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到小镇了,醒目的鲜亮橙色屋顶层层叠叠,房屋像小山般连成一片。
行驶在完全没有修整过的简陋土路上后,轮胎就很容易陷到坑洼中去,加速的话车辆又会剧烈颠簸。直到我们临近小镇开上石板路,行车的状况才好了起来。
街道周围没有栅栏或是城墙,也没有明确区分城内外的门,但沿街的房子和旧屋齐排鳞比,形成了一条无形的分界线,周围的景色一下变了。
「……没有一个人在呢」
妮塔把额头贴在了车窗上。
左右两侧的房屋大多都被木板封住了门。有些门窗被打破了,可以看见屋里的情况,尽管非常昏暗,但还是能看出生活过的痕迹。
明明连人影都没有,却残留着居住的气息,镇子上弥漫着可怖的气息。房屋还没有被风雨侵蚀,干净得甚至不能称作废墟。
我掰下阀杆降低车速,茶壶慢吞吞地前进。
周围的景色宛如电影的舞台,但缺少了理应存在的人,这让建筑林立的街道丧失了现实感。
这是迄今为止多次感受过的违和感。就好像双脚浮空,恍惚摇晃着,一种眩晕般的奇妙悬浮感。这种时候头脑通常都会变得模糊,让人无法清楚认识眼前的现状。
我仔细地环视周围,确认着自己所在的地方,目光忽然停在了一栋两层楼上。大门是两扇平拉门,其中一扇已经脱落。
路过正面时,正午的阳光照亮了店内的商品,是衣服。
我停下车,拉起转换杆。茶壶开始倒车。
「有什么东西吗?」
「想要些替换的衣物,最好是穿着舒服的衬衫」
「你现在穿的衬衫就挺好啊,皱巴巴的」
「那可真是谢谢」
我看着后视镜调整好方向盘,将茶壶停在了店铺正前方。转动车门上的方向盘拉下车窗。
「……不下车吗?」
「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
虽然现在还没有遇到过,但心怀不轨的人未必不存在。尤其是这样的小镇,可能还有活人屏息潜伏着。必须避免茶壶被抢,或者妮塔被害的情况。
我侧耳倾听,不过没听到任何声响。小心地观察四周,也一个人影都没有。于是,我打开车门下车。
探头看一下店内,里面挂着厚厚的大衣和工作服。
「好像没开司米绒衫。妮塔过来吗?」
「……不用了,记得带点特产」
「那拜托你放哨了。有什么事就鸣笛」
店前有两段台阶,我刚踩上去,木板就啪一声断了。
跨过倒塌的大门走进店铺,挂满了衣服的衣架形成了一条狭窄的通道。头上触手触及的地方横着一条木棍,上面也挂着衣服。昏暗的店内弥漫着尘埃和布料的霉味。
拿起手边的衣服看看,似乎已经被用过了,并非是因为时间流逝,而像是被穿旧了。这里似乎是旧衣店。
衣服太多了,找到想要的衣服似乎要费些功夫。久违的橱窗购物一点也不让人舒心。
里面有一个柜台,上面放着灯具、铁盒子以及大型桌上缝纫机。缝纫机里夹着一块布,针还扎在上面,看起来不久前还在缝纫。
再往里面走就是居住的地方了吧,绕到柜台后,我倒吸一口凉气。
缝纫机前摆着一张圆凳,上面堆满了白色结晶。黄色的连衣裙包裹住凳腿,裙裾下是双圆头鞋。
单从这件衣服完全看不出曾经穿它的人的身份,在陌生人的眼中,这只是一堆碎裂的水晶,而且也不会再有人为此哀悼。
活在这个世界的人,日常生活为何会如此简单地被打破呢。
太阳穴激起如扎了铁丝般的剧痛,膝盖突然脱力,身体摇晃起来的我只得用手扶住柜台。
哐当、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贫血般的眩晕终于过去,我睁开眼,看到摔在地上掀开盖子的铁盒,以及飞出的纸币和硬币。
啊,是钱。对了,得把妮塔的修理费还了……
我让思维艰难地运转起来,就在准备蹲下伸出手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汽笛声。紧接着第二声响起,蒙在意识上的一层雾霭顿时变得明朗。
我急忙站起身,这次膝盖没有脱力。
侧身穿过并排衣物的间隙,我推开衣架冲出门。适应了店内昏暗的瞳孔还没能习惯刺眼的阳光,下意识眯起的眼睛也没法睁开,我用手捂着眼睛跑向茶壶。
「妮塔!」
我扶着车窗大喊。倒在驾驶席上的妮塔伸长身子拧动汽笛旋钮,接着仰头看向我。
「惠介、快看」
妮塔指着挡风玻璃的对面,车子正前方的那条路。
正午的烈阳照在石板路上,白茫茫的一片、模糊了轮廓。那里站着一个人影。我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阳光,看清了拖在地面的连衣裙,鲜亮的绿色。是一名女人。
「……魔女?」
眼前过于脱离现实的身姿让我不由得说道。仿佛只要一阵风吹过,那站立于空无一人街道当中的飘渺人影就会瞬间消失无踪。
长发飘扬的女人穿过街道。
「惠介、追上去!」
妮塔的呼唤让我回过神来。如果她是魔女的话就能达成我们的目的了,就算不是魔女也能打听消息。
我钻进茶壶,推动阀杆。
2
我在街上转了一圈,却没有找到那女人的飘渺身影。直到太阳开始下山,各家各户的房子在街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
街上既没有路灯,也没有房屋的灯火,周围开始变得昏暗。连树木花草的都没有,镇上流动的冰冷空气比森林的夜晚更为孤寂凄凉。
我把车停在人行道边上并排的铁栏杆旁。没有路灯,四周也没有亮光,只有茶壶的车灯照在略脏的石板路和砖瓦砌的红褐墙壁上。
「那个人,到底去哪了」
「……我觉得是回家了」
「说起来,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吗」
「请不要讲这么吓人的话」
妮塔双手环抱住自己,以一脸“自己根本不怕”的表情瞪着我。
「应该在镇里的某个地方,我猜。虽然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魔女……」
如果我和妮塔看见的人是真实存在的话,那她肯定在镇里的某个地方,只是完全没有线索。而且这镇子太大了,靠一辆车完全是大海捞针。
「总之,今天先找个地方住吧」
日渐西斜,马上就要完全入夜了。这时准备露营就已经太晚了,都怪我太沉迷于找人。
露营地点倒是没什么限制,今天就在这搭帐篷吧,只是妮塔一脸的不悦。
「……就睡在这条街上吗?」
「要去找户人家借床吗?要是能找到旅馆的话就会舒服很多」
妮塔将脸凑近车窗,抬头看向一旁的三层公寓,然后回头看向我,皱着眉头说。
「……有点,吓人」
「你明明都在山里睡过了?」
「这是另一种类型的吓人,阴森的那种」
我也望向窗外,感觉能理解她的心情。没有亮光也没有人影的人造建筑群有着其独特的气氛。窗户和门扉俨然,里面却是一片漆黑。
小时候暑假去外婆家,二楼尽头的储物间和空荡荡的橱柜让我害怕的不得了,总觉得里面会冒出什么。其实冒出什么东西都无所谓,而且我也知道里面什么也没有,但还是会觉得惴惴不安。
之前有过几次,在村镇里的没人的房屋里睡觉的时候,半夜突然醒来,总觉得有谁从房前走过。这可能是环境因素造成的臆想,或者是错觉,总之没能好好睡着。
对于还没有适应且还年幼的妮塔,神经质的程度自然比我更甚。
我握好方向盘,把手放在阀杆上。
「明天再去找魔女吧,现在先到小镇外面去」
「……对不起」
「其实我也有点害怕」
我转动方向盘加快车速,飞驰在街道中央。被遗弃的蒸汽机车依然停留在街上,原本宽敞的路变得狭窄,有时甚至被堵住无法通行。我只得放慢车速,一边仔细确认前方道路一边缓缓前行。
为了寻找穿礼服的女人我在镇上兜了好几圈,以至于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但只要顺着路走总能开到外面。
忽然路变窄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丁字路口。道路向左右延伸,我没多想就向左打了方向盘。
这时,茶壶哐当一声剧烈摇晃起来,我感到一瞬的失重感,紧接着屁股感受到猛然冲击。我急忙踩下刹车,拉下阀杆。透过挡风玻璃我看见水桶从茶壶顶上掉了下来。
也许是错觉,也可能是车里太过寂静了,耳鸣声在脑中回荡不止。
「……没事吧?」
一旁的妮塔问道,她正瞪大着眼睛看我。
「……吓了我一跳」
「我也是」
车体向前倾斜,挡风玻璃前一半的视野都被地面占据着。石板路裂开泥土露了出来。好像只有这一块塌陷了,我一时大意,茶壶的前轮被撞掉了。
茶壶的头灯勉强
照亮了正面。我看到车顶载货架的桶子散落一地,再往前看则是一个大概五十公分高的断层阶梯。车身朝下倾斜,后轮好像还在平地上。
我操作转换杆切换前进方向,慢慢拉起阀杆。就在茶壶的车身艰难地移动之时,突然传来了什么东西折断和冲击的声音,我又慌忙停下车。
「那个」
妮塔缓缓把头转向我。
「……嗯」
我握住方向盘,死死看着前方。
「刚才的声音」
「……嗯」
「难不成、该不会是」
「……你直接说吧,我可能和你想的一样」
「还是第一次那么希望是我出现了错觉」
我握住方向盘坐了好一会儿,车内弥漫着尴尬的沉默。
可惜的是现实无法改变,我们也只能鼓起勇气面对。
我扭过身子,将上半身伸到后排,拿起提灯并打开车门。
「要是回不去的话就叫警察吧」
「jingcha是什么啊?」
我没有回答,只是跳出倾斜的车辆,双脚站在地面,傍晚的街道拂过温润的晚风。关上门,俯下身子,接着我点亮提灯站了起来。
茶壶的处境相当不妙。
塌陷处和道路形成了几乎垂直的落差。茶壶的车腹斜靠在阶梯上,不垫些什么使其变成斜坡的话是开不上去的。
我迈上阶梯,走到茶壶与三轮车之间。由于茶壶突然把屁股翘了起来,牵引三轮车钢梁似乎折断了,与茶壶连接的部位已经断裂。就也是说,刚刚我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强行倒车的。
我坐下来看了看钢梁。
一看就知道修不好了,完完全全一团糟的情况让我脸色泛白,我用力按住太阳穴。
车门开了又关,传来了小心翼翼靠近的脚步声。
「……要叫jingcha吗?」
我对妮塔的话回以苦笑。
「务必叫警察来逮捕我这个无证驾驶的」
没有钢梁,单用绳索能拉得动吗。妮塔很珍视她的三轮车,上面还有行李,我得想个办法才行。
「抱歉。要是我小心点就好了」
钢梁的对面,在提灯雪白的光晕之中,妮塔将双手扶在膝上盯着我看。
「突然出现这样的路谁都无法预料,我觉得这是没办法的事」
尽管她这么说,但毕竟掌舵的人是我,本该多加慎重。可能是在平时开车没遇到过险情就过于掉以轻心了。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现在别说是寻找魔女了,今晚该怎么办都是个问题。
双手搓了搓脸。
怎么办。
我既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也没学习过解决方法,更没法求助,不知该如何是好。
世界已经毁灭了,能提供帮助的人也不太可能找到。只能自力更生,可不管怎么样我都想不出办法。
脑袋开始发麻,一股被卷进漩涡的恶心感受扑面而来。要是只有我一人受困就好了,一个人就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失败了也没关系,想什么时候了结也是自说了算。
但现在妮塔在这里,我必须负起保护她的生命的责任。如此单纯而重要的事我之前从未想过。
「惠介」
她的话语闯进我的耳中,让我被吓了一跳。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妮塔蹲在了我身旁。
「……你没事吧?jingcha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妮塔一本正经地说道,这让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啊,好失礼」
妮塔气鼓鼓地皱起眉头。
在这种状况下我坐在这捂着脸肯定会让人不安吧,可不能在妮塔面前灰心丧气。
我拍拍脸重整精神,然后笑着抬起头。
「当然没事啦」嗯嗯,就是这样,我思量该说的话。「总之先吃饭吧」
反正也想不出解决办法,这样坐着也是让她担忧。先歇口气平复一下心情吧。
没有食欲、但做饭是我已经习惯的事情,着手一些已经熟练的事情会让我心里轻松些。
妮塔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但还是点了点头。
后座的车门正对着阶梯,虽然车身斜了但拿东西并不费事。虽然车辆掉入塌陷,行李都摔乱了。收拾好行李之后我把装着厨具的木箱和背包拿了出来。
妮塔自说自话地将团好的毯子铺在了地上。
四周已经被夜晚的幔帐笼罩,但茶壶的车灯照亮了前方。手边还有提灯照明。
我探身进后座,在前座之间的箱子里找出罐头。
妮塔也下到了塌陷处,在茶壶的头灯前投下巨大的身影。她走到水桶边,确认里面还有没有剩下东西。她把一个空桶拖到茶壶边上,再把第二个用力提起。尽管她用上了双手可桶还是纹丝不动。
我把罐头放到毯子上后也来到洼地。
「我来吧」
「好不甘心……」
「以后再找个水桶一雪前耻吧」
我把水桶搬到垫毯边上,脱下鞋盘腿而坐,从木箱里取出斯维亚。
在斯维亚上放好平底锅,洒油加热,然后起开两个扁平的圆筒形罐头,里面塞满像是青花鱼的鱼肉厚块。倒进平底锅里,用木铲划开翻炒,香味很快就飘了出来。
圆柱形的罐头里有去皮的整只番茄。调至小火,将它和青花鱼混在一起煮。
再打开装有调味料的提箱,加入少许砂糖和一小撮盐,汤粉多些,再适量放入三种香辛料。
煮出青花鱼的汤汁和番茄的水分后,粘稠的汤汁开始咕噜冒泡。
从水桶里舀些水到长柄锅里,把平底锅换下大火加热。锅底反射了光芒,将手边都照亮了。
我瞥了一眼,看见妮塔抱膝蹲着,俯看着锅里的水面。
从表情上完全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是在生气吗,还是在沮丧呢。不论哪边都是我无能为力的事情。
要是我再能干些就好了。虽然事到如今再怎么懊悔也不能挽回,但还是免不了会这么想。
很快越来越多的水泡从锅底冒了出来,不断变多。
我撒了一小撮盐,然后打开长方形罐子,里面装着黄色的干意面。一把是一人份,两把是两人份。因为面太长放不进长柄锅,所以我将其对半折断,让其从手掌滑进锅里。
外包装上没写要煮多久,只能靠自己大概估算。我把手表画面切换成秒表模式,按下按钮。
意面缓缓沉入锅底,沸腾的水泡也平静了。不一会泡沫又翻腾起来。
「我画画时」妮塔突然冒出一句。「总是画不出想要的东西」
突如其来的话题,可能妮塔也受不了这种沉默。
「明明画得很好啊?」
「还差得远呢。只是因为我画了很多,知道怎样画看起来更好而已」
我苦笑着说别讲那么深奥的事。我根本不懂妮塔的意思。
她的画就是艺术品,就算放在美术馆里也绝不逊色。她说的应该是专心钻研这一领域的人才能懂的话。
「油画可以涂盖上好几层,也可以用绘画工具削掉好几层。但水彩涂抹过多的话,颜色就会浑浊,也无法恢复成白纸。一旦下笔就不能回头」
「好像很难」
嗯,妮塔颔首道。
「跟妈妈学习的时候总是会搞砸。经常因为画不好而闹别扭,有时还会把画到一半的画丢出去。这个时候妈妈总是会说,绘画不存在失败,只会给你惊喜。那时我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妮塔看了我一眼,然后皱起眉头。
「能如自己所想的去做事,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但这也是仅限于自己的想象范围之内,绘画中不会出现预料之外的事。画出了漂亮的画,也只是漂亮而已……不好意思,我不太会表达。不是失败,只是惊喜。惠介也是」
这时我才意识到,妮塔是要鼓励我。
就像大人才会说的话,略显弯弯绕的比喻,像是稚拙的绕远路,让我感受到了妮塔虽然很不熟练,但依然尽力传达的温柔。
「妮塔还真是既笨拙又体贴啊」
「这是表扬还是贬损啊?只许你用一句话回答」
「当然是表扬啦」
皱眉紧盯着我的脸庞微微泛红。
被妮塔关心了,我既感到高兴又觉得难为情。不能继续在妮塔面前表现得郁郁寡欢了,我对自己说道。
这并不是因为我比她年长,或者说我是她的监护人什么的,只是单纯的想作为一个男人想在女孩面前表现得好些。小小的虚荣心发挥着作用,让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用叉子搅动锅里的意面,面已经完全煮软了,有着吸收过水份的重量和发亮的光泽。我看看手表,时间也差不多,尝了一根,有点硬,还凑合。
我拿过盛有番茄酱的平底锅,用叉子叉起意面放入锅中。把只剩开水的长柄锅放到地上,再次将平底锅架在炉子上,一边搅拌一边加热。
平底锅离火,从木箱取出盘子叉子递给妮塔。
「嗯,做好了。罐头青花鱼与番茄酱特制意面」
「这样啊,看起
来很好吃呢」
妮塔还在闹别扭,她抢过餐具,用叉子刺进平底锅,使劲把意面往自己盘子里送。
我开动了,她说完就用叉子卷起意面往嘴里塞,突然睁大了眼睛,然后又勉强地眯起。
咕呜,她发出不甘心的声音。
鼓起的脸颊蠕动,吞下食物,一言不发地用叉子咔嚓咔嚓地敲着盘底。
「好吃吗?」
「非常好吃」
虽然很生气但回答却很坦率,而且还露出了笑容。
我也把意面放进盘子里,沾上大量的酱汁送入口中。香辛料尖锐的辣味和扑鼻的异香,被番茄的酸甜柔和地包裹住,再加上罐头青花鱼淡味的醇厚。
这个世界的意面的粉粒感和大麦味太重,我不太喜欢,但正好与酱汁相配。越是大快朵颐就越是觉得味道丰富。
我们都开始专心吃着意面。
就算世界已经毁灭了,镇上杳无人迹漆黑一片,旁边的车一头栽进坑里,饭菜也还是这么美味。
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何我如今才发觉呢。
意面吃完了,但还是没有满足。妮塔也恋恋不舍地看着平底锅。锅里还剩下些番茄酱。
我起身穿好鞋子,打开了茶壶的后座。翻找罐头,取来所需的物品。
看到我拿来的罐头,妮塔的表情兴奋起来。
给斯维亚点火,再次加热番茄酱,打开了一个比其他罐头稍小的正方形罐头。有一股独特的气味飘出,里面装有深黄色的东西。是芝士。
放在木板上,用刀对半切开。其中一半剁成粗粒,放入平底锅。在木铲搅拌的过程中芝士融化至可以拔丝。
打开圆筒形罐头,取出圆木般的面包。分成四等分,每份对半刨开。将剩下的芝士夹进面包。
把锅从斯维亚取下,直接用火烤面包。因为很容易烤焦所以要经常摇晃,远近交替着烤。不一会儿面包就开始发烫了。
打开两面已经焦黄的面包片,里面的芝士已经在温暖的床上融化,边角也变得圆润。像一层膜覆盖在表面,只要一挤芝士就会像岩浆一样喷出。
用叉子从锅里卷起青花鱼番茄芝士酱,满满地填入面包。递给妮塔,她带着炯炯的眼神接过。
我开始烤自己那份,妮塔双手捧着面包,默默等着。
「你先吃吧」
「……不,我等你」
说完,咬着嘴唇强忍着。
终于做好了我的那份,我甚至担心她的口水会不会决口。
等我开始吃起面包,妮塔才尽情张开小嘴。
咀嚼面包的声音同时响起。
喔,惊讶声,鼻子吸气声,到心满意足的喘气,我们出奇的一致。
是芝士啊,是芝士的功劳。好厉害的家伙。芝士是万能的。
我频频点头,芝士罐头是贵重物品。极其罕见,这种罐头的生产量本来就很少,而且不论是谁都会想第一时间把它吃光吧。
酱汁与意面混合食用的时候,面条被番茄酱包裹,有着清爽的酸甜味。而现在,芝士酱一切都融为一体,浓郁的美味让人眼前一亮。浓厚的口感最适合面包了。
材料只有西红柿和青花鱼块,而且都是剩在平底锅里的。无论是做成汉堡还是三明治都不够吃,但只要加入芝士就能完美地撑起全场。黏糊糊的酱汁和面包沙沙作响的口感让人无比愉悦。
我看向妮塔,她的身体微微左右摇摆,眼睛眯起,嘴角挂着笑意。光是看着她的表情就让我有了一种幸福的感觉。
啊,对了。我意识到。
这就是幸福吗。
就这么简单吗,我想。只要一起吃了一顿好吃的饭就会感到满足。说着太幸福了,这样好吗。
在一个正在毁灭的世界里,明明有无数人已经消失,却还感到幸福,这样好吗。
看着专心啃着面包的妮塔,连烦恼都没法好好思考了。
不知不觉间皎月当空,星辰遍布,释放出和我的世界相差无几的光芒
街上一片漆黑,茶壶陷进坑里,与三轮车的连接也折断了。这是无可挽救的失败,又或者说,应该要用惊奇来形容。要是没有掉进坑里的话,我们也不会在这里吃饭。
「妮塔」
听到呼唤,她鼓起的脸嘴角沾了酱汁,一脸稚气地看着我。圆润的脸蛋被斯维亚的火光照亮着。
怎么了,她疑惑地问道,不知为何还有些感到羞耻。我摇摇头。
「没事,没什么」
要坦率说出感谢的话语,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
3
昨晚饱餐了意面和干面包之后,心里莫名踏实了许多,于是就早早地睡下了。
妮塔睡在三轮车里,我则在旁边支起帐篷。她还是害怕阴森的街道,在挡风玻璃上盖了毯子她才安心睡着。
但我不一样,打算在入睡前想出摆脱这困境的办法。可是刚一躺下就睡着了,醒来时帐篷已被朝阳照得透亮。
没办法,我只得整理好自己的睡相,带着惺忪睡眼开始了死马当活马医的救援行动。
「首先,把行李卸下来」
「要先搬行李吗」
茶壶的车顶装有铁棒组成的载货台。绳子牢牢地将装水的桶子和装满魔矿石和罐头的木箱,以及不怕雨淋的锅和杂物固定在车上。但由于车辆摔进了坑里,东西都摔散了,但大多数都还完好。
「不管是往前还是倒车,都是先减轻重量更好」
「原来如此,我会加油的」
「虽然很对不起你摩拳擦掌干劲十足的气势,但妮塔要负责收拾车里」
「……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不是,行李很重吧?」
「明明我更重吧」
「不是在和你比较」
「我不能接受」
妮塔一脸不满地嘟囔着,开始收拾车里的行李。
「把容易摔坏的东西拿出来吧,比如奈德先生的葡萄酒」
「好」
我解开载货台上的绳子,一个一个将水桶卸下。虽然中途也休息了一会儿,但全部取下之后已经完全筋疲力尽了。
「接下来呢,该干什么?」
「该干什么呢?」
「……」
「你不要一副”你到底有没有思考过啊真不敢相信”的表情啊」
天亮之后,我对我们的状况有了更清楚的了解。
一个圆形的坑洞覆盖了道路。夹杂着红色泥土的断面显露出来,有我的膝盖那么深。
「……运气还不错。要是更深一些就完蛋了」
我也同意。但现在别说把车拖出来,茶壶本身都快完全报废了。
洞里还散落着几块石板,原本应该是铺在路上的。
「那些石板」
我蹲着指向路边。
「嗯」
妮塔也在一旁蹲下。
「将它们一层一层叠在轮胎下,能行吗?」
妮塔的手指抵住下巴,陷入了沉思。然后转头看我,一脸为难。
「值得一试」
「那个,你是不是兴奋起来了?」
「……有点吧。就好像冒险小说一样。从险境重脱身,令人激动」
「啊,对啊」
妮塔显得有些亢奋,就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和我想象的反应有点不同……这孩子意外地顽强啊……对啊,毕竟是独自出来旅行的……总比只会哭泣或者发火要好。
「那就先搬过去吧」
「好~」
她从阶梯一跃而下,似乎昨晚的紧张都被一扫而空了。
「我还以为你会搬不动,这不是挺轻松嘛」
我肯定,是被那份明朗所拯救了。
妮塔抱起一块石板,摇摇晃晃地走着。把它垫在茶壶的前轮与阶梯的缝隙间,然后喘了口气。
「……你为什么就坐在那看着」
「今天天气不错」
「太阳都没有出来」
「其实我需要太阳的力量才能干活」
「那就在太阳出来前动起来」
赶紧赶紧,她催着我,于是我下到坑里。
搬运石板是个重体力活,但我意识到只要把阶梯前填好两个轮胎的宽度就好了,所以在午前就干得差不多了。
「……没问题吧,这个」
「……最好没问题?」
瓦砾堆成的简易斜坡弯弯扭扭的,感觉站上去就会崩塌。
「反正,只用一次就好了」
「……反正开车的不是我」
「喂别把心里话说出来」
我瞪着呼呲呼呲吹口哨的妮塔,她别过头去。
但这也是事实,要是我开得不好的话,茶壶就会失去平衡。
我蹲在阶梯前,望着费力搭好的斜坡,总觉得很不安。
「会不会太危险了?」
「是啊,感觉会塌呢」
猛然抬头,我看向站在一旁的妮塔,只见她摇头否认。
我慌忙扫视周围。
「上面,往上看」
沿着他说的方向看去,我看见旁边一栋三层楼的房屋窗
户上,一个男人探出上半身。他拿起叼着的烟,吐出白烟,对我咧嘴一笑。
「怎样,要交易吗」
突如其来的状况,我一时说不出话。妮塔慌忙躲在我身后。
没等我回答,男人轻描淡写说两句「我先下来吧」然后就从窗户消失了。
是可疑人物吗。啊,对了,武器,棍子什么的,嗯,有枪。应该先准备吗。
我思考着身体却没法动弹,就在这时楼房的一楼大门开了,一个背着大背包的男人出现了。他走到三轮车对面,放下了包裹,然后来到我们身边。妮塔拉住了我的衬衫。
「别那么警惕嘛。我叫杰克,是旅行者」
「我是惠介,是旅行者」
我想不出其他说法,便和他一样自我介绍。但不知为何不太好意思声音变小了。身后传来「哦……」的感叹声。
「妮塔,也是旅行者」
「……真自豪呢」
如何,她一副骄傲的表情回视我。妮塔似乎对「旅行者」这个头衔非常感慨。
自称杰克的男子弯下腰,带着笑脸跟妮塔打了招呼。给人一种非常和气的感觉,咋一看不是坏人。
「话说你们可真是辛苦。晚上最好还是别开车哦,说不定会掉坑里」
「……莫非,你看到了?」
「是啊。我就在那儿过夜」杰克指向刚才的窗户。
「响动很大,我还以为怎么了呢」
被人看到自己的失败真是丢脸,我真想找个坑钻进去,啊,眼前就有个坑。
「……看到了的话,为什么不出声啊」
「晚上被这样的大叔过来搭话也太可疑了吧?何况还有小孩在,被你警惕就麻烦了」
一听到他用小孩来形容自己,妮塔便不满地用头撞了我的上臂,怎么想都是在迁怒。
「那怎么现在才……?」
「我刚刚才起床啦。瞅了眼情况,看来你们堆了个不稳的土坡想开出去」
杰克下到塌陷地,仔细端详我和妮塔堆的瓦砾坡。
「以这辆蒸汽机车的重量来看,我觉得开得不好就会塌掉的」
「嗯」
因为曾经开车掉坑里,所以我对自己的驾驶技术缺乏仔细。而且我们也担心坡道可能会崩塌。
「对了,刚刚我说过的,交易」
「……你想要什么」
我摆好姑且一听的架子。
杰克挥着一只手说。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想让你们带我去桥上」
「桥?」
「索拉特桥就在这镇子的不远处。本来我是打算走过去的,但要是能搭个车就太好了」
我和妮塔相视,进行着沉默的交谈。
「只要搭你过去就行吗?」
「对。坐后排还是车顶都行」
没思考多久便做出了结论。
「好吧,那拜托你了」
虽然多少有些可疑,但我们彼此也不了解,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而且把他送到桥上也不费多少功夫,现在最重要的是将茶壶安全地,毫发无伤地救出来。
「很好,合作愉快」
我小心翼翼地握住坑里伸出的手。
他看起来淡定自若,让小小警惕的我们看起来很傻。这就是所谓大人的从容吗。
杰克撸起衬衫袖子,捡起脚边的石头,开始挖掘断面的土。
「……我说,你在干什么?」
「这里,是粘土层哦」
他不以为意地说道,所以粘土层又怎么了?
我和妮塔只能默默看着。
杰克将红褐色土壤堆成小山。然后把散落在各处的石头和碎石块收集起来放在土里,要是找不到石头的话就把石板摔碎。
「这是水?借我用下」
他把车上卸下的水桶搬来,把水倒进了泥土和碎石堆成的小山里,用双手使劲搅拌。过了一会儿土堆渐渐凝固,看起来就像是个水分很多的面团。
他用手捞起土堆,拍在瓦砾斜坡上。杰克的动作十分利落,不一会儿就把瓦砾堆的段落填满,形成了一个平滑的土坡。然后他在另一侧也做了一样的工作,用水桶洗了手,把袖子拉下。
「虽然是外行人做的,但开一次还是没问题的吧」
「……那个,这是你本行吧?」
我一问,杰克难为情地笑了。
「怎么会呢。有样学样罢了」
光靠有样学样就能做到这样吗。虽然土坡的水分还很多,但一眼就知道很牢靠。这样的话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哦对了,还没凝固呢。先等四个钟吧」
还要等上很长时间啊。
我抱着胳膊不知该做什么,妮塔则毫不迟疑取出装满画画道具的背包。看到我们这样,杰克笑着说、
「你们啊,该不会是来找魔女的吧?」
他说道。
4
这个镇子的传闻非常出名,据说来访的人几乎都是为了来见魔女。这位杰克先生也已经见过魔女了。
「要让魔女回答问题,需要给予自身珍视的东西」
杰克一边走一边说。
「……不是要付钱吗?」
「嗯。标准也不是很明确。有人说是要一枚日落灰的指环,也有人说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娃娃」
并非是基于金钱上的价值,而是包含感情在内,对个人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得知我们是在寻找魔女,杰克主动给我们带路。只要从这里步行一段距离,就能找到魔女之家。
「魔女真的可信吗?」
杰克惊讶地看着我,好像这是个毋庸置疑的常识。
「我是异世界来的」
「啊,这样吗?真稀奇啊。你真不知道?」
他的表现意外地轻松。我可是从异世界人啊,我对摆出一脸认真的自己渐渐感到失望。
「很久以前,魔术在这个世界是非常普及的。有魔术师,也有对应的教育机构,贵族也会引以为豪。但随着以魔矿石为燃料的蒸汽技术的崛起,贵族社会瓦解了,魔术师也变少了,到现在魔术已经失传。因为任何人都能用蒸汽技术,既方便又便宜」
「……怎么说呢,世事无常啊」
「不过,这可不是和你毫不相干的事哦」
「你说我吗?」
「蒸汽科学的发起者就是异世界人啊」杰克微微一笑。「当时,魔矿石还叫做『魔石』呢。人们使用迷宫里储蓄魔力的石头,才能过上简朴的生活。而高纯度的『魔石』则是魔术师至高的重宝,是魔术文明的象征」
杰克话音明朗,像讲解员般娓娓道来。不知不觉间我们都开始认真听讲。
「直到有一天,来到这里的异世界人说要把它烧成燃料。你知道这是多么亵渎的事吗?比烧钱做饭还要疯狂。毕竟是把小心使用的『魔石』当成『魔矿石』,作为普通的燃料烧得一干二净」
「还真是革命性的想法,或者说是价值观的转变」
我说完,杰克就指着我。
「就是这个,这就是异世界的思路。对于当时的人来说,魔术是文明的中心。燃烧『魔术』就是在否定他们积累的生活,文化和历史。『因为这么做效率高』,这种异世界人的想法彻底改造了世界。我们是踩着上一代的文明才兴盛起来的」
我明白他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切身体会。
在我看来,这和以煤炭为燃料的化石能源是一样的。想必提出以『魔石』为燃料产生蒸汽的那个人也没有深入考虑过吧。
「……我可啥都没做哟」
「虽说是异世界人先提出的,但接受而且滥用的还是我们。总之,在蒸汽文明达到全盛的这个时代,还有一些人悄悄继承了魔术,被称为魔女」
「就是说,现在还能用魔术吗?」
「好像是。虽然魔女很难见到,但自古就有这种传说。只要和魔女做交易,就能得到正确的答案」
我看向妮塔,她用点头回应。妮塔也好像说过魔女确实是很普遍的存在。
「任何人小时候都听过这样的童话。勇者和魔女做交易,或是贪婪的商人想要欺骗魔女之类的。毕竟谁都不知道魔术的真相,只是相信她们有这样的能力」
大概是和都市传说一样吧。但是和把南瓜变成马车,让公主吃下毒苹果的形象有所不同。
「杰克之前说见过魔女是吧。她回答了你的问题吗?」
杰克回头越过肩膀看着我,嘴角扬起,露出夸张的笑容。
「——那当然」
在我问他为什么笑之前,他指着前面说「好了,就是那里」。我伸长脖子望去。
那是一栋有着明亮白墙的两层公寓。屋顶想城堡一样有很多尖尖,窗户左右堆成排列开来。低矮的石墙围绕公寓,但正门却敞开着。
靠近之后公寓的样貌更为清晰。终于我们来到了门口,杰克毫不迟疑迈进门内,我和妮塔心怀不安地跟上。
石板路一路从大门铺进宅邸。
圆形广场的中央有个枯竭的喷泉,顶上有一座狮子模样的雕塑,气势汹汹地瞪着我们。
公寓的窗户几乎都关上了,只有一楼右手边一扇开启。窗帘在风中摇曳,响亮的音乐飘逸而出。
好像是歌剧。清澈的高音仿佛没有上限,是一首很美的歌。
但不知是因为播放器不太行还是音源太旧,音量像波浪一样变小,还时断时续着。
走上三层台阶,杰克推开正面,然后给我们让开路,自己却不进去。
「右边走廊的房间,有歌声的就是」
「……你不一起来吗」
「我没什么事要找魔女了」
他耸耸肩说。
妮塔则表情僵硬地看着屋内。
比起对魔女的恐惧,她更多是怀有对揭露真相的紧张感。
黄金的海洋真的存在吗——或者说,妮塔的母亲撒谎了吗。
房子里铺着满是尘埃的红绒毯。正面是扇形的楼梯,梯台上装饰着巨大的风景画。左边和右边都有一条通道,房门依次排列,缺少参照让人觉得很容易迷路。
我们按杰克说的往右边走廊走去。
高吊顶的走廊里,阳光从等距排列的细长窗户照进来,明亮得难以置信。越往前走声音就越响亮,歌声也越清晰。视线前方只有一面白色的窗帘随风飘扬。
房门完全敞开,我探头进去观察。
尽管是白天,不宽敞也没有窗户的室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灯火照明。
中间摆着一张长长的矮桌,对面是沙发,但没有人坐。墙边是一个柜子。那人轻轻地坐在细腿的椅子上,脸枕着自己的胳膊,有气无力地靠在柜子上。
眼前是一个长得像绽放在黑色盒子里的白百合一样垂下头的金属喇叭,演奏着优美歌曲,让人脊背发凉。
我很犹豫该不该出声。
房间里充斥着怪异的气氛,可能是歌曲的缘故,也可能是她散发出来的,亦或两者皆有。
从窗口吹来的风突然变大,传出了窗帘的拍打声。
她突然抬头,看见了我们。于是她好像没睡醒似的站起身来。深绿色的裙摆随风摇摆。没错,就是我们昨天在旧衣店前见过的身影。
「——魔女?」
妮塔低声说道。这不是质问而是在告诉自己。
女人轻轻眯起双眼,在昏暗的屋内只有红唇引人瞩目。
「——你有要找的东西吗?」
妮塔肩膀一跳。
「请坐」
女人在矮桌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
我和妮塔有些不知所措,但又不能傻站着。于是战战兢兢地走进房间,与魔女相对而坐。
魔女腰背挺拔,并拢的双足斜伸,就连叠在膝上的指尖也那么优雅,我也不由得端正了姿势。
「我能回答的」女人说道。「只能是一个问题。答案只有肯定或者否定。机会只有一次,明白了吗?」
这句话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妮塔说的。不知为何,这个女人似乎知道想要提问的是妮塔。
妮塔紧张得直不起腰来,只是像生锈的合页般点点头。
「然后,回答问题需要收取相应的报酬,也就是你最珍贵的东西,有吗?」
妮塔再次点头,低头看着一直抱住的东西。
杰克提出要带我们去见魔女时,妮塔从茶壶里拿出了母亲的记事本。
「……这样真的好吗?」
的确是最重要的东西,她就是为了那本记事本才去旅行的。
妮塔抬起头看着我,点了点头。她明明比我还苦恼,但此时眼中没有一丝迷茫。
「只有这个,无可替代的珍贵之物。而且,画的东西我都已经记住了」
妮塔伸过身子,递出记事本。
魔女也伸出手,接过记事本。
她抚摸古旧的封皮,看向妮塔。
「……里面全是你对珍视处所的思念呢。能看到几幅鲜艳的画作。这是你父亲的记事本……不对,是母亲吧?已故母亲留下的记事本。嗯,很好,足够了」
妮塔睁大了眼睛。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
女人没有回答。
「来,请提问吧。但是要仔细考虑好内容,没有第二次机会」
妮塔在膝上握紧拳头,连衣裙下摆都抓出了褶皱。
我想起那天,在篝火边妮塔对我说过的话。
她一直没离开过房间,只有母亲展示的记事本上的绘画与故事才是美丽的世界。但母亲去世之后,她却不知道那些故事是不是真实的。
妮塔在寻找黄金的海洋。虽然她寻找的心意是真实的。但支撑着妮塔的人生和心理的母亲的故事,绘画也是真实的吗。她正是为此,才会在这个行将毁灭的世界开启旅程。
只要能确认记事本所描绘的几处地点是确实存在,那么母亲讲述过无数次的,这世上最美的地方——黄金的海洋,也必然是真实的。妮塔如此坚信着。
可是,我想。
如果,那是个谎言呢?
「——黄金的海洋,存在吗?」
妮塔的睫毛颤抖着,她等待着答案,她连魔女些毫的表情都不愿放过。
魔女正面迎接着妮塔的视线。
一段焦灼的时光流逝。
我屏住了呼吸。
微笑浮现在魔女的嘴角,她说。
「不存在」
我的确听见了妮塔绝息的声音。
「很遗憾、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叫黄金的海洋的地方」
陷入沉默。
房间一角的留声机里,播放着不合时宜的美妙女高音。嘹亮悠扬的歌声突然中断,音乐停止了。
「——是、这样啊」
妮塔垂下头,阳光从敞开的房门照进,她身后的发丝如白银般闪耀。头发在她的脸上留下阴影,遮盖了妮塔的表情。
是这样啊。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反复念着。
就在我以为她要哭出来时,妮塔抬头微笑。
「我舒服多了,非常感谢」
我正要说些什么,妮塔似乎看出了我要做什么,赶在我之前开口。
「那我先出去了。惠介要是有什么想问的问吧,毕竟和魔女见面的机会也不多」
妮塔明快地说着,起身走出房间。我也马上站了起来。
「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听见魔女向我搭话。我停住脚步,回过头去。
「等下次吧」
鞠了一躬,我走出房间。
5
驾驶茶壶在街道飞驰,远远就能看见一座桥。真怀念啊,坐在一旁的杰克说。
从魔女的宅邸回来,和杰克,沉默的妮塔一起吃过午饭。收拾完毕之后,建造的斜坡已经完全固化了,茶壶顺利地脱离塌陷。但牵引三轮车的钢梁没能复原。
「那位小姐,也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吗」
杰克若无其事地说。
「你说也,意思是说你对答案也不满意是吗?」
「含糊其辞的答案罢了」
他转动车门的手柄将车窗拉下,从怀里取出香烟。用火柴点燃香烟,烟雾从车窗吹出。
「话说,你可真消沉啊」
「……算是吧」
既然茶壶脱离了险情,为了遵守和杰克的约定,我要先把他送到桥上。妮塔则没有上车,她呆在三轮车上。
因为从茶壶上卸下的行李也留了下来,她说要留下看护。我也没法把她硬拉上车。
「可以理解。毕竟要找的东西有多重要,失望就有多大」
他感慨万千,又吐出一口烟。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我能想象她的心情。
要是有人告诉我,唯一能给我提供回到原来世界的黑衣男子已经不存在这个世界了,我一定会万分沮丧吧,因为这就是我旅行的理由。
所以,即使是无所不知的魔女就在眼前,我也没有提问的勇气。如果她的回答是不存在的话,我也会失去继续旅行的理由,以及留在这里的理由。失去理由就是失去意义。
桥梁近在眼前,我在桥头停住了茶壶。桥上遗留着一排被风雨侵蚀,锈迹斑斑的蒸汽机车。显然里面已经没人了。
「好大的桥啊」
一座石头与钢筋混铸的宏伟大桥。直直地延伸向对岸,桥上有好几个半圆的拱梁。&虽然很陈旧但依然有着不可动摇的震撼感,显露出一种近似于孤独的哀伤。每当看见世界毁灭之后遗留的建筑,我都会抱有类似的感伤。
「那个啊,是我的父亲建造的」
啊?我不由得转头看去,杰克一脸的自豪。
「父亲是专门造桥的建筑师,他在全国各地都造过桥,技术无人出其右。所以你看,即使没人维护了,也还完好无损」
杰克开门下去,拍了拍腰。我也下了车,挺直了腰杆。
午后的天空蔚蓝娴静,厚重的云彩飘过。
眼前的宽阔大河浩荡奔流。桥的对岸则一片萧然,只有小道和翠绿还有白色沙丘。
「总算是到了。唉,走了好久」
「这里除了桥什么也没有啊」
「没关系,在这里就好」
杰克笑着
从后座取出背包放在脚边,双手叉腰,眺望着大桥。他的神情就像是在透过眼前的景色,远眺着过去的回忆。
他踩灭烧短的香烟一边说。
「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横穿大陆」
「那可,太厉害了」
虽然不知道大陆有多大,但我知道那可不是一次短途旅程。就算是一直开着茶壶旅行的我也不能走不了太远的距离。
杰克从口袋取拿出闪着暗淡光芒的金属盒子,从里面又叼了一支烟。
「不错,你帮大忙了」
「不用谢」
「那,和女友好好相处吧?」
「她可不是女友啊」
「是吗?嗯,那位小姐年纪也太小了」
我知道他在示意就此道别。
但我没有走。虽然我觉得有点多管闲事,但还是忍不住开口。
「——死了的话就太无聊了哦?」
杰克挑起眉目,苦笑着把叼着的烟放回烟盒。
「……你直觉不错啊」
「不」我摆摆头。「只是有点像」
「和谁?」
「以前的我」
哈哈,杰克笑了。这都知道吗,他叹息道。
「而且,留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怎么想都很奇怪」
「什么都没有,那倒是」他点头。「不过你知道吧,异世界人。这个世界已经完蛋了。不只是这里,整个世界也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没法回答。杰克也不需要我的回答。
「我也曾有过生活啊。虽然工作没啥意思,但能挣钱,失眠的夜晚就去喝酒,也有一帮打牌输光钱的蠢蛋朋友,有过迷恋的女人……但他们全都死了。变成那个跟屎一样的结晶」
喂,你听着。杰克转向我,用拳头敲了两下茶壶的机盖。你听着。
「这个世界,文明,人类,都已经完蛋了。都疯狂了。原因是什么,是谁的错根本不重要。日渐西斜,黑夜将近。就像魔术文明的灭亡一样,这次的蒸汽文明也灭亡了。都是因为我们一直在疯狂的滥用魔矿石,所以招来了报应。接下来就只剩下喝酒睡觉罢了。如果总有一天必须长眠,那么什么时候睡觉就由自己决定。这就是仅存的最后的自由你不觉得吗?」
我并没有能将其否定的话语。
因为我的想法也是如此。
来到了莫名其妙的世界,结果世界就要毁灭了。在这样的地方漫无目的,为了生存而游荡。
无处可归,无处可去,我只是在寻找黑衣男子。他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遇见便待我如好友,向我说明情况的人。
要是我没有找人这一目标,我就不是旅行者,只是一个迷途人而已。
「失去了目标、希望、去处和归处,就算这样也还要活下去,很辛苦。你肯定也懂吧」
的确,我点头。
「剩下的退路就只剩下去死了。没有人会为了死才死。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答案,这是唯一的选择」
夜晚,篝火前,多少次用手枪抵住太阳穴。
我觉得只要扣动扳机,就能醒来。
我在这个世界只是一场梦,只要死了就能回归,我无数次这样想。
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生活在连月光都看不见的深夜般世界里,只是一昧地……
「喂,你知道吗?」杰克大声说道。「建造这么大的桥的时候,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小镇。工匠和家属全都搬来过来,过了多少年才有了这座桥」
杰克环视了一下周围。
「确实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但是,以前这有好几户人家。我就是在这长大的。很奇怪是吧,出生的故乡居然是一座桥。虽然我生活的家已经没有了,但我是看着父亲造桥长大的」
但是,我父亲就是个造桥痴,所以我反抗了。因为他说,你的人生已经决定好了要当桥匠。
「早在二十年前我就离家出走了。就这样游手好闲地生活着,直到世界变成这样,直到现在我才写信。我想在世界彻底完蛋之前,在死之前,和我爸好好聊聊。就在这见面重逢」
杰克看着我,这是这也不行啊,他笑道。
「魔女说了,在看到我的信之前,我爸就死了。不管怎样,他都没来这里。他一定是把我这没出息的儿子给忘了」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没关系的,这种事已经不重要了」
杰克凝视大桥。我小的时候,也想造一座一样的桥,他叹息。
「魔女真的这么说吗,说你爸没有读信就死了?」
杰克没有回答,只是耸耸肩。
有什么东西在拉扯我的内脏。我面对一个空缺的拼图,不知为何,我知道那片缺失的拼图的形状。
这一瞬间,好像有人拍了我的肩膀。
我感受到的违和感清晰地展示在我面前,大概是因为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又或者有人在很久以前就为这一刻做好了准备。
不知道这是否正确,也许只是个奇妙的巧合。
但是我知道。
我知道,有个人的目标是除了这个桥以外的另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就像有人推着背后一般,我焦急地跑了出去,几次没能抓好门把手,然后打开了茶壶的后座。有很多行李被妮塔卸下了,但是装有不易碎物品的木箱还留在车上,里面装着我的衣服和杂货,以及一张叠好的纸。
我将其取出,递给了疑惑地看着我瞎翻的杰克。
「什么啊,这是」
我没有回答。怎么可能呢,我自己也这么想。但同时,一种预感让我的手颤抖不已。
杰克皱起眉头接过纸张,打开。
他垂下头,什么也没说,然后坐下,一只手捂住了嘴。片刻,传来了无法抑制的呜咽声。
这是,那份地图。
那一天,在停在路边的货车里找到的东西。
地图上有车站,有镇子,以及在精心绘制的桥上画上好几个圈,像是在表示目的地。
那辆卡车上的人毫无疑问是打算来这里。他没有去造访居住着魔女的镇子,而是要来这座对岸什么都没有的大桥。
我现在才知道,他是为什么才来。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对这座桥怀有珍贵的回忆,是他们的归去之处。
我将视线从杰克身上移开,看向大桥。
啊啊,这真不是个好世界啊,我想。
每个人都多少失去了什么。即便如此也有人开朗地活着。为什么他们能如此坚强地活着。明明理应存在的事物都已经消失了,如此痛苦的世界。
稍微驻足一会儿。呆呆地望着云朵随意飘荡的样子。
呜咽终于停止了,杰克站了起来。擦着红肿的眼睛说。
「这桥的画法,确实是我的父亲。他在哪里?」
我看着杰克手中的地图,指出了货车所在的位置。是吗,他嘟囔着,注视着那里。
「喂,我有件事要拜托你」杰克说。「我要交易」
他从怀中口袋取出灰色的烟盒,递给我。
「能带我回刚刚的镇子吗?我有想去的地方」
我点点头,接过烟盒。
杰克拍了拍我的肩。
「帮大忙了,行商人」
「什么啊,这称呼」
「以前就有这种人啊,跑到偏僻的村子里,把需要的东西卖掉或者交换。我也能获得我需要的东西」
杰克的笑容比以往任何表情都要愉快。
行商人。
听起来不赖。
比起只是被交以物品这要开心多了。并非是因为我获得了物品,而是因为我在保管物品。找到其他的需要的人,再交给他们。这样就能皆大欢喜。
「其实,我是从得到这份地图的货车上分到了水、燃料和食物的。我都给杰克先生吧,要是你要再次旅行的话会需要的」
「……那太帮忙了。可以吗?」
「嗯。我只是在保管而已」
虽然也吃掉了一些,那就用范达克先生送的部分来补偿吧。
「那,我们回镇子吧」
「啊不,稍微等等吧。我想,多看看桥……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不会跳下去的。就算我不得不去见父亲,也得准备好礼物才行」
我默默目送他缓缓走向大桥的背影,脚步很稳健。看起来已经没事了,我先回到了驾驶席。
我也在思考回到镇子之后该干的事情了。
伴随着歌声,魔女的话语在脑海中回荡不息。
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