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得知妻子(美里)怀孕的那个时候。
三番五次地拒绝,结果却还是接受了她的告白,看到她哭出来的那个时候。
挚友比任何人都感到痛苦却还是给予了祝福,听到他的话的那个时候。
只要试着去回想,回忆得起来的过去要多少有多少,我是知道的。
记忆在灵魂上刻得有多深呢?
我注意到,转生时的记忆很清晰,出生以来暂时回忆不起的事情也在最近渐渐想起。
我注意到了却还大概是掩盖了自己的心情,骗自己说只是因为能够使自己产生联想的女儿(美幸)在身边罢了。
“我有前世的记忆……没想到转生以后还能见到自己的女儿……”
“哥哥……”
明明是自己问的问题,明明应该已经清楚了答案,特里斯却依旧感到惊讶。
他一脸吃惊,我对此苦笑。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轻易地肯定吧。还是说他以为我说的是梦里的故事呢?
特里斯凝固了,也不催我往下讲。
“特里斯。”
“哈呀?!”
“冷静。我会跟你说清楚的。”
僵过头了我也说不下去,为难之下叫他名字以后他终于回了神,好像还不小心咬了舌头。
讲真,你在干什么?
我无语地叹了口气,然后特里斯无精打采地在我身旁重新坐下。
“话虽如此,我觉得只有你想的那些。”
“呃,是的……美幸是女儿对吧?”
“是啊。问我年龄怎么对不上的话我也不知道哦?本来她快出生时我就死了,所以我不可能比她大。”
七年。
时间错位使我感到困惑,但终究还是能够明白。
“呃,不是想错了吗?”
“我觉得不会。我在前世没有兄弟没有血亲。而且很难认为会有其他人碰巧外表和名字都相同。”
“?”
“有遗传的作用吧。我还是知道她和前世的自己有些相像的,更何况名字也和我记忆力中的相同。”
“啊……原来如此。”
美幸使我联想到了妻子(她),但也并不是完全相同。
有些细节比如发质和指甲形状不同,但那些地方使我联想到了自己(前世)。
相差七年所以觉得不是自己的女儿,并不是说自己不曾这么怀疑过。
但是,追究下去感觉会失去自我,所以我没有问下去。
而且……
“想到平行世界以后就只觉得非常糟糕了……”
“平……什么?”
“简单地说就是‘假设’的世界。比如说假如我不在世界上,假如她从我前世依旧活着的世界过来。它指的是那种‘假设’的世界。”
“美幸他们居住的世界比想象的还要复杂呢。”
我注意到他的理解有些错误,但说明也很麻烦,于是我点头同意了。
比如说反向播放,对这个世界的居民来说肯定有许多难以理解的事情。科学、机械一句带过恐怕也无法理解,但也没必要理解,我就模糊了概念继续说下去。
“其实那些事情怎样都好。”
“怎……”
“因为是那样吧?我帮助美幸的理由不能说没有包含私心‘也许她是自己的女儿’,但说到底,勇者他们(我们)根本没有不帮忙的选项吧?”
“呃……是的。”
“特里斯,你最想问我的不是这个吧?”
“……”
想问清楚也是出于好奇心吧。
当然会想问清楚察觉的事情是否真相。
但是,他‘为什么’想问我有没有前世的记忆?
“就是你想的那样。”
“哥哥。”
特里斯问了:我不懂哥哥思考什么又为了什么目标而行动。
年幼乃至记事以前开始就不明白我做些什么的理由。
为什么我一直和家人拉开距离?
为什么我一直一个人?
“神明在我出生‘前’向我委托了事情。”
“!”
“前世的记忆是附属品。无法理解事物的婴儿不可能理解得了什么是委托。所以我出生以后一直按照‘约定’行动。”
我甚至不知道委托的具体内容,所以不能告诉家人,一个人担着。
不对。
我不知道告诉家人以后会怎样,于是就没能说出口。
瞒着不说于是逐渐把握不住家人间的距离,无论如何也办不到了,结果我放弃了说明。
“也就是说,我小时候赢不过是因为……”
“我的内心比现在的外表还要年长。说实话,和幼儿正面对决靠智力就不可能会输。”
“这算什么啊……”
“关于魔术理论,因为我是从没有魔法的世界过来的,所以大家平等,不过因为思考方式的根本不一样,所以我才能想到新的理论吧。”
“……”
我淡淡揭穿了自己位于优势的理由,叹了口气。
弟弟表情微妙,我差点笑了出来,试着问他:
“幻灭了吗?”
“哎?”
“知道赢不过的理由以后。”
前世的记忆通常无法拥有,某种意义上那可能是最犯规的能力了吧?
因为无论如何努力也胜不过人生的阅历。
“没有。”
特里斯回答的是否定的话语。
他的表情依旧微妙,我感到不可思议而偏了偏头。
特里斯叹了口气。
“对此,也有限制……是吧?”
“!”
“我想问的就是那个。萨卢托告诉过我一点而已……我没有确证,所以打算问你。”
限制。
我想起来那时,萨卢托关于我的戒指什么也不问。
他果然注意到了什么吗?
“限制啊……”
无法施展魔力可以说是某种限制吧。
虽然只是叫我存起来,而我也并非一次也没有使用过。
我把戒指挪到火光处给特里斯看清楚,随后他可能注意到了戒指本身就是“限制”,眯起眼睛凝视着戒指。
“神明要我‘拯救勇者’。”
“勇者?”
“是啊。因此好像需要大量的魔力……他说希望我存起来。”
戒指在火光下闪闪发光。
它成为了神具,现在能做什么呢?平淡无奇的铂环不见褪色,在我的手指上反射着光线。
我顺着光看向特里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罢了。
“所以哥哥才……‘无法施展魔力’是吧……”
“嗯,我自己一次也没用过。不过会感觉到魔力就是了。”
沉默笼罩。
听着薪柴燃烧发出的爆鸣声,我张开了戴着戒指的手。
手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颤抖,但张开以后却很僵硬。
“哥哥……请听我说,虽然现在说也晚了。”
“嗯?”
“现在告诉我那些没问题吗……不对,告诉我那些事情没问题吗?”
弟弟说出了理所当然的疑问,我向他点点头。
那是我到了口边却也一直没能说出来的话语。
我本以为自己会很难说出口,结果说得比想象中还要畅快,吃惊的是我才对。
我可能——
“其实一直想告诉你……大概。”
“哎?”
“神明也没说不让我告诉别人。没有限制我能不能跟别人说。”
施加限制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好几次想说明,好几次想证明,我都放弃了。
“明明什么时候都能说,我却说不出来。”
“……”
“不知道为什么。在打算说出口以前,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说不出口。”
打算说出来是因为我觉得和魔王战斗可能要使用魔力。
但让我觉得说出来更好肯定是别的理由。
不对,其实可能没有什么理由。我只是觉得告诉特里斯也没有问题。
肯定只是这样。
“我比你想象的还要胆小。”
“哥哥?”
“我在前世,只有一个家人。”
“!”
那仅仅一位的家人是我的妻子。
温柔待我的本乡夫妇在我对他们产生父母的感觉以前就逝世了。
在那以后我一直作为父母作为兄长对待她,然后我们结婚成为了家人。
我不曾一次把待他们如父母对待。
“我有前世的记忆,无法施展魔力的理由,那些事情想说就能说。但我不知道说出来以后他们会怎么反应,所以我就说不出口了。”
“至少我能接受。”
“是啊。但是,刚出生怎么可能知道对方的性格?我只是很害怕去相信别人。”
我回忆起了死前,挚友(隆大)所说的话语。
他明明那么接近,他明明帮助了我那么多次,而我是不是只听得进他说的好话呢?
几次重新思考,几次反复回想,我都得不出答案。
为什么那个时候会变成那样呢?
我听挚友说那句话的时候,肯定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吧。
因为他是隆大。和家人不同,可以信任的唯一朋友。
“现在就不觉得害怕了吗?”
弟弟的话语静静响起。
我只是摇摇头。
“不可能不恐怖吧?”
“哎。”
“你不害怕遭人拒绝吗?”
我抽回方才的话题,弟弟困惑着却也摇了头。
害怕而不行动很是简单。因为我迄今为止就是这么过来的。
不告诉他,拖延到极限为止我也肯定能做到。因为只是敷衍搪塞我也做过好多次了。
“害怕,但不说的话什么也不会改……变……”
“是啊。什么也不会改变,什么也传达不了。”
“……”
“现在,我也不想后悔了。”
说起必须说出来的理由,我想到了好几个。
但是,“现在”我想说出来,大概是因为理解了特里斯的心情。
没有欺骗自己,只顾倾诉要我告诉他事实的目光,不见谎言也不见伪装。
“说实话,我也没有自信能打倒魔王,可能意外地很简单就输了。”
“哎,哥哥请不要说那么不吉利的事情。才刚说过现在要帮助勇者吧?”
“不,我还打算帮助他们,不过我注意到,可能储存魔力不是为了打倒魔王。”
“咦?”
可能是理解不了听到的内容,特里斯大张着口。
啊,这家伙真是容易把心情显露在脸上。警戒着可能被骗或者无法相信以前先感觉到了安心,这是因为我们是家人吗?
或者说只是这家伙率直过头了呢?
“如果希望我替代勇者打倒魔王,就不会叫我帮
助他们了吧?”
“那倒……也是……”
“分析召唤阵的时候我也想到了,事情有点奇怪。”
“奇怪?”
勇者现身之时,魔之物将停下脚步——那是露露莉亚告诉我的传承。
我一直思考着那时产生的不协调感。
说起勇者,我在地球(对侧)读过一些使命是打倒魔王的故事。假使他们原本的使命就是那样,那么传承也应该只会记录打倒魔王或者打倒魔物。
传承为什么没写彻底?还有,为什么那句话写在了召唤阵上?
为什么帮助勇者所需的“不是战力而是魔力”?
“魔力受到重视的理由我大概明白。魔法的确很强,用于打倒对手相当有利。”
“嗯。”
“但‘要我打倒的话’,那使用魔力增大魔力量、学习力量的使用方法远要更好吧?而且那么庞大的魔力量,一次攻击全部使用的话会把伙伴连着土地炸飞吧?”
“哎?!”
“那样的话我一个人就行,觉得有什么搞错了。而且特里斯现在不储存魔力的状态下想以最大火力打坏什么的话,可以引发大规模的爆炸对吧?甚至能做到两败俱伤。”
“我觉得王城规模的话大概能打到全坏。”
我听完觉得不好了。
你还真是开挂了。
王城全坏的规模很怪吧……你以为范围多大啊……
“那些暂时不提。据我所知,法蒂玛的攻击力也很突出,只比力量不可能会输。即使遇上魔力消耗战,我觉得只靠大地和特里斯你也总有办法解决。”
“我觉得这有些夸大了。而且魔王也可能不只一个,魔物也应该有很多。”
“没见到就不知道啊。但我觉得如果需要魔力战斗就不会想到要储存魔力,而应该向增幅魔力的方向努力才对。遇到魔王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可能需要魔力是出于其他的理由吧?”
“原来如此……”
我一口气说完以后,特里斯沉思着沉默了。
特里斯可能回忆起了分析时感觉到的不协调,目光游移在火堆之间,然后他抬头向上看去。
“我知道哥哥想说什么了。然后,我要做什么好?”
“特里斯?”
“连用途也告诉我了,是有事情想让我做吧?”
视线依旧不合,没有对上。
我凝视着特里斯,决定告诉他自己一直思考的事情。
“是啊。如果我就要搞错了,能请你阻止我吗?”
“阻止?”
“是的。”
因为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里使用。
还因为,那可能对神明来说是必要的事情,但对我们来说是不愿意去做的事情。
我如此说道,一起抬头看向天空。
“大地打得倒魔王吗?”
“不清楚。”
而且,说不准对方甚至可能是大地无法伤害的对手。
因为我知道大家都说,拯救这个世界必须打倒魔王。
——我才不需要你的帮助。
记忆中响起的确实是挚友的声音。
透过森林的缝隙看到了天空,暗得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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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暴露给弟弟了。
需要弟弟的视角吧。他具有自己的行动方式,所以他的视角能看见萨卢托那边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