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回到妮塔留守的三轮车边上时,太阳已渐西沉,流景扬辉,炎云错落。
洼地的前面堆着水桶和木箱,三轮车也放着没动。
妮塔抱膝坐在木箱上。我们的车停在她身边,她将头埋在了膝盖里。
「虽然不知道魔女跟她说了些什么,不过你还是得好好让她打起精神来,少年」
我先去散散步,说着杰克下了车,往另一边的街道走去。
该怎么让她打起精神啊?
可不是我吹牛,我完全没有做过激励女孩子的事情。要是被人说成跟人生经验丰富的大叔的价值观一样就不好了。
不过也不能一直呆坐着,我下了车,走到妮塔旁边。
夕阳的光芒洒落下来,照在沿着肩膀流淌而下的银色发丝上。妮塔并没在意,她只是将身体蜷缩成一团。
我在妮塔跟前蹲下。
张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又无力地合上了嘴。
魔女的话已经彻底摧毁了妮塔的希望。
黄金的海洋是不存在的。
妮塔旅行的终点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与母亲充满回忆的处所并不存在。用珍贵的记事本作为代价得到的答案就只是这个。
她已经接受了这一事实。
「妮塔」
我还是第一次,用如此柔和的语气和别人搭话。也不知道做得够不够好,我希望能传达给她。
妮塔沉重地抬起头,脸庞被夕阳的阴影笼罩,但她双眼的红肿依稀可见。
「惠介,欢迎回来」
她对我笑了笑,但这无力的笑容却让我感到心疼。
别勉强自己笑啊,我差点将这话说出口。
但还是咬紧了嘴唇,我知道妮塔不想让我担心她。
「……嗯,我回来了」
「杰克呢……?」
「去散步了」
「他为什么要到桥上去啊?」
「其实是有一个相当有意思的故事。到时我再慢慢跟你说」
「是吗,我很期待」
妮塔说出很期待的同时,将垂在侧脸的头发拢到了耳朵上,尖尖的耳朵露了出来。我想起妮塔说过自己是半精灵的事,当时我们在水上车站相遇,我同样不礼貌地盯着她的耳朵看的那天的那一瞬。
「惠介真是的」
妮塔说着。我觉得那是双漂亮的碧眼。
「去和魔女提问过了吗?」
我摇头。
「……不去问真的好吗?说不定能找到惠介要找的人哦」
她说话的语调很随意,言语中没有谎言,像是在祈求那是真实存在的。但同时传来的心声又好像在说,自己已经绝望了。
「——黄金的海洋,要放弃吗?」
「放弃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妮塔说「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个世界也是。果然,那都是妈妈为我编造的幻象」
她很肯定地说道。
「不用担心,没事的。我也觉得那就是骗人的」
「可你去寻找了?」
「你看,我从来没走出过房间吧?就算有人告诉我存在那么美丽的地方,我也一定不会相信呢」她露出无力的笑容。「妈妈说,黄金的海洋是一个无人知晓的神秘之处。只会带妮塔一个人去,等我的病好了就一起走吧,她经常这么说。我就想,反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知道自己会呆在房间里面直至死去」
“可是”,她仰头看向天空,脸庞扭曲,好似在忍耐即将涌上心头的痛楚。让人心疼得要紧牙。
「突然,魔力崩溃发生了」
吐露的感情与话语正好相反。
「妈妈和爸爸,还有叔叔阿姨」
全部,全部都消失了。谁都没有留下。然后。
「……只有死不足惜的我活了下来」
妮塔低下头。卡擦,手指刮过木箱的边缘。她的指尖染上雪白。
是吗,我回答道,我只能这么回答。
同情也好,安慰也好,我想那都没有意义。
我无法正确地理解妮塔的痛苦和悲伤。或许可以想象,但我不光靠想象、就为了自我满足而说出那些话。
「所有人都不在了了,家里孤零零的只有我一个人。我就连消失都做不到,一直待在那非常难受。所以我想到外面看看。照着妈妈的记事本开始旅行,去往黄金的海洋,遵守妈妈的约定。不然的话,我就没有了活着的理由了。虽然爸爸说那是假的,我也觉得是假的,但我想,如果是真的呢」
可能对她而言,世界在毁灭之前就已经迎来了末日。
无法离开房间,也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生活,只能透过窗户眺望景色,在别人编制的幻想和妈妈讲述的旅行故事之中畅想。像这样的日常肯定真实感稀薄吧。
然后,世界突然改变了。她活了下来,只不过这次是世界走向死亡。
什么啊,我咬紧嘴唇。
和我相比,这女孩辛苦得多啊。
「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是妈妈为我编织的梦幻之地。正因为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所以才是世界上最美的」
露出了畅快的笑容,妮塔向我鞠躬说道。
「非常感谢你迄今的照顾。虽然时间不长,但能够一起旅行真是帮了大忙。能与各种各样的人相遇,看见各种各样的景色,画各种各样的画……这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这句话的意思,我不可能误解。
「……你是说,要结束旅行吗?」
「……嗯。因为,我真正想去的地方,已经不存于这个世界了」
所以
「我,留在这里就好」
那是一份美丽的笑容。
坚持,努力,就会有结果。
即使这不是她所希望的结果,但已经竭尽全力,所以已经满意了。这是一个已经让自己信服的人展露的力竭的笑容。
「可是,我还欠你钱啊」
「这个镇子有很多钱吧」
「三轮车也没修好」
「没关系的。钢梁也坏了,已经不需要了」
「野营的技巧,我还没全部教给你」
「没关系。我不会去野营」
「欠你的东西也没还」
「欠的,东西?说了钱已经」
「不对」
不对,不是那个。
「什么啊,真是」
我焦急地挠头。
啊啊,真是的。
手撑着额头,用力闭上眼。
「我欠了你人情」
「可我什么都没有做」
「就算你没做任何事,但我有!」
我感觉,自己得救了。
我一直是孤独的,家里总是空无一人,空气很冷,很黑。没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没有对话。没有和父母一起出门的记忆。我的家庭只是一个外表完好的空容器。我的家对我而言,除了遮风挡雨的屋顶和墙壁以外,没有其他意义。所以那天,我想要离开家。
「我啊,喜欢看你吃饭时的脸」
她一脸茫然地看向我。
「早上起来,可以和你说声早安。一起吃饭,收拾东西,边开车边看风景。休息时你支起画架拿起画笔,专心画画的表情。这时我准备好午餐,吹着宜人的风,林间的阳光也很温暖。天黑后我们吃着晚饭,说着明天见然后钻进帐篷。这段时光宁静得让人不敢相信世界正在毁灭。这段时光,让我感到无比自在」
为什么我没有向魔女提问。因为我了解自己。
因为,我不想回去。
世界正在毁灭,也许不久之后我也会变成白色结晶死去。就算知道这些,我也不愿放弃和妮塔度过的每一天。这是我一直憧憬的温暖家庭的时光。
我向妮塔伸手。
「来交易吧」
「……就算你这么说」
看着她困惑的眼睛,我笑了。
「我来帮你找回梦想。所以,我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
「——诶?」
过了一会儿,妮塔好像明白了什么。发丝里露出的耳尖都变得通红,眼睁得圆圆的。
又意识到自己过度的反应有些别扭,她突然低下头。
我单膝跪下向妮塔伸手。虽然有点奇怪,这和奈德向朱莉求婚时的情况一模一样。
我苦思着这种可能引发误解的情况是否应该纠正,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希望能和她在一起的感情是一样的,话语也没有谎言。
妮塔红着脸盯着我,「呜、呜」地呻吟。
「你,你是哪个恋爱小说里的角色吗!」
「你还读过恋爱小说吗。好厉害」
「才没有」
妮塔别过头去,鼓起脸颊。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能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么羞耻的话。惠介的脑子有问题,小时候脑袋肯定被门夹过」
「比起画画你其实更擅长骂我是吧?」我苦笑了起来。「然后,回答是?」
妮塔皱着眉头,发出「咕嗯嗯嗯嗯」的声音,然后瞥了我一眼。
「……话说,你要给我找回梦想,是打算做什么」
「到魔女
之家去」
「然后又能怎么样……?」
「等去了你就知道了,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妮塔狐疑地盯着我,我只是伸出手等待。
过了一会儿,妮塔慢慢伸出右手,颤抖地握住了我的指尖。真是一次小心而笨拙的握手。
「交易成立了。那赶紧去吧。见识下宽松世代的力量,啊,我们是开悟世代来着。管他呢」
「你是什么圣人吗」
行了行了,我牵起妮塔的手。妮塔踉跄着从木箱起身,站在地上,我握起小小的手走向茶壶。
让妮塔坐在副驾驶,关上车门。然后在驾驶座坐下,把手放在阀杆上。
「那个」妮塔说「见到魔女之后呢?」
推动阀杆,高压蒸汽涌入活塞,茶壶启动了。我一边打方向盘一边回答。
「当然是,要提出正确的问题」
2
宅都的大门依旧敞开着,响起同样的歌声,魔女斜靠在柜子上。和上午来访时的情形完全一样,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就算窗前所见的夕阳已经开始沉没,室内一片漆黑。
看见我们进门,魔女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把挂在墙上的壁灯点亮。
我坐在沙发上,妮塔也困惑地坐在一旁。魔女坐在对面,平静地望着我们。你为什么要来,魔女没这么问她。
摸了摸左手,依然带着手表,仿佛是我与原来的世界连接的细线,毫无疑问是珍贵之物。我脱下手表,放在桌上。
魔女低头看了看,微微一笑。
「异世界的道具吗?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吧」
「嗯,珍贵的东西。是以前祖父给我的」
「你有过一个好祖父呢」
「嗯,是啊」
我死死地盯着魔女,想要确认自己的预想是否正确。
「好吧。任何问题我都能给出正确的答案,答案只有肯定或者否定。机会只有一次,明白了吗?」
「虽然我想知道的东西和山一样多」
应该问什么。我一直在思考,但不管什么问题,在此时此刻,都一定是没有意义的。
有价值的提问,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
「——你真的,是魔女吗?」
欸,妮塔发出了悲鸣。
我和女人的视线交错,一言不发。
紧张得手上全是汗。说不定我搞错了什么,要真是这样,我就会因为这个无聊的问题而同时失去一个珍贵的东西和一个非常重要的机会。
即便如此,我想。
握紧了拳头。
这应该,是个正确的提问。
女人对我笑了,这是老师表扬学生时才会露出的微笑。
「——这是迄今为止,最好的提问」女人说。「嗯,正如你所想的,我不是魔女」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汗湿的手蹭蹭裤子。
瞥了眼妮塔,她呆呆地张着嘴,来回看我和女人。那惊愕的脸太好笑了。
「因为啊」
「什么因为……到底怎么回事啊」
「所以说,这个人根本不是魔女。只是在装魔女而已」
妮塔的嘴开合着正想该说什么,女人插嘴说。
「你是怎么知道,我不是魔女的?」
刚刚那毫无表情的脸消失了,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第一次感到不协调是你收下妮塔的记事本的时候」
「记事本?」
「那本记事本上画着画,你猜是妮塔的母亲画的……妮塔对此非常惊讶」
「是,没错」妮塔开口说。「明明我什么也没说,这个人就知道那本记事本上有画,还知道是妈妈的东西」
「这是常见的手法啊。像骗人的占卜师之类的」
好像在电视剧里看过,也好像是在书上见过。这是非常常见的手法。即便如此我在现实中面对时却没有意识到。
「那本记事本拿着很重,封面也很硬。而且纸张也很厚,所以可以推测这不是一般的记事本,而是用来画画的。而且,水彩颜料是要充分吸收水份对吧?吸了水的纸张会凹凸不平,边缘说不定还能看到颜料的污渍」
这是带着杰克往返于桥梁和镇子之间时想到的。开车这种事非常无聊,正是适合思考的时间。
并这是正确的把握。我观察着女人的表情,她只是嘴角挂着笑意回看我。
「那么为什么,知道是妈妈的记事本」
妮塔又问。
「记事本的封面已经相当旧了,很少人会把自己画的东西当成是最珍贵的东西吧。而且,你想想,你自己也告诉过我答案」
「我有,说过吗?」
「这个人有一次,错误地说成是父亲的记事本。然后,看见妮塔的表情不对又马上改口」
妮塔没有回答。我继续放开了讲,想一口气全都说出来。
「杰克问了这人一个问题,她回答说他爸爸没能看到杰克的信就死了。但事实并非如此。他爸爸看了信,还画了地图,正往这边赶来」
这时我终于意识到。
这个世界的人都相信魔女。但我对魔女这一存在并不熟悉,所以我可以大胆地质疑。
这个人,真的是魔女吗。
「这块手表」我盯着女人。「是我自己买的。你说我有过一个好祖父,但我的祖父明明还健在」
「就是说,你设了个圈套吗?」
「嗯。于是我确定了,你只是装成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并不是真正的魔女」
这样就全都说完了。憋在肚子里的话全都吐了出来。我的肩膀有一种近乎虚脱的沉重感。
女人缓缓举起膝上的叠放的双手,啪啪地拍着。
「就连我是占卜师这点都猜对了。说我骗人,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了」
「……为什么,要装成魔女?」
「我又没有这样自称,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有人这么叫我而已」她苦笑。「起初我只是占卜师,做的工作一直没有变过,只是世界变了。所谓占卜只是一个小小的指针,只能指出人们的迷惑和烦恼的一个方向。是人们自己把自己希冀的东西和指针对应了起来」
「……说的东西好复杂啊」
「总之,接受占卜的一方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来判断占卜,要是不喜欢的话直接无视就好了」女人笑道。「可是,当人们这点世界即将灭亡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寻求自己心灵以外的救赎。他们想让别人给他们提供一个自己心中所不存在的答案,以此来安慰自己」
我一定无法理解这种心理。
当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世界就已经开始毁灭了,我遇到的人都已经接受了事实。
「面对前来的人,我只是继续占卜。来找我谈话的人本来就不需要我的回答,虽然他们向我提问,但他们早就在心中准备好了想要的答案。所以我将其领会,按他们所想的告诉他们。这样的话大家都可以安心,开开心心地回去」
「这不是」我一时语塞。
「你觉得这是欺诈吗?」女人饶有趣味地说。「人们只是相信了他们想要相信的事,一直如此。所以人们才会开始叫我魔女。因为比起占卜师,魔女的话更可信对吧?我并没有否定,只是扮演了魔女的角色,只要有人需要它」
「为什么」
一直沉默的妮塔开口了。本以为她发现自己被骗了所以会发怒,但她的声音和平时一样平静。
「为什么?」
「为什么要对我说,黄金的海洋不存在?」
「你真的希望,它存在吗?」
妮塔屏住了呼吸。
「你的旅行以那里为目标。但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也没有线索。而且你也没有愚直地相信它确实存在。如果你真的希望它存在,那你就不该问它是否存在,而是相信它,继续寻找。不是吗?」
女人扑哧一笑。
「当你询问我是否存在的时候,你想要的就是黄金的海洋这一地点『不存在』。你想要这个答案。想要魔女这一至高的存在如此断言。这样的话,你就不用紧握如同幻影一般的希望,也不用再担心害怕自己何时会被背叛。所以我才会回答说『不存在』」
不过,女人看向我,耸了耸肩。
——是我将其揭穿了。
女人的话让我一惊。在那一瞬间,就对妮塔有了如此深刻的理解,而我对妮塔一无所知。
我咬了咬嘴唇。
糟了,我想。或许我不该轻率地,自作聪明地把妮塔带来,揭穿魔女的真面目。我对自己的发现得意忘形,为自己的方便装成侦探,以为这样就能解决问题。
但并非如此。
妮塔并不是在寻求真相,只是想要一个答案。正确与否无关紧要,而是一个自己能接受的答案。
正确的答案未必就能拯救人心。
「也许,确实就是如你所说」
妮塔说道。
「从听到魔女的传言开始,我就一直想来这儿。这样的话,也许就能知道答案了。听见你说黄金的海洋是不存在的,我很失落……但松了一口气也是事实。啊,再也不用对
妈妈时而相信,时而怀疑,再也不用厌恶这样的自己了」
妮塔垂着头。
一阵沉默。
尽管如此,妮塔还是抬起了头,用强烈的目光盯着女人。
「可是,现在知道你说的话是谎言,我更,更加开心。我可以放心了。嗯,这样也不错」
妮塔不知为何看向了我。
「——我还能,和惠介一起继续旅行吗」
去寻找黄金的海洋,那是妮塔旅行的目的,继续旅行的理由。
「交易达成了吗?」我笑着说。「独自旅行会很不安,所以你能一起来真是帮大忙了」
「真没办法。既然惠介都这么说了」
懒洋洋的掌声撼动了空气,我一看,女人正一脸惊讶地拍着手。
「这种事情,我还真读不懂。好吧我投降」
女人起身,走向柜子。拉开门,从里面取出东西放在矮桌上。
「既然这样,这个还给你。你的也是」
我重新带好手表。嗯,真合适。
妮塔怯生生地伸出手,接过记事本,紧紧抱在胸前。
「……那个」妮塔抬头看向女人。「我可以,提问吗?」
女人微微歪头微笑。
「还要问吗?行吧,就免费回到你一次」
妮塔先是目光迟疑了一会,然后说道。
「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因为不能再叫你魔女了」
女人挑动了下眉毛,忽然露出无力的笑容。似乎看起来有些寂寞,是我的错觉吗。
「——我叫、奥林匹亚。好久没像这样自报家门了」女人说。「说不定,我一直在等这个问题」
请多指教,她向妮塔伸出手。
魔女
你应该不会觉得魔女会分发毒苹果吧,至少这个世界是这样。虽然有听过魔女、龙,但自己不亲眼见一下的话还是没有实感呢。以前魔术存在的时候,应该能做到比魔术、科学更厉害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