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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殉回仙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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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城堡内的庭园见到那身影时,弗利耶·露格尼卡忍不住停下脚步。
鲜艳的金发在风中摇曳,大大的红色眼睛在好奇心下睁得圆滚滚的。喘气的嘴巴露出虎牙未满十岁的少年从游廊往外伸长身子。
逃离课堂的弗利耶其实根本没闲功夫停下脚步。游廊后方现在也传来正在追他的老师的叫喊。
要是被抓到,就会被带回去上麻烦又讨厌的课——明知如此,弗利耶却无法将视线从眼前的光景移开。
「————」
露格尼卡王城内的庭园,是凝聚宫廷园艺师们的知识与技术的呕心沥血之作,有丰饶的绿意以及因应各时节的花枝招展,形成美不胜收的梦幻美景。
树丛的叶片在煦煦凉风下摇曳,散落纷飞的花瓣随风起舞。在如此梦幻迷人的庭园里,弗利耶发现了格外璀璨动人、含苞待放的花——不,是一名少女。
绑成高马尾的光润绿发,高尚美丽的站姿。尚年幼的肢体被一眼即能看出是高级品的嫩绿色礼服包裹起来,但穿出品味的却是姿态凛然的少女。
从弗利耶的位置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但从脖子到脸颊的白皙光滑肌肤,以及琥珀色的细长双目,都充分阐述了她美貌的一部份。
不过单只是这样的话,少女就不会在弗利耶的心中留下强烈的印象了。顶多只会有「在城内看见美丽少女」这种一瞬间的感慨而已。
不过,当然不仅如此。
「————」
少女伫立在庭院,眺望著被缤纷多彩的花朵点缀的花园。如果她的目光只有鲜花的艳丽的话,那她的感性便不过如一般女子。可是,少女眼中的不是在花园中央争奇斗艳的花朵,而是在角落的一朵花苞。
她就这样凝视著尚未绽放的花蕾,像是寄予期望——
「弗利耶殿下!您、您终于肯听话啦!」
由于弗利耶在游廊上静止不动,终于追上他的老师气喘嘘嘘地说,一脸放心地看著弗利耶。见他专心地凝望庭园,老师疑惑问道:
「殿下?外头有什么稀奇的东西……」
「不!没什么!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在意的!」
老师正要转头确认,弗利耶就立刻这么搪塞还飞扑过来。原本只是要挡住视线的手戳到老师眼睛,让老师无暇顾及他在看什么,只能仰背大喊:「我的眼睛——!」老师的哇哇大叫,让弗利耶担心被庭园里的少女给听见。
他畏畏缩缩地看向庭园。顿时,刚好和转过头来的少女对上目光。弗利耶连忙低头躲过视线。
「不、不好了不好了……这种奇怪的感觉是什么?余可能生病了。脸颊好烫,呼吸急促……」
在胸口发痛和呼吸困难下,弗利耶紧张得当下做出不好的结论。他一把抓住倒在身旁的老师的脚,边拖行边慌张地离开现场。
「殿、殿下!好痛!很痛呀!」
「得了,忍住吧。凭余的力气没法抱著汝走。不过,余不能留汝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因为余是王族,万民的骄傲。」
「您有这份心在下很是高兴,好痛!但说起来用不著逃……啊痛!」
老师的头撞到游廊墙壁或是柱子就喊痛,但弗利耶毫不理睬。
少女现在依旧烙印在他的眼底。虽然明白这就是心悸的原因,却不知为何,不管过了多久,脑海里头的身影都没有消失。
——离开现场让自己感到依依不舍,实在是叫人无法理解。
2
弗利耶·露格尼卡是建国至今已有千年历史的亲龙王国露格尼卡的正统王室血脉、现任国王兰德哈尔·露格尼卡的亲生儿子。
也就是具有王位继承权的正统王子,是应被献上最大敬意的存在。
「话虽如此,余只是第四王子。上头还有兄长,执政的机会根本轮不到余身上吧。每天勤奋努力其实没有意义吧?」
「呵呵呵,原来如此。殿下也已经会说大话了呢。」
上完教养的课程后,在自己房间休息的弗利耶和来访者交谈。
被指称是说大话,弗利耶因而一脸不高兴,朝著他笑的则是留著修长白发和白须的老人——麦克罗托夫·马克马洪。是被誉为王国头脑的贤人会的领导者,实质掌握王国政权的真正贤人。纵使国王不在,只要有他在,王国的机能就不会有损害。这类的传闻弗利耶也不是没听过。
这种仿佛蔑视国王,也就是自己的父亲的传闻叫人不愉快,但麦克罗托夫是毫无野心,忠心为国的忠臣。除此之外,也为欠缺为政者心态的王族弥补过失而到处奔走,亦是不争的事实。因此弗利耶也无法大声否认。
「假如父王和兄长做不好,那不如汝做国王好啦。那样事情就变得更简单了。不觉得吗?」
「呼嗯——这真叫人惊讶。这种话,以殿下的身份不该轻易道出口。毕竟那样的行径,龙的盟约是不允许的。」
「龙的盟约啊……」
看麦克罗托夫严肃点头,弗利耶手放在桌上拄著脸颊,思绪绕著这词汇转。
龙的盟约,正是露格尼卡王国被称为「亲龙王国」的原因——数百年来持续守护王国繁荣的庇护者,神龙波尔卡尼卡与王族之间的约定。
「王国的丰饶与危难,都与龙息息相关。而这样的恩惠,只授与最初与龙缔结友谊的露格尼卡国王的血脉……讲真的,太夸张了啦。」
「可是,龙遵循盟约为我等带来恩惠是事实。因此国王陛下和殿下您的地位,对王国来说都是无可取代。」
「这些余都听到耳朵长茧了。」
「呼嗯,我也觉得讲到舌头要长茧了呢。」
弗利耶嘟起嘴巴,麦克罗托夫则是抚摸自己的胡须,一派蛮不在乎。
「因此,希望殿下您务必要明白自己的立场。」
「哼,既然这样那就没……慢著!假如余跟父王的血统很重要,那余果然就没必要勤勉向学嘛?这又要怎么讲?」
「呵呵,又自大了。但是,打个比方,若您的尊贵之身有如盘石,那么比起昏君或暴君,更想在贤君底下服侍,方是臣子的心愿吧?而才干这东西没有相对应的试炼是不会开花结果的……狮子王之血不勤奋努力就不会发芽。」
「狮子王啊……又拿出生锈的名字了。」
麦克罗托夫难得热情畅谈,弗利耶则是感到傻眼地苦笑。
狮子王就是第一个与龙缔结盟约的国王——创造出现今露格尼卡王国的骨干,被称为「最后的狮子王」的人物。
「我知道你期待狮子王的血统,但这种代代相传的负荷对余等太重了。拿整个世界来看,历代有名的贤者少之又少耶。」
「虽然殿下这么说,但血缘是不会淡薄的。事实上,王室的血脉里每隔数代就会出现一次豪杰。两代前也……」
原本滔滔不绝的麦克罗托夫突然在这边含糊其词。老人满是皱纹的脸阴郁起来,然后缓缓摇头道:
「不,方才是在下失言了。上了年纪,记忆也出了问题。」
「汝的记忆出问题,对王国而言可说是最糟糕的事态啦!用不著管不中用的余,汝好好休养就好。」
「殿下并未不中……」
弗利耶快嘴驱赶,麦克罗托夫皱眉试图抵抗。但痩弱的老人和活泼的少年比力气的结果根本不用说。
「好啦……」
把啰唆的老人家赶出房,独自一人的弗利耶脱去上衣,然后换穿方便行动的服装,再用布把头发整个包起来。藏住醒目的金发又换上低调服装后,准备万全的他蹑手蹑脚地离开房间。
确认走廊没人后,弗利耶快速地走在静悄悄的城内,开始不能被任何人看见的隐密行动。
目的地是自前些天开始每天都会去的游廊。
——在那边找到少女后俯视庭园,成了弗利耶每天必做之事。
3
身轻如燕抵达游廊的弗利耶,确认周围没人后就爬上栏杆,瞪大眼睛在庭园中寻找少女。
「姆……今天也不在吗。枉费余不停跑来这却老是白跑一趟,真是不知恐惧的女孩呀,真是的。」
在庭院找不到要找的人,弗利耶遗憾地这么说。
从在庭园见到少女那一天开始,已经过了整整十天。
那时自飞快的心跳察觉到危机感,因而先开溜了;但回过神来,弗利耶就会寻找少女,好再度求得那股冲动。
胸口的
抽疼并非消失了。只要想起少女的侧脸就会鲜明复苏。所以他相信只有见到少女才能解除这份痛楚。
打从以前弗利耶就不曾怀疑过带领自己做事的直觉。
因为那是毫无理由、突然就从无数选项中冒出答案的感觉。从这种感觉萌生出的解答,每次都带领弗利耶走向正确答案。
不管是算数还是历史课,要拿棋子玩的波斯象棋。要举极端例子的话,几年前甚至曾预料到父亲搭乘的龙车轮子脱落。
只不过,这些全都可以用偶然或是不会再现的瞎蒙来解释。就算告诉老师也只是被当成胡扯。拼命找人认同自己有异于他人感性的理解,弗利耶还不致于那么不讲道理。
「不管怎样,现在要先找到那个女孩。要是知道名字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
目前的线索,就只有对方是家世良好到被允许进城的女孩。虽说只要讲出那一天女孩的穿著打扮,城堡的侍女或卫兵可能会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拜托人。无法理解。余找那个女孩被人知道的话会很麻烦。唔?嗯……」
不管是胸口的疼痛,还是这莫名的尴尬,对弗利耶而言都是无法理解之事。说起来,弗利耶甚至不知道自己找到女孩后想做什么。
「算了,见到面后要做什么,等见到的时候再想就行了。慎重过度就只是胆小,以前哪个很伟大的人似乎曾说过……哦!」
正在嘟嚷自言自语的期间,突然有东西掠过视野角落。
弗利耶将身子探出游廊栏杆,以目光寻找刚刚走到走廊正下方的人,结果看到嫩绿色的摇曳裙摆。
——嫩绿色的礼服,跟记忆中的少女一致。
「啊。」
少女的身影掠过脑内的瞬间,靠在栏杆上的弗利耶双脚浮空。
身体太过往前倾导致失去平衡,少年的身体就这样朝游廊外头摔了出去。庭园有铺设石板地,要是头撞到的话可就完蛋了。
轻率的举动,代价要以性命来支付——
「呼喔!?」
但却没发生那样的惨剧。身体陷进柔软的触感里,被承接住了。
「噗呼!吧呼啊!呸、呸!这、这什么?泥土?是泥土吗!?」
将陷进柔软泥土的身体拔出,弗利耶吐出叶子和泥巴。看样子自己不是掉在石板地而是花圃里,而且奇迹似地没受伤。
往正上方看,就能看到弗利耶摔下来的游廊的天花板。虽说大约有两楼高,但能毫发无伤真的是很偶然。
「喔喔,余不愧是……就连绝境当头也会被天生的好运给排除……」
看著被泥巴弄脏的手,弗利耶心惊胆战地这么说。
假如真的幸运就不会摔下去,但弗利耶完全无视这点,只想著要赶快离开花圃,要侍女准备热水沐浴身体。就在弗利耶转身的时候。
「————」
少女就站在那儿,瞪大双眼看著他。
绑成马尾的美丽绿发,清澈的琥珀色瞳孔,穿著和上次一样的嫩绿色礼服,烙印在弗利耶眼底的少女确实就在那里。
「喔、喔喔、喔喔喔……!」
认知到这点,弗利耶的脸立刻热起来,还没法说出完整的话。本以为见到面就会知道要说什么,却没想到见到面的结果会是这种状况。
在思考整个停摆的弗利耶面前,圆睁双目的少女抬头确认上方。她的视线就在上方和弗利耶之间往返——弗利耶注意到这点后。
他认为少女一定是在担心摔下来的自己身体是否无恙。
「什么,用不著担心啦!汝看,余就像这样,一点伤都没有!余没有要吓汝的意思,是因为余是全身都是凶器的男人。」
在混乱中,弗利耶伸长双手表示自己平安无事的样子。少女没有反应,但至少自己无恙一事应该有传达出去。
其实是想就这样聊天,但自觉样子很逊的弗利耶只想远离现场。今天能够再见到面就很满足了。
「那么,余还有很多事要忙,先失陪了!汝也要保重……奇怪,干嘛?」
举起手,从花圃拔出脚的弗利耶想要离去。但是跨出的那一步却被站在前方的少女以锐利的视线和僵硬的声音给打断。
「——你以为我会让你说走就走吗,可疑人物。」
她的声音就跟外表一样清脆响亮呢。弗利耶心想。
不过,除此之外,他还讶异于其他的——少女的手中握著一柄闪耀光芒的短剑。
「喔喔!?这、这不是女生可以带著走的东西吧!?」
「父亲大人也曾这么说过,不过却在这时候派上用场了。不得做出可疑之举,也最好别因为我是女生就小看我。——在王城里心怀不轨,别以为可以简单解决。」
「姆?姆?姆——?」
少女的言词辛辣,根本不听试图让她冷静的弗利耶所说的话。她似乎真的把弗利耶当成可疑人物,眼神中没有一丝犹豫。
跟弗利耶年岁差不多,却有著惊人的胆量——不,不对。
「————」
少女握著短剑的手指用力到泛白,不像是习惯对人刀刃相向。她只是基于责任心在压抑颤抖。
说话方式,再会方式,少女的态度,一切全都朝预料之外发展。
但是,有一件事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
「汝真是个好女孩呢。」
005
眼前的少女,其人品好到超乎弗利耶的想象。
听到弗利耶的低语,少女的眼神动摇,透著困惑。
「……故弄玄虚对我是没用的。我这双眼可以看穿谦言和企图。」
「这是真心话,被汝那样看待余很意外喔。到底余哪里让汝这么不开心,余愿意道歉!」
「……藏头遮脸的人,讲的话哪里值得信赖了?」
「——?啊!喔喔,这样啊这样啊!是余有失礼数。」
被指责后,弗利耶终于发现少女的疑心来自于自己。
手摸向头,变装用的头巾还在发挥作用。于是连忙脱掉,露出原本的金发和自己的面容。见状,少女目瞪口呆。
「让汝困惑了。就是这样,余不是可疑人士。是这个国家的第四王子弗利耶·露格尼卡!好啦,仔细拜见这张尊荣吧!」
见少女惊讶便觉心情大好,弗利耶边擦去额上的汗水边报上名号。他的话解除了少女的警戒,展露闭月羞花的笑颜——
「犯下如此重大罪责,万分抱歉,殿下!事已至此,只能以死谢罪」
事情哪有可能这么简单就往那发展。
4
弗利耶坦白身份后,收起短剑的少女当场跪下。
就她来看这是惊天动地之举。以为王城出现可疑人士意欲逮捕,却没想到对方是王国的王子。但一想到持剑威胁是事实,就不难察觉少女的心境。
「所以说,余不会问罪于汝啦!自己包头藏脸招致误会,却罗织罪名制裁臣民,根本就是暴君才会有的低级判决吧!?」
「但是,对殿下采取那样的态度……是不能原谅的行为。请裁决。」
「汝莫名顽固耶!那股高洁麻烦透顶!好啦,既然如此就照余的话做!假如是要向余谢罪,就要让余气消,对吧?」
弗利耶拼命制止把短剑朝向她自己的少女。听到他这话少女点头道:「明白了。」然后把短剑递给弗利耶。
「请按照殿下的期望制裁。无论何种惩罚臣都甘愿承受。」
「姆,是汝说不管怎样的期望或是惩罚都会接受的喔?胸口的心跳是怎样……」
一面对满脸认真的少女,弗利耶的心脏就跳得莫名地快。但是他摇摇头甩去烦恼,深深吐气好镇静心情。
「那么,在此宣判惩罚。就给汝,对了……命令汝暂时陪余打发时间一阵子。在余气消之前,看是要慰劳还是聊天都可以。」
「啊……?殿下,这哪算惩罚……」
「慢著!余不听辩驳!是汝说余可以要求任何期望的。余只是按照期望这么说而已。汝不得违逆!这件事就这么说定,懂吗?」
双手抱胸的弗利耶傲慢粗鲁地结束话题。对此少女愕然半晌,手微遮嘴巴,然后——「呵呵。」
像是忍不住的样子,少女笑了出来。
那是弗利耶头一次看少女展露出符合年龄的笑容。原本紧张的表情消失,流露出娇嫩、惹人怜爱的笑脸。
「本想说汝闹别扭的话该怎么办,没想到是这样。……姆。」
朝著笑开怀的少女瓦解表情,弗利耶突然瞥见手中的短剑,然后注意到了。少女递交的短剑是做工精细的逸品,剑柄和剑鞘都有极具特征的雕刻。
那是以露
出獠牙的狮子为意象的雕刻,对弗利耶来说十分熟悉。
「这把短剑的雕刻……是『露出獠牙的狮子』的家纹。持有这样物品的汝肯定是卡尔斯腾家的人……不,是梅卡德的女儿!对吧!」
灵光一闪的弗利耶,边指著短剑的雕刻边说出少女的身份。顿时,少女像是看开一样吐气,严肃点头道:
「是的,如殿下慧眼所见。我乃卡尔斯腾家当家梅卡德·卡尔斯腾之女,库珥修·卡尔斯腾。让殿下先道出姓名,实属失礼至极。」
「道出姓名是余之自由。藏头缩脸也是余的自由。方才的事没有必要追根究底。不过原来是这样啊,汝是那个梅卡德的女儿啊。」
听到少女——库珥修的名字后,弗利耶就将之烙印在耳朵和记忆里。
她的父亲梅卡德是上级贵族——公爵。虽然给人的印象是有点怯懦,但却是深得王室信赖的忠臣,只不过跟面前的少女给人的印象搭不起来。
「库珥修……好名字。非常符合汝英勇高贵的气质。」
「不敢当。不过谢谢殿下称赞」
「什、什么啦,我可不是说场面话。哦,对了。这个也得还汝。」
看著害臊的库珥修看到出神的弗利耶红著脸颊咳嗽清嗓。为了瞒过心中的情感,便将手中的短剑递还给她。
库珥修恭敬地接过短剑,然后牢牢抱在胸前。
「汝看起来很珍惜这把剑呢。」
「……这是家父送我的礼物。在庆生的时候送我的,叮咛我要警惕小心。」
库珥修的声音中带著犹豫,是因为短剑对准的对象有误而在反省吧。怕又挖起这件事,弗利耶刻意改变话题方向。
「庆祝女儿生日却送短剑,对梅卡德来说可真是不识趣的礼物。」
「是我说想要的。家父问我想要什么,我就说想要刻有传给当家的家纹短剑。」
「才不会不识趣呢!唔嗯,短剑很棒呀!讲到有需要的时候在手边很方便的,就是短剑了!」
「您用不著顾虑我的,殿下。我也知道自己的嗜好跟一般的女孩子有点不同。」
弗利耶拼命讲好话,惹来库珥修看起来梦幻无比的微笑。
跟库珥修同年龄的女孩子,大多都会想要拿来穿戴、妆点自己的珠宝首饰吧。可以自己挑礼物却选刻有家纹的短剑的女生,确实可称为异类。
不过,看到库珥修珍惜无比地抚摸雕刻的样子,还那样断定就太肤浅了。
「有什么不好?倾心刀剑之物,致力收集的人是很奇怪啦……但汝不是那种人吧?汝执著的是狮子家纹。既是如此,对余来说是很不赖呀。毕竟余好歹是狮子王的子孙!」
「————」
「怎么了?」
弗利耶自顾自点头说话,库珥修眼神愕然凝视著他。还以为是个不太有情感表达的少女,却没想到会看到她这么多样化的表情。虽然对此感到欢迎,但可以的话还是想看笑容。
就在弗利耶想到这边的时候,库珥修吞吞吐吐地说:
「没、没事。说我执著家纹的人……殿下您是第一个,所以我很讶异。」
「怎么,是为了这种事啊——可是这是事实吧?」
「是的。正是如此,不过……」
弗利耶的问话带著确信,因此库珥修探问其根据。结果弗利耶挺著胸膛说:
「事先声明,余没有特别那么想的理由,也没有根据,就只是确信而已。」
「……殿下是认真这么说的,让我更加惊讶。」
「基本上余随时随地都很认真。余的超乎规格可不是他人可以计量的。哼哼,余很可怕吧?」
「不会,只觉佩服。」
库珥修严肃地颔首,举起短剑让弗利耶也看得见。她以纤细的手指抚摸雕刻,琥珀色的瞳孔闪耀光芒。
「殿下,您知道当家的……卡尔斯腾家的家纹狮子的由来吗?」
「呣……当然!当然知道。……虽然知道,但谨慎起见还是由你来说比较好。余可要确认一下自己想的是不是对的喔!」
「是。如殿下所知,原本狮子的纹章是用来代表露格尼卡王室。」
那是四百年前——尚未与龙缔结盟约、露格尼卡还为自称亲龙王国之前的事。过去露格尼卡王国曾有过高举狮子纹章、国王被称为「狮子王」的时代。
聪明强大,引导人民走向正道的狮子王——失去这个称呼,是在最后的狮子王与龙缔结盟约后,之后全国上下便将龙视为比狮子尊贵。
「在神龙的守护恩惠下,王国变得丰饶,变得更加繁荣。于是狮子王就不被需要了,就像狮子的纹章被龙的纹章取代那样。」
「对喔,余想起来了。而不被使用的狮子纹章,就赐予当时的王室重用的家臣。其中有一个就是『露出獠牙的狮子』的纹章。」
「那成了我卡尔斯腾家的家纹。」
麦克罗托夫的啰唆碎念,和一直逃掉的教养课业派上了用场。不过话说回来,今天是在讲古吗,一直听到「狮子王」这称号。
「真是的,狮子王啊……」
「是的,就是狮子王。」
弗利耶差点就要随便批评这个被许多人忘记的称呼,不过会在千钧一发之际闭上嘴巴,是因为看到了点头像在表示同意的库珥修嘴上的微笑。
那不是嘲笑过去的伟人是遗物的笑容。
——不如说她的笑容里,充满了对被遗忘的狮子王的亲昵与憧憬。
「好痛——!」
「殿下!?为、为什么突然打自己!?」
为了阻止自己不小心笑出来,于是弗利耶揍自己的脸强制中断自己发笑。看到他这样,库珥修被吓了一跳,且担心不已。
「没事吧,殿下?怎么了吗?」
「没、没事。完全没有任何不好的事!刚刚有只虫停在余的脸上。连那么小的生物都被余吸引,余真是罪孽深重!」
弗利耶脸颊红肿、泪眼汪汪地这么说,库珥修则是相信他的说法,一脸释怀。虽然输给痛楚但有价值,弗利耶这么称赞自己的判断。
之后,话题再度回到狮子王。
「库珥修,可以看出汝对狮子王的关心不同于一般人。为什么?」
「不是因为很重要的理由。而且这种话,不适合在王城说……」
「怎么,被谁听到会很麻烦吗?既然如此,那就当成余跟汝之间的秘密即可。余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余绝对不会违背约定!」
见弗利耶自信满满地豪语,库珥修沈默了一下后又笑了。
和跟王城关系最大的人说话,谁会讲秘密啊。但他的话根本就忘了自己身为王族,使得库珥修整个人傻住。
「我有时会想。在知道自己家家纹的意思,在知道守护王国的龙之盟约后,就会知道这些对娇小的身躯来说是庞大的负担。」
「你说想,是想什么?」
「在狮子王的时代,不像现在这么安宁吧。可是,也一定不像现在这样是一滩死水。龙的摇篮十分安全,却也太过温柔。」
库珥修的这番话,让弗利耶忍不住屏息。
看到他沈默,库珥修蓦地泛笑。那不是先前那种带著好感的笑容,而是给人一种大人样的达观笑容。
「殿下会怪罪我对王国不敬吗?」
「坦白讲,当作是余跟汝之间的秘密比较好。这确实不是可以公开说的话。话虽如此……」
库珥修看到的事物,弗利耶完全看不见。
那是知识上的差异,还有生活方式的差距。对刚刚才在这儿认识库珥修的弗利耶来说,还没法对她的疑惑给出解答。
看到弗利耶懊恼的样子,库珥修眯起眼睛,然后垂下肩膀。
「请忘了那些话,殿下。不过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的牢骚罢了。虽说没有兄弟,但我终究是女儿身。没法选择匹配卡尔斯腾家家纹……适合狮子的生存方式。」
没法选择。库珥修这样子道出死心。
有想做的事,偏偏却是不能做的事。理由一定是基于库珥修跟普通女孩有决定性的差异。弗利耶的目光会驻留在她身上,也是这个原因。
原本安静的心脏突然发热,弗利耶张开露出虎牙的嘴巴。
「什么牢骚……就算被人这么说,自我认同用不著可耻。」
「……殿下?」
自我不被理解却还被称为发牢骚,这种痛苦弗利耶也懂。
而且他本人也曾放弃过——但就算先撇开自己的情况不谈,也很难允许。
吸引弗利耶目光的少女,试图放弃这个理由本身的样子。
「汝期望什么、想做什么,余不知道。但一定是汝朝著
愿望迈进,才会有现在的汝吧。虽然汝似乎想把那段时间和现在,全都当作无意义……」
看著她的站姿和侧脸看到出神,听她的声音听到出神,跟她在一起的时间都令人心醉神迷。
会让弗利耶这么想,全都是因为库珥修走近她现在放弃决定放手的心愿。既然如此,她的否定也意味著否定了弗利耶心中的热情。
——这点毋庸置疑。不是其他人,正是弗利耶本人再清楚不过。
「汝一定比余聪明。但是对余来说这跟聪明无关。汝搞错了!余明白这点!」
「……殿下是说,我看到的果然是错的吗?」
「不知道!余不知道是什么搞错了!但是,确实有东西错了!」
弗利耶直截了当的话,让库珥修一脸愕然。
对库珥修而言,自身想法被否定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不断被旁人指责思想有误,久了也觉得自己是错的。
可是,弗利耶的否定跟之前她所遭受的否定,有根本上的不同。
「别在放弃的表情上挂著笑容!就算是牢骚,那也是汝的肺腑之言。余不会笑,那些笑汝的人看不到结果。不管是怎样的结果……没错,不知道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因为汝还是花蕾!花蕾会开成多大的花朵,在绽放前没人知道的!」
花蕾真是再棒不过的形容了,弗利耶自吹自擂。然后回头看向花圃,指著繁花盛开的角落、孤零零的花苞。
那是十天前,弗利耶第一次见到库珥修的时候,她一直凝视的东西。花苞还是花苞,静静等待绽放时机。
「汝在看什么,余不知道。虽然不知道,却理解看著这花蕾的汝的心情。因为一定跟余一样!」
「————」
「也就是,那个!用不著因为跟别人不一样就责备自己。那种事没什么意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有不一样的地方,但要是看到同样的东西都觉得很美的话,余等就能好好过下去!怎么样!」
举起拳头滔滔雄辩的弗利耶朝库珥修鼓起干劲。库珥修被他的气势压倒,眼睛睁得又大又圆。
接著,默默地跟著弗利耶凝望花园中的那朵花苞。
「……我今天是为了看花蕾开花了没,才来这的。」
「对吧。因为汝老是全神贯注地看著那个花蕾。」
「——?殿下不是第一次在这看到我吗?」
「啊!是啊,是第一次!刚刚怎么说呢,对啦,是直觉!不是骗人喔!」
说溜嘴的弗利耶连忙断话辩驳,库珥修则是笑著没有追究。
「要是看到同样的东西都觉得很美的话……」
库珥修小声地重复,样子看起来有点舒畅,说:
「殿下,等这花苞开花,能否一起前来?不一样的我,也想确认殿下对同样的东西是否有著相同的感受。」
「哦、哦?可以啊!嗯哼,没关系。余不介意!」
在库珥修浅笑遨请下,弗利耶脖子以上整个通红,得意洋洋地回答。
两人之间这种有点落差却又逗趣的对话,只有在风中摇曳的群花和花苞默默地看在眼里。
5
「亦即,弗利耶殿下烦心的原因是库珥修·卡尔斯腾千金。」
露格尼卡王城内的某个房间——在书架环绕下的房间,麦克罗托夫正在听取报告。
站在贤明老人面前的,是负责弗利耶的教养与学识的老师。原本就不专心于课业的学生,最近心思更加不集中。从老师那儿听到原因的麦克罗托夫抚摸长须,点头道:
「呼嗯,原来如此,是梅卡德殿下的千金呀。有听说那位千金小姐是个怪人……不过似乎和弗利耶殿下很合得来。」
「我也不敢肯定。不过,公爵千金与殿下变得亲昵是事实。前些天两人也一道去庭园看花……」
「那真是叫人欣慰。……但是,却因此疏于课业。」
「啊,不会。关于这点。」
老师打断麦克罗托夫,让老人挑起眉毛。
「殿下的上课态度变得比以前更加专注。说不定,是因为跟公爵千金来往,才会……」
「就是为了让人看到好的一面而勤奋哪。越来越叫人欣慰了。」
老师不好说出口的话,由麦克罗托夫直接点明。对此老师抓抓脸,不过紧接著麦克罗托夫的眼神变得锐利,还挺直脊梁。
被老人的眼神洞穿,老师感到喉咙干渴。麦克罗托夫问道:
「那么殿下……有血之征兆吗」
「这方面就……没有,至少在小的所见范围中……」
听到老师的回答,麦克罗托夫的眼中浮现失望。老人长长一叹。
「呼嗯,这样啊。……狮子王再世,终究只是梦想吗。」
没得到渴求的结果,麦克罗托夫表露灰心。无法对老人的心愿和想法感同身受的老师,只能默默地拘谨以对。
王国最位高权重的贤人,期盼狮子王时代的贤君再度出现。
但是,那样有什么意义吗?这是老师的想法。王国有龙之盟约,在龙的庇护下备受呵护。王族只须继承血脉,哪还需要追求什么。
因此老师没有向麦克罗托夫报告弗利耶所拥有的特性。
有时,弗利耶会发挥出无法解释的直觉。但是,棋盘游戏和算数课业中的灵光一闪,都被老师视为单纯的瞎猫碰到死耗子而已。
现实主义的老师根本不觉得那跟贤君的资质有关。
无法和麦克罗托夫的理想起共鸣,也无法理解弗利耶的才干。
这名老师是优秀的教师,但终究只是平庸的王国子民。要以演员之姿登上舞台,才干还是不够。
「既然如此,至少让殿下茁壮成长。我这把老骨头,似乎还得再断骨一阵子……」
不过,就算是贤明老人,也无法看透他人的内心。
麦克罗托夫完全没发现老师的心中内含自己渴求的报告。而弗利耶也就在不知道自己被期望什么的状况下继续度日。
那既是某种悲剧,同时对命运来说也是莫大的讽刺。
——这样的结果是正确的,将在很久之后的未来得到验证。
6
之后,弗利耶·露格尼卡丝毫不觉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期待目光在不知不觉间转为失望,过著比以前还要充实的生活。
亲眼看花苞盛大绽放——这个约定,在和库珥修说好的几天后实现。
当时库珥修的微笑,鲜明地烙印在弗利耶的脑海里。
「——殿下,真漂亮呢。」
「嗯,就是说啊!余绝不会忘记的!」
弗利耶窥视后,低声回应正在凝视花朵的库珥修的话。
之后,两人屡次在庭园里碰面。因为造访王城的库珥修一去庭园,弗利耶就一定会露脸。
只是,在看过花苞盛开后,库珥修有些地方就变得跟以前不一样。
「最近汝都不绑马尾了呢?」
随著在庭园见面的次数增加,库珥修的气质也随之改变。一开始的她扎著马尾,穿著充满少女风的洋装。
可是这阵子在王城见到的她都将长发放下,礼服的设计也变得更精简。
「多亏了殿下那番话。」
被指出这点的库珥修嘴角上扬。可是弗利耶却摸不著头绪。自己说了什么才让她有这些变化吗?
「不知道也没关系。我只是感谢这件事。」
「呣——可是,这样一来余觉得很不畅快。总觉得心里闷闷的。」
面对弗利耶的不满,库珥修没说什么,而是探询腰际。弗利耶有注意到,用手指抚摸配在腰部短剑上的狮子纹章是她的习惯。
一看她这样做,就觉得她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而是被狮子王掳去。
「汝真的很喜欢狮子王呢。」
「殿下,这是误会。我只是以能够被视为撑起整个王国的狮子王认可为最佳忠臣的先祖为傲。……虽然这种自觉的频率偏多。」
这番辩解因为是红著脸说的,所以丝毫没有说服力。闹别扭的弗利耶更觉无聊,于是含恨瞪著她的短剑。
「但是,狮子王已经不在了。不管汝多憧憬他也得不到相同的评价……」
「————」
「啊!不对!不是啦!刚刚讲的该说是修辞吗?反正不是啦!」
不经大脑的话踩到了库珥修的痛处,突然沈默的她看起来悲伤不已。对此弗利耶手忙脚乱,声音大了起来,最后拍手道:
「对了!由余来见证汝的憧憬就好啦!」
「殿下?」
「汝对王国的心情是否能与狮子王认同的忠臣相提并论,就由余来断定吧!没什么,余可是狮
子王的后代!够资格见证汝的决心吧!」
威风十足地这么主张后,弗利耶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这么乱来的说法让库珥修傻眼,然后笑了出来。
「唔!为什么笑?余的完美理论可是连自己都钦佩至极喔!」
「没、没有……对不起。不过,殿下真的是很不得了的人物。」
「哈哈——哼。看来汝是在犹豫余是否值得汝向对狮子王一样忠诚吧?那好!既然如此,汝就这样看著余吧。余会看汝的忠诚,汝就看余的器量。余跟汝之间,要重现狮子王与忠臣之间的羁绊!」
「啊哈、啊哈哈!」
「不准笑——!」
听到弗利耶的宣告,库珥修笑得如花灿烂,弗利耶也跟著笑了。两人相视而笑。
虽说两人讲到这个誓言,但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认真看待。不过,在那之后两人的亲昵来往持续了很久,不久这段关系又加进一名少年。
直到那时,弗利耶才开始对以这个誓言为开端的羁绊有了梦想。
所以说,接下来是梦想的开端——弗利耶·露格尼卡所见的梦想起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