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又做了奇怪的梦。
栗栖川亚理磨磨蹭蹭地爬出被窝,按掉闹钟。
一如以往,梦境真实得令人不舒服。在梦中的时候,她的五感敏锐得难以相信在做梦(准确地说,亚理并非真的记得那种感受,她只记得「梦中的自己是这么认为」)。不过,一旦清醒,又觉得仅仅在做梦,对梦境的印象变得模糊。
这不是指亚理梦中的记忆变得暧昧,而是缺乏真实感,像在看电影或读小说。无论在梦中的感觉多么真实,终究不是现实,亚理明确感受到这不可动摇的事实。
可是,为什么我总做这种梦?不断梦到那个世界,及那些脑袋怪怪的人物和动物。
我对那个世界的事应该很清楚,却记不起那个地方究竟在哪里。做梦的时候,甚至不曾产生「这是哪里?」的疑问。
嗳,既然是做梦,不合逻辑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大家都说醒来就会忘掉梦境的内容,我却一直记得。虽然失去真实感,但梦中发生过的事仍存在于记忆。
这算特殊案例吗?
最近老做这个梦。难不成,我每天晚上都梦到?不会吧?
她试着回想前一天的梦。
前一天做的是那个世界的梦。至少前一天是这样。连续梦到两天,应该还不算奇怪。
她试着回想前天的梦。
八成也是在那个世界的梦,但我不过是连续三天凑巧做同样的梦。
那大前天又是如何?
虽然没有证据,总觉得似乎同样是梦见那个世界。
…………
亚理忽然一阵不安。
我这样没问题吗?应该没问题吧。
虽然对心理学没有详细研究,但听说人反覆做相同的梦是有意义的。一定是那个世界象征某种事物,对现在的我很重要的事物,潜意识才会一直提醒我。
我是何时开始做这些梦?
记不清楚,似乎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只是梦境的记忆与现实太脱节,难以难判断正确日期。
嗳,换个角度想一想。除了那些梦,我还做过什么印象深刻的梦吗?
…………
完全想不出来。
难道除了那些梦,我没梦过其他情景?
怎么可能?我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亚理紧咬嘴唇。
做什么梦根本无关紧要,我却莫名在意。早知如此,就每天写梦日记。
对,梦日记。
干脆试着记录吧?标明日期,简单写下内容,或许能够掌握心理症结。
亚理拉开书桌抽屉,抽出为课堂准备的笔记本。
忽略开头写有文字的两、三页,亚理翻到空白页。
□
五月二十五日
我做了一场梦。
梦到白兔在奔跑。蜥蜴比尔告诉我暗号是「那蛇鲨原来是一只布吉姆」。蛋头人遭到杀害。
「那蛇鲨原来是一只布吉姆」,这句暗号是什么意思?啊,不过在比尔说出口前,我就晓得下半句。难不成在那个世界,其实是人尽皆知的惯用语?果真如此,比尔实在不是普通的儍。
不行!这么晚了,得赶紧出发去大学。今天好像是我预约使用实验仪器的日子?
亚理喂过宠物仓鼠,慌慌张张冲出门。
亚理抵达大学研究室时,建筑物内的情景异常慌乱。
平日难得露面的学校职员在走廊上小跑步,她还看见一些生面孔,连警察都出现。
「怎么回事?」亚理问大一届的研究生田中李绪。
「听说是中之岛研究室的王子去世了。」
「咦?」
亚理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她和中之岛研究室的博士生王子玉男不算亲近,顶多在研究会上交谈几句,但听到前一天活蹦乱跳的人突如其来的死讯,仍受到相当大的打击。
「我也吓一大跳。」
「是得急病吗?」
「毕竟他的绰号叫鸡蛋(注),体型圆滚滚,大伙恐怕都以为他有糖尿病或心血管疾病。不过,不对。听说他是从高处坠落。」
注:鸡蛋在日文中表记为「玉子」。
「高处坠落?他遇上空难,或什么意外吗?」
「不是的,他从顶楼摔下来。」
「难不成是自杀……」
「目前正在调查,根据目击者的描述,当时他坐在顶楼边缘,双腿晃来晃去。」
「有人看见事发经过?」
「对,所以立刻叫救护车,可惜还是迟了一步……刚刚附近又是救护车、又是警车,乱成一团。」
最近似乎发生过类似的情况,亚理突然闪过这个念头。是什么事?
「他大概不是自杀。」李绪突然小声道。
「你为何这么想?」
「他不是会自杀的类型啊。你不认为吗?」
「我和王子同学没那么熟……」
「那个人是做事漫不经心的类型,该说是不拘小节吗?像坐在顶楼边缘,也挺有他的风格。他可能根本不觉得危险。」
「你的意思是,那是他不小心造成的意外?」
「我不敢断言。总之,现在不适合做实验。」
「咦?这可不行,我今天预约了气相沉积仪,错过要再等三周。」
「哎呀,真是伤脑筋。不过,没办法,学校发出通知,宣告今天实验中止。」
「晚上也不行吗?」
「基本上,只有晚上的实验能获得准许。你现在申请也来不及吧?」
「那怎么办?」亚理垂头丧气,「这样赶不上学会发表。」
「要是非进行实验不可,去和其他预约这周的人交涉看看如何?时间不赶的人,说不定愿意让给你。」
「我试一试。」
亚理查过预约表格,挑出几个可能人选,然后到各间实验室绕一绕。
没几个学生和研究员在做实验,大多在谈论王子的死讯。有些人以手边工具做简单的实验,但亚理无法判断这是学校许可的,还是他们私下偷偷进行,她也不打算上前追问。此刻,亚理满脑子只有实验的事。尽管对王子感到不好意思,但她实在没空哀悼。
「星期三气相沉积仪的预约时段,能不能先让给我?学会发表上我需要数据资料。」亚理询问其他研究生。
「啊,抱歉。我也非常赶,别说学会发表,连博士论文都快来不及。」
「你晓得谁进度比较不赶吗?」
「时间比较不赶的人?哪可能……啊……」
「你心里有人选吗?」
「嗯,要说不赶嘛,他一向老神在在,不过他的情况可能有点不一样。」
「所以,他究竟是赶还是不赶?」
「嗯,可以确定的是,那家伙是个怪咖。」研究生点点头。
「是谁?」
「井森啦。井森健,你认识吗?」
她知道这个名字。对方和她同一届,是外系转来的学生,所以不是很熟。这么一提,他总一副悠悠哉哉的样子,确实给人一派从容的印象。
「我去问一下井森同学,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不好说,那家伙和王子关系不错,警方也在找他。」
糟糕,必须赶在警方之前找到他。
「我先告辞。」
亚理匆匆道别,出发寻找井森。
她很快发现井森。只见他在学生餐厅愣愣看着电视。
「井森同学!」亚理气喘吁吁地呼唤。
井森缓缓转身望向亚理,歪歪脖子。
「你预约了后天的气相沉积仪吧?那时段能先让给我吗?」
井森又歪歪脖子。
「你脖子怎么了吗?」
「我在试着回想。」
「什么事?」
「同时在回想好几件事。首先是气相沉积仪,后天我似乎预约了这台仪器。」
「你这么不确定?不就是后天的事吗?」
「后天的事,谁有空去想啊。光是今天的事就够我忙的。」
「可是,你在看电视。」
「对,看电视就是我今天要做的事之一。」
「现在是悠悠哉哉看电视的时候吗?」
「难道有什么紧急事故害我不能看电视?」
「你的挚友过世了不是吗?」
井森歪歪脖子。
「怎么?」
「又增加一件我必须想起的事。」
「你不必想了,我直接告诉你,是王子同学。」
「王子?」
「你连王子同学的名字都不记得?」
「不,这我记得。只是,他和我是好朋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难不成是我忘记?」
「那就是我误会,你们可能只是普通朋友。」
井森歪歪脖子。
「你们连朋友都不算吗?」
「不知道,可能是我忘了。」
「那在你的认知中,你们是什么关系?」
「点头之交吧。不过,比跟你的交情好一点。至少我和王子在走廊遇见会打招呼。」
「如果遇到我,你不会打
招呼?」
「我跟你打过招呼吗?」井森歪歪脖子。
「我没印象。」
「这下问题就棘手了。关于我有没有跟你打过招呼,我非得提出答案不可吗?」
「这倒不必。当然,你想回答也行,但还是下次再说吧。」
啊啊,像这种拖泥带水的对话,总觉得我最近在哪里经历过。
「啊,我想起来了!」井森指着亚理,「你是栗栖川同学。」
「你一直在想这件事?」
「没错。不过,我还有一件事必须想起来。那件事更重要。」
「预约气相沉积仪?」
「这件事我早就想起来,我确实预约了气相沉积仪做实验。」
「你能和我交换时段吗?」
「很困难,我接下其他组的实验委托。如果是我个人的实验倒好解决,但我答应你会给别人添麻烦。」
「是吗?」亚理垂头丧气。「怎么办?这下我真的会完蛋。」
「那也未必,方便把你的实验内容告诉我吗?」
亚理十分沮丧,仍简单说明实验内容。
「原来如此,你只要能形成电极就行。」
「嗯,简单地说,是这样没错。」
「那你不妨用溅镀机(sputter)。」
「用溅镀机会不会太夸张?」
「夸张一点无所谓啊。换成溅镀机,你这周就能使用。」
「你不记得自己预约的实验时段,却记住其他仪器的预约情况吗?」
「我不是忘记自己的实验,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回想。」
亚理思索片刻。确实,如果目的是制造出电极,用溅镀机也行得通。虽然仪器设定上比较麻烦,但她有使用经验,不算太困难。
如此一来,实验进度就不致大幅落后。虽然最初的目的没达成,但以结果而言,找井森商量或许是正确的决定。
「谢谢,我决定试试溅渡机。」
井森歪歪脖子。
「怎么?还有什么事情吗?」
「还有一件事情。」
「对了,你说过有事情没想起来。」
「是重要的事情。」
「连想都想不起来,你怎么知道是重要的事情?」
「是有点奇妙。」
「会不会和今天的事件有关?」
「事件?」
「你连这也忘了?」
「不,只是今天的状况有点多。」
「有比王子同学的死更严重的事件?」
「噢,你是指那一件啊。」
「其他还发生什么状况吗?」
「像是自动贩卖机的可乐卖完,来大学的路上我坐过头一站。」然后,他直直瞪着亚理。「此刻,你在这里向我搭话。」
「这些根本一点都不重要吧。」
「重不重要是由各人观点决定。」
「我向你搭话算重要?」
井森的脸上掠过一丝仓惶。
嗯,这表情是怎样?
「对了,正是和你有关。」
「什么?」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想起来,等一下。」
要我再等一下,可是对话朝奇怪的方向发展,继续待着颇尴尬。
对了,干脆我来另起话题吧。
「王子同学的死应该是意外吧?」
「病死的机率不完全为零,但应该不太可能。不是意外,就是自杀或他杀吧。」
「如果不是病死,大概只有这三种可能。」
「可是,实在非常奇怪。」
「你也这么认为?」
「他不是会自杀的类型。」
「不能以貌取人吧。」
「当然。不过,没证据显示他是自杀,所以先排除。另一种可能,是发生意外。不过,在什么情境下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坐在顶楼边缘双腿乱晃时失去平衡。」
「一个懂事的成年人,会坐在顶楼边缘双腿乱晃吗?」
「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和癖好。」
「也对。不过,没找到确证,暂且排除吧。接下来是他杀,凶手如何在那样的情境下杀人?」
「不是有目击者吗?」
「噢,就是我啊。」
「咦咦咦!」
「那时我快赶不上实验,跑向实验大楼,王子就坐在顶楼边缘,双腿晃来晃去。」
「那你怎么做?」
「什么都没做。我只觉得很危险,担心随便挥手会分散他的注意力,害他摔下来。我暗想着,必须通知其他人,采取一些对策。」
「你认为他要自杀啊。」
「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要自杀,不过,人有时会做出突发性的行动。所以我躲在暗处,准备通报警察或消防队,王子却突然一头往前栽。」
「他自行跳下去的?」
「不,他像在奋力抵抗,下一秒就坠楼。」
「他是被推下去的?」
「看上去有点像,不过我没瞧见凶手。」
「意思是,凶手是透明人?」
「不,可能是角度的关系,我看不见。」
「目击者只有你吗?」
「当然还有其他几个人。王子坠楼的时候,响起一阵尖叫。不过,其中没我认识的人。」
「后来你怎么办?」
「包含我在内,好几个人跑向坠楼地点。毕竟是从五层高的楼顶摔下来,我认为他当场死亡。可能是落地的时候脱臼,他的手脚和脖子怪异地拉得老长,尸体像是摔得分五裂。」
「摔得四分五裂的尸体?」
「正确地说,就像摔坏的东西。」
「像洋娃娃那样?」
「比起洋娃娃,感觉更像碎裂的东西,例如玻璃杯或鸡蛋之类的。」
「你是因为王子的体型才联想到鸡蛋吧?」
「这我不能否认。」
「所以,你认为他是被人杀害。」
「我没有证据。不过,事件的经过确实让我留下奇怪的印象。」
「你告诉警方了吗?」
「嗯,可是他们似乎没放在眼里。嗳,这也是当然的吧。毕竟只是我的个人观感。」
「其他目击者有相同的感觉吗?」
「不清楚。其余目击者中没有我认识的人,而且在警方问话前私下交谈不利于搜查。」
「为什么?」
「双方的印象可能会相互影响,导致记忆发生变化。」
「警方结束问话了吧?」
「很难讲,搞不好还在继续。」
「不过,应该问完几个人了,你和那些人谈一谈没关系吧?」
「有道理。可是,就像我刚才说的,里头没有我认识的人。现在要查出他们的身分,并找他们谈话不太容易。」
「你何不用网路试试?」
「我干嘛这么做?」
「当然是要查明真相啊。」
「不好意思,用这种办法是不可能触及真相的。不管我们认为是意外或谋杀,全属个人观感。听再多人的说法,也无法解决问题。」
「或许有人看见凶手。」
井森摇头。「我应该是现场看得最清楚的人。除非是从顶楼或空中俯瞰,就另当别论。」
「说不定有这样的人。」
「不无可能。只是,要如何确认对方证词的真假?」
「根据他的证词,逐一找出证据。」
「那是警方的工作。或者说,那是媒体的工作。」
「有不能调查的理由吗?」
「很显然地,这会妨碍警方的搜查。」
「那就到此为止,掰掰。」亚理准备离开。
「等一下,你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吗?」井森叫住亚理。
「嗯,怎么说……不是完全没兴趣?」
「就身边有人过世的情况而言,你的反应不算奇怪,只是……」
「只是什么?」
「我总觉得此事与你有关。」
「等等,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同字面上的意思。」
「你是指,王子的死与我有关?」
井森点点头。
「有证据吗?」
「应该有。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想起……」
「这算什么?你知道王子的死与我有关的秘密,表示你也是涉案人吧?」
「就是这么回事。」
「这算不算是种妄想?」
「目前的阶段,你这么说,我无法反驳……」井森的双眼忽然失去焦点。
咦?感觉有点恐怖。
「你怎么啦?不要紧吧?」
井森终于回神。「不要紧,我终于想起来。」
「和案件有关?」
「唔,我还没想明白。」
「和我有关?」
「没错。」
「和你也有关?」
「没错。」
「你是指,关于我们之间,你想起了什么?」
「没错。」
「你是指,我和你之间有某种联系?」
「没错。」
「这我可不知道。」
「不、不,你应该也知道。」
「那你立刻证明给我看。」
「噢,好啊。」井森直勾勾盯着亚理。
这个人果然很恐怖。
井森的嘴巴慢慢张开:
「那蛇鲨──」
亚理如遭电击,浑身窜过一股恶寒。
她的嘴巴像被冰冻,无法出声。
井森静静注视亚理。
不行。一旦我应声,恐怕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不,无法回头。我已回不去平稳的人生。强烈的预感席卷而来。
井森自信满满地凝望亚理,眼底不见一丝不安。他相信亚理晓得正确答案。
即使我的世界会因这句话崩坏,我也不管了。
说起来,世界最初就是这样运作的吧?
亚理做好觉悟,应道:
「原来是一只布吉姆。」
世界顿时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