾经相信永远能与父母围着餐桌同声欢笑的自己时,眼泪流了出来。

「很难过吗?都过了十年了。」

「恶魔!你是恶魔!」

她仅吐出平凡的咒骂。她太无能为力,这股心情令她泪如雨下。

「太遗憾了,追求美的人竟被唤为恶魔。」

「你比恶魔还不如!」她其实想要更激动地咒骂,但声音哽咽在喉头。

「我不觉得我做的事情是善,但他们挡到我了,行大善前,这是必要的小恶。」

「你居然说是小恶!」

「没错,仅止于此。」

「你到底把人命当什么……把我的父母还来!」

「不可能,我不是神。」

「为什么、为什么,我父母到底哪里碍到你了。」

「我只是想追求极致的美。」

「美……」

「我想创造出极致的美,但盘上一族的血液不够格。」盘上拿起红色炭笔,随手在一张和纸上涂起来。「你看过这个记号吗?」

一个漩涡般的记号。佳菜子似曾相识。

「这是一千多年前,中国云南省少数民族使用的象形文字,叫东巴文,你应该有听过。这个记号在东巴文中是血的意思。」

佳菜子竭

尽全力理解他说的话。

「这是流传在科学时代之前的文字,你不觉得长得很像某种存在吗?」

我不想听杀人魔承认杀人的借口。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杀死我父母。

佳菜子挤出最后一丝力气问道。

「这是双螺旋,DNA。」

盘上这么说,佳菜子重新凝视他画的记号。看起来确实像仿照双螺旋所画的,但无法想象这个记号就是DNA的意思。

「而且它很像音乐符号,让人感受到蕴藏在血液的基因以及生命的律动。」

「这跟我的父母又有什么关系?」

「我非常尊敬活在文明时代之前的人。他们保有敏锐的感性,而这正是欣赏美不可或缺的要素。相较之下,二十一世纪的人类正在堕落中。当然包括我和我父亲。因此,我须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的感性,清洗盘上一族堕落污秽的血液。我想留下我认为美的东西,为此,我必须找到配得上我的美感材料。」

他正陶醉其中。盘上正陶醉在自己的言词中。

「材料?」

「橘佳菜子,就是你。不要哭泣,因为你是万中选一,应该感到光荣。」盘上移动到桌子另一头说:「这就是完成型。」将挂在画架上的白布取下。上面挂着一幅画,画中少女和她在事务所看到的素描画一样,正对着佳菜子微笑。

「如何?不觉得这就是美的极致吗?眼睛、鼻子,还有嘴唇。尤其上唇形状完美,匀称好看,尖端如富士山尖窄的峰顶。」

「这到底……」

「这是我们一起创造的孩子。佳菜子小姐和我的小孩,明白吗?」

「我不懂!」

「我马上就让你了解。」

「住手!」她双手压紧裙摆。

「你别误会,那是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佳菜子小姐合而为一,一起死去。」

「不要!我死都不要。」佳菜子猛地从椅子上起身。她往玄关方向跑,但头发被揪住而退后几步。由于太过疼痛,她蹲下来。

「这里就不会像十年前一样,出现碍手碍脚的人。」他拉扯着她的头发,强迫她坐在椅子上。佳菜子这次流泪是因为疼痛。为什么我会碰到这种事?这个男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佳菜子怨叹自己的不幸。

「十年前,我希望将你据为己有。我试着接近你,想好好跟你说话。」

「你就是戴棒球帽和墨镜的男生。」

「我怕被别人认出来。」

「你太乱来了,那种装扮,哪个高中女生看到不害怕。」

「所以我直接进你家,拜托你父母,让我见你一面。没想到他们居然责骂我,要我不准再靠近你。」

「所以,你就把我父母——」

「我的动机十分充足,他们妨碍我创造极致的美丽。」

「太荒唐了!你根本不是人!」

我会被这个人杀死。就像当时一样——

恐怖与绝望使佳菜子全身虚脱。

十七岁之后约莫有十年的时间,她一直因为这男人的罪行,饱受后遗症所苦。她生命的时间宛如静止在那一刻,多年来不断与恐惧奋战,早已身心俱疲。直到在回忆侦探社工作后,总算慢慢找回自我。就在好不容易找回些许自信,相信以后不用再心惊胆战过生活时,直接跳到人生的句点,这样的人生未免也太苦了。几个小时前,她和由美吃午餐时还聊到浩二郎、雄高以及目前接手的案子,她内心深信今天一定又是充实的一天。

我想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其他的我什么都不要。

但我又不想照着这个男人的话做。既然如此——

「你为什么想死?」

只好争取时间。

大家回到事务所发现我不见后,一定手忙脚乱。侦探社的同伴们说不定有办法找到这里来。由美亲眼看过盘上的长相。这是唯一的希望。佳菜子试着思考各种可能,但她发现自己似乎没留下任何线索。把轮椅推到盘上的车子后,自己应该立刻回到事务所,居然连一张纸条也没留下。

录音笔。

对了,我有把和盘上的对话录下来。

不,他说谎伪装自己,根本没有线索可以连结到盘上的身份不是吗?

「你应该没有理由寻死。」佳菜子看着一脸讶异的盘上。

「我感到绝望。」

「为什么?你明明有画画的才能。」

「十年前,你还是少女。但现在二十七岁的你已经被玷污了。我失去洗涤血液的机会,继续活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既然你觉得我不再可以利用了,那就放过我。」

「找另一个替代你的人吗?我在法国等地花五年遍访,就是找不到与我感性契合的材料。你不了解你的优点。」

佳菜子听到禽兽赞美的言语,感到反胃。「我从十七岁开始就因为你做的事,使我人生中所有一切都停滞不前。你打断我的人生,你知道吗?」

「够了。」盘上按下遥控按钮,设置在四个角落的喇叭播放出钢琴乐曲。拉赫曼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音量十分惊人。「来,让我们许下永恒的爱的誓言。」

音乐放得这么大声而不怕吵到邻居,意味着这里有多么偏僻。

再这样下去真的会被杀掉。橘家的血脉就会断送在这只禽兽手上。

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佳菜子冷静下来,再次环视房间。

车钥匙放在桌上。

对了,手机放在盘上车内的仪表板抽屉。有没有办法跑回车子上?只要能把手机拿出车外,边跑边开机,打电话回事务所求救,他们应该可以用GPS定位出这里的位置。佳菜子思考有没有办法引开盘上的注意。她想到一个方法,但必须盘上还保有一点艺术上的执着,否则无法成功。

主动出击才有可能获救。

佳菜子豁出去,伸手去拿某样东西。

7

桌上并排各种绘画工具。佳菜子伸向其中一个黑色容器。她迅速打开瓶盖,果然如她所料,是墨汁。

「你要做什么?」

「我梦想成为一名书法家。」

「现在说这个做什么?」

「我最喜欢墨汁的味道。」

「我问你现在说这些做什么?」

「反正都要被你杀了不是吗?你不是想要我的命吗?」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死。我希望你来和我的绝望陪葬。」

「还不都一样。反正我再也无法拿毛笔了,不能写毛笔字。啊,这味道真香。」佳菜子把墨汁凑近脸,努力装出着迷的样子。她不知道什么样的表情才是超出常轨。不过现在有范本,那就是盘上说话时一连串的表情。

「我承认书法有书法的美。我也知道书写者的灵魂就蕴藏在微妙的运笔中。」

「你不可能明白,你说谎。」佳菜子紧握墨汁容器,尽可能压抑感情说出这句话。

「别小看我,日本画也包含书法的要素。以前的人甚至提倡『书画一致论』。」

「吴道子?」

佳菜子说出中国唐代书画家的名字。吴道子主张书画同源,认为两者笔法共通。

「你很清楚。没错,我认为书法和绘画在本质上拥有相同的内涵。」

「这不过是牵强附会。」

「牵强附会?」

「你不可能真的了解。」

「真会说大话。我和你不同,至少我是日本画画家。」

「那又如何?」

「你只是一个外行人。」

「吴道子说书法和绘画都是人格的表现,作品会直接呈现画者的人格,你应该知道这点。」

「人格吗?照你的说法,好像暗示我缺乏谈论书画的人格。」

「是的,你没资格谈论美感。」

「也许你说得没错。」盘上双手交叉胸前嗤笑说。

现在一定要让他保持亢奋,否则计划就不会成功。

佳菜子对着一副事不关己的盘上重复道:

「你没资格谈论美感。」

「这我可无法下定论。」

盘上一副无所谓地直视佳菜子,大言不惭地说。他的眼眸闪烁出一股莫名恶心的光芒。佳菜子看到他眼中发出怪异的光彩,确信盘上就是杀死双亲的凶手。她终于醒悟到自己太天真,难怪一直有一种与现实脱节的感觉。杀人对眼前的人来说,根本不痛不痒。如果没办法顺利脱逃,自己一定会没命。佳菜子想到这里,持墨瓶的手指不禁微微颤抖。

「但美感和人格毫无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

「现实就是如此。」

「你弄错了,不是这样。」

「我亲眼见到,世间如何赞赏那位代表日本的日本画画家。」

「你说盘上老师?」

「那个男人根本毫无品格可言。可是又如何。你应该看过代表作《缀文之女》吧?」

佳菜子不认识画界泰斗盘上是怎么样的一位画家,不过她在美术杂志封面看过《缀文之女》这幅作品,里面画一位梳着丸髻

18的女性手肘撑在长方形的几案上,手持小楷沉思,表情引人遐想,似乎正斟酌字句写信给某人。特别是那位女性持小楷的手指非常纤细,令佳菜子印象深刻。

「你觉得那幅画怎么样?」盘上用仿佛看穿人内心深处的视线盯着佳菜子。

「我不记得了。」

「骗人。」

「真的。」

「你脑中浮现画中女子的手指。」

「……不是,才不是。」听到盘上一针见血的指谪,佳菜子心头一惊。

「世人都觉得那幅画很美,目光都被女子拿笔的手指吸引,你也是吧?」

「我觉得很美,有什么不对吗?」

「我说过了,那家伙品格低下。」

「每个人在家里和在外面表现出来的样子,本来就不一样。你们是家人,或许比较容易看见私底下随便的模样……」

「你说那家伙是家人?不要再说这些废话了。人格和艺术本来就没有关系,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你不能因为我杀害你父母,就说我没资格谈论美感。圣人君子的美反而陈腐,缺乏独创性,无趣。话就说到这边了。」

「我还以为你对美的爱恋会更执着些,真遗憾。」佳菜子盯着墨汁容器说。

「什么?」盘上身体前倾,车钥匙就在他前面。

「我最爱墨汁乌黑的色泽。」

「什么?」

佳菜子起身双手握着墨汁容器,像握枪一样伸向前,矛头指向一张图,正是盘上画的想象两人结合后所生下的孩子。

「住手,你要做什么,别动我的画!」

「这种烂画!」

「这可是我死前最后一幅作品!」

佳菜子举高晃动墨汁,接着紧捏瓶身,顺势往下挥。黑色液体越过桌子,喷洒在脸庞带着稚气的仿佳菜子画作。画布溅满黑色飞沫。

「开什么玩笑。」盘上急忙冲到画布旁边。

佳菜子照着先前的盘算,赶紧拿起车钥匙,一溜烟地往出口跑去。

「……我的作品。」

佳菜子无视盘上的哀叹,打开门冲到外面。

她打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接着转动钥匙启动马达,引擎立刻发动。总之要尽量远离盘上的地盘。她将自动变速器打到D档,接着松开手煞车并握紧方向盘,踩下油门。车子往前滑行时,佳菜子左手伸进仪表板抽屉,摸到手机吊饰的娃娃,觉得它比平时可爱百倍。她顺着手机吊饰抓住了手机。

然而,前方竟是死路。佳菜子惊吓地闭上眼睛,急踩煞车,然后她左手紧握手机,右手操作方向盘,赶紧回转。大概是单手操作不熟悉的车子,再加上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手机上,她没意识到前方有异,再度猛踩油门时,前挡玻璃似乎撞到什么。

她用右手确定门锁有上锁,接着提心吊胆地张开眼睛。

「啊!」

前挡玻璃一片鲜红。

难道是那个人。

佳菜子直打哆嗦,全身僵硬时,前挡玻璃下方缓缓伸出一双手。那双染满鲜红色的手掌紧抓住雨刷。

8

「我是盘上。」盘上淳三郎接起电话,不悦地说。浩二郎先打去淳三郎家中,但不巧对方外出。浩二郎连续打了不知几家画廊,终于在位于东山的某间画廊逮到他。

「唐突请教您这个问题,请原谅我的无理,因为这件事非常严重,关系到人命。请告诉我令公子盘上敦先生人在什么地方。」浩二郎表明自己的职业后立刻问道。他怕心里着急讲太快,刻意放慢速度。

「侦探找敦做什么?而且,你说关系到人命,恐怕言重了。」

「敦他带走了一位女性。」

「带走女人?」

「应该说他绑架了一名女性。」

「既然如此,那你应该去报警才对。」淳三郎冷淡地说。

「我已经联络警方了。因为时间紧迫我就直说了。敦他可能和十年前某桩杀人命案有关。而且他现在打算犯下更严重的案件,所以请告诉我他可能会逗留的地方。」

「十年前……」浩二郎听淳三郎的语气,感觉他正在搜寻过去的记忆。

他知道些什么——淳三郎的沉默给浩二郎这个感觉。

「盘上先生!」

「你是说敦涉嫌杀人?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

人说话言不由衷的时候会有一种空洞感。现在盘上说话正给人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浩二郎觉得盘上父子之间的关系存在着某种隔阂。

「没有时间了。不赶快阻止他的话,敦又要犯下罪行。」

「等等,你用『又要犯下』这种说法就太超过了,传出去多难听。」

「让我来阻止他。我是负责十年前那宗案件的刑警。」

「你是刑警?」

「是的,曾经是。正因如此我非要阻止他不可。」

「我儿子敦和杀人命案无关。」

「盘上先生。我们对敦的行动很多地方无法理解。他绑架一名女性,却在我们这边留下指纹、声音,还有一幅画,我感觉不到他任何想隐藏罪行的意图。」

「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在自暴自弃。」

「……」

「现在分秒必争啊。」

「如果他带走的人是女性……」

「如果是女性……」

「我想应该会去他的工作室。但你确定真的是敦吗?」

「他已经被人指认。」

「真傻,怎么会那么傻。」淳三郎发出低声的吼叫。

「工作室在哪里?」

「工作室……」

「到底在哪里!」为了斩断淳三郎心中的犹豫,浩二郎高声催促。

「京田边市高船I町的一间废弃学校。门牌是京都府,不过靠近奈良县的生驹。」

「感谢您的协助。」

「喂。」淳三郎叫住正要挂断电话的浩二郎。

「是。」

「他从国外留学回来之后,我看得出他很努力,虽然还不成熟,但我对他有很高的期许。千万别让敦做出傻事。」

「我会尽力。」浩二郎简短说完便挂断电话。

他立刻拜托茶川联络府警的永松,并指示事务所的三千代监视淳三郎的行踪。

下午五点过后,刚好是国道一号线开始堵车的时间,但对由美骑的KATANA来说,完全没有影响。机车每变换车道,后座的浩二郎身体就会跟着左右摇摆,像流水一样在车阵中穿梭。他们穿过高速公路和高架桥,渡过木津川大桥后,附近大卡车开始变多。

即使如此,由美仍毫不畏惧,丝毫没有减速。

进入京田边市的住宅区后,从太秦回来的雄高打电话来。

机车停在路肩后,浩二郎脱掉安全帽接电话。

「实相大哥!」雄高发出沉痛的声音。

浩二郎告知他们正前往盘上的工作室。

「我这边也一直持续追踪佳菜的电话,不过都没有回应。」

「有件事要拜托雄高。」

「什么事?」

「三千代正在东山的画廊监视盘上淳三郎。」

「他的父亲吗?」

「我觉得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不单纯,我也说不上来,感觉不到温暖。你先联络三千代,和她接手。」

「他们的父子关系会是这次事件的导火线吗?」

「不知道。总觉得他们父子感情不好。」

浩二郎挂断电话,他一戴上安全帽,由美立刻发动机车前进。

车流量越来越少,由美再加快速度。就在右边的天空化为一片火红时,机车离开住宅区,沿着田园地带往南奔驰,上下坡度增加,连续经过好几条像产业道路般的小路。行驶路线稍微转为偏西,道路坡度越来越陡峭。茶田层层叠叠,附近天色逐渐昏暗,原本绿油油的景色逐渐变成墨绿。车子爬上坡道,道路忽然豁然开朗,生驹山仿佛近在眼前。再稍微往前行驶,出现一幢大型木造建筑物。

「浩二郎大哥,就是那间。」由美大喊。

「好,我们直接骑进校园。」

木制的校门早已腐朽,失去分隔作用。KATANA行驶在土地柔软的校园中。每当车子轮胎空转失去平衡,由美立刻修正拉回,两人逐渐接近老旧校舍。

但环视周遭,不见盘上的车。机车一停下,浩二郎立刻拔腿前冲。

他被松软的泥土绊住脚,但依然朝校舍玄关全力冲刺,冲进旧学校内。

「佳菜!」

没有人回应。

浩二郎喊着佳菜子的名字,在走廊上奔跑,探查每一间教室。昏暗的教室中,随意摆着画架、画布、和纸、屏风。教室的隔间被拆掉,二楼的天花板也被打通。从挑高天花板的采光窗投射进来的光线十分微弱。

浩二郎靠着微弱的光线,屏气凝神寻找人的踪迹。

但他没发现任何人的气息。

难道已经——浩二郎甩开脑中的不安,走遍工作室的每个角落。但还是一个人影也没有看见。他靠着手机的亮光重新搜索越来越昏暗的工作室,连桌下和屏风后面也不放

过。

「浩二郎大哥。」由美进入校舍。

「刚才都没有人出去吧﹖」

「没有,一个人都没有。虽然天色越来越暗,但若有人经过,我不会漏看。」

「我这里也是,一个人都没有。这就奇怪了。」浩二郎用手机的光照走廊。走廊上清楚印着浩二郎的脚印。「你看,只有我的脚印,这里很久都没人使用了。」

「真的,从玄关到这里,只有我们两人的鞋印。再往前就只剩浩二郎大哥的脚印。会不会佳菜不是被带到这里?」

「这里确实很像盘上会逗留的场所,但或许是他父亲猜错了。」

「怎么办,浩二郎大哥,天已经要黑了。」

「我先打电话给雄高,看盘上的父亲现在在做什么?」浩二郎按下雄高的手机号码。

「佳菜她没事吧。」雄高一接起电话立刻问道。

「工作室一个人也没有,而且看起来好一阵子没人使用。」

「怎么会这样。」雄高沮丧地说。

「你那边如何?」

「永松刑警带着鉴识人员来事务所了。」

「永松肯出击真是太好了,我们这边也要想办法跟上。淳三郎呢?」

「我和大嫂换班了,现在正在跟踪他。」

雄高开着事务所的轻型车,追在载着淳三郎的计程车后头。

「这样啊,那你们现在在哪条路上?」

「二十四号线往南,刚进入大久保。他从国道切出去,转了好几条路,我不太清楚目前正确的位置。左手边……刚经过大久保的陆上自卫队屯驻地。」

「我知道了,你小心开,继续追。我会用手机的GPS确认位置和你会合。」

浩二郎直觉,破解整个事件的关键掌握在盘上的父亲手上。

「由美,盘上的父亲现在人在大久保,我们赶紧追上。」浩二郎边戴安全帽边说。

9

红色的手掌紧贴在玻璃窗上,一动也不动。

从鲜血的量来看,盘上应该受伤不轻。佳菜子心想,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才行,至少先确认他受伤的状况。佳菜子想要按下电动窗的按钮。但即使按钮只离她三十公分远,她的手却完全不听使唤。

她想,要先叫救护车。

佳菜子想打开紧握在左手上的手机掀盖,但打不开。她想用手指抠住手机的掀盖,手指却滑开。她讶异手机怎么变得那么薄。为了确认,她把手机拿到眼前,但这时车内已经一片漆黑,一时看不清楚。

什么?

她倒抽一口气。手机被折成两半,萤幕的部分不见了。

什么时候被折断的?

面对盘上深不可测的恶意,佳菜子眼前一片昏暗,快喘不过气。过度换气症发作了。不管吸多少空气进入肺部,呼吸仍无法缓和,反而还觉得脑部缺氧,忍不住张大嘴巴一开一阖地帮忙呼吸。

她胸口非常激烈地鼓动,却觉得像是破了洞的风箱似,不断在漏气。

她听专科医生说过很多次了,过度换气症不会致命。她理智上可以理解,但情感上却觉得自己经历的痛苦或许和其他病患和病例不同。

溺水的人,都是这么痛苦地死去吗?但是这里并没有水,而且空气应该还足够,不可能会窒息。佳菜子拼命地告诉自己。但平时她一旦引发这种呼吸困难的症状就难以平息,更何况在车内这么狭小的空间,状况更加严峻。她浑身发抖,鼓起力量再次把手伸向电动窗按钮。她全身都趴在门边,脸紧贴着玻璃窗。

她将力量集中在僵硬的手指,伸向按钮,好不容易才抬起中指。她加上身体的力量按下按钮。门框喀拉一声,窗户下降了约十公分。夜晚的暖风从缝隙窜入,抚过佳菜子的额头。外面的空气流进车内,但佳菜子依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黏腻的汗沿着鬓角滑下。

我想要空气。她在心中呼喊,并试着尝试腹式呼吸,但无法鼓起肚子。

呼吸、我无法呼吸。

她开始记不得自己平时怎么呼吸。当她意识到自己快失去意识时,内心一股蠢蠢欲动的不安感仿佛从四面八方袭来。

她把力量再度集中在手指,窗户又下降了十公分。

她看见窗外昏暗的夜空与建筑物的阴影逐渐融为一样的黑色。

突然,一只白色的手臂从半开的窗户伸进车内。那只手臂的动作像条蛇一样灵敏,倏地打开门锁。

她发不出声音,只能瞪大眼睛看着。

窗户外,盘上的脸像大特写般贴在玻璃上。他笑了笑,站起身。

「你用墨汁,我就用红色。这是日本画用的红色,是从胭脂虫的雌虫身上萃取出的胭脂虫萃。简单说就是虫血。你看这颜色真美。」

「……」

「怎么,过度惊吓说不出话来了?看你喘得那么辛苦,来,我帮你。」

「不要……」但佳菜子肺部的气不够说话,体力也不够用来抵抗。盘上打开车门,手臂旋到佳菜子背部抱起她。佳菜子被抱进工作室时,远远看着盘上的车,发现前轮下躺着一张画架。

原来佳菜子撞到一张画架。

工作室里面有一张简易床。

「你很痛苦。」盘上让佳菜子躺下后坐在一旁的椅子。「马上让你舒服一点。」

我好想放松。佳菜子内心深处如此渴望。溺水的人也没有痛苦这么久吧。现在只要能让我从痛苦中解脱,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你把我最后的作品毁了,反而让我对这世间没有任何留恋。」

盘上起身,消失在屏风的另一头。不久,他手上拿着一只塑胶袋回来。

「你想舒服一点吧?」

佳菜子点点头。虽然这是自然的反应,她眼角仍不住流下温热的泪水。

「我说过了。我希望和你分担绝望,不是要你像人偶一样顺从我。」

「……」

「让我来帮你。」盘上对塑胶袋吹气,接着将塑胶袋口压住佳菜子的嘴。

不行——

10

雄高在淳三郎下计程车的地方待命。没多久,由美的KATANA也抵达现场。

淳三郎下车的地点,其实离大久保的陆上自卫队屯驻地不远,是一间废弃工厂。

「他在这里下车,然后走进去里面。」雄高指着被车头灯照射的工厂大门。

「这里以前好像是染色工厂,招牌有点模糊,不过还看得见。」浩二郎走到从车窗探出头的雄高旁边。

「这里占地很大,大概是工业区的等级。」

「完全可以避人耳目。」

「连大白天进来这都很危险。」雄高把车上的手电筒递给浩二郎。

「进去吧。」浩二郎走前面,由美和雄高跟在后面。

「他没有带灯进去?」浩二郎问走在由美身后的雄高。

「应该是。」

「只靠月光啊。」

东方天空挂着初十六的月亮,蒙了一层雾。

里面似乎是多间工厂合并设置,到处都看得到围栏,像迷宫一样。大概是每栋建筑物看起来都一样,加上天色昏暗,浩二郎感觉他们一直在同一个地方绕来绕去。走了十分钟左右,他们发现唯一一栋有光线从天窗流泻而下的建筑物,前面正好停着一台和监视器录影带上一模一样的SUV车。

「那是?」雄高喃喃道。

车子的前挡玻璃,有一块污痕。但光靠建筑物流泻出来的灯光无法确定为何物。

「快去看看。」浩二郎使了一个眼色。

「是佳菜子。」由美制止两人。大家停下脚步,确实有女生的尖叫声传来。

「还有男人,一定是盘上父子。好,待会我和雄高直接冲进。佳菜子就交给由美负责了。」浩二郎和雄高压低身子,小跑步朝发出声音的建筑物接近。浩二郎先绕建筑物一圈后,和雄高分别紧贴在门的左右两侧。由美也缩着身子跟在浩二郎身边。「入口只有一处,待会听我的指示一起冲进去。」

浩二郎仔细听里面发出来的声音,慎重确认三人的位置。

「别碍事!」

「醒醒吧,敦。」

「我是认真的,别阻挠我,否则我连父亲也一起排除。」

「你先离开她。」

「我要带她走。」

「不要,住手、放开我。」

佳菜子在最里面,盘上在她身边,最靠近出入口的是淳三郎。

「佳菜和盘上离得太近,几乎紧靠在一起。」浩二郎小声告诉雄高。

「要想办法分开他们两个。」

「盘上打算拉佳菜一起陪葬。」

和十年前不同,盘上越来越大胆。十年前,他犯案后会做好周全的隐蔽工作,警察上次也确实没逮捕到他。但这次手法相当粗糙。假使他打算拉佳菜陪葬,一切就说得通。

「他很可能手上有凶器。」

「应该没错。」不过,人的集中力很难长时间维持,一定会露出破绽。哪怕两人只稍微分开一点点。必须抓紧盘上离开佳菜子的那个瞬间。「时机是关键。」

他试着唤回刑事时代培养的敏

锐直觉。

只要有足够的魄力,对方就会照你心中所想行动。这是精通剑道的哥哥对他说过的话。赢得胜利的关键在于,能不能自由自在地控制对方的行动。真正的胜利者不是看裁判宣判有效击打是面或小手这种小地方,而在于他能否驾驭对手的心。

这股能量的源头来自自身的魄力。

浩二郎将全身的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仔细感受里头传来的气息。

「难道说你打算用那东西杀死自己的父亲吗?」

他应该是指凶器。就他十年前的手法来看,应该是刀械。人格和犯罪手法一样,只要有过成功的经验,就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

「不要再让场面见血了,父亲。拜托,让我做我想做的事。」

「如果你不想再让场面难看,就离开那位小姐。」

「佳菜子不一样。不能和她一起的话,就没有意义。」

「放开我。既然要杀我,你刚才为什么不杀死我算了,为什么要把我救回来再刺死我,你怎么这么残忍。」佳菜子的声音带着嘶哑。她刚才一定经历很大的恐惧,大哭大叫过才会这样,完全听不见她独特的怯弱嗓音。

「她提到刺死?」雄高警觉地看着浩二郎。

「他离佳菜很近,伸手可及。」

「对了。」雄高把身子弯低到手快碰到地面,跑到SUV车前面。那里有一张画架。他捡起画架,再保持低姿势回来。「拿这个当盾吧。玻璃上面的斑痕我看应该不是血,它干掉了,但还是红色,没有变色。」

「是颜料吗?」

「嗯。」

「好。」浩二郎开始觉得在哥哥的剑道场磨练过的雄高越来越可靠了。

两人继续屏息探听里面的动态。

「听佳菜的声音,她好像快不行了……」竖耳倾听的浩二郎喃喃道。

「我先进去吧?」由美冷静地在浩二郎耳边悄悄说。

「你进去太危险了。」

「我进去的话,佳菜应该会安心不少。我不觉得那个人会不由分说地对女生动粗。」

即使一瞬间也好,只要让盘上对佳菜子稍微分心,或许就有机会压制他。但不能否认,这个行动伴随着一定的风险,我不能轻易答应由美的提议。浩二郎犹豫了。

「浩二郎大哥,虽然我力气不大,但应该比佳菜有力气。」由美十分认真地盯着浩二郎说。佳菜子已经精疲力尽,大概无力抵抗。但若是由美,说不定能和盘上过上一招。

「雄高,趁盘上被由美分散注意力时,我们冲进去,没问题吧﹖」

「好。」

「那么由美,我待会开门,你就朝右前方走去。」

「右边吗﹖好。」

「佳菜和盘上现在应该在我们左前方,大概位于建筑物正中央。你对盘上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等那家伙离开佳菜一段距离,你就大喊『佳菜』。淳三郎就站在门的后面,我们会从他背后冲过去。」

浩二郎观察里面的状况,把手放在门把上。「由美,不要太勉强,知道了吗?」

「知道。」

「好,那拜托你了。」

听到浩二郎这么说,由美在门前摆好姿势。

11

「过度换气症可以靠吸二氧化碳治愈。」盘上对塑胶袋吐气,让佳菜子呼吸。但他这么做不是为了救佳菜子,而是为了拉她一起陪葬。由美教导佳菜子发作时的处置时曾说,外界盛传吸二氧化碳就会好,但这其实非常危险,很可能会丢掉性命。但佳菜子早已身心俱疲,即使想抗拒,也一点力气都没有。

正当她打算放弃一切时,有人敲门。

「敦,是我。」听到这句含糊不清的说话声,盘上像弹簧一样弹离佳菜子。

「开门。」

「有什么事吗?」

「别闹了,快开门。」淳三郎语气转为强硬。盘上老老实实地整理衣衫,打开门锁,又立刻回到佳菜子身边。

「敦,你到底在做什么?」这位初老的男性身材高F,鼻子下面留着一撮胡子。

佳菜子想到自己可能获救,稍微恢复元气。

「父亲来做什么?」

「原来就是这位小姐啊。你把人家抓来?」

「我并没有抓她。」

「救命!请救救我。」

「别吵了。」盘上抓住佳菜子的手臂,把她拉到跟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淳三郎。「我想我们有些误会。我只是没经过她的同意,要她当我的模特儿而已。」

「不是、不是这样的。」

「闭嘴!」盘上朝佳菜子怒吼。「父亲也不能阻饶我画画,谁敢阻挠就排除谁。」

「排除是什么意思?」

盘上从简易床架下取出一把收在原木剑鞘中的匕首。

「你连这都拿出来了吗?」

「盘上家家传的『胁差白鞘拵』19。你看这把胁差,作工精细。」盘上把胁差从原木剑鞘中拔出挥舞,刀身上印着类似云海图案的刀纹。

「不要!」佳菜子尖声大叫。

「你最好住手。冷静一下。」

「和这名女性一起死,才能终止我的绝望。」

「我才不要,绝对不要。」

「别做傻事!」

「别妨碍我。」

佳菜子听着父子的对答,不禁觉得淳三郎根本无心阻止儿子的暴行。言语中似乎还带着「你一个人死就好」的意味。这个父亲到底把他儿子当作什么?佳菜子内心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这时,门静静地开了。

「是谁?」听到盘上这么说,淳三郎把话吞下去地回头。

「由美姐!」佳菜子大叫。

那是脸庞白净,长发后束,全身穿着皮衣骑士装的由美。

「为什么你找得到这里!」盘上懊恼地怒吼。

「被你们骗得团团转,我们找得好辛苦。盘上淳三郎老师也真过分,指引我们去一间没人使用的工作室。」

「指引他们到工作室?父亲,究竟是怎么回事?」盘上表情狼狈地问淳三郎。

「有一个侦探问我你平时在哪逗留,不过我可没说这里。」淳三郎心虚地说。

「为什么你找到这里?」盘上转向由美,警戒心升高,左手抓住佳菜子的手腕。

「靠你留下的胡粉。」由美往右边走地回答。

「胡粉?」

「没错,人真的不能做坏事。」由美蹬着地板,走往墙壁。

「可恶,别动。」

「这些都是半成品?拿来当完成品也无不可。」

由美无视盘上的命令背对他,双手交叉胸前,开始鉴赏起挂在墙上的画。

她毫不畏惧,光明正大。看到由美如此表现,佳菜子心中逐渐鼓起勇气。

「你的同伴也来了吗?」盘上的询问略带胆怯。

「你说回忆侦探社的同伴?」

「无所谓了,你们全都是阻碍!」盘上用力拉扯佳菜子的手。

佳菜子手被拧痛了,不得不站起来。

「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粗鲁,佳菜看起来很痛苦。」

「有些事我不得不做。」

「男性要绅士点,怎么可以对女生这么粗鲁。」由美继续看着墙上和桌上的画。「这张图和影印的那张一样,画失败了?」由美站在被佳菜子喷洒墨汁的那张画前。

「当你的同伴到达这里时,我和佳菜子小姐已经到很远的地方旅行了。」

佳菜子脖子传来刀器金属的冰冷感。

「别冲动。这些都是日本画的原料吧﹖质地真细致。」

「别碰。」

「好,那我让你冷静一下!」由美抓住装白颜料粉的容器,刹那间四周一阵朦胧。

由美一口气把白色颜料洒出来。「佳菜!过来。」佳菜子朝由美说话声音的方向跑去。她感觉自己的手臂不知被谁抓住。那是一双柔软的手。是由美的手。被由美拉去门边的途中,她看到两道动作迅速的黑影与她们擦身而过。

体格壮硕的应该是浩二郎,身材高F的应该是雄高。

「盘上敦。束手就擒!」浩二郎的怒吼声回荡在工作室中。

趁盘上眼睛吃进由美泼洒的胡粉,全身挣扎时,浩二郎用身体撞他。他毫无抵抗地往后跌倒。浩二郎坐在他身上,夺取胁差往后扔。

「你竟敢对佳菜子——」浩二郎举起拳头往盘上脸上击下。

「呜。」盘上呻吟。

「实相大哥,够了。」身后传来雄高的声音。雄高把胁差收进白鞘,用挂在画上的白布包捆起来。这可是重要的物证。

浩二郎扶盘上起身。盘上嘴巴流出鲜血。

「敦,你一句话都不要说,剩下交给律师就好。」淳三郎站在远处说话。

「雄高,帮我联络永松好吗?」交代完后,浩二郎强迫盘上坐在大桌旁的椅子。「我是十年前负责橘家惨案的刑警。」

「我知道,我在调查佳菜子小姐的时候,连你也一块调查过了。」盘上一边确认口中受伤的状况地回答。

「敦,你什么都别说。」淳三郎朝他靠近了几步。

「盘上先生,在警察来之前,请让我跟令公子说几句话。」浩二郎目不转睛地瞪着淳三郎并且坚定地说。淳三郎眼神闪躲,不甘不愿地走到屋外。

这时雄高刚好和他错身走进来。「事情的经过我都向永松刑警报告过了。佳菜的话,由美姐正送她去饭津家诊所。」雄高说完直接坐在盘上旁边,预防他逃走。

「辛苦了,这里交给我就好,你到外面替我监视他父亲。」

雄高用眼神表示了解,走到屋外。浩二郎视线越过雄高背部,盯着一张画看。画中白色盘子上放着一块起司,一旁放着一把餐刀,那是一张平凡无奇的静物画,但就日本画来说,构图很少见。浩二郎目光离开那幅画,转身对盘上说:「十年前那桩案件是你干的?」

盘上沉默不语。那态度仿佛在说:你又不是刑警,没必要对你说。即使如此,浩二郎仍很想问清楚。

「动机是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

「哦,不说关西腔了啊。」浩二郎这才了解为何刚才在外面偷听他们说话时,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因为他的用字遣词和从录音笔中听到的差很多。

「果然你也是这种人,喜欢用外表和谈吐判断人。你以为坐轮椅的就是弱势?」

「你的意思是被骗的人活该?」

「我的意思是你们看不到人的本质。」

「十年前,为什么你要杀死佳菜的父母,他们并没做错什么。」浩二郎自己也明白这种说法很老套,但忍不住脱口而出。

「没做错什么?」盘上直盯着浩二郎的脸。

「难道你认为他们有罪?」

「当然。」

「他们犯了什么罪?」

「我不过想要追求终极的美。而他们阻挡了我。居然把追求美感的人当作跟踪狂。」

「这就是你的动机吗?」

「你根本不懂。」

「你打从心底厌恶你的父亲,但又因为超越不了他而觉得懊恼。像小孩子闹脾气,这就是你真正的动机吧?」

「你想说什么……」

「你以为人活着可以完全没有抱怨吗?」

「抱怨?如果你以为这就是我的动机,那我可就伤脑筋了。我追逐更崇高的理想。」盘上撇过脸,张望工作室内自己的作品。

「杀害橘氏夫妻是崇高的行为吗?」

「我不想和不懂的人谈论这件事。」盘上遥望远方似地半眯着眼,语气不屑。不想谈论。这是浩二郎当刑警时常听到的回答。会说这句话的,通常都是内心有很多想法,而且亟欲在别人面前高谈阔论的人。至少浩二郎在侦讯室里遇到的嫌犯都是这样。

沾染犯罪恶习之人,通常在年幼时期,心中就已埋下种子。而播撒犯罪种子的人,通常是家人。当然,家人并不会直接诱发他们犯罪,只是预先撒下种子。包括溺爱导致过度保护、忽视、家庭暴力、性侵害、权力霸凌等等这些行为都会成为犯罪的种子。他们十分渴望别人能理解这些种子如何在他们心中发根,伸枝,直到犯下罪行。当说故事的渴望让他们的胸口隐隐作痛之前,他们会说「我不想谈论」。这或许可视为他们预先布下当自己不被理解还能自圆其说的最后一道防线。

「我已经不是刑警了,不需分析动机,只想知道折磨我同伴的元凶为何?」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你只是用美这个字来掩饰你的罪恶,你还不懂吗?盘上敦是个污秽之人。」

「你说我污秽?」盘上张大眼睛瞪着浩二郎。

「没错,懦弱又令人作呕。」

「令人作呕?」

「你十年前留下的怪异螺旋,丑陋至极。这次的素描画也有画出,可见你很喜欢这个图案。但乱七八糟,无法辨识。」

「闭嘴,你这个外行人,明明连它的意义都不懂。」

「这么丑陋的图案,不懂也罢。」浩二郎刻意露出冷笑。

「那是神圣的文字。是在感性丰沛的时代中,东巴族想象的『血』之形象。你看,长得很像双螺旋。」

「那只是妄想。」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不想懂。」

「你不是问我动机吗?盘上淳三郎,表面伟大的父亲,但其实是个色情狂。他贪求女人到连我都搞不清楚我现在有几个兄弟姐妹。我妈就是因为这样才变得疯疯癫癫的。可是你看世间的人怎么看他。在日本画界,盘上淳三郎换越多女人,身价越是水涨船高。世间的人都瞎了眼,只看他镀金的外表。我父亲真正污秽的部分,是他的血液。他曾大言不惭地对我说,不是只有从纯粹提炼出来的东西才叫美,有些纯粹的美必须要从污浊中诞生。你看看我,我继承了这种人的血液。因此,我下定决心,告诉自己一定要从纯粹美好的东西中创造出最极致的美。佳菜子小姐对我来说,就是极致的美。」

「所以你缠着佳菜不放?」

「一开始我只想请她当我的模特儿而已。我有好好地跟她父母解释。没想那两个人只凭我的外表就认定我是跟踪狂,根本没看见我的本质。」盘上两眼无神看着浩二郎。

「你搞错了。」

「什么?」

「你视障碍为敌人,但没有障碍真的就是好事?」

「我只是排除阻碍我的人而已。」

浩二郎想起盘上对自己父亲说的话,他会排除妨碍他的人。他真的无法忍受眼前出现障碍。「你太孩子气了。」浩二郎叹气。

「是纯粹。」

「听好了,障碍不全然是坏事,有时甚至会带来助益。」

「怎么可能。」

「我对绘画一窍不通,就像你说的是外行人,但我看你挂在门口的那幅静物画,却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魅力。它表现出西画和日本画的冲突,我觉得很有意思。你能画出这样的画,全因为你把淳三郎这片高墙视为你最大的阻碍,否则的话,你永远只能当淳三郎的追随者。要将障碍视为助力,或是敌视它像小孩一样闹脾气,全凭你一念之间。」

「这种事,怎么可能……」他仿佛要接着说「办得到」,但又把话吞回去。

这时,警车的鸣笛声逐渐朝这里接近。

「实相大哥,真的很抱歉。」永松把盘上铐上手铐后,对浩二郎低头。

「哪里,剩下就交给你了。」浩二郎没多说什么。

被永松带走的盘上,走到门前时停下脚步。「侦探先生。」盘上开口。

「什么事?」

「你刚才说这画很有魅力,冲突什么的,说得头头是道,确实像个门外汉会作的评论。不过,如果你不嫌弃,这幅劣作就交给你处理。」语毕,盘上走出门外。

「敦,你一句话都别说。你身上带着病。」淳三郎站在雄高旁边,看着坐上警车的儿子大喊。

「病?」浩二郎走到目送红色警示灯远去的淳三郎身边。

「那小子脑部受过伤。」

「脑部受伤?」

「没错。十年前那桩案件,我隐约知情,所以才让他去欧洲留学。但他言行举止依旧很不正常,最后我只好把他送去法国的医院诊断。后来才知道他脑中掌管价值判断的额叶受损。这个病使他往往重视自身的快乐大于对善恶的判断。」

「他的快乐来源就是美吧。」

「应该是。」

「为了美甚至不惜杀人?」

「我儿子没有正常的责任能力。」

「盘上先生,难道你也希望把你儿子……」

——排除是吗?

浩二郎无话可说。

两天后,永松来到回忆侦探社。他带消息过来,因为盘上敦的脑部核磁共振检查报告结果出来了。病名是腹内侧前额叶皮质损伤引起的「高阶脑功能障碍」,要判定他有责任能力的可能性不大。

他们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住进饭津家诊所的佳菜子。因为,无论如何,只要盘上还活在这个世上一天,佳菜子的内心就无法获得平静。

「实相大哥,盘上的画你要怎么处理?」雄高问。

「我想等现场采证结束后再拿。」

「那人画的东西好不舒服。」由美颤声道。

「他的画有股难以言喻的魅力。我希望有一天,佳菜能够将他的画当作一般的画作欣赏,我相信那天一定会到来。」

回忆确实有难受的时候。但不管辛苦也好,悲伤也好,层层堆叠起来,就是人生。

浩二郎对自己如此低语。

16 「板」音读为ban,训读为ita。

17 「刀」的意思。

18 已婚女性的发型,呈椭圆形包头。

19 「胁差」是武士配备的次要武器,也是平民百姓等非武士阶级可合法携带的防身武器,刀身较短。「白鞘」是指原木制作、素面的剑鞘。「拵」是指刀柄或刀鞘上的涂装或造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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