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折纸鹤的女人

1

实相浩二郎扶着虚弱的岛崎智代坐上本乡雄高的厢型车,送她到离事务所最近的医院「饭津家诊所」。由美的友人饭津家尽管突然接到通知,仍愿为智代保留病床。

「身子这么虚弱,居然还从三重一路坐电车摇摇晃晃过来。」饭津家医师一边替病床上的智代把脉一边说。

「医生,我这是老毛病了。」智代低声道,坚称自己没事。

「岛崎女士,您现在心脏不能承受太大刺激,还是多休息一下。」饭津家医师唰地拉上隔帘,掀起智代上衣,用听诊器按住胸口。对方虽然是高龄者,但医师不忘对女性病患该有的细心。

饭津家医师据说已过花甲之年。身形消瘦,但仙风道骨的体型和白袍下的牛仔裤十分搭配。若将他的白衣换成晚礼服,梳油头,配上鹅蛋脸,会让人联想到德古拉伯爵。

「我知道自己心脏不好,不过已经习惯了,休息一天就好了。」

「不行不行,还是暂时住院。」饭津家不等智代说完,直接结论。

「这、这怎么可以。」

「您若就这么走出去,我这医生可脱不了责任。放心,我不会把你给吃了。先住个三、四天看看状况,岛崎女士。」

「是啊,岛崎女士,若您想通知谁一声,尽管说,交给我们来就好。」浩二郎站在隔帘外,插进饭津家和智代间的对话。

「我没有可以通知的人。」智代的声音越来越细。

她脑中恐怕浮现她那不可靠的儿子。浩二郎想,但没说出口。

「岛崎女士,住院的物品都交给我准备吧,毕竟我当过护理师。」陪在智代身边,由美说道。

交给由美的话,或许她能逐渐软化智代的态度,让她愿意接受治疗。浩二郎有时会从由美身上感受到慈爱的本质。他没有问她离婚的原因,但在浩二郎眼中,由美无论作为妻子或母亲,都是无可挑剔的女性。

浩二郎决定暂时先将智代交给由美后,转身离开病房。

「我儿子正在使用问诊室。」饭津家没多久从病房走出来,他领着在走廊翻看行事历、思考往后行程的浩二郎,一起前往会客区。诊所问诊室后就是住家,一打开门,就看得到会客区。

往沙发一坐,浩二郎看见房间正面柱上挂着木制时钟,再过几分钟就两点了。

「早上的门诊还没结束?」

「我儿子卯足全力学习啊,不止看病,还包括学着认识街坊邻居。」

饭津家和同样身为医师的儿子一同经营诊所。他儿子是位内科医生,在外面学习到最新医疗知识后回家帮忙。饭津家打算慢慢将这间诊所交给他,虽然一些老病人还是习惯让饭津家看病。

「原来如此,不是看病,而是看病人。」

「没错,不是看患部,而是看患者。」饭津家正色道。

「医生,岛崎女士的病情如何?」

「要等照完X光才能确定,不过她有奇脉。所谓的奇脉,就是吸气时脉膊反而减弱。我听她的胸音有明显的心包摩擦音,可能罹患心包膜炎。」

「心包膜炎很难治疗吗?」

「病人自称心肌梗塞,从这点来判断,大概是心肌梗塞后症候群之一。至于引发病症的原因,究竟是以前急性心肌梗塞引起的发炎,还是类风湿性关节炎或结核菌引起的感染,目前无法判断。不过,她心律不整,血压过低的情况很严重,需要进一步的精密检查。」

「大概要住院多久?」

「这个嘛,最快也要两周,现在她最需要安静休养。」

「两周吗?」

两周内完成智代的委托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因为横亘在浩二郎面前的是六十二年岁月这道巨大的墙。

「可以确定她心肌受损很严重,我们这里的治疗程度也有限。」饭津家拨了拨头发,闭上眼睛,神情不甚乐观。

「岛崎女士拜访我们侦探社,请我们帮忙找一位她无论如何都想当面道谢的人。她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好好向对方致谢。」

「看来她抱着相当大的觉悟。真是有情有义。最近的电视、报纸上已经看不到这种人了,让人敬佩。不过,正因为她心愿未了,所以才有办法努力撑到现在,你说是吧,实相先生。」

浩二郎完全理解饭津家的意思。有时人若没有遗憾,就会失去活着的目标。特别像智代这样的情况。烙印在她记忆、内心深处的遗憾,很可能是她灵魂的安居之处,也是她抵抗病魔的武器。

浩二郎亟欲解决问题,又犹豫到底该不该找出智代的恩人,两种情绪不停交错。

「医生,要是岛崎女士一了心愿,她的健康会出现变化吗?」

「不知道,千万不要高估医学的力量。跟你说一个秘密。很多人都不知道,电视剧常出现的余命宣告,不过是种统计学。容我用一种方式比喻,那只是一种铸模。」

「铸模?」

「医生宣告病人还有三年可活,他的家人就会开始在脑中倒数吧?如此一来,就算家人不告知病人病情,日复一日,大家以心传心,病人也会慢慢知道自己来日不多。病人躺在床上,满脑子思考的一定是自己会变得如何,所以轻易从别人的神情或周遭气氛察觉这些讯息,这时他的感受会变得非常敏锐。」

「您的意思是,病人无意识配合医生的余命宣告?」

「我是这么认为。医生、护理师、家人、前来医院探望的好友,大家都在脑中打造同一把余命量尺。不过我这话要是被医学会的人听到,一定会被当傻子。」饭津家笑了笑,但眼神依旧锐利。

「你是说,祈祷反而造成反效果?」

浩二郎想,家人祈求病人痊愈是人之常情,但脑中若时常意识到余命量尺,或许祈祷会改成:至少让他活完这段余命吧……

「这些话假如造成你的困扰,实在很抱歉,不要放在心上。毕竟我算是医学界的异端。总之,对岛崎女士而言,心愿未了到底是她活下去的动力,或是纯粹因为她挂念太深,引发压力,很难说得准。」

饭津家特地说出这番话,似乎别有用意。

浩二郎想,最好牢记他的话,尤其这次的委托对象是高龄者。这个观念一定会影响制作报告书的人看事情的角度。我们不能捏造事实,但事实可以同时有很多观点。随着角度不同,必定产生不同的盲点。既然从事回忆相关的工作,就须克服这种二律背反的困境,否则无法前进。

「浩二郎大哥。」由美来到会客区。

「安置下来了吗?」浩二郎轻轻一瞥智代的病房方向。

「睡着了。她刚才把这东西交给我,我不知道怎么处理。」

浩二郎从由美手上接过类似薪水袋的宽口信封。

信封上印着三重银行的商标,里面放着存折和印章。

「可以看她的存折吗?」

「已经得到她的允许了。」

听到由美这么说,浩二郎缓缓翻开存折。「余额八百三十万啊。」

「她说这是她所有的财产。」由美低语。

「这就是她觉悟,不是吗?拖着那样的病体,还带着财产的存折,实相先生,岛崎女士是认真的。」饭津家又拨了拨头发。

「浩二郎大哥,请让我负责这个案子。」由美的眼神透露出平时少见的坚定。

「这个案子相当难处理。」

「我可以立刻看着护身符吗?」

「好,看可以挖掘什么情报。我这边找找看有没有人熟悉梅田这带的黑市。对了,案子的名称由你命名。」

「真的吗。好,我知道了。」

浩二郎和由美拜托饭津家,若智代发生变化,随时联络他们,接着赶回事务所。

2

在事务所,一位体态优雅的绅士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雄高正在接待他。

「我们的负责人,实相先生回来了。」雄高迅速起身,向绅士介绍浩二郎。

浩二郎向绅士打招呼,互相递完名片后,他坐在雄高旁边。绅士的名片上写着「田村工务店 田村尚」,住址在东京都足立区。

「哎,劳烦您大老远跑这么一趟。」

「哪里,现在到哪都近。我东北出身的,对于新干线缩短各地距离的感受特别深。」田村露出微笑说。「我来前应该先打通电话。我这次来京都观光,想说顺道来看看。我这人总想到哪做到哪,我太太老抱怨我思虑不周。」

田村肌肉发达,脖子到肩线的厚实线条,让浩二郎回想起一位前同事,那人是柔道高手。田村体态优雅的气质来自于他厚实胸膛,而且腹部并不凸出。仔细一看,他的身体非常紧实。

「您也是爱妻一族的吧?」

「我们是老夫老妻了。我提早两年退休,五十八岁就退隐了。自从把公司交给儿子,空出不少时间,我老伴成天吵着要我带她出去玩。」

田村诉说着自己的心境。他大可留在工地现场帮忙,不过为了让三十岁的儿子独当一面,他判断自己完全抽身是最好的选择。

「我儿子在大学学建筑工程,不过他的实战经验不够,技术和长年跟在

我身边的专务或老师傅们相比还差得远。还没补足这段技术落差前,他不够格胜任老板。我若继续留在现场,只会妨碍那些专务锻练他,不是吗?」

想让专务毫无顾忌地锻炼儿子,父母永远是最大的阻碍。

儿子——若浩志还活着,我也会成为如此严格的父亲吗?浩二郎忍不住想。他印象中的浩志仍停留在高中生。

「我也经历过学徒时期,很苦,很严格,但也因此才有现在的我。我要委托的事情也和这段经历有关。」

「当时吃过不少苦吧。」浩二郎边点头边说。

「没错,不过已经很久远以前了。那是东京奥运隔年,昭和四十年的事情,你们肯替我调查吗?」

「那是西元一九六五年,所以是四十三年前的事。我们刚接下一个六十二年前的案子,田村先生的案子还晚了二十年,不算久远,请不用担心。」

浩二郎脑中还徘徊着智代的事情,不禁说话浮躁。其实搜索回忆的人事物,困难度并非以年数论断。

「每个案子的状况不同,有可能无法满足您的期待,不过我们全力以赴。请先让我们听听您的故事吧。」浩二郎一本正经地说。

「昭和二十五年二月,我出生在岩手县一个叫石鸟谷的小镇。我们家三男四女,我排行三男。石鸟谷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是有名的酒镇,您听过南部杜氏吗?」

「我在京都伏见的酒馆听过,听说杜氏从南部地方来。」

「大部分杜氏都经营农业。我们家也有田地,不是很大。长男继承后,次男和三男就外出打拼,其实骨子里是要我们分担家计。」

「四十三年前的小孩还要分担家计啊……」

四十三年确实相当漫长。那时,浩二郎已经出生,当时三岁。但在他模糊的记忆中,从没有捱饿过的印象。但在那个时代,确实有家庭为了确保小孩的伙食费,不得不逼年纪较大的孩子工作。如田村所述,他为了分担家计上东京打拼的前一年,东京举办奥运。不只是浩二郎深感世代隔阂,坐在一旁的雄高也惊叹不已。

「之后将近十年,大批年轻人从乡村涌入东京。大我三岁的哥哥很早就坐上集体就职的夜间列车。当时我想,自己中学一毕业,理所当然地也要坐那班列车去东京。」大概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田村咬紧牙根,表情宛如少年。

「我的知识告诉我,集体就职实施于昭和三十年到五十年,但我不知道背后还隐含着农家生计的问题。」

「集体就职不是大家想得那么简单。以我同学来说,他们根本不管工作内容,有得吃有得住就行了。」

终战二十年后的日本,进入高度经济成长的时代,各种体现新时代的建设与活动如新干线、奥运等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拜新建设需求之赐,都市的劳动资源供应不足,因此企业须寻求更多便宜的劳工。这和现代社会如出一辙。

不,就城乡差距来看,当时的落差或许远比现在更为剧烈。

「求职条件呢,通常都可以达标吗?」雄高开口道。

「怎么可能。这些劳动力多半撑不到半年,最多一年就逃之夭夭,对企业来说,最好雇用多点人力,越多越好,就好像一次买成堆苹果,不可能一一回应每颗苹果的要求。」田村说,工作环境越恶劣的工厂,留下来的人越少,所以企业一开始都会超额录取。

「你们都很年轻,或许没听过。昭和三十九年,一位叫井泽八郎的歌手唱了一首歌叫〈啊,上野车站〉。当时我在收音机听到这首歌,马上就哭了,毕竟当时才十五岁啊。」

3

作词=关口义明

作曲=荒井英一

望着月台时钟 想起妈妈笑容

上野是我们灵魂之站 店里工作艰苦

胸怀远大梦想

田村最喜欢第三句歌词。

他说,上野车站月台昏暗,圆形时钟怎么看也不像母亲的脸,但一听到首歌,听到妈妈两个字,内心总涌起无限眷恋,不住哽咽。想甩开这样的情绪,唯有跟着大声唱出「胸怀远大梦想」。

中学一毕业,田村就进入号称宿舍完备、能就读高中夜校的木材加工公司。

他抵达上野车站时,已经是早上八点多。长时间坐在硬梆梆的椅子上摇来摇去,屁股和腰都痛得要命。接着,他片刻不得休息,立刻排队朝人力中介指的方向前进。月台挤满和自己同世代的少男少女,大家一个挨一个地鱼贯穿过验票口。车站内挤满了各个公司员工以及公务员,他们高举写着公司或机构名称的纸板。很快地,田村找到「PK木材工业」看板,那是他将要去工作的公司。

那张看板前面已经聚集了约莫五十人。

田村看到人数,自离开石鸟谷后刻意遗忘的担忧再度涌现。他的担忧来自于,可就读高中夜校这件事会不会只是幌子?根据人力中介的说明,他们的学费将由公司负担。他实在很难想象哪间公司肯负担这么多人的学费?

待田村被带到宿舍,将简单的行囊放在房间后,他终于确定自己的预感正确。

两个人住二点多坪的房间,铺上被褥后,根本没读书空间,门内侧贴着一张纸写道:「无论任何理由,严守八点门禁,九点熄灯。」他听国中老师说,高中夜校下午五点半开始上课,每堂课四十五分钟,共四堂。换言之,再加上下课时间,最快也要九点才能离开学校。

田村不至于不经世事到期待门限的「无论任何理由」之中,不包含去高中夜校上课。他早已从出社会工作的哥哥听说过关于都市生活的现实与无情。

「我鼓起勇气直接找他们谈判,说:『这和当初说的不一样。』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田村面露苦笑。

「这并不是什么坏事,但常带来一些麻烦。」浩二郎感触很深。

乡下来的年轻人被他们称作「金蛋」。因为他们是听话的劳动力,对雇主来说是非常宝贵的资源。但这也代表说出「这和当初说的不一样」这句话的少年田村,一定会被当成麻烦人物。

「用现在的话说,他们根本不鸟你。我们工作内容是制作新建材和合板,不但很耗费体力,接着剂的味道又很臭,而且还有被热压机夹到的风险。」

工作流程是先将薄板经过热处理软化,接着涂上接着剂,放上热压机。但饱含水分的薄板很重,必须两个人一组,左右同时抬上机器。如果默契配合不好,不仅薄板的四个角无法对齐,一不小心失手,手指还可能被热压机夹到。

「跟我搭挡的是长我一岁的学长,根本不听我的指挥,毫无默契可言,时常做出不良品,最后由我承担责任。」

田村月薪六千圆,扣除林林总总的开销,每个月手头还剩三千圆。为了家里的妹妹们,他会寄其中一千五百圆回家,剩下一千五百圆才是自己的。

「但每个月都要被扣五百块,当作不良品的罚金。」

除此之外,带给田村很大打击的还有气喘。

「这是宿疾吗?」浩二郎问,因为田村的体格很难让人联想到体弱多病的少年。

「岩手每个村子都绿意丰富,空气新鲜。相对地,东京车子越来越多,整座城市都被废气笼罩。加上合板工厂里充满细小木屑,工作时木屑扬起,头上脸上因为流汗黏的到处都是。那段时间我应该吸了不少。」

为了不让气喘发作,他只好用毛巾代替口罩,缠在口鼻上继续工作。田村说毛巾能抵挡一定程度的尘埃,但不方便说话,孤立感变得更严重。

「学校去不成,工厂里又交不到知心好友。即使如此,我仍默默忍耐一个半月。某天傍晚,发生了那件事。那天,我烧到三十九度多,但仍勉强在工厂工作,好不容易忍耐一天就要结束时,一位学长命令我把合板搬到起重机上。压过之后的合板比薄板更重,我当时全身无力,一个人怎么可能搬得了。」

即使如此,他仍搬了十几片。但一个人容易拿不稳,加上发烧平衡感失调,搬到一半,他不小心把合板掉到地上。

「大家看到我这样,全都在嘲笑我。」田村眼睛充血,紧咬下唇。

「真是太过分了。」雄高语带愤怒,感同身受地说。

浩二郎听雄高提起,他小时候在九州曾遭到霸凌。他听过许多受霸凌者都会立志习武,而且通常会学得比一般人更好。他心想雄高学剑道,应该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我没有流泪,但在心里偷哭,那时只觉得,我真是受够了。」

「之后呢,发生什么事了?」浩二郎不自觉握紧拳头。

4

田村紧揪住学长的胸口,把他撂倒在地上,骑坐在他身上。正当自己举起拳头时,田村的上司从背后抓住他手臂。对自己臂力颇有自信的田村,面对年近四十的上司毫不畏惧。但那位上司以前是名军人,轻轻松松地把田村扔到远远的地上。

田村屁股着地,四面八方又传来嘲笑声,满面羞愧的他飞奔出工厂。穿着工作裤跑步的田村,为了躲避路人目光,往南边跑。他跑累就用走的,当四周霓虹灯初亮,他走到尽头,发现眼前风景似曾相识

眼前是上野车站附近。

现在不是暑假,穿着一件汗衫的少年在街头徘徊,他说不定会被抓去做少年辅导。田村弯着腰走,想找一个藏身之处。总之,他现在不想回宿舍,也不想再看到公司的人。既然和上司撕破脸,回去一定得受罚。田村有些自暴自弃,不愿再想后果。

他躲避穿西装通勤的上班族,钻进小巷弄。绵延不绝的巷弄拥有不可思议的魅力,每往内踏入一步,感觉日常生活、常识、自己的立场都被一一甩开。

——颓废。

他想起过去中学老师总是严格遏止颓废的风纪。或许这就是颓废,让充满好奇心的少年想踮起脚尖一窥究竟。他被土里土气的乡下城镇所缺乏的魅惑气氛吸引,在一间挂著称不上好看的木制看板店前停下脚步。

「爵士乐咖啡店 Journey Guitar」5

一块用深绿色油漆随意涂过的实木上,这几个深红色文字被一道白框圈起。假如电灯泡的光没打在上面,它应该会完全淹没在黑暗之中。

白框格子门的玻璃处,挂着一张塑胶板,上面写咖啡六十圆。对日薪两百四十圆的田村来说,六十圆是一笔不小的花费。但店内流泄出的音乐,使他心情高昂。

他把手伸进作业裤的口袋,只摸到一个五块钱铜板。这是他原来打算买明信片寄给故乡母亲的钱。只有五块钱什么也做不了。即使如此,对店内情况好奇不已的田村迟迟无法离开店门口。

「嗳,你对爵士乐有兴趣?」

他吓一跳回头,一名穿着淡桃红色洋装的女性站在稍远处。猛一看深红口红和她的年纪很不搭,但仔细观察似乎也还好,只是她脸上还带着稚气。

「爵士乐?这就叫爵士乐啊?」田村带着故乡口音呢喃。

「你也是东北人?」女性瞪大眼睛跑到他身边。

「『你也』的意思是,大姐姐也是?」

「啊……不、不是,不是。」她急忙否定,拉着田村的手臂,打开咖啡店的门。

「里面烟味弥漫,我这才想起脖子挂着毛巾,赶紧捂住口鼻。那家店面宽不大,但纵深倒很长。」

田村形容他当时的感受。大姐姐肌肤的柔软触感、初次听到的爵士乐、咖啡和烟臭味全部杂揉在一块,形成一种独特的氛围。

「再加上五点过后,店里的咖啡时间结束。」

「于是就变身成酒馆,对吧?」说到爵士乐,浩二郎觉得波本威士忌可能比咖啡搭。

「五点前,点一杯六十圆的咖啡可以泡上一个小时。但变成酒馆的时候,价钱就是咖啡十倍起跳。店内昏暗,我们坐在最里面一桌,稍微让我放松一些,但接着我开始担心钱的问题。」

田村老实对她吐露,自己身上没带钱。但她毫不在意,恣意点了咖啡和赤玉红酒。

「强势。」

「对,这种强势的感觉让我渐渐感到害怕。从她稚嫩、清爽的外表,看不出她会这么做。当时我还小,不懂女人,我甚至幻想她会不会敲我竹杠,让我欠下大笔债务,连最后我们家那点田地都被她抢走。」

「您的委托就是与她有关。」

「没错。我虽然对我太太说,她是我的恩人,但或许算是我的初恋吧?虽然是只见过一次面的女性。」

「你和她之后再也没见过面了吗?」

「半小时,我们只同桌半小时,这或许有点夸张,但那半小时彻底改变我的人生。」

「一点也不夸张,田村先生。」

浩二郎认为,与影响自己人生观的贵人见面,完全靠「缘分」。而且那样的邂逅与见面时间长短或次数完全无关。只要能产生共鸣,那怕只有一刹那,就已足够。人生就是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田村同意浩二郎的观点,他点点头,享用浩二郎妻子三千代端来的煎茶。接着,他继续说:「当我逐渐习惯烟味、音乐后,总算敢正眼看她。店内光线昏暗,她的白皙脸庞逐渐浮现,很漂亮,看得我小鹿乱撞。」

田村害臊地说,现在回想起来,他终于了解原因。因为她显现出一种在他的故乡或职场的女性所没有的美艳。

「面对年纪比我大的女性,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和其他客人一样,听着爵士乐。」田村说,过了三首歌,她才开口,声音非常清脆。

「她坦承,自己也是四年前从仙台搭就职列车来到东京。她很喜欢读书,很想去学校上课,所以在一间肯让她去高中夜校上课的料亭当服务生。那间料亭除了比较忙的日子,都允许她去学校上课。」

此后三年,她认真到学校上课,就在剩一年就要毕业的春天,仙台的父亲因为脑溢血倒下。性命保住了,但从此躺在床上,治疗和照护的费用、人手都需要她帮忙。

即使她退学,从早到晚都在工作,以料亭服务生的薪水来说,顶多只能寄五千块回去,她必须转往薪水更高的行业。在料亭客人介绍下,她决定在银座的酒店工作。下定决心的当天,她碰巧遇到田村。

「她说,她因为江利智惠美的歌喜欢上爵士乐。而且那天是她第一次喝红酒。她当时十九岁,那晚或许是她下定决心与自己青春岁月告别的日子,她心里应该相当不安。」

田村猜想她当时或许想借由喜爱的爵士乐,舒缓自己寂寞又不安的心情。

「她说,她看到我穿着白汗衫呆立在爵士乐咖啡店前的样子,让她想起故乡的弟弟。」除此之外,她再也没有提到关于自己的事。

「连名字也没说吗?」情报太少了,浩二郎心想。

「关于她自身的事情,就只说了这么多。」

「这样啊。田村先生觉得她有恩于您,为什么呢?」浩二郎把按下录音键的录音笔挪到田村旁边。

「你读哪间学校?」她转向田村。只喝一口红酒,她却满脸通红。白皙的皮肤更衬托出她的红颜。

「照约定,应该要让我去上高中夜校的……」

「被骗了吧,很常有的事。」

「而且,我已经不能回公司——」

「因为你和里面的人吵架,跑出来了?」

「你怎么知道?」

「你的背上沾着泥土,而且没有人穿着汗衫来爵士乐咖啡店喝咖啡的,又不是战争刚结束。你的裤子都是木屑,应该是木工的学徒,不是什么公司,你想说的应该是没办法回去见木工师傅了吧。」

「大姐姐头脑真好。」田村告诉她,他自四月起在木材加工公司工作,因为向公司争取去高中夜校上课,结果遭到孤立。

「把工资存下来,靠自己的力量念高中。先进去念再说,门禁的事再想办法不就得了。我想学校老师一定可以通融。所以,你现在立刻回去,然后跪在地上道歉。」

「跪在地上道歉?我才不要!」

「听我说,你回去这么做,留在公司继续工作,然后把高中读完,一定可以找到你想做的工作,我保证,相信我。」她的眼神十分认真。

她的表情严肃到田村无法反驳。

「好、好啦,我知道了,大姐姐。」他喝了人生第一口咖啡,觉得好苦。

紧张的情绪稍微放松,田村起身小便。回到座位时,她已经不见了。桌上只留下一只他从未见过的纸鹤。

「这就是当时的纸鹤。」田村放在浩二郎等人前的纸鹤,形状确实长得和一般不同。

喙、尾巴、羽毛和一般的纸鹤一样,但背部成四角形凹槽,可以放小东西。

「以超过四十年的东西而言,这纸鹤保存得真好。」

「是的,我很小心保管。她当时把一张折成小张的百块钞票放进凹槽。」

她已经付完自己的红酒钱,并替田村留下咖啡钱。

「我听她的话,回到公司后立刻下跪,求他们不要解雇我。薪水扣掉寄回家的部分,剩下的我全拿去缴一个月一千三百圆的学费。高中夜校毕业后,我换到建设公司工作。二十岁的时候,我正式成为木工学徒,一步步朝建筑师迈进。」

将公司交给儿子,事业告一段落,他回首自己的人生,发现「爵士乐咖啡店 Journey Guitar」的邂逅是他人生的分歧点。

「扣掉咖啡钱六十圆,我还欠她四十圆。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当面向她道谢,并归还这四十圆。」田村深深点头。

「我了解,这个案子我们接下了。」

「谢谢你,太好了。」

看到田村松了一口气,浩二郎觉得,她对那名女性的感情是真的。

「根据征信业法规,待会要请你签合约。对了,这只纸鹤可以打开吗?」

「请。为了找出线索,我也曾打开过,里头有一段手写的诗。还有,这种纸以当时来说品质不差。」

浩二郎缓缓展开纸鹤,将它还原成边长十五公分的正方形纸,并看看上面的文章。「原来如此,这是一首诗。」

5

「案名就取作『折纸鹤的女人』。不过昭和四十年,怎么感觉好像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浩二郎在傍晚的案例报告会议中,对所有工作人员说出自己的感想。

「因为那个时候浩二郎大哥已经出生了,对我们这些还没出生的人来说,还是觉得年代久远。」由美像是替所有人发言似地说。

「原来如此,或许。」浩二郎苦笑。

「我觉得很有真实感。」声音浑厚的雄高,表情认真地发言。

「真实感?」浩二郎抚着下巴问道。

「嗯,像职场霸凌也是啊,现在还是有。还有比如说不上进的人可以去念大学但顾着玩,真正想念书的人却为了家人的生计放弃升学。我觉得这种不合理的事一直都存在,和年代无关。」

「很像雄高的解读方式。」虽然浩二郎不了解演员、演艺界的生态,但一想到雄高直肠子的性格,多少也能想象雄高有多难生存。喜爱时代剧的浩二郎衷心希望雄高保持这样的个性,然后在演艺界大放异彩,继续把时代剧的精神传承下去。

「线索是昭和四十年五月二十五日星期二,一名女性来到上野车站附近的『爵士乐咖啡店 Journey Guitar』折了一只纸鹤。」

「谁知道这只纸鹤的折法?」雄高将浩二郎展开的纸鹤复原,并伸出长长的手臂,把纸鹤放在桌子正中间。由美拿起纸鹤端详一会,传给一旁的橘佳菜子。

「可能折纸教本上面会有,感觉好难。」从佳菜子手上接过纸鹤的三千代说。

「我试着摊开还原好几次,步骤确实很麻烦。用一般的折法没办法那么漂亮。」雄高回应三千代。

「而且她是在田村先生去上厕所这段时间内折好的。把店内拥挤的情况考虑进去,田村先生上完厕所回到座位大概也要五、六分钟吧。」

女性在这段时间折好纸鹤,放入百元钞票,接着到柜台付完红酒钱,离开店内。

「算一算,她大概只花三分钟就折好了?」雄高皱着粗眉,仿佛在说这怎么可能。

「说不定她折习惯了。」

「就跟无聊时转笔一样。她可能只是顺手折一折而已。只是一个癖好。」由美试着转笔,但转不好,便停下。

「还有这首诗。」浩二郎把纸鹤展开,还原成一张纸,再传给大家看。

□□川的 清流映颜

青年之声 朗朗高昂

放眼世界 胸怀大志

啊啊 星云之光在此

「看起来后面还有,不过被裁掉了。开头的两字无法判读,若能知道,就可以推断出这首诗在吟咏何方。」

如由美所说,若能知道诗人指涉的风景,就能作为调查的线索。

「会不会是抄写自谁的诗作?」雄高开口。

「她的写法不太像用抄的。抄的话,应该会把原来的诗句摆在旁边对照吧。」

铅笔字迹由女性执笔,写得很整齐。

「那个。」佳菜子仍跟往常一样,说话很小声。

「提到文字,还是要请教佳菜。你发现什么了吗?」浩二郎询问佳菜子。

「太硬了。」

「太硬?很有趣的意见。」

「就诗而言,感觉不到情感的起伏,虽然可以读懂她的文意。」

「还称不上是诗人。」由美开玩笑地说。

「不是写得不好,只是不太能打动人心。而且——」

「而且什么,你尽管说。」

「感觉不像女生写的。」

浩二郎心想,这首诗的确感觉不出田村先生形容的艳丽感。

「确实比较像男生写的。」

「所以我在想,这会不会是校歌。」佳菜子眼神闪亮地说。

「对呢!『啊啊星云之光』,听起来就是校歌才有的句子。听佳菜子这么一说,除了校歌之外还真想不到其他可能。」由美点头。

由美的反应有些夸张,她大概故意找机会称赞佳菜子。浩二郎认为由美正用自己的方式,帮佳菜子增加她的成就感,肯定她存在的意义,缓和她的精神创伤,帮助复健。

「只要调查校歌,就可以找出学校。」雄高兴奋地说。「不过为什么要用铅笔写下校歌呢?看起来不像振笔疾书,也不像抄录。再说,特地写下学校的校歌也太……」

「这种纸的触感,和我上次买回来的和果子店包装纸很像。」三千代缓缓开口。

「我看看……表面光滑,里面粗糙,真的有点像。」

「对吧,一定是某家店的包装纸。」三千代露出开心的微笑。

她的表情比过去丰富许多。顺利的话,或许今年就可以不用定期回诊了。

「我去找人仔细分析一下吧,虽然过了四十年,但一直维持在折成纸鹤的状态,说不定能找出什么线索。」

浩二郎委托京都科学搜查研究所的前研究人员,茶川大助。茶川现在担任大阪某工业大学的讲师,教授指纹辨识的安全系统等课程。浩二郎相信凭他以前在第一线办案所培养的鉴定力,至今应该宝刀未老。

「雄高负责调查校歌。目前也只有这条线索了。」

「我知道了,我先从校歌歌词中有东京的某条河川做开头找起。」

「开头是什么川,京都来说就是加茂川之类的。」

「不过,这位女性读夜校。如果锁定昭和四十年的东京都,以及在她可能通勤范围内的高中夜校,数量说不定比想象少。」

「由美真聪明。还有,她在一家可以让服务生包吃包住的料亭工作,而且下午五点多来到上野周边,只要寻找这个范围内的高中夜校,会比找整个东京快。以上野车站为中心,慢慢扩大调查范围是最有效率的找法。」

6

隔日,雄高一进事务所,立刻打电话给东京都的教育委员会,询问昭和四十年的高中夜校。对方调阅资料似乎花费不少时间,最后雄高总算拿到一张一百二十一间学校的一览表。据说目前这些学校少了将近一半,后来转型为日间学校。雄高以上野车站为中心点,由近到远,一间一间打电话给学校,念出那段诗句,询问是否为该校校歌。即使对方回答不是,他也会询问对方对这段歌词有没有印象,尽可能挖掘线索。

中途,佳菜子和三千代也来帮忙。但中午后,他们仍然没找到符合的学校。

浩二郎一边关心大伙的进度,一边联络茶川,向他提出分析纸张的要求。根据保密义务,浩二郎无法提供委托人的详细情况,但给了他最低限度的情报:可能是昭和四十年,某家店使用的包装纸。茶川一开始听到纸张年代久远,似乎意愿不高,不过最后仍答应傍晚和浩二郎约在他常去的居酒屋见面。

浩二郎想象一名少女搭着集体就职列车来到都会区的心情。她为了帮忙父母分担家计外出赚钱,又因为父亲生病,放弃把高中夜校念完,这三年她究竟怎么度过——

江利智惠美的歌似乎带给她勇气,使她奋发向上。

江利智惠美好像也是为了家计,从小学就在美军基地唱歌。或许她在听〈田纳西圆舞曲〉时,想象自己的身世就和江利智惠美一样。但是爵士乐和古典音乐不一样。古典音乐是上流文化,而爵士乐是大众文化,不,甚至被划分在小众音乐。年轻女性应该会对进出爵士乐咖啡店感到排斥。才离乡三年,她已经学会怎么抗拒社会贴给她的标签。即使如此,换跑道做陪酒小姐的她,内心想必十分不安。

硬喝不会喝的红酒、折纸鹤、手写的校歌、退学。

浩二郎感受到她的觉悟。心想,那份觉悟到底是当一个夜街女郎活下去的觉悟,抑或逃离宿命的觉悟?

她是为了家人?或是为了自己?若是前者,她就会踏入酒店一途,若是后者,她大概会抛下一切,流浪到其他城市——这样的思考会不会太跳跃了?她教导少年田村学习的重要性后便不告而别,这个举动似乎不太自然。

搞不懂。浩二郎想请人泡杯浓烈黑咖啡。他看向由美的桌子,但她不在座位。

「由美去西阵的『K缝制』了。她那边似乎也还没有好消息。」

「K缝制」专门生产神社护身符,从图案设计到缝制一手包办,据说市占率高达九成。为了请他们鉴定岛崎智代交付的那名少年护身符,由美一大早就出发了。

墙的时钟显示再过几分钟就是下午一点。

「大家先去吃午饭。」浩二郎催促众人午休。

回忆侦探社的员工常常热衷工作到忘记午休,忘我地埋头苦干。

下午四点,关于高中夜校的调查结束,最后还是没有找到与纸鹤上诗句相符的校歌。

由美那边也挥棒落空。对方核对早期的样本,但不管从材质或缝制来看,他们确定这只护身符不是由「K缝制」制造。对方推测,这很可能出自于极少数区域限定的手工制作护身符。更别提塞在里面那张纸上的文字,他们也没见过。

穿过高槻车站的复合式商业设施,人烟逐渐稀少。浩二郎脚步沉重地走在狭小的巷弄中。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虽然他已有心理准备线索不好找,可是没想到连蛛丝马迹也没有。

现在只能依靠茶川的鉴定力了。茶川常去的那家店,浩二郎去过两次。那家居酒屋只卖关东煮,章鱼堪称一绝。浩二郎心想,吃了好吃的章鱼,

脑中说不定会浮现什么好点子。他打起精神,穿过门帘,推开拉门。

「喔,浩二郎。」茶川举手示意,他面前摆了几乎饮尽的大啤酒杯。

吧台座位的尽头有一个日式包厢,茶川正盘腿坐在矮桌前。茶川喝到连自豪的光头都潮红,看来心情大好。他六十二岁,每次见面都精神抖擞。

「好久不见,有三个月了吧。」浩二郎脱鞋,走进包厢的矮桌前坐下。

「上次见面是科搜研校友会的时候。」

「上次校友会的时候,多谢你的帮忙。」

京都科搜研的校友会每两年召开一次。上一次,茶川初次以校友身份出席,顺便邀请浩二郎一同参加,趁机帮忙他宣传回忆侦探社。

「你谢过很多次了啦,不用客气。」茶川又点了两大杯啤酒。两人举起酒杯干杯。

「如我在电话中所说,有一张保存超过四十年的包装纸,不知道可不可以从中找出一些线索。」

「来,先吃章鱼嘛,那个晚点说。」茶川劝菜。

「开动了。」浩二郎盘腿坐,把盘中的章鱼串送入口中。

「超过四十年的话,不太容易。」

「还是请你先帮我看看,保存状态非常好。」浩二郎从提包拿出装在透明塑胶袋中的纸鹤,递给茶川。

「原来如此,这只纸鹤确实长得特别,背上还真的可以放小东西。长方形的纸张裁成正方形,再折成这只纸鹤,这人手工很细。」

茶川拿起塑胶袋透过日光灯观察纸鹤,确实很像现任科搜研的人员正在鉴定鉴识官从案发现场采集回来的证据。

「这个人很可能两三分钟内折完这只纸鹤。」

「没有重折的痕迹,折痕精准,若非平常熟练,不可能办得到。」

「茶川先生,它并非命案现场留下的证物,可以拿出来看没关系。」

「是啊是啊,哈哈,我还当你是刑警呢。」茶川搔搔头,大声笑开。

他把纸鹤完全摊开后,笑容消失,取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

「浩二郎,你看这张被裁切过后的纸,纤维的部分已经看不太清楚了,不过这里面藏了一条大线索。这是某个图案的一部份。」茶川为了掩饰兴奋,特别压低音量。

7

「图案?」浩二郎探出身子问。

「虽然这图案变得和我的头发一样稀疏。」每次醉意一来,就变得口齿伶俐的茶川开玩笑道。但以茶川的情况来说,已经不是稀疏,应该是光滑吧。浩二郎把这句话吞下,露出苦笑。

「这张被裁切下来的纸上印着某个主图。图案下面有一串弯弯曲曲延伸下来的东西,我猜应该是藤蔓之类的吧?你看。」

浩二郎接过放大镜和将纸鹤展开来的纸片,注视茶川指出的部分。颜色褪掉很多,但确实很像藤蔓类的植物,上面还有类似藤蔓叶子的图形。「大概是图案逐渐模糊,再加上折痕的关系,所以你们才没注意到。当然,可能因为你们太在意上面的文字了。」

浩二郎为了掩饰难为情,把手伸向啤酒杯,但伸到一半停下来。他已经好几年滴酒不沾,连应酬也不例外,从未带着酒臭味回家过。

「对了,你太太还没复原吗。刚才干杯的时候你也只抿了口泡沫。抱歉,给我吧。」茶川把啤酒杯拉到自己面前。

「不好意思,我应该一开始就拒绝……」

「别在意,你爱老婆的形象在科搜研有名得很,特别受女性好评哦。话说回来,你太太不是好很多了吗?」

「对,她复原比我想象中还要好。」说不定浩二郎比三千代更难压抑想喝酒的欲望。他怀疑三千代偷喝,可能只是自己的投射。

「小朋友的事,还是没有进展吗?」

茶川亲昵地称浩志「小朋友」。浩二郎没来由地很喜欢他说这个字的语调,充满田园风。茶川出长于祇园的烟花柳巷,家中代代经营一间什货老店,专门贩售舞妓、艺妓的用品,现在由姐姐、姐夫两人继承。

出生于这种家庭,却从事警察相关,而且是科搜研这种毫无风趣可言的工作,亲戚们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茶川实属家族异类。茶川笑说,但大家并不因此讨厌他,反而时常围着他发问,好奇工作内容。茶川家的家风或许仍保存着古都的优雅以及包容的气质。

「我现在没办法处理我儿子的案件。」

「我知道,生意太好了。别着急,等新的证物出现,我一定尽全力帮你。」

「谢谢你,我一定要替我儿子报仇。」

「毕竟,如果小朋友不是自杀,就代表嫌犯至今还逍遥法外。」茶川举起浩二郎的啤酒杯,一饮而尽。

茶川答应浩二郎回去仔细调查这个图案,大概两三天就可以通知结果。浩二郎留下还没喝够的茶川,自个儿走出店内。湿漉漉的热气打在他脸颊上,已经九点多了,却一点凉意都没有。

小朋友吗。他并没忘记这件事。但茶川的这番话,让他重新发觉,原来自己内心有一部份并不想继续调查浩志的案件。

若浩二郎重新调查浩志的案件,一定会影响三千代的精神状况,这是他最害怕的事。不管自杀或他杀,浩志都已经不在人世,这不会改变。浩志的肉身虽已不存在,但三千代在心中为他留下一个位置,若这时再去搅动,说不定会动摇她逐渐安定的精神。

我需要坚强的心灵

遭遇困难,宁大勿小

遭遇艰难,宁深勿浅

浩志在电脑中留下这段老成的文章。

负责此案的警官解释,这是他在吐露内心的脆弱。当时浩志就读的高中,有一名学生遭到暴力霸凌。警官透露,浩志和那名受暴的学生是亲交,他十分懊恼自己不能阻止这件事发生。

他正义感太强了。滋贺县警的刑警对三千代这么说。

遭受暴行的少年虽然退学了,但现在还活着。假使那名少年因为遭受暴行而死亡,浩志或许或会认为自己该负些责任,但不至于赔上性命。可是,浩志一个人来到琵琶湖畔却是事实,而且没有任何强制被压入水中的迹象。浩志就这样在一片没有急深的水域溺死了。儿子的游泳技巧好不好,浩二郎一无所知。但他应该具备普通高中生的游泳能力,至少可以轻松横越五十公尺的游泳池。因为他曾听三千代描述过,浩志在游泳比赛中的英姿。

首先,浩志被发现时的模样就很可疑。他上半身脱光,下半身穿着裤子。警方认为,在寒冬时节投身入湖本身与自杀无异。

我儿子绝不会自杀。浩二郎强调。

但浩志身上没有外伤,也没有第三者的目击证言。他一个人在天寒地冻的时候来到湖边,有何目的?面对警官的质问,浩二郎哑口无言。

回想起当时的不甘心,浩二郎的胃又犯疼。总之,现在必须集中精神在田村的委托上,只要锁定目标,之后交给雄高处理就可以了。后面还有岛崎智代的案件等着呢。他快步冲上高槻车站的阶梯,站在月台上,全身冒汗。浩二郎找一台自动贩卖机,买一罐茶,接着一口气喝光。

8

两天后下午,一名前高中夜校的老师,对于折纸鹤的女性在纸上写下的歌词有了回应。考虑到接电话以外的职员也可能知道相关线索,雄高把歌词传真给每一间学校。而且教员常有人事异动,所以未必限定上野车站周边的学校。

不巧雄高不在事务所,浩二郎接起电话,电话中传来一位妇人的沉稳嗓音。

「这首歌真令人怀念。」简单打过招呼后,对方自称是前教员,叫做麻野利江,她感慨万千地说出对这首歌词的感想。

「所以真是校歌没错?」浩二郎有些兴奋。

「这是押上高中夜校的校歌,不过那间学校已经废校了。」

「押上高中夜校离上野车站很近吗?」浩二郎坦承自己对东京的地理不熟,问道。

「歌词开头有一条漏了两个字的河川,那是隅田川。穿过隅田川上的言问桥可以到浅草,再往前直走就能抵达上野。」麻野说,这勉强算是步行可达范围。

原来是「隅田川」啊。浩二郎在心中补齐歌词开头的两个字。

「麻野女士,您过去曾在押上高中夜校教课吗?」

「没错。那是我第一间任教的学校,共教三年。第二年就是昭和四十年时,学校决定要创作校歌。」

「校歌是在昭和四十年创作的?」

与田村遇到那位女性的时间点相符。

「对全时制高中来说,有校歌是很理所当然的事,但夜校就不一样了,不是每间学校都有校歌。当时学校决定我们也来做一首校歌,歌词就向全校学生征文,招募对象不限学年,每个学生都可以投稿。」

学校原本拜托教国文的麻野写歌词,但她提议让学生投稿。

「因为学生大多没自信,我希望透过诗作,激发他们对自己的期望及荣誉感。」

四月开始征文,五月底截稿,共募集到三十二首诗。麻野回忆,当时全校学生不过七十人,感觉得出学生们十分重视这件事。

「大家平时工作很忙,能来上课已经十分难得了。我觉

得大家都好认真。」

麻野说,她现在仍保存那三十二首诗。这三十二首诗象征她参与创作校歌,见证学校历史的喜悦,以及学生们投注的热情,她说什么也不会丢弃。

「最后,我们采用了某位女学生的诗。」

「就是我们传真过去的那首诗吧。」

「是的。很遗憾,那位学生五月就退学了,我们还来不及告诉她获选的事情。」

「您说她五月退学,」浩二郎有些激动。「您知道她的名字吗?」

「知道,她叫石桥笙子。」

「她当时在哪里工作?」

「我记得是隅田川边的一家纸箱工厂。」

「纸箱工厂吗?不是在餐饮业,料亭之类的地方上班?」

「不是,笙子长得像橡皮球一样圆滚滚,她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我在纸箱工厂工作,但不要把我看做橡皮球。』6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她是在南国长大的开朗女孩。」

「南国?」

「她是小仓出身,现在住在北九州市。」

麻野至今仍会和她互寄贺年卡。

「如果可以的话,请告诉我她退学的原因?」

对方是折纸鹤女性的机率越来越渺茫。即使如此,浩二郎仍不放弃地寻找连结。

「她母亲生病了。她是单亲家庭,妈妈复健,没办法下田工作,她还得照顾妹妹。」

浩二郎佩服地说:您还记得真清楚。原来她在每首诗的后面写下每个学生特征。自己掀开谜底的麻野在电话那头高雅地笑着。

「还有其他也在五月退学的学生吗?」

「这个嘛,其实五月共二十多位学生退学,他们大部分都没有投稿……」

「没有投稿就表示您没有记下他们的特征。」

「印象很模糊,毕竟已经是四十三年前的事了。不看记录还能记得的学生,大概只有像笙子这些还有在连络的而已。有读到毕业的学生,就会在毕业纪念册或文集留下资料。」

浩二郎在不违反保密义务的程度内,告知委托人他正在找一名女性,麻烦麻野代为联系石桥笙子,或者由回忆侦探社直接打给她也可以。

折纸鹤的女性可能没对田村说实话,直接确认是最好的方式。

「我知道了,我会替你们问笙子,然后再连络你们。」

浩二郎再三道谢,放下话筒。

约莫一个小时过去,雄高结束拍戏,进公司上班。会操竹竿撑船的雄高常被调派到伏见港遗迹,拍摄摆渡船的场景。当然,他饰演无名船夫,也没有台词。但只要接到通知,他总是毫无怨言,抓起竹竿。

「感觉离线索又更靠近了一步。」雄高听完浩二郎描述麻野在电话提供的情报后,说出他的感想。

「至少追踪到四十三年前创作校歌歌词的女生。歌词抄在纸上,再折成纸鹤,她和那张纸之间应该有某个连结点,我们算是往前迈出一步了。」

说到这里,电话响了。是茶川打来的。

「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了。」

「什么事?」浩二郎按捺激动的心情询问。

「为了让图案浮现地更明显,我拿去扫描影印,结果发现这张纸对热有反应。」茶川说话总没头没脑,浩二郎回想起以前茶川在搜查会议上,常劈头就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意思?」

「我就拿去分析,结果检验出氯化钴和阿拉伯胶。」

「可以说白话一点吗。」

「火烤字啦。」

「火烤字,你是说用橘子汁写在纸上,然后用火将字烤出来?」

「小学生程度用橘子汁就够了,这张纸还蕴含其他巧思,虽然经过四十三年,劣化很严重,不过我还是判读出上面的文字,厉害吧。」

「看你要吃章鱼还是鸡蛋都没问题,我请客!」7

「去啤酒花园好了,啤酒喝到饱。」

「好,那你判读的文字内容是什么?」

「我立刻传真过去,收到再打给我,打大学那支,直拨的。」

浩二郎挂断电话,走到传真机前等。没多久,传真送过来了。浩二郎回电给茶川,「山边落洒北时雨,山边落洒北时雨。前途茫茫犹未定。」他先把传真内容念一次,接着继续说:「这是什么,好像也不是短歌。」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跑去问大姐。」

他指的是自己大姐,继承祇园店铺的女性。她比茶川长四岁,年届六十六,是教长呗三味线的老师,听说对俳句、和歌、能、狂言都有涉猎。另外,茶川还有一位大他一岁的二姐,家中共三位兄弟姐妹。

「有什么发现吗?」

「大姐真厉害,浩二郎你不觉得吗?」一向很敬重大姐的茶川自豪地说。

「当然当然,可是你还没回答我。」

「歹势歹势,这是谣曲8,听说是某部能乐的开头。」

「原来是能乐。」

「浩二郎不也是京都人吗?偶尔也得接触这些高尚的古典艺术才行。」

「你说的是。」

「多少也会有帮助。我以前去过能乐堂。不过很遗憾没看过能乐,也不是很懂。」

茶川担任科搜研分析官的时候,曾经大展身手破解一桩现任能乐师在能乐堂舞台上伪装自杀的案件。他时常在酒席中提起这件事。

「那段文字的出处是?」

「大姐说,这是出自谣曲《定家》的开头片段。」

「你说的『定家』是人名,镰仓时代的歌人,藤原定家吗?」

「哦,你懂得不少嘛。这出剧开头是几个正在行脚的僧侣,在京都的千本遇到时雨9。」茶川慢慢道出大姐告诉他的故事概要。

僧侣躲雨时,一位乡下姑娘出现,告诉他们这里是藤原定家建造的凉亭,并带领僧侣们参观与定家相恋的式子内亲王的坟墓。姑娘告诉僧侣们,定家和内亲王的恋爱故事,并说内亲王死后仍思念定家,她对定家的执着化为葛藤,缠绕在坟墓上,语毕便消失无踪。

「其实那个姑娘就是内亲王,她对僧侣发出求救,又回到坟墓,很悲惨。再来就是能乐常有的桥段,僧侣为她诵经祷念,内亲王的幽灵从坟墓中出现,诉说自己过去回忆,接着又回到原来的归处。整出剧的故事大概是这样,和这次纸鹤的案件最有关联的地方就是剧中出现的葛藤。如此一来,藤蔓类图案的谜题就解开了,那是定家葛,真有这种植物哦。」

「真的?」

「我没说谎也没绑过光头的头发10。话说回来,我本来就没有绑过头发。那张纸右上角有一个图案。」

「右上角。」浩二郎想,右边并不是裁切。若有图案,自己应该会发现才对。

「哎呀,没发现就算了,用不着沮丧,不是你们眼睛有问题。」

浩二郎早已习惯茶川的毒舌,他更在意纸上的图案。

「那是月亮,但画得太大了,不特别注意反而认不出来。我也看不出来,只觉得那块地方脏脏的,用X光照之后才发现它的圆边。」

「在葛藤和月亮的图案上,烤出谣曲《定家》的文字,真的很讲究。结果那张纸到底原来做什么用的?」

「目前还不知道。不过既然原理是利用热源烤字,我猜会不会是盖在热菜上的东西,就好像吃高级法国料理时,上菜时不都会用一个圆顶型的金属盖覆在料理上吗?」

「喔,你说保温盖。」

「什么嘛,原来你是美食家啊,这样你应该懂吧。这张纸盖在料理上,一来防尘,二来遇热时还会慢慢浮现文字,然后逐渐消失。这是餐厅的巧思。而且还用葛藤和月亮的图案。」茶川停下来喘口气。「在谣曲《定家》这出剧中,葛藤是很重要的道具。剧中有句话这么说:『昔日,松风萝月长促膝,翠帐红闺共枕眠。』」

「不太懂。」

「萝月就是透过葛藤看到的月亮,是诗歌用语。」

「和葛藤、月亮的图案相符。」

「既然设计图案的人讲究到这个地步,我猜会不会和他们的店号有关。」

「你的意思是,那家店的店号可能是松风或萝月?」

「剩下就交给你们几个大侦探了。啤酒喝到饱,麻烦啰。」

茶川还没听完浩二郎说「包在我身上」,就挂断电话。浩二郎一想起已过花甲之年依旧心浮气躁的茶川的脸,不由得露出微笑。

9

雄高在上野车站下车,第一个前往的地方,就是浩二郎说立于车站前的〈啊,上野车站〉歌碑。

歌碑的后面有一个纪念浮雕吸引了他的目光。那座浮雕刻着集体就职的一行人刚到站的模样。带头的人拿着一支不知是旗还是幡的东西,后面跟着一群少年少女,脸上不见彷徨。甚至还带点期待。歌碑下有一张作为纪念雕刻范本的原始照片。看到这张照片,雄高更能确定他们内心中充满激昂。

因为各种理由离开故乡、年约十五岁的这群人,看起来比现在的少年更成熟。大概因为即将成为一家经济支柱伴随而来的骄傲吧。不,他们不得不这么相信,否则无法斩断对故乡的思念。

雄高

二十二岁离开九州,怀抱着成为时代剧演员的梦想来到京都车站。当时,他的心境与这些人不同。两者若要说共同点,大概就是「梦想」。但雄高的梦想是追求自我,没有为家庭、兄弟姐妹攒钱的制约,也没有那种压力。

这些少年少女必须面对的现实状况比雄高严苛多了。照片中这些人,多少人有幸能追梦,并顺利完成梦想呢?田村因为折纸鹤女性的一番话,没有走错路。但这些集体职者或许就没那么幸运,不是每个人能遇到那样的贵人。

雄高思及至此,完全理解田村为何即使经过四十三年的岁月,从未放弃想对那名女性致谢的念头。

片场的工作人员曾当面嘲笑甘于当临演的雄高,说他演艺生涯早就完蛋了。雄高半夜想起这件事,还会气得咬牙切齿。他剑道本领高超,打架也有自信不会输,但他仍咬紧牙根,挤出笑容争取工作,即使他讨厌这样的自己。这是雄高人生最低潮的时候。不过,自从他在浩二郎底下工作,慢慢了解连侦探社这些人生的大前辈们也有一言难尽的苦恼,而且大家都默默把苦往肚里吞。从他们身上,他学习到宝贵一课,那就是忍耐。

一定有某些角色,需要超过三十岁的人来演。一定有某些角色,需要经年累月的磨练才揣摩得来。这类的角色演久了,终究能演出自己的味道。所以,不管是演配角也好,船夫也好,浮尸也好,他都会乐意接受。

雄高取出手机。浩二郎交代他,找到歌碑就打电话回来。

「我现在就在歌碑前面。」雄高告诉浩二郎他看到纪念雕刻的感想。

「这样啊,果然还是要现场看,在网路上根本看不出他们的表情。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先找到Journey Guitar,不过可以的话顺便找一下附近的老牌酒馆、香烟店、乐器行,说不定他们和Journey Guitar有生意上的往来。」

「我知道了。」

「还有,找看看有没有店名包含松风、萝月的料亭。上野周边找不到的话,就去查昭和四十年代、一九五零年代的电话簿。当地图书馆没有收藏的话,直接去国会图书馆应该找得到。等一下我就要去小仓了。」

「去和石桥笙子见面吧?」

「嗯,对方爽快答应了。如果从她身上问出新的线索,我会立刻联络你。」

「拜托你了。」雄高挂断电话后,决定照着田村的描述,寻找Journey Guitar的位置。不过,田村说过,他自己也试着找过很多次,无奈附近的街景早已沧海桑田,总无功而返。浩二郎并非要雄高找出那间店,而是希望他能感受上野周边的距离感以及街道的氛围。

雄高从上野车站,与上野公园反方向的出口离开,走在栉比鳞次的百货公司侧面。大白天,在冷清的巷弄中,可看见几间酒馆的招牌。雄高钻进每一条巷弄,走进营业中的店里探听,但几乎所有酒馆都历经更迭,甚至找不到一家从昭和时期营业至今的店。他心想,难道真的没有像浩二郎说的老店吗?正当他走进不知第几条巷弄时,一间酒馆出现在他眼前。

「不好意思,有一件事想请教您。」他站在店门口喊,一位五十岁前后的女性现身。他递名片给她,同时问道:「我在找一间很久以前开这附近的爵士乐咖啡店。」

「你是侦探啊,好酷。」女性盯著名片。

「表面上说是侦探,但不是调查事件的那种,而是帮忙客人寻找记忆中的人事物。」

她似乎对雄高的说明充耳不闻,用像凝望着冷硬派推理小说主角的眼神看着他。

「爵士乐咖啡店啊,十年前还有几间。」

「贵店在这里开很久了吗?」

「大概是这附近最老的店。」

「我在找一间叫Journey Guitar的店。」

「好像有听过,不太确定。」她含糊地说。

「您有没有认识谁熟悉这附近的老店,比方说您的父亲或母亲?」

雄高想既然对方开酒馆,应该会对爵士乐咖啡店、料亭这些卖酒的店有印象,他不想轻易放弃。

「我父亲也许知道。」

「请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住院了,闪到腰。真是的,也不想想自己都七十六岁了,身体那么虚弱,还想搬箱子,这次伤得挺严重的。」

「斗胆请教,有人托我们打听昭和四十年左右的事情,能否帮我问问令尊,我可以和他说几句话吗?」雄高弯折挺拔的身躯,拜托对方。

「干侦探这行也不容易,我帮你问看看,怎么联络?」

雄高在另一张名片后面写上自己的手机号码递给她。「请打这支电话,明天傍晚之前我都会待在东京。必要时我可以直接去医院拜访他。」

「你长得这么俊俏,挺适合当演员的不是吗?」她笑呵呵地说。

雄高道谢,离开酒馆,往国立国会图书馆的方向前进。

10

浩二郎从小仓车站转乘鹿儿岛本线,在九州工大站下车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半多。

他和对方约四点在车站前的咖啡店「P&L」碰面。浩二郎告诉对方,自己会拿一本京都旅游书坐在咖啡店里。快四点时,一名中年女性一面对着店内张望一面走进来,但体型不似麻野说的像颗橡皮球,正好相反,身形非常苗条。

大概不是她。浩二郎把视线移到咖啡杯上,翻开熟悉的旅游书没多久,察觉身边有人的气息。

「你是实相先生吧。」

果然是石桥笙子。「石桥小姐吗?」浩二郎问。

「我现在姓山内。」

「这样啊,石桥是你的旧姓。」

但麻野明明说这几年他们还有互寄贺年卡。

「其实我离过一次婚又再婚,但这件事我并没有特别告诉老师。那段期间我还跑回娘家住了一阵子。对了,我想起一件事,老师以前姓古园,明明是新到任的老师,大家却给她取了一个『古老师』的绰号,我们反而比较习惯她这个姓哦。」

「原来如此,明明是新任,却叫古老师。」

「很没礼貌吧。」笙子噗哧一笑。

「麻野、不,古老师说她办过征校歌歌词的活动,最后采用山内小姐的诗。」浩二郎这么问,是为了让笙子回想起在夜校上课的那段记忆。

「我回到九州后,隔年才从老师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吓了一跳。」

「听说令堂抱病。」

「我们家是单亲家庭,生活全仰赖母亲。不过她长年做复健,身体复原得不错,今年八十岁了。」

「这真是太好了。请你看一下这个。」浩二郎将留下的诗句影本拿给笙子。

「这就是你电话中提到,写在纸鹤上的诗句?」

「这上面的字,是你写的吗?」

「这不是我的字。」笙子视线离开文字后,低头否定。

看到笙子视线移动的方式,浩二郎直觉她有些话没说尽。

「那么,你对这些文字有印象吗?」

「……没有。」

「山内小姐,我今天不是来做犯罪搜查。如同我之前跟你说过,有一位从高中夜校毕业的男性,由衷地想对某位女性道谢,而这段文字很可能是出自她之手。这名委托人在社会经历高度经济成长期,生活绝非富足的环境下努力打拼过来,他一生的心愿就是查出这名女性的下落。山内小姐,不,石桥笙子小姐,你应该能体会才是。」

「我很了解,感同身受。」

「那可否请你告诉我实情。」浩二郎尽量避免自己的语气流于诘问,轻柔地说话。

低头的笙子开口了:「……我猜,这应该是……」

「这应该是什么呢?」浩二郎催促她往下说。

「我想应该是这首诗的原作者亲手写的。」笙子说完,一口气把水杯的水喝光。

「原作者……」浩二郎低声喃喃。

石桥笙子当时住在纸箱公司的宿舍,她从前辈室友的某位女性朋友那里得到一批教科书。据说那位女性朋友将仅有的薪水都拿去买书,是位非常用功,爱读书的人。笙子当时根本不晓得自己不久会因为母亲生病紧急还乡。在那名女性退学后的五月中旬,她爽快地接收对方的书籍和笔记本。

「这首诗就收录在她的笔记本中。我没有恶意,只是抱着交作业的心情……」

「结果这首诗被采用了。」

「我压根没想到结果。我为了母亲的事已经一个头两个大,根本忘了这件事。」

笙子听说,学姐的女性朋友是个身材苗条的漂亮女生,被挖进银座的酒店。

就是她,折纸鹤的女性。当点和点连成线的瞬间,浩二郎的心情不禁振奋起来。

「那位女性的名字是?」浩二郎语气冷静地问。

「我不记得了。我擅自把这首诗用自己的名义提交出去,没想到会被选为校歌歌词,心里很内疚。」

「所以不自觉地想忘掉这件事吧?」年过五十的笙子像十五岁少女般低了一下头。

「你知道你学姐的名字和住址吗?」

「我

要回家找一下才知道。」

「麻烦你帮我联络那位学姐,问她知不知道她那位朋友的名字和住址好吗?」

「我会帮你问看看。」笙子爽快答应。

浩二郎告诉笙子自己的手机号码,结完账后离开店内。走到外面,浩二郎抬头仔细看这家店的招牌「P&L」,当他知道是“Point and Line”的缩写后,不禁露出微笑。

点与线。松本清张纪念馆刚好也在小仓城。11

下午六点,浩二郎在小仓车站买完当地的土产「鸡饭」和茶之后,在月台上排队等列车进站。正当前往东京的新干线要抵达时,他的手机响了。

「实相先生,我是山内。」电话传来笙子爽朗的声音。

「我知道,请说。」

「好的,她叫田部井弘惠。田地的田,部分的部,井水的井,弓字旁一个ㄙ的弘,恩惠的惠,弘惠小姐。」

山内说,自从弘惠被挖掘到银座后,学姐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关于料亭的名字,学姐一时想不起来,过一会才又打来说好像叫「鹤屋」,所以才那么晚回电,向浩二郎道歉。

「哪里,我代替委托人向您道谢,谢谢你。」浩二郎对着前端像只鸭嘴兽的新干线列车鞠躬,一旁的小孩不停窃笑。浩二郎走进列车,把便当放在座位上后,直接走去车厢间的通道。他要打电话告诉雄高,那位女性的名字叫田部井弘惠,她工作的料亭店号叫「鹤屋」。

11

「太好了,我去图书馆查那个年代的电话簿,找不到店名是松风或萝月的店。原来是鹤屋啊,也对,既然和纸鹤有关,应该早点察觉。纸鹤上面的凹槽说不定也和那家店有关系。」雄高在上野的商务旅馆与浩二郎通电话。

「对啊,两分多钟就能折出那样的纸鹤,应该要经过大量练习吧。搞不好每份餐点都要附一只。」

「我想她应该很熟练,才折那么快。」

「田部井弘惠这个名字,还有鹤屋,麻烦你循着这两个线索继续找。」

「对了实相大哥,我搞不好有机会和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见面哦。」雄高告诉浩二郎有一位酒馆老板熟知上野车站一带早期的变迁。

「他因为腰扭伤正在住院,我请他女儿替我转达我的来意,现在正等着他回复。」

「以前的酒馆和香烟店相当于邻里的情报中心。既然对方是病人,你和对方应对时,要多顾虑到病人的心情。以后也是,你看我们委托人的年龄层就知道,往后你在调查回忆时,跑医院大概是家常便饭,你可以趁机多学习学习。」

「我会努力。」雄高仔细回想自己跑医院经验,大抵都是因为感冒、轻伤来看病,还没有住过院。

病人的心情啊。雄高很难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心情。但他认为,不管未来继续当回忆侦探,或靠演戏维生,学会替对方着想,总是百利而无一害。

他内心期盼,希望酒馆老板肯答应和自己见面。

雄高手机的来电答铃响起。时钟指着八点。他有跑步习惯,平时都六点起床。大概昨晚在不熟悉的地方跑步,太过疲累,所以今早睡过头。

「侦探先生,早安啊。」急忙接起的雄高听到酒馆女性传来精神抖擞的声音。

「早、早安。」

「怎么,刚睡醒啊。我爸说他答应帮忙。」

「太感谢了,请问是哪间医院?」

「御徒町的S医院,三楼的三一二病房,我父亲叫砂原谦。和上原谦的谦同字,这点他很自豪呢。侦探先生那么年轻大概不认识上原谦吧。我也是看到『熟年夫妇旅行』的广告12才认识他。我爸说他下午还要做电疗什么的,早上比较有空。你见到他帮我跟他说,店里忙得要死,快付不出住院费,叫他赶快回来,拜托啰,帅哥侦探。」

梦想成为演员的男人不可能不认识上原谦。正当雄高想插话说「他知道」的时候,回过神来对方早把电话挂断了。

有时剧本的舞台提示会写「说话像机关枪一样」,雄高想,就是这种感觉吧。

没想到砂原谦是位帅气的老爷爷。稀疏白发整齐地三七分,鼻梁挺拔,白皙的脸庞还真有几分神似上原谦。他身材矮小,但手臂肌肉隆起,看不出七十六岁了。

「喔,你终于来啦。没想到能见到真正的侦探,毕竟这种机会不多。」

「说是侦探,其实……」

「我知道,我不会说出去啦,不妨碍你进行秘密调查。」砂原走出四人病房,叫雄高一起去谈话室。雄高听从他的指示,来到日照良好且约十坪大的房间,往窗边的两人桌坐下。老爷爷屁股微抬高,但看起来腰已经没那么疼了。

「腰伤似乎好多了。」雄高道。

「是啊,现在能走来这已经很不简单了,一开始连翻身都不行。好啦,你说,你要问昭和四十年代的事情吧?」砂原把脸凑近,低声说。

「您听过一间叫Journey Guitar的爵士乐咖啡店吗?」

「当然知道,他是我的大主顾,跟我买了很多便宜的酒。昭和三十年代中期开始营业,四十二年左右收起来。」

田村记得没错。

「现在那里……」

「在车站附近,变成住商混合大楼喽。那附近原本还挺有情调的,没拆掉该多好。改建成公寓、大楼后,风景都变调了。」

「有人想找一位只在Journey Guitar见过一次面的女性。」

「只见过一次面?」

「只有同桌二、三十分钟而已。」

「真是潇洒的人。你看看现在的人讲手机,废话一堆。你看像〈请问芳名〉故事里面的那种感觉多好。〈请问芳名〉,小兄弟大概不晓得吧。」

「菊田一夫老师的作品,在NHK电台播放的广播连续剧,剧中氏家真知子和后宫春树两人不断擦身而过,据说当时播放此剧的时段,澡堂内空无一人,人气之高,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

「小兄弟,你懂真多,不愧是侦探。」

「我们的委托人不是为了找寻悲恋的情人,而要寻找重要的回忆,那位女性对他来说很重要。」

「这是好事啊。」

「请问您知道这一带有叫鹤屋的料亭吗?」

「叫鹤屋的有好几间啊。」

「好几间?」

「对啊,据我所知就有三间,目前剩一间还在营业。」

三分之一的机率,越来越接近目标了。

「等一下,鹤屋后面好像还有其他的字,不光叫鹤屋而已。」

「像京都有一家和果子老铺叫鹤屋吉信。」

「对对,就像这样,叫鹤屋什么的。」

「该不会是鹤屋松风,或是鹤屋萝月?」

「喔,就是萝月,鹤屋萝月。我记得汉字很难写,错不了,就是它啦,侦探先生。」

「鹤屋萝月。」雄高感慨万千地覆诵。

「不过现在已经收起来了。」

「您知道它的位置吗?」

「当然知道啊。」

雄高询问地点,并记录下来。

「对了,您女儿要我转达,店里忙翻了,叫您赶快回去,住院费快付不出来了。」

「这女人还是一样口无遮拦,连这种事都跟侦探先生说。这根本是泄露个资嘛,你可不要对别人说。」砂原开心地笑道。

雄高觉得这对个性直爽、说话毫不隐讳的父女实在很讨人喜欢。

12

鹤屋萝月现在变成一家超市。雄高到法务局台东出张所调阅法人登记的资料,料亭的登记名称写着株式会社鹤屋萝月,负责人的姓氏和超市的董事长同样都姓深水。

雄高为了访问深水,决定直接拜访「Shoppy Hukami」超市。

他向柜台小姐提出想见老板深水的要求,对方要他从后门进去。穿过后门一条通往后院的路,看得见一间疑似办公室的房间。房间没有门,大概是为了防止冷气外漏,门口用透明塑胶布做隔间,里面大约有五张办公桌。

「抱歉打扰了。」雄高一面打招呼,钻过透明塑胶布。

「哪位?我们没引进新客户的打算。」离入口最近的男性没起身,只转头对他说。

雄高递过名片,慎重说明自己并非推销员,而是特地从京都前来拜访董事长深水,并请他转达,此时他们正在找一个人,须和深水见面,有事情请教他。

年轻男性是采购部门的负责人,他把雄高的请求转达给坐在里面的专务。专务年纪不大,在雄高眼中看来和浩二郎差不多,都四十五岁上下。

「特地从京都过来啊。」看到侦探两个字的专务,说话时透露出狐疑眼神。

「请让我见深水董事长一面。」雄高再度弯腰拜托。

「社长他很忙,你这么冒冒失失地跑来,我也很伤脑筋啊。他现在在店里和银行的人谈事情,我帮你问问吧。」

「谢谢你,拜托了。」雄高再次鞠躬。

没多久专务回来传话。社长说,可以给雄高五分钟的时间。

四十分钟后,深

水社长在办公室现身。他一看到雄高便说,进去里面的会客室坐。

雄高打过招呼后,开始说明回忆侦探社的工作,并把委托概要说给深水听。深水带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八十岁上下,感觉是位和蔼的老爷爷。

「昭和四十年前后,刚好是我从我父亲那儿继承鹤屋没多久的事。那个时候的我啊,成天埋头苦干。」

「这个纸鹤,是你们店里面使用的东西吗?」

「这是用来放上等金平糖,给客人清除口气用的。」

他说,来这里当女服务生第一个要学的,就是折这种背部可当容器的纸鹤。店里忙的时候,一个晚上宴会可能有超过八十名以上的客人,每位服务生都须学会在一两分钟内折好一只漂亮的纸鹤。

「我们拿到的纸鹤是用一张印着葛藤和月亮的纸折成。那张纸遇热会浮现谣曲《定家》里的诗句。」

「没想到你还知道那是《定家》的诗句。鹤屋这个屋号在日本全国各地就有好几家,当时登录商标时,我父亲就决定在后面加上《定家》里面出现的萝月两字。我父亲平时喜欢听谣曲,特别喜欢《定家》。他觉得一个人爱得太过执着、想不开的那种愚昧,实在太人性、太可爱了。」

雄高听浩二郎说过,即使僧侣已经替式子内亲王超渡,但她对定家的爱恋依然不减。社长应是在说她吧。

「不过,那张纸不是拿来折纸鹤用的,是用来盖在炖煮料理的盘子上。」

他们通常会送一道平时菜单没有的料理,目的是为给客人惊喜。而这张纸,就是用来盖住料理用的。

「我父亲觉得用料理的热气让文字浮现的设计很有意思,他就是这么一个童心未泯的人。不过到我这代,店就收起来了……」

「您记得有一位女服务生叫田部井弘惠吗?」

「田部井弘惠,知道啊。」

「真的吗?」听到深水毫不犹豫地回答,雄高反而吓一跳。

他问这问题前,铁定以为社长不可能还记得一名小小的服务生。

「她在我们家工作时,我不认得她。她到银座的酒店工作两年左右,她主动联络我,叫我到银座一家叫『朝雾』的店喝酒。」

「银座的朝雾……」

「她在那边应该相当受欢迎,好像还做到大班的职位。那时我才第一次和田部井,噢,她的花名叫小惠,跟小惠见面。之后,我也常找朋友一起去朝雾。」

「她现在人在哪?」

「医院。」

雄高想起浩二郎说过,考量到顾客的年龄层,必定时常碰见住院的人。

「生什么病?」

「好像是肝脏不好。她为了开一家自己的店,很努力地打拼。我开这间超市十周年,也就是二十年前吧,她在有乐町开了一间酒吧叫『惠』。」

深水叹气,她酒量本来就不好,应该是硬撑过来。

「五、六年前,她把那家店顶让给别人,不做了。去年她打给我,说住进K医院,我去医院看她,不过也就这么一次。我看她时,她劈头把我赶回去。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心想,既然如此,一开始就不要联络我了。」

「把您赶回去?」

「她的态度非常冷淡。我也吓了一跳啊,从没看过她这样。」

很难想象长年做服务业的弘惠会对前来探病的客人摆出这种态度。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该不会不想让您看到她的病容﹖」

「她虽然没化妆,可是天生丽质,我觉得她还是很漂亮。唉,女人心难捉摸。」

13

「请让我多住一晚。」下午五点,雄高回到旅馆向浩二郎致电报告调查内容。

「当然,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弘惠女士。不,应该说,你就一直待在那,直到见到她为止。雄高,做得好,就差最后一步了。」浩二郎措词慎重,但语气轻快。

「不过有一点我很在意,就是弘惠女士对深水先生的态度。她告知深水先生自己住院的消息,却又赶他回去。」

「这种待客之道不合常理,应该有什么隐情。你不用太勉强,一次不行,多去几次就好了,经费的事不必担心。你明后天都没有拍戏的行程吧﹖」

「没有。」在这种时候,浩二郎的关心特别让雄高宽慰,他紧张的心情舒缓许多。

雄高早上六点睁开双眼,出门跑步时顺道绕去酒馆露个面。

「哎呀,是侦探先生啊,有替我传话给那闪到腰的老爸吗?」

「我一字一句如实传达了。」

「是哦,谢谢你。怎么样,有帮到忙吗?」

「有,已经找到我们要找的人了。多亏砂原先生的帮忙,很想跟他说声谢谢。」

「真有礼貌。嗳,当演员的事情,你考虑一下,我一定会成为你的头号粉丝。」

「到时再请您多多捧场。」

好想看看当她看到我出现在银幕时的表情,我一定要让她大吃一惊。雄高内心涌起一股斗志。雄高想,顺着这股气势,直接到田部井住的那家医院吧。他冲了个澡,换衣服。

最近医院不太接受外来者打听住院病患的消息,一方面基于保护个资,一方面为了避免讨债的人、家庭暴力的加害者找上门。

雄高决定直接先从深水告知的病房找起。名牌写着田部井弘惠的病房是单人房。其他病房的门都开着,可以看见里面淡粉红色拉帘微微飘逸,但弘惠的病房门关得紧紧。看来她对访客的态度和对深水一样,谢绝会面。

雄高下定决心敲门。

「哪位?」里头传来嘶哑的声音。

雄高犹豫着该怎么介绍自己。

「谁?是谁?」弘惠的声音夹带威胁的语气。

「打扰了。」雄高决定推开门。

除了直接面对面,澄清自己并非可疑之人之外,他也别无他法。

14

在门的另一头,淡粉红色拉帘拉上,因此看不见弘惠。

雄高揪住拉帘一端,正要往旁边拉动。

「等一下。」弘惠说。

雄高的手停住。「不好意思,突然造访,深感抱歉。」他身体僵住,定格在拉帘前,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猫咪,任布帘往身上嬉戏。我真是大笨蛋,要是她正在换衣服怎么办?雄高只好直接这样对她说话了。「我是从京都来的。四十三年前田部井女士曾在上野的咖啡店遇到一位男性,当时他只是一个在木材加工公司做工的少年,我们受他的委托过来找你。」

雄高尽可能展现最大诚意。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请你回去。」

「您是田部井弘惠女士吧。」

「不,你弄错了。我叫比奈野。」

「比奈野?」雄高把头探出病房外,确认名牌。没错,确实是田部井弘惠。

「那应该是上一个病人的名字。」

「真、真抱歉。」雄高急忙道歉,赶紧退到走廊。

弘惠换病房了?还是出院了?雄高试着走到其他楼层绕绕看。

走廊的墙壁上设置扶手。他看到一位扶着扶手﹐步履蹒跚且穿着睡衣的初老女性。那人脸色乌黑,毫无生气,确实让人联想到肝脏状况不好的弘惠,但感觉不出曾经在银座上班。他知道自己不该有先入为主的想法,但一个人长期浸染在一个环境下,应该会自然散发出那样的气质才对。

还是确认一下好了。雄高回到三楼的护理站,当他要对着小小的柜台窗口喊话时。

「田部井小姐说把名牌换掉,她说放比奈野百合比较好。」

里面传来护理人员的声音。听到田部井三个字,雄高一边竖起耳朵,一边离开柜台,待在一旁装作若无其事地等刚才说话的护理师出现。

护理师从值班室敞开的出入口笑眯眯地走出来时,雄高便跟在她后头。护理师走到雄高刚才造访的病房前停下脚步,把田部井弘惠的名牌抽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刚才听护理师说,田部井叫他们最好把名牌换成比奈野百合。田部井弘惠的花名不是叫小惠,难道说她还有另一个花名叫比奈野百合?但有人住院时会希望病房的名牌不用本名,而用花名吗?

就连演员,生病时也会极力避免挂上艺名的名牌。除了怕引人关注,另一方面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生病。面对病痛,演员最好选择洗尽铅华,对抗病魔之际,名气反而是沉重的负担。雄高都曾听人说过这些事情。更何况弘惠已经把店顶让出去了,还会继续使用这个花名吗?

「你是谁?老妈的客人吗?」一名微胖,留胡的男人站在病房前问雄高。这名长发披散,穿着松垮西装的四十多岁男人,眼神上下游移,打量雄高的穿着。

「不是的。」雄高虽然很好奇他口中的「老妈」,但不想在医院惹事生非。

「讨债的?」

「不是。」

「那你干什么监视这间病房。」男人带着戒指的手紧揪住雄高的领带。

「我没有监视。」雄高挥开男人的手,转身往回走。

「你到底是谁?」男人抓住雄高的肩膀。

「英昭!

这里是医院,给我安分点!」病房的门突然打开,一名女性走出来。

她瘦骨嶙峋,但细长的凤眼给人美女的印象。雄高感觉到她身上散发一股与她年龄不符的美艳感,立刻确信她就是田村记忆中的弘惠。

「这家伙一直站在老妈的病房前。」

「那位小哥啊,他是卖健康食品的推销员,刚才就在这里转来转去的,专门找我这种生病的老太婆,什么Victor Young的,说过不买了不是吗?你死心回去吧。」说完这几句话,弘惠便回到病房里了。

「我才不是什么推销员……」雄高虽然想否定,但他知道深究下去并非上策,于是把话吞回去。

「卖健康食品给住院病患,你也太嚣张了吧。」这唤作英昭的男人挥苍蝇似地对着无言以对的雄高挥挥手后,便走进弘惠的病房。

「她有儿子啊。」听到雄高打电话来报告完医院的事情后,浩二郎说。

以她的年纪来看,有儿子也不奇怪。雄高和浩二郎一样,因为听了田村的故事,想象的弘惠一直是折纸鹤少女的形象。

「没错,而且那个儿子给人印象不大好。」雄高脑中不只浮现那人的装扮,还包括他品味低俗的戒指。

「他看到你就怀疑你来讨债,那个男人背景应该不单纯。或者弘惠女士自己有在外面借钱也说不定。」

「弘惠女士真的不记得少年时期的田村了吗?」

「毕竟四十三年前的事情了。田村先生一直把她当作恩人,但对弘惠女士来说,他只是众多邂逅的人物之一。」浩二郎说,搜索回忆时,最大的障碍反而不是时间,而是双方当事者对同一件事情的感受度不同。

「实相大哥,我觉得她随口扯了那么一个谎,不太对劲。」

「你说,她说你是健康食品的推销员?」

「假如她直接说我是侦探,现场大概免不了一阵冲突。又或者,她大可说她不认识我,不理我就好了。」

「你的意思是她留了一个余地。」

「假设她真的不记得田村先生,就不会这样了吧。」

「我知道了。以雄高的感受为优先。不过,假使弘惠女士真的一点也不记得田村先生的事,你也不可以责怪她。」

「我知道。今天晚上我会到弘惠女士顶让出去的店『惠』,可以吗?」担心预算问题,雄高问着浩二郎。回忆侦探社所有工作人员出差时,都可以随身携带公司的提款卡,但遇到重大支出时,还是需要浩二郎的裁决。

「我说过了,以雄高的感受为优先。」听到浩二郎电话中的声音,雄高脑海浮现出他温柔的笑容。

15

不管是京都的烟花柳巷或祇园的御茶屋13,雄高都去过几次。茶川曾带着他参加过一家老字号茶屋的宴会。他当时虽然有一点紧张,但身旁有对烟花柳巷熟门熟路的茶川,加上雄高只要说出自己曾在太秦当演员磨练演技,通常气氛都会变得非常融洽。但那些经验和他今晚在有乐町中感受到的紧张感,可说是天差地别。更别提「惠」的店面散发一股高级感,厚重的大门顽强地把所有非会员挡在门外。

多亏浩二郎的建议,雄高事前已透过「惠」的常客深水居中介绍,不用担心会吃闭门羹。雄高在门口重新调整好领带,走进店内。店内比想象中明亮,两名打扮不甚华丽的女性出来迎接他。雄高报出深水的名字后,被请进店内最里面的包厢。

不到三十岁,穿和服的女性坐在他对面,另一位二十五岁上下穿洋装的女性坐在他旁边。两人打招呼的同时递过毛巾,帮忙点饮料。

穿和服的女性自称小夜,递过名片时说:「这位客人是惠姐的朋友吧﹖之前受惠姐照顾了。」

「原来是惠姐。」称作亚弥的年轻女性发出半带遗憾的叹息。「客人这么年轻,怎么认识惠姐的?」

「亚弥,这种事不要随便乱问。」小夜稍稍责备亚弥。

「唉,惠姐这么漂亮,人家只是忌妒而已。」亚弥嘟嘴鼓脸。

雄高知道这是故意做给客人看的服务之一,但还是忍不住觉得她的样子很可爱。

「你们在店里用的名字,都只有名没有姓吗?」雄高询问小夜。

「是的。」小夜回答。

「这样啊。」雄高盯着亚弥把兑水威士忌、起司、坚果放在桌上并点点头。

「我还没听说过有人在花名前加姓氏的。」小夜微笑道。

「不,我记得惠姐曾称自己比奈野百合。」

「咦,客人您不知道吗?」亚弥淘气地插话,把酒杯递给雄高。

「怎么了?」

雄高与两人碰杯,将兑水威士忌含在口中,太久没碰酒精,口内传来一阵刺辣。

「惠姐虽然是我们的房东,但她真正的身份是诗人。」

「亚弥说得没错,不过不完全正确。」小夜委婉地纠正。

「是房东,又是诗人?」雄高问小夜。

「说她是房东,是因为她准备了高级公寓给我们住,算是公司的福利。然后,她不是诗人,是作词家,还是专业的。」小夜露出自豪的眼神。

「专业的……」原来当初写过校歌的弘惠,之后仍持续创作诗词。有了创作诗词的形象,雄高顺利地将弘惠和折纸鹤女性的轮廓重合。「有歌手唱她写的歌词吗?」

「当然。」

「好想听看看。」

「这个嘛,应该有好几首,不过……」小夜脸上露出一丝忧虑。

「怎么了吗?」

「是这样的,虽然惠姐是专业作词家,但唱片卖得不好,所以大多绝版了。」

「所以听不到了吗?」

「这个嘛,像《来自鸣子》、《温泉烟雾》还有《窗光》这几张,有的唱片行应该还可以找得到一、两片。」

「客人直接跟惠姐要不就好了。」亚弥说。「她一定有CD。」

「对呀,直接跟她要比较快。」小夜帮亚弥解围似地用力点头。

这几首歌,雄高都没听过。他没有听演歌的习惯,但不讨厌。他们几个固定跑龙套的小演员私底下聚会时,一定会约在附卡拉OK的餐厅,大家大多唱演歌。很多人喜欢唱那些歌词描述不得志,以逆境人生为主题的歌曲,一边唱一边想象自己的人生。红的歌也好,没听过的歌也好,雄高常常这样一口气听了三、四个小时的演歌。

就认识的歌名来说,他知道的歌可能不下于一般演歌迷。

「我会问惠姐。」雄高将酒一饮而尽后回答。

明明没喝多少,隔天一早醒来,他却觉得头痛欲裂。为了配合浩二郎体贴妻子的心情,雄高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滴酒不沾,或许如此,他酒力大减。越是宿醉,雄高越想活动身体,多流点汗。

现在快八点,这时间跑步有点晚了,但他仍走出旅馆,前往不忍池。

他在池畔边小跑步热身时,看见一位面熟的老爷爷坐在长椅上,原是砂原谦。

「砂原先生,您出院了?」

「喔,是侦探先生。还没离开东京啊。」老爷爷皱起八字眉无奈地笑说,因为受不了女儿啰嗦,只好向医院请假,暂时外宿一段时间。「不过,那丫头也有道理。侦探先生,我可要先声明,不光是金钱上的问题哦,再怎么说,我可是台柱,店里没有我怎么行。」

很明显地他女儿这么做是为了不着痕迹地凸显父亲存在的价值。雄高脑中浮现他女儿激励砂原的样子:想退休,还早得很咧。

「很贴心啊,不是吗?」

「要是我不理她,她早就完啦。」

「不,我的意思是您女儿很贴心。」

「哼,笨蛋,哪里贴心啊,那个冒失鬼。」砂原咒骂的时候,露出口是心非的表情。

「我陪您一起走走。您来这里应该是为了复健吧?」

「是啊,可是走得不好,腰挺不太起来。」

「我们慢慢走。」

「好啊。」

雄高挨近砂原身边,帮忙他起身。

「别靠那么近啦,我还没老到这个程度,我又不是侦探先生的这个。」砂原翘起小指,腼腆地说。

「真拿砂原先生没办法。」雄高也害臊地说。

「对了,你那个潇洒的罗曼史进行得如何?」砂原对雄高露出孩童般的天真眼神。

雄高说他已经找到那位女性,对方现正在医院疗养。

「真了不起,侦探先生。在东京这片人情沙漠,这跟找弄丢的戒指一样困难啊。」

「哪里,我还差得远。」雄高在不涉及个人情报的范围内,把事情的始末说给砂原听,并对弘惠的态度提出疑问。「就算她不记得,也不必谎称我是贩卖健康食品的推销员啊。她说:『专门找我这种生病的老太婆,什么Victor Young的。』她根本就不必这么说。」

「侦探先生,你只跟她说,你受到曾在上野的咖啡店与她见面的男性所托吗?」

「是的。」

「没有说咖啡店的名字?」

「说出来比较好吗?」

「这不是说不说的问题。」砂原一脸不耐烦地转

头看他,停下脚步。

「我记得我连爵士乐咖啡店都没提到,这样不好吗?」雄高也停下脚步。

「我说侦探先生啊,那女的记得一清二楚啦。」

「真是这样就好了。」

「笨蛋,我不是用猜测的语气,而是真的有所本。」

「有所本?」

「没错,有所本。」

「所以我才说,还不能放心交棒给年轻人。」砂原面对水池,双手交叉在胸前。

「砂原先生,到底怎么回事,请您告诉我好吗?」雄高做出剑道比赛前的大鞠躬。

「想知道?」

「非常想。」

「好啦,既然你拜托成这样了。」砂原得意洋洋的表情看起来很孩子气,但不讨人厌。

「拜托您了。」

「我记得那应该是一九五四年、昭和二十九年的事情。前一年,NHK才刚开台,那个时候啊,你要找到一台电视机看还真不太容易。当时我二十多岁,说到娱乐,大概就是看电影,像《鞍马天狗》、《哥吉拉》之类的,什么都看。」砂原露出怀念的神情,盯着水池的水面。接着他顿了顿,继续说:「美国电影很多类型,像恐怖片什么的,我个人最喜欢看西部片。」

「因为那时离战争结束还不到十年。」

「不是这个关系。现实生活中,我也讨厌大家打来打去啊,但放上大银幕观看,就觉得很安心,甚至还觉得很有趣。人啊,到底是怎么回事,与生俱来就带着残酷的一面吗?我记得当时应该是秋天,有一部美国电影上映,叫做《荒漠怪客》。」

「喔,《荒漠怪客》。」

「剧情简单说,就是经营酒馆的女性和混过黑道的吉他手男性恋爱的故事。」

「吉他手?」

「那个男生背着一把吉他出场。他的名字叫做Johnny Guitar。」

「Johnny Guitar。」雄高微微提高音量。

「以前不懂外文,发音不讲究,大家都喊作Journey Guitar。电影普普通通,还可以,最棒的是里面的音乐。当时歌曲比电影还红呐。负责电影配乐的就是Victor Young。」砂原嘟嘴,看着雄高。

「这下Victor Young和Journey Guitar连起来了。」

「你提到上野咖啡店的时候,我猜在她的脑中,恐怕仅联想到爵士乐咖啡店的Journey Guitar吧?你找Journey Guitar的音乐听听就知道。充满淡淡哀愁,听一次就会上瘾。她对这首曲子有印象,再加上知道作曲者是Victor Young,在这种情况下,无意识地说出Victor Young的名字也不奇怪啊,反正只是虚构的健康食品名称。或许她其实想告诉你:我记得很清楚。」

「太有道理了,砂原先生!她一定还记得爵士乐咖啡店的那段邂逅。」

「怎么样,厉害吧。」砂原双手叉腰,抬头挺胸。

16

「哇,干得好啊,谦哥。」

听浩二郎转述雄高报告的由美,亲密地叫着素未谋面的砂原,发出佩服的赞叹声。

「也要雄高的人品好,才能遇到这种人。」浩二郎开心道。

由美只要看到浩二郎的笑容,心情就放松许多。

「我觉得他太过正直了,这样好吗?」

「由美不也很正直吗?」

「我才……」

「言归正传,智代女士的案名想好了吗?」

「我想了很久,最后觉得这个如何?」由美站在当作行事历使用的白板旁,写下「少女椿的梦想」。「怎么样,浩二郎大哥,不好吗?」她窥看浩二郎的表情。

「不,我觉得很不错啊,佳菜觉得呢?」

「我觉得这个案名很棒。」

「嗯,就这么决定吧,用这个名称。」浩二郎宏亮的声音回荡在事务所内。

「太好了,在《少女椿》的故事中,女主角最后如愿地见到她父亲吧。这个名称同时包含我们对智代女士的祝福,希望她能如愿见到保护她的男性。」看到浩二郎的笑容,由美一颗心总算放下。

由美从不觉得取案名有这么重要。在此之前,她只觉得案名的作用只在于方便提出报告书和归档。但她这次看到智代的情况,不由得抱着期望为这个案件取名字。

智代的心脏长年跳动,已经逐渐失去规律。换言之,她心脏的肌肉逐渐退化,最后会衰弱到没有力气将血液输送到全身为止。她正失去活下去的力量。现在,支撑智代的力量所剩不多。而那股力量的大部分,不难想象,正是她对救命恩人的思念。

智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体状况好时就会对由美诉说她的过往,好似活在过去比现在来得多。每当回忆历历在目,她仿佛变回活在战争和战后时的少女一般精神奕奕。当然,那是一个人民不满军方的管理体制、频遭战争灾害肆虐、充满贫困和不幸的时代,但那时的智代身上仍拥有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年轻和健康。

当她内心涌现少女时期的生命力,救命恩人英姿焕发的形象就变得更加鲜明,并深植于她的记忆深处。

我忘了向他道谢,好痛苦。这句话,智代不知重复多少次。

案名虽带着「梦想」两字,但意义更接近祈祷,对由美来说这个案子压力不小。因为她每看到这个案名,提到这个案名,都在提醒自己,务必替智代达成心愿。

「全国的护身符几乎都是西阵『K缝制』制作的,既然那边没有线索,表示这个护身符应该是在地业者或手工做吧。」浩二郎说。

「数量太庞大了,所以我请茶川先生调查护身符上面隐约可见的图案以及纸片。」

「茶川有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吗?」

「那倒没有,他只说下次一起去喝酒。」

「茶川只会邀他喜欢的人喝酒,由美被他看上了。」

「怎么可能,他说可以带由真。不过我的教育方针是不带小孩去喝酒的场合。」

由美的父亲,还有她离婚的丈夫都是平时带着女儿到居酒屋的人。由于护理师工作的时间非常不规律,由美很难顾及到女儿的教育,这件事她到现在仍后悔不已。

她并不觉得大人们喝酒的场合有什么不好,只是她不希望女儿看到大人行为脱序的样子。而且小孩子一旦出席大人的场合,不知为什么大人们总会给予过度关爱的眼神。她认为小孩若习惯被人捧在手掌心上,没有好处。

这样的心情在她到医院上班时就已深刻感受过。某天,一间中学委托她举办活动让学生体验学习。她尽量挑选一些中学生做得来的简单工作,比如帮忙照护人员辅助病患,将半身麻痹的病患扶上轮椅,推到中庭晒太阳。虽然只是简单的工作,没想到事前准备还挺花功夫。由美工作量比平时增加许多,还要牺牲病患的自由时间,面对他们的抱怨。

但真正成功的体验学习必须结合受照护的病患协助,以及现场参与人员的投入才得以实现,两者缺一不可。但小孩子不懂。很快地,数天的活动顺利结束,他们抱着「原来这么回事」的心情回去。当她看到小孩子的心得写着「原来他们每天都要做这么辛苦的工作,我现在才知道护理师这么伟大」等陈腔滥调,内心觉得好空虚。让小孩窥看大人的世界确实很重要,但用这种轻松简单、蜻蜓点水的方式,对小孩没有好处。

对于从小不幸与父亲分开生活的由真,由美希望身为母亲的自己能担起责任,教导她什么是大人的威严与严厉。小孩迟早会进入青春期,对大人的反抗只会越来越强。正因如此,由美不希望由真念小学时,就看见一群男人脱序的模样。

「由真不会央求你暑假带她到哪里玩吗?」

「有,吵着要去海边,烦死了。她说大原有山有河,为什么就是没有海。喋喋不休的,说话越来越像京都女人。」

「等《少女椿的梦想》结束后,我帮你安排一段长假。」

「真是好消息。对了,浩二郎大哥,我想和这本书的作者见个面。」由美从包包取出几本书,并将其中一本平装书递给浩二郎。那本书不厚,书名印着《黑市的酸甜苦辣》。

由美上网到国会图书馆找黑市的相关资料。她试着搜寻部分公开的GHQ(驻日盟军总司令)文件,但大多是东京的资料,大阪的很少。接着,她到二手书店公会经营的网站,继续搜寻大阪黑市的相关资料,好不容易终于找到几本相关书籍。

「六心门彰。乡土史研究家真的是非常珍贵的存在。」浩二郎翻开作者简介那一页。

「八十四岁还可以在地方报纸写专栏,真的很厉害。重点是,他在里面写的这一段,虽然篇幅不长。」坐在对面的由美翻着浩二郎手上的书,上头写着:

黑市,一般人对这个名称的印象大抵就是无法可管的地带,但大家忽略了,它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自成一格的市场。其中巧妙地收容伤兵、流浪儿、小混混,又同时保有类似织田信长时代「乐市乐座」14那种自由化与统一管理的均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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