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士被抬上担架、进入紧急处理室一个小时后,医疗大楼的医师神足,请佳菜子与真进入会议室。
两人和神足交换名片后,各自入座。
「原来如此,是平井老师的贤孙啊。」
神足似乎认识真的祖父,他看着真问:
「你在当侦探?」接着,他的目光落在手中的名片。
「是的,帮别人寻找回忆。」
「还有这样的工作啊,我从没听过。」
神足外表看起来四十五岁左右,实际上或许更老一些。说话的方式给人一种沉稳的感觉。
「很正常,爷爷告诉我之前,我也没听过。」真笑道。
真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佳菜子十分不以为然。明明没多久前,他才表现出自诩为回忆侦探社一员的样子。
「所以,你不当医生了?」
「不,现在的工作是为了学习理解他人。我爷爷安排的。」
「很像老师的作风,他对任何事都不轻易妥协。所以,你最后还是会回到大学医院吧?」
「是这么打算的,跟侦探社的负责人约定待三年。」
「优秀的人才到哪里大家都抢着要,希望你尽快回来当医师。」
「就算是客套话,听了也很开心。」
「不是客套话,多亏你指示医护人员准备抗心律不整药物,控制住心因性脑栓塞。下这个判断不简单,帮了我很大的忙,得向你道谢。」
「如果判断为心室颤动,还要做去颤,我怕来不及,所以就多管闲事了。我常因这样老是挨侦探社同事的骂。」
真的视线投向佳菜子。
佳菜子忽略这道视线,询问神足:
「赤城先生的病况如何?还能说话吗?」
「现在需要绝对静养,至于未来,不好判断,得看这两、三天的状况。赤城先生的家人拜托我,告诉你们赤城太太的病情。就身体状况来说,赤城先生比较不乐观。」
据悉,寿士在这半年身体状况急速恶化。
「也就是说,应该要多加注意的,反倒是寿士先生。」
真露出遗憾的表情。
「是的。可是,心情郁闷对病情没有帮助,所以我请他在自家休养。毕竟他在医院也只是待在太太身旁,默默守着她而已。」
寿士拜托寿子,只要时间允许,他想多见见绢枝,于是寿子与寿里常轮流陪寿士前来。
「绢枝女士的状况如何?」
真决定与神足谈话时,将寿士与绢枝视为夫妇。
「我身为医师有守密义务,但有家属的许可,我们来看看这张片子吧。」
神足拿着大尺寸笔记型电脑起身,点开图片,递给真。
佳菜子坐在旁边,画面看得不是很清楚,但连她也知道,这应该是绢枝大脑的CT断层扫描的影像。
「左前额叶的血肿很小,对吧?」
神足对看着电脑的真说。
「虽然很小,但血肿周边十分靠近语言区,与其说是认知功能下降,不如说是语言障碍,导致病人无法顺利传达自己的想法。」
真放大画面,说出自己的诊断。
「这个可能性很大。虽然血肿范围小,但考虑到是高龄者,不能大意。再加上她跌倒时,头撞到地板,也可能造成弥漫性轴索损伤。」
「如果是这种状况,就无法从片子确认是不是局部性脑损伤。被判断为意识障碍的时间多长?」
「就是这一点麻烦啊,约六个小时左右。」
不知为何,神足露出苦笑。
「六个小时的意识障碍,可能是典型脑震荡,也可能是持续性昏迷,真难判断。」
「不过,从之后从病人对刺激或呼唤的反应来看,大脑的损伤程度并不严重。」
「原来如此。骨盘的状态呢?」
「左侧髂翼骨折。」
神足与真的谈话内容完全是专业人士等级。两人暂时交换医学上的见解,佳菜子只能在一旁默默聆听。
「这是高龄者跌倒常见的受伤部位。」
真的视线离开电脑,抬头说。
「据说是往前扑倒,手来不及撑住。」
「其他的外伤呢?」
「这次的跌倒造成的外伤,包括左肘撞伤、下颚擦伤、假牙造成的口腔内撕裂伤,全是轻伤。这里有处理后的照片。」
神足从真手中接过笔电,点开照片再递给他。
「从下颚到颞骨乳突的擦伤,是衣服的领子或是项链之类的装饰品造成的吗?」
「不,她没有戴项链,是围裙。据说,她是穿围裙在客厅做事。医护人员接到紧急呼叫立刻赶来时,丈夫已把围裙脱下。」
寿士向医护人员说明,他把绢枝的围裙脱下、松开身上衣物后,才按下紧急按钮。
那天,他们一大早就一起喝屠苏酒。两人都十分好酒,寿士生病后稍有节制,但恰逢新年,多喝了一些。看到绢枝倒下,寿士以为她喝醉睡着了。
「丈夫没看到太太跌倒吗?」
「他酒醒后就出门了。虽然他现在坐轮椅,但一个月前只有半身麻痺,还能拄着拐杖散步。当天他忘了拿东西,回来一趟才发现躺在地上的太太,直说幸好忘记拿东西。」
「这样啊。从绢枝女士这张脑部照片来看,就算有轻度的认知障碍,应该也不严重。」
真把电脑画面切换回断层扫描图片,喃喃自语。
「如果成功诱发回忆,就可以顺藤摸瓜地把回忆一个一个找回来。这是我们内科医师说的,其实就是赤城先生的儿子。」
「我知道,由于那位医师的建议,赤城先生的女儿才来找我们商量。」
「这样啊。那么,我们现在就去见太太吧。不过,第一次见面最多二十分钟。」
「了解。」
真将笔电还给神足,站起身。
佳菜子一句话也没说,跟在真后面离开会议室。
绢枝所在的特别房和一楼会议室在同一条走廊,只离三十公尺远。
神足敲门后,里面走出一名穿白衣、长得与寿士相似的高大男性。他的名牌上写着「赤城寿一」。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神足对寿一说完这句话便离开。
「我是赤城寿士的儿子。」
寿一表示,他正在观察母亲的状况。
真与寿一打过招呼后,互相交换名片。
佳菜子也急忙拿出名片。在医院这样的场所,只要碰见医师,总是真在前面应对,佳菜子则显得胆怯。
她告诉自己「做为侦探,我是前辈」,低头道:
「很抱歉,与令尊谈话途中却发生这样的事,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父亲的身体本来就随时会发生像今天的状况,请不要在意。」
嗓音低沉稳重的寿一,请真与佳菜子在折叠椅落座。
「刚才神足医师交代令尊必须静养,关于绢枝女士的过去只谈到一半,因此,我们希望直接跟她本人交谈,不晓得方不方便?」
佳菜子看了看寿一身后,躺在病床上的绢枝。
「我从妹妹那里听说了。事态演变至此,我才深切感受到,原来我对绢枝阿姨了解这么少。」
寿一轻叹。此时传来敲门声,走进来的是寿子。她拎着超商提袋。
寿子说明是神足指引她来特别房,接着将罐装咖啡摆上床边的小桌子。
「不好意思,只能招待这样的东西。」
「有劳您费心了,谢谢。」
「父亲受您照顾了。」
「不,哪里,似乎造成你们的困扰了。那么,我想事不宜迟,现在可以和绢枝女士说话吗?」
佳菜子起身,把椅子移动到绢枝的枕畔。固定好椅子后,她静静坐下。
绢枝的棉被盖到脖子,背对着佳菜子。不知道绢枝有没有注意到佳菜子,只见她的目光停留在窗户上,窗外的树篱笆随风摇曳。
「绢枝女士。」
佳菜子小声呼唤。
没有反应。
「我叫橘佳菜子,是帮忙寻找回忆的侦探。受到您家人的委托,来到这里。」
「是我拜托他们的。」
身后的寿子扬声解释。
绢枝像是被这个声音吓到,缩起肩膀。
佳菜子停顿一下,缓缓说明起现况。
「是这样的,您过年期间在家里跌倒,撞到头和腰,目前在医院疗养。」
佳菜子离开侦探社前,由美交代她,即使对方没反应也无妨,最重要的是告诉对方各种讯息。
由美形容失去记忆的人醒过来时,感觉就像是漂流到异国一样,会不停试探周遭的人是否值得信任。
「由于您失去意识,记忆可能变得很模糊。」
绢枝拉棉被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但没有转过身来看佳菜子。
「幸好伤得不重,医师说身体的状况不需要担心。」
棉被又发出一阵窸窣声。
「您十分不安吧,但请听听我的话。如果您感到不舒服,请把手伸出棉被,我会立刻停止。」
佳菜子静待片刻,看看绢枝是否伸出手。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懂她的话。
绢枝没有动作,佳菜子继续道:
「那我要开始说了。您的名字是石原绢枝,八十五岁。二十八年来,您与一位叫赤城寿士的男士住在一起。您与赤城先生在梅田车站附近的乌龙面店『久屋』相遇。您很喜欢吃,吃完定食会再点一碗咖哩乌龙面。我也喜欢咖哩乌龙面,但没办法像您吃这么多。现在您似乎没什么食欲吧?」
绢枝仍把棉被盖得紧紧的。
「做出定食和乌龙面给您吃的人,正是寿士先生。您相当中意寿士先生煮的高汤。」
这时,佳菜子听到沙沙声,只见绢枝瘦骨嶙峋的左手出现在脸颊附近。
「很不舒服吗?好的,那我就此打住。」
佳菜子望向寿一。
寿一在检查床边的监测荧幕。
「心跳和血压稍微上升。」
接着,寿一问绢枝:
「绢枝阿姨,您哪里不舒服?」
绢枝像乌龟一样把脖子缩进棉被里。从棉被露出的手,食指和中指如虾须般颤动。
「绢枝阿姨……」
这样根本看不出来,寿一焦急地说。
绢枝缩回手。
「赤城先生,没关系,我跟她约定好了。绢枝女士,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吧。」
佳菜子离开病床,走到寿子身旁,行一礼:
「我会再过来。」
「好的。哥,我送他们回去。」
「不用了,谢谢。请留步。」
佳菜子朝真看了一眼,示意该离开了。
真意外老实地听从佳菜子的指示,两人一起离开「un endroit雄琴」。
返回京都车站时,已过下午三点。佳菜子虽然不想与真一起吃饭,但输给了饥肠辘辘的肚子,还是决定补一顿迟来的午餐。
佳菜子理所当然地走进乌龙面店,点了一碗咖哩乌龙面。
「妳的味觉真是单纯。」
「随便你怎么说好了,我现在就是想吃这个。」
佳菜子早料到真一定会吐出挖苦的话,但没办法,她突然很想吃咖哩乌龙面。
「那我也奉陪吧,刚好可以暖暖身子。」
真跷起脚,目光落在笔电上。
「绢枝女士似乎听得懂我的话。」
佳菜子想听真从医师角度提出的见解。
「她用左手表达想法了。看来,她只在妳面前降低警戒心。」
「只在我面前?」
「绢枝女士完全不对家人说话,理都不理。身体僵硬,用棉被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久保见太太提过,她唯独对女性护理师不是这种态度。换句话说,妳获得与女性护理师同等的信任。」
她对身为医师的寿一也表现出抗拒反应,真补上一句。
「怎会这样,赤城先生是她的家人啊。」
「可能有两大原因。」
「哪两个原因?」
正当佳菜子提问时,服务生送来咖哩乌龙面。辛香料的香味让人食指大动。
佳菜子不等肚子咕噜噜叫,手先伸向筷子。
「先开动再说。」
呼噜呼噜吃着热腾腾的乌龙面的这段时间,两人沉默不语。
咖哩好辣。有点怕辣的佳菜子,担心无法吃光,但和风汤汁、炸物和九条葱的搭配实在太美味,最后她连汤汁都喝得一干二净。
只是,吃完后脸上突然冒出大量汗水,佳菜子不得不以手扇风。低头看一下随身镜,才知道脸变得红通通,像刚泡完温泉一样。
佳菜子急忙把湿纸巾贴在面颊上,冰冰凉凉十分舒服。
「可以开始说了吗?」
真拿手帕擦汗,一边看着佳菜子问。
「抱歉,麻烦你了。」
佳菜子双手放在膝上,准备倾听。
「首先,假设绢枝女士的认知功能,尤其语言中枢是正常的。那么,造成她现在的状态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她几乎忘记过去的人生,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另一种是她凭着自身的意志拒绝说话。」
真像是要确认自己说的一字一句,专注地看着佳菜子。
「为何她要这么做?」
佳菜子与绢枝的会面时间只有短短几分钟,而且都是佳菜子发话,几乎无法提问。
「刚才我说过,只有在妳面前,她的警戒心才会降低吧。我怀疑绢枝女士在挑选说话的对象。大脑颞叶内侧的扁桃体,专门处理有关好恶的情感。假设有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不知名的医院病床上,第一个让妳卸下心防的会是谁?以性别来说,应该是女性吧。当然,如果是设计商标的大叔,可能就另当别论。」
「你又乱讲话,而且我才不会从外表判断一个人。」
「我知道,要了解内在才会喜欢,对吧。」
佳菜子看着一脸正经的真,不知怎么无法反驳。
「她一开始大概谁也不相信吧。即使人在医院,还是可能发生很多状况。」
佳菜子说,以前在电影中看过,早期的精神科医院,医师会用电击的方式进行治疗,导致患者失去情感。
「电痉挛治疗吧。其实,对于吃药没有效的思觉失调症或忧郁症的患者,现在仍会使用。」
「真的假的!」
佳菜子惊呼,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不过,经过相当程度的改良,跟以前比安全很多。当然,这是治疗的最后手段。」
真说,精神科的电疗法是一段充满黑暗的历史,以前的人想过各种危险的方法,像是放血、浸水,不停让病患旋转,或施打胰岛素刻意让患者血醣降低等。
「吃完乌龙面好不容易身体暖和起来,现下又觉得背脊发凉。」
佳菜子双手交抱,摩擦着肩膀。
「所以,即使知道身在医院,也不会立刻卸下警戒心。但相较起来,绢枝女士应该会希望照顾自己的人最好同是女性。之后,出现可信任的女性护理师,于是透过她,接受了医师的治疗。」
佳菜子似乎明白真想表达什么了。发现双亲遭到杀害的佳菜子,受到赶来的警官保护。由于眼前所见的光景太过残忍,缺乏现实感,一开始她脑袋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感觉。所以,她在描述目击情况时,说得仿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一样。
但当她说完,忽然一阵强烈的不安与恐惧袭来。身旁的每个人在她眼中都宛如鬼魅,谁也不能信任。
这时,刑警浩二郎默默替她泡了一杯热蜂蜜牛奶。虽然这杯牛奶调得太甜,后来由另一名女警重泡一杯,但她确实感受到浩二郎给予的温暖。回想起来,重泡热牛奶的女警,及浩二郎沉稳的对待,或许就是解开佳菜子心结,安抚她情绪的关键。她的表情,成为一面如实映照出浩二郎人格的镜子。
「绢枝女士似乎比较信任神足医师。」
「我也这么觉得。对于同是医师的赤城医师,她仍表现出不太想沟通的态度。」
「这么一提,赤城医师在床边呼唤时,她的脖子缩了一下。」
「对久保见太太也毫不理睬。在特别房中,她只对妳说的话有反应,会伸出手。」
「可是,那是表示她很不舒服,希望停止吧。我不认为她接受了我。」
「她遵从妳的指示了吧?证明她完全能理解妳说的话。对两位亲人视若无睹,却将初次见面的妳的话听进去了。寿士先生不也表示,绢枝女士对他没有反应?换句话说,她是用自身的意志区别寿士先生、赤城医师、久保见太太和妳。」
「分成亲人和他人。」
「没错,果真如此,她应该很清楚自己是谁。」
「知道,所以才拒绝?」
「就是这样。」
「为什么?大家明明这么担心她。」
「这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是跌倒后暂时失去记忆,只有对亲人厌恶的记忆甦醒,或交错着错误记忆的恐怖体验。」
据说,大脑受到冲击后,可能会窜改记忆,或让记忆变得混乱。
「或许,在绢枝女士心中,家人变成讨厌、可怕的存在。」
真喝口水,然后小声地说:
「剩下的就是可能性的问题,虽然不太想这样推测,但搞不好他们家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不为人知的……可是,如果家人对绢枝女士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何必特地来找我们,想办法让绢枝女士恢复正常?」
毕竟,让绢枝女士保持目前的状态,才是隐藏家族秘密的最佳方法。
「设想各种状况比较好,人是最靠不住的。话说回来,若寿士先生保持绝对静养的状态就麻烦了,一点线索也没有。」
「说的也是,先回侦探社向实相大哥报告吧。」
「那我们回去吧,谢谢招待。」
真起身离座,快步走出店外。
谁说要请客啊。
我还是无法理解真。佳菜子深深叹了一口气,接着从提包中取出钱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