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已经想好了」
晚饭后,妮塔这般说道。不需多问,多半是关于灯花节的事。
她拿出素描本、翻开递向了我。旁边的夏罗露探过身来,我们一齐看向画页。
「……好漂亮」
听见夏罗露的赞叹,我也点头。妮塔的画很棒。我要是有美术素养的话,或许就能具体说出是好在哪里,但现在只能说些有透明感,绚丽,色彩丰富等等老生常谈的话。即便内心有所感触,我所发表的感想也不过是泛泛之言。
在提灯的照明下,纸面上展现出了这个村庄的景色。并排的房屋呈阶梯状,圣堂的顶端出现在点缀间隙的树林的稍高处。傍晚的云彩让天空的轮廓变得柔和,唤起我藏在心底的乡愁。
「……那、那个,你们看这么仔细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妮塔的捏着手指。「看看下一页吧」。
翻到下一页,画的是这个圣堂,梅尔尚的剧院还有法戈婆婆家。
「我像,在这幅画里写上文字,做成邀请函怎么样」
庆典的邀请函?
「我觉得……应该是个好办法」
妮塔将发梢缠在手指上,毫无自信地说。
「不过,这个,只是一个点子而已……也没什么依据。我只是尽力想想看能做些什么,也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不像惠介那样能体谅别人的感情……我只会画画而已」
妮塔抬起头,确认我们的反应。
「所以说,这块就、坦率地、倾尽全力地去邀请他们试试看吧!」
妮塔握起拳头充满气势地宣言让我愣住了。
为再次邀请那些有所隐情,或者毫无兴趣而拒绝邀约的人,她想出来的办法就是——一张倾尽全力的邀请函?
「该这么说呢,妮塔你——」
夏罗露接替说不出话的我。
「想法真是直白呢」
「对,很直接。直得不能再直了」
「……果然,不行吗」
妮塔耳朵一颤,紧接着胳膊肘刺进了我的侧腹。「咕」的一声,嘴里吐出的声音连自己都没有听过。我难受地看向夏罗露,而她却看都不看我一样虽然是我的不对,但这家伙若无其事的样子还真是不客气……
「不是说不行。只是没有想到过这么直白的方法所以吓了一跳」我揉着侧腹说。「一般来说,既然被拒绝了,基本都会作罢,或者要换种方法来邀请。不搞定这个问题的话是不会赴约的,一般都是这种情况」
我并没有主张这就是大人的思考方法。这种事情既没有正解,也没有固定的做法。明明只需坦率面对就好,但不知不觉间我便认定需要些像样的理由或者漂亮的解决方案。
「所以,我觉得妮塔的想法说不定并不坏」
有时这种碰撞可能对我们而言是必要的。
然而,妮塔的表情有些不安。
「可是葆拉她,好像不太愿意来……」
「没问题的。妮塔拿着这么漂亮的邀请函去邀约,葆拉也只能点头。要抓住她太温柔的弱点」
「不得不说,你的话真是太差劲了」
「那,你要是收到了妮塔的邀请函还会拒绝吗?」
「我不相信有谁能拒绝」
既然夏罗露都说到这份上了,妮塔鼓动他人的能力可见一斑。说不定让妮塔去直接邀请才是意料之外的好主意。
「——好,那就来制作邀请函吧」
「……这样没问题吧」
「放心吧,绝对能成」
听到我的话语。妮塔的表情终于放松了下来。三人看着中间的素描本,进入了作战会议的状态。
「不过我不知道怎么做邀请函」
「只要写上收信人姓名和问候然后写上时间和地点就好了。先确定好这些吧」
「收信人和问候先等会儿,先想想时间地点,还有要准备的东西」
「地点就圣堂门前怎样?毕竟是献给圣女大人的庆典。我听法戈婆婆说了,要准备食物和灯花。柴火应该都在仓库里」
「虽然人数少了点,但准备起来也不算麻烦……」
妮塔还在苦恼,夏罗露则平静地笑了。
「忘了我的包吗?新鲜的食材还有很多,柴火,灯花,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不愧是夏罗露,太可靠了」
「在拿我开涮?」
「哪有」
然后我们就该如何进行庆典进行了讨论。
比如去葆拉说的那个梅尔尚街市的食品库拿些物资,去湖边采灯花,篝火要怎么点等等。
这真是段不错的时光,让人非常兴奋。迄今为止的日常生活总是伴随着行将消逝的虚无感,就像看着捧在手中的沙子一点点流失一样。像这样制定计划,和别人一起讨论,一起欢笑,算是在手里添上新的沙子。
大多数事情都安排好了,剩下的问题到时再说,这个世界上的人,应该都不会再制定计划了吧。毕竟也没有什么更值得做的事了。
「——明天就行」
妮塔明确地说。
「为什么是明天?」
我好奇地问了一下,妮塔害羞地笑了。
「因为要是拖下去的话,比起期待,寂寞感觉还要多些。所以明天就好。这样的话就能带着快乐的心情参加庆典了」
这样啊,我说道。快乐和寂寞是相对的。在这个世界上,寂寞的推动力要强一些。但要是妮塔想这么做,我们也没有理由反对。
「那就明天举行吧」
「虽然作为提议的人这么说可能很怪,这样会不会太急了……?」
「没关系的。现在的大家都很渴望快乐的事」
听见夏罗露的话,妮塔笑着点头。
「那就明天!」
2
我将已经熟睡的妮塔背去床上,夏罗露也搭了把手。夏罗露将妮塔的鞋子脱下,我给她盖好被子。确认她的呼吸平稳后,我们走出房间。
「睡得很香呢」
「费了好多心思去画邀请函,应该很累吧?」
居然为了画画步行去到剧院,真是令人吃惊。怪不得会回来得那么晚。刚刚还在画里写上收信人姓名和日期,结果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和夏罗露回到书库,看向桌上摊开的邀请函。已经完成足够人数的分量了。
「……真是好孩子」
夏罗露这么说。
「确实呢,有些好到可怕」
我不知道有谁能像妮塔这样体贴别人,真切地为他人烦恼。
「你得好好守护她才行」
「那还用说」
「不然我就要把他带走了」
「居然公然发表诱拐宣言?」
她扑哧一笑,然后我也笑了。接下来脱口而出话连我自己都没预料到。
「——又或者,你跟我们一块走?」
夏罗露疑惑地看向我。
「你看,妮塔也很仰慕你,而你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
慌忙中列出的理由连我都觉得像狡辩。
「是啊,那样的话也许会很有意思」
夏罗露这样答复的时候,我还不能正确地理解含义。这可不是同意的意思,而是委婉的推辞。
「你们这样的关系可真让人羡慕啊」
她平静地笑着,托着脸颊。视角斜向书桌,手指抚摸手边的一幅画。
「不过我也有点累了。让我一个人呆会吧」
「……因为没找到故事的结局吗?」
「嗯,也有这个原因。但不仅是如此」
说到一半她意识到现在自己的模样,摇了摇头。
「……没什么。抱歉」
我本想继续问下去。
我想要知道夏罗露在想什么,在烦恼些什么。虽然可能是多管闲事,但我希望能触碰她此刻的心情。
然而夏罗露用强大的自制力止住了自己的话,没有再说下去,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漠神情。
「我们也该去睡了。明天一大早就得开始准备庆典」
我正寻找一个契机,而脑海中浮现出的光景只有那个。
「睡前不去发一会儿呆吗?」
正欲起身的夏罗露歪着头感到疑惑。
「……你说话总是这么突然吗?」
「是在夸我?」
「无论你想邀谁,去发呆这种怪话还是少用为好」
「话虽如此,其实你很感兴趣吧?」
「是啊。我最喜欢这种无聊的事了」
「好,那就出发吧」
站起身,我带领着出了房间。穿过走廊和圣堂,来到洒满月光的室外。
「来,把你的四次元口袋里的三轮摩托拿出来吧」
「话说这是准备去哪儿?」
「说到发呆,最好的地方当然就是湖泊里啊,你没听说过吗?」
「……第一次听」
夏罗露一边叹气一边取出三轮摩托,然后迅速跨坐上去。时间在魔法包裹里是静止的,正如我想的一样,摩托车已经是暖机状态,随时可以出发。
虽说是摩托,但轮胎和车身
的大小都和机车相差无两。到处都是裸露的管线,真不知该怎样上车。我小心翼翼地在座位上坐好,和眼前的夏罗露贴得那么近,让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个,我该怎么办?」
因为没有能抓握的地方而感到不安,而现在能抓的东西只有她。
「座位下面有把手,抓稳了」
「……哦哦这样啊」
「要是想抱我的腰的话也可以」
「有把手就行了」
回答变得很不自然,但这也很正常。我也是个健全的高中男生啊,所以会被夏罗露捉弄也是没办法的,可恶。
「那出发喽」
虽然刚启动时很慢,但不安感还是让我感到害怕。离地面很近,摔下去的话就会受伤。不像机车的座椅一样让人安心。
走出广场驶下坡道时,我忍住没叫出声来。开茶壶的时候我不怎么在意,但每当碾过地面的突起时屁股都会弹起。这时就会袭来一阵失重感,我不得不紧紧握住把手。
「没事吧?」
夏罗露用比平时更大的声音说话。摩托车的很响,引擎活塞声,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风被划开的声音,都毫无遮拦地闯进耳朵。
「我好得很呢!」
我大喊着回答,当然只是逞强。没有不承认的男生。说不痛的时候其实痛,说不怕的时候其实怕。说好得很的时候当然是一点也不好。
「那我就不客气了」
「咿」
身体被猛然往后一拽,摩托加速了,我的喉中发出高音。不过这只是空气涌进喉咙的尖啸而已,绝对不是我在惨叫。
幸运的是加速只持续了一瞬,速度很快又降了下来。一直屏息的我呼吸着新鲜空气,心脏跳得越来越厉害。
然后听见了夏罗露没能憋住的笑声。
「……我现在知道你是个喜欢欺负人的家伙了」
「哦呀,你不是好得很吗?」
「那还用说」
「那再来一回?」
「对不起求你保持这样就好」
笑声又飘散在风中。我张嘴想要反驳,但结论已经很明显了。只要她还握着车把手我就什么也做不了。
命悬一线的狂飙让我心惊肉跳……才怪,即便在没有灯光的村落和树林中夏罗露的行驶绝对安全。而且抵达蒙特先生门前空地的速度比机车还要快。
蒙特先生家里亮着灯,他说晚上总会感到无聊所以一定还没睡。小船还系泊在台阶下的栈桥上,他应该还在家吧。
我敲了敲门,蒙特先生端着酒杯走了出来。望着我,以及稍后面的夏罗露。
「私奔吗?」
「你喝多了吧?」
「是有点。在大人的时间跑来是要干嘛」
他示意我们进屋,但我回绝了。
「我其实是来借船的」
「那随你便吧」蒙特先生只是回了这么一句,又回了里屋。他答应得太快让我不知所措。
不过反正也得到了许可,我们下到夜晚的湖边。夜光垂落在广阔的湖上,再由湖面反射,照得四周飘飘袅袅。
来到栈桥边上一看,小船比预料中的要小,仅能容下二人。
「……其实我还是第一次坐船」
「放心吧,我也是第一次」
「谢谢你一点也不让人放心的话」
我拉过系泊船只的绳索,按住船沿。夏罗露显露出少有无所适从,她如履薄冰似的挪到船上。体重落在小船上时摇晃了一下,但她毫不慌张地保持住平衡。看来她的运动神经非常优秀。
然后换到夏罗露用手稳住栈桥。我解开绳子,小心翼翼地移到船上。小船载浮载沉飘忽不定,我立即坐了下来。
「那出发了」
「……在水上心里真不踏实」
像是在哭诉的话,但她的表情还是与平时无异。
两侧附有橹棹,划桨就能前进。我咔哒咔哒地使起一边船桨,让小船离开栈桥,然后划开水面。
我与夏罗露相对而坐。因为航行的方向是我的身后,所以能看着湖岸渐渐远离。
划桨要比我想象中的困难,船桨本身就够重,入水之后更有分量。即使我用体重压下去也还是不能如我所愿地前进。
「……好美」
但眼前就是正饱览湖上风光的夏罗露,我说不出说泄气话。这种时候的男人可不会让步。
在反复划桨的过程中渐渐掌握了一些诀窍,小船临近湖泊中央。我们随舟摇晃,漂浮于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船可真是不可思议的载具,浮在水上的感觉和游泳完全不一样。
夏罗露并起的双膝斜伸,左手搭着船沿望向远处的岸边,嘴角微微露出笑意。
「第一次就喜欢上乘船了?」
「……嗯,很不错,我都想要艘船了」
「你说的话不像是在开玩笑啊」
毕竟她有个魔法包,船也是可以轻松携带的。
接下来我们没有再说话,只是在发呆。
一眼看去的夜景都是漆黑的,让月光下的山峦和树林格外醒目。耳边只有船腹的哗啦水声,就如同伫立于一片寂静的世界。
「你有没做过,一个无论如何都没法忘怀的梦」
夏罗露忽然抛出一个问题。
我茫然地回忆。
「有啊」
「什么样的梦?」
「生日吧」
「生日?」
我双手托腮,望向岸边蒙特家的灯光。
「小的时候有被邀请去朋友家。他的庆生会不只有家人,还有好几个朋友一起庆祝。桌子上有个很大的蛋糕。以及很多好吃的,大家都戴着三角尖顶帽子。一起唱生日歌,一起鼓掌……这让我非常羡慕」
「你没过过生日吗?」
「我父母几乎都不在家,也没有拜托过他们。而且家里毫无亲睦可言,就算开庆生会也没什么意思」
在庆生会上,我注意到自己的家庭和别人的家庭完全不同。一回家就有父母做好饭等着,在生日时会给予祝福。这样的家庭才是理所应当的,所以我羡慕不已。
现在想来,当时还是不应该去参加庆生会,要是不知道的话我就不会羡慕了。
「……那你的回忆呢?」
夏罗露伸向她的魔法包,抽出一本书。皮革的封面已经完全褪色,被抚摸过无数次,呈现出柔滑光泽。
「我沉醉于这个」
「毕竟你一直都在寻找」
「嗯。是鼠骑士和人类公主为寻找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东西而四处旅行的故事……你可以笑我孩子气哦 」
我摇摇头。
「很棒的故事。你果然是想成为公主吗?」
夏罗露像在是讨论重要机密似的压低声音。
「小时候的我要蛮横得多」
「那就是想当骑士喽」
「是。小鼠骑士击败庞大的魔物,缉拿恶人,掌握着小小的魔剑和大大的想象力。我忘我地挥着爸爸用木头作的剑,未逢敌手,就连父兄见了也会赞不绝口」
「那你可比我靠谱多了」
「毕竟我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骑士」
她扑哧一笑,轻抚书面。
「……我读了好多遍之后又读了好多遍。可我还是不知道结局是怎样的。所以这个故事始终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后来他们怎么样了,去到了想去的地方吗。要是不知道结局的话,我心中的二人旅程就不会结束」
「……所以得去寻找结局」
但夏罗露还是摇摇头。
「它不存在」
「那只是蒙特先生这么说吧?他也没看过世界上全部的书」
「不是」
夏罗露抬起头,脸上浮现的是泄气的笑容,就像是万般无奈的人一样。
「——这个故事、是他写的」
我在脑子里仔细咀嚼,终于理解了。是这样啊,我挠挠脸.既然作者本人都这么说了那就不会错了。这是任何人都明白的事情。如果没有作者创作的话就不可能有这个作品。
「……可是有这么巧么?怎么会,偶然经过的村子里就住着作者」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本书是我爸爸工作时路过的村子里得到的,但我也不知道是哪里。不过运输员经过的地方都会记录在地图册上」
「……你该不会,是跟着地图一路找来的?」
「是的。在工作间隙。世界在变成这样之后我也在努力。终于,在这里找到了。给书的人就是作者本人,而他还活着,太幸运了」
「所以你说不需要那本地图册了」
夏罗露终于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答案,但那却不是自己所期待的。失落,沮丧……又或是坦然。
「……我说啊,你为什么」我说出来了「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这本书呢?还有别的书不是吗?」
「其实我,并不知道真正的父母是谁」
「能不能请你别突然说这么严肃的事?我还没心理准备」
我不由得抱着头,而夏罗露开心地笑了。
「没关系。我获得的爱并不次于亲生父母,和兄弟
们的关系也很好。只是,我有时也会想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这个故事里的鼠骑士也在寻找自己出生的地方,所以我觉得他就像是我一样。人总是会希望像故事一样实现无法达成的愿望对吗?啊啊太好了,这样一来我就能睡个好觉了,然后笑着合上书本」
哈啊,她呼出一口气,手撑在身后,昂起身体望向夜空。月光照映出她雪白脖颈下的暗淡阴影。
「故事不会有结局,运输员到我这代就结束了,也没有过恋爱。真希望明天不会到来啊」
这话与她一直以来的印象有些不一样,感觉有点幼稚。但想想她的年龄,应该说是完全相符的。
「明天不会到来的话就麻烦了。妮塔很期待灯花节」
「是啊,让妮塔感到失落可不好」
她向后倒去,然后稍微抬起头。
「你的世界,是一个好地方吗?」
「奇怪的问题呢」
「是好地方的话,你就会很辛苦吧。误入到这样的世界,没有任何事情可做,周遭的事物走向终结,就连一丝希望也没有呢」
清晰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的失落或是愤怒之类的强烈情感。她只是作为事实接受了这些,当成理所当然地说了出来。这就是生活在这个变化世界的人所应有的必要素质。
「即便如此,现在的我也乐在其中哦」
「因为有小妮塔在?」
作为回答,我耸耸肩。
她笑了,然后挪开视线,寻觅着水面散落的月光。
我呆呆地望着夏罗露的侧颜,她长长的睫毛微颤。这一瞬的记忆,我又能地保留到什么时候呢。就连和夏罗露的对话也会在某一天化为白色结晶,就和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们相对而坐,却没有对视。只是在发呆,没有答案,也没在想有意义的事。我想这样的时光确实是有必要的。
即便不是计时租船也到该回程的时候了。我拿起船桨,把船划到岸边。夏罗露沉默不言。
无论多么美好的时光都有结束的时候,我们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接纳了这点。无论再怎么留恋也不会去反抗。不可能一直漂游,最后还是要回归现实。
船停靠在栈桥,我先下船去系泊。然后向正准备起身登岸的夏罗露问道。
「开心吗?」
「……嗯。其实我一直都很向往这样故事般的体验」
「陪同人是我可真抱歉」
夏罗露盯着我伸出的手,然后笑了。她的手冰凉纤细而柔软。然后她轻松地跳到了栈桥上。
「你,好奇怪啊。真的」
「没办法,我是异世界人嘛」
「异世界都是像你这样的人嘛?」
「这么说呢。我觉得比我奇怪的人有的是」
「……遇到的是你太好了。还算美好吧」
「还算?」
「嗯,还算美好」
见到夏罗露开心的样子,我也笑了。虽然只是,算了,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只要她开心的话。
临走前我们和蒙特先生打了个招呼。我们骑上摩托。我还有话要对他,还有夏罗露说,但不是现在。
我们应该在这还算美好的夜晚入睡。将希望托付给明天。
3
早上第一个起床的当然是妮塔。只有她的睡眠时间最足。欢快的声音将我吵醒,在朝阳照射下我的扭曲面容埋在枕头里。
「惠介快起床。今天要忙起来了!」
「……庆典还是改到明天吧。这样的话今天你也能过得很兴奋」
「你就是想睡懒觉吧。说话能这么利索就给我起来。看招」
被强行抽去了枕头,我体会到了蛤蜊被挖出来的感受。尼亚的决心和气势很足,不可能让我再睡下去。我费劲地坐起身,擦去打哈欠留下的口水。
被妮塔推着来到圣堂,夏罗露居然已经打扮好了坐在长椅上。
在早上清爽的空气里,昨天的回忆让人有点难为情。我不知该是正式的态度,还是维持昨天的亲切。
「睡相挺酷的」
而夏罗露似乎完全不在意,还是平常的表情和声音,盯着我的头发看。
「……以前就这样」我伸手理了理头发「这样好了吗?」
「野性的男人挺不错的。就是不要在别人面前出现才好」
「我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夸,谢谢。我这就去洗澡」
察觉到一双格外锐利的视线。是妮塔皱眉盯着我。
「……怎么了?」
「总觉得,你们的关系比昨天要好」
意识到自己的直觉不如妮塔敏锐,我感到背脊一阵哆嗦。
我本想立即说我们之间没什么,但又觉得这样回答太奇怪,我明明没做什么坏事,没所以没必要说谎才对。话虽如此直接坦白也不太对劲。
可是遮遮掩掩也也很奇怪,就在我准备开口的时候,门开了。法戈婆婆走了进来,妮塔「啊」了一声,急忙往房间跑去。
「在干吗啊这孩子」
面对一看到自己就逃走的妮塔,就连法戈也感到疑惑。
「我想你很快就会知道的,请别介意」
我苦笑地说道,妮塔马上又跑了回来。当然还带了邀请函。
然后跑到法戈前,递上邀请函。
「法戈婆婆,请收下这个」
「大清早的干嘛呢」
她看了邀请函,确认了内容之后法戈笑了。这是她迄今为止最温柔的表情。
「这副画真不错。是你画的?」
妮塔使劲点头。
给法戈的邀请函画着这座教堂。送给每天早上都来这儿的法戈,这幅画再合适不过了。
「我还是第一次收到这么漂亮的东西。谢谢」
她和蔼地说着,收下了请帖。
「那个,您会参加吧?」
「当然会参加啊,虽然不算什么好东西,但我会做好饭菜带过去的」
妮塔笑着呼呼点头。
虽然我不觉得法戈会拒绝,但还是觉得有点紧张。我见过妮塔费心制作邀请函的样子,一想象到被拒绝时妮塔的心情我就会感到心疼。
夏罗露也一样,和我交换了视线,笑了笑。
本想保持这样的状态去送下一张邀请函,但我们还有早上的功课要做。和法戈婆婆一起打扫完圣堂。然后虔诚祈祷,感谢留宿之恩,以及希望今天能一切顺利。
4
葆拉的车和昨天一样背对我,在剧院前停着。昨天的我没觉得什么,但车子的方向背朝我们,就意味着葆拉是和我们的同一方向过来的。也就是说她是为了看去圣堂的法戈才出门的。
把茶壶停在后面,我们走进剧院。今天过来的除了我和妮塔还有夏罗露。当然不仅是请她来护送请帖,还有一件东西必须要用魔法包来运送。
一进门就看到她们两人。葆拉好像是在打扫,他的下巴和头发上裹着手帕,手里拿着扫把,吉尔则在大厅二楼打开窗。
「哎呀!怎么三个人都来了?」
葆拉向我们走来,一如既往的华丽衣装。吉尔也跑下楼梯,和我视线相交,她歪了歪头,我点头回应。
这次要是没有吉尔协助的话,邀请函是送不出去的。问题是事前没有商量过,只能希望她能配合默契了。
夏罗露的手搭在妮塔肩上。就像从中得到了勇气一般,妮塔迈出一步,抬头看向葆拉,举起邀请函。
「葆拉姐,可以收下这个吗」
「给我的礼物?真是,妮塔真有捉弄女人的才能啊」
葆拉开着玩笑接过来低头一看。上面画着的就是法戈婆婆的制鞋工坊,也就是葆拉的老家。她并非没有理解这幅画的意义,以及妮塔想表达什么。这副画真的倾注了妮塔真诚的心意。
我满怀希望地等待葆拉的答复。妮塔不安地看向她,而我则冷静地观察着。
「——我好开心,小妮塔。用绘画来邀请真的很棒」葆拉蹲下身,和妮塔对视。「果然,我还是」
「对了对了,吉尔小姐也有份哦」
就在这时,我故意大声说。刚走到葆拉后面的吉尔一脸惊讶。
「喂,妮塔。赶紧给吉尔吧」
「啊,这、那个」
「人家在等着啦,快」
继夏罗露之后,我推了一下妮塔背后。
妮塔的坦率心意太过闪亮,对于总是烦恼的大人而言非常耀眼。但即便是这样也不一定能让对方点头,有时稍微委婉一些会更好。
吉尔的视线不安地游动,她打量着我。为不引起葆拉的怀疑,我只是直视着吉尔。
「那个,吉尔姐」妮塔开口了。「这个,是今天晚上灯花节的邀请函」
「……非、非常感谢。可是我」
吉尔没有立刻收下邀请函,而是手忙脚乱地看着妮塔、葆拉和我。
必须得让吉尔参加。不仅是为了葆拉和法戈,也为了我的一点小心思。
对吉尔来说,这份邀请无疑让她极为惊异。对于不习惯在人前露脸的她来说,参加庆典应该非常困难。
她和葆拉不一样,甚至都没有收下,一副不该如
何是好的表情。
要是可能的话,我想马上把吉尔拉到后面告诉她作战计划。但要是葆拉知道了,她就不会来庆典了。
只能这么做了,我想。
要是可以的话还是该封印的。但在这种情况下,我顾不上自己这点仅存的自尊心。
就在吉尔看向我的脸的时候,我动手了。
——啪嗒
「……!?」
是模仿葆拉的眨眼。我从来没想过会认真地对女人送秋波。做得好不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吉尔有没有顺利收到信号。吉尔看起来有些害怕,就当是错觉吧。
「……我、我知道了。让我参加吧……」
「真的吗!?」
她怯生生地接过邀请函,妮塔很高兴。我受了重伤,但目的达到了。
葆拉瞪大了眼睛。了解吉尔的她应该会对此感到惊讶和奇异,但她应该没预料到是这是我们的计划。
「哦哦,好漂亮」
吉尔低头看着邀请函感叹。
妮塔为她画的是这个剧院的外观,两人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也是妮塔为吉尔的歌声所感动,申请成为好朋友的难忘回忆之地。
「……那个,葆拉姐,请务必参加」
妮塔转向葆拉。时机和眼神都很完美。吉尔的同意也是一大因素。
葆拉蹲着,低头看着手里的请帖。沉默了一会儿。我们没有催他,只是等待他的决定。
「我要是去了,说不定会把庆典搞砸,然后哭着逃回来也说不定。」
我想他是在担心和法戈的关系吧。但那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法戈不是那种人。只是需要一些微妙的契机以及推他一把的手而已。
我正打算跟她说话,手却被拉住了。夏罗露对我摇头。而妮塔则朝葆拉笑了。
「——就算哭了也没关系。我们会和你在一起!」
葆拉目瞪口呆。然后摇了摇肩膀,最后愉快地笑了。
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只能发笑了。我也无力地里露出笑。
妮塔的话完全没有道理。什么叫没关系,我根本不知道。但正因如此,才能让人接纳。由妮塔来说的话可能确实是这样。这份率直是我们不知不觉间所放弃的,而妮塔那闪耀的话语能给予人勇气。&
葆拉用指尖拭去眼角的泪水,向妮塔深深鞠了一躬。
「那就拜托你了。既然妮塔都这么说了,我也没法拒绝」
这时妮塔满脸的欢笑让我不能忘怀。她在胸前比了个胜利手势,回头对我和夏罗露欢呼「成功了!」
这样一来,蒙特先生也一定会点头的,我如此想到。
5
「对不起,还是算了吧」
那种天真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
虽然画有村景的邀请函得到了表扬,但这是两码事。
「……还是不行吗?」
「抱歉了。我的对这种聚会不敢兴趣」
坐在一旁的妮塔耷拉肩膀。对葆拉有效的招数对蒙特就不好使了。就算低头请求,蒙特先生也不会点头同意吧,
和坐在妮塔旁边的夏罗露对视。之前她制止过我,所以我先确认一下。她用手催促着我,示意随便我怎么做。
「蒙特先生——你对奇妙的歌声感兴趣吗?」
「噢」
他的答复似乎有些在意。
「是能让人听得入迷的歌声。要是世界没有变成这样的话,这份才能都不会有人发觉」
虽然这种说法并不怎么准确,但也算是事实。由于世界毁灭了,吉尔才会来到这个剧院。而现在已经没有人了,所以她也能开始唱歌。
不为人知的才能,世界毁灭之后才会出现的歌声。这样的说法未免太俗套,但正因不管在那个时代都能撩拨人心所以才会长久流传。
蒙特先生哼了一声。
「是在刺激我的好奇心吗」
「晚上的时候总是很无聊不是吗?今晚就不会是这样了。我保证」
黑眼睛的豚鼠脸上浮现的表情,我是读不懂的。这份沉默让咽口水都显得困难。蒙特先生摸了摸胡须。
「你很有诈骗师的才能。善于从细微的对话中找出弱点,诱导人心」
「……这是在夸我吗?」
「要看你怎么想了。那就请允许我去品鉴那歌声吧,小姐」
将桌上放置的邀请函收下的蒙特先生说道。我松了口气,妮塔拍着我的大腿安慰我。
这样一来,邀请所有人参加灯花节的难关总算跨过了。
到这儿来还有一件事,就是采集生在湖畔的灯花。那可以说是灯花节的重头戏,发光的神奇之花。
据蒙特先生所言,这栋房子后面的斜坡上就有很多。我们一起出了门,走了一会儿,我就说「我忘东西了」。虽然自己都觉得有些刻意,但是我想不出别的好办法。
妮塔和夏罗露都很意外,但没有多问。大概是因为我的借口太过生硬所以才会体谅我吧。这时的两人可真是成熟。
我目送他们去采花的背影,然后一个人回到蒙特先生家。他坐在沙发上坐着,目光落在书本上。长鼻子上放着一副小小的眼镜。
「你该不会是想说回来拿东西吧」
敏锐得让人以为他是透过窗户听见了对话。我夸张地笑了。
「怎么可能呢,讨厌」
「眼睛虽然不太行但耳朵还是好使的。你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刚刚说你有欺诈师的才能,我先收回」
居然真的听到了吗。
我努力忍住吐槽的冲动,又坐回到沙发上。蒙特先生的目光还是在书本上没有移动。不用面对面让我轻松了许多,正好省去了开场白。
「……我从夏罗露那儿听说了,那故事是你写的」
「嗯,是啊。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我就直接问了——真的没有后续了吗?」
「我和那个叫夏罗露的少女并不亲近。没有热情以对的情意,也没有诚实回答的义务。」
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蒙特先生摘下眼镜,放在翻开的书页上。
「不过呢,我和你也算有点交情。我问你,为什么你也这么在意故事的结局?」
他问我为什么,我花了一些时间回答。
「……我并不是很在乎内容。觉得重要的是夏罗露,但是认为已经失去的东西真的无法找回吗,我想知道的是这个」&
「想要帮助亲近之人的感情非常高尚。但是我没有协助的义务吧?我没有对他人施舍善意,然后沾沾自喜的爱好」
蒙特先生的想法直截了当。
蒙特先生又把鼻子放到鼻子上。
「那个故事对蒙特先生来说,也很重要吧」
他保持举着眼镜的姿势,黑色的眼珠看着我。
「小说家是什么样的工作,我也不太清楚。所以要是我说错了,或者太过自以为是,那我道歉」
来到异世界之后,我没有成为勇者,也没有变成魔术师。我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人物,世界本来就要毁灭了,也没有什么能做的。
尽管如此,要说我有什么变化的话,就是意识到了将自己的心情传达给他人的意义。
这很困难。也正因如此才有意义,面对自己表达的情感,对方也会回应自己想法。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便会就此产生。
「对蒙特先生来说,可能只是很久以前写的一沓纸。但夏罗露对那个故事非常着迷,将鼠骑士比作自己。过了那么多少年,她还是抱着那本书,将其视为心中的宝物。就算世界毁灭,也不惜削减自己的生命,不停寻找故事的结局」
将自己的心情吐露出来时,总是会抑制不住自己的不安。该怎样表达,别人会怎样看待自己,可能会被拒绝,也可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想要传达的话语就发源于真诚的内心。
「既然有人比你还重视你写的故事,那你还能说她对你没有亲切感吗?不正是因为有这些人,你才能成为小说家吗」
耳朵发热,头脸血脉喷张。我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哪怕能稍微传达一些也好,我如此希望。
「你有义务给夏罗露一个诚实的回答。她被你创造的故事深深吸引。所以请你好好负起责任。你要还是个小说家的话,就把故事的结局拿出来吧」
蒙特先生合上书,眼镜放到书面上。
「——你觉得,我很关心那个故事的结局吗?」
「随便怎样都好」
蒙特一脸迷惑。
「写完的话就请给我结局。没写完的话就请写出来。你是小说家不是吗?」
蒙特先生将小手放在嘴边,传出笑声。他断断续续地笑着。似乎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这么率直的话语,我已经很久没遇到过了」
「……率直吗?」
「没有比这更直接的了。是啊。我理解你的意思。我想一想」
所以你是怎么打算的,我忍住询问的想法。既然蒙特先生都这么说了,那他应该会好好思考的。
我想了一晚上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其他要说的了。我已经尽了全力,但还是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我低下头站起身来。
在屋外,我深深叹了口气。现在回想一下自己的言行,比起成就感,更多的是羞耻感。后背和腋下全是汗。
「惠介!」
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去。她们俩回来了。妮塔跑过来,气鼓鼓地看着我。
「你为什么不来。那里的景色太漂亮了。白色的花满山都是!」
「我和蒙特先生聊得起劲了。这就是灯花?」
妮塔手里拿着白色花冠,举到我面前。
「嗯,是夏罗露教我做的」
「完全看不出是第一次,妮塔居然还有编花的才能」
「是吧。我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骄傲地挺起胸,露出无比惬意的微笑。姗姗来迟的夏罗露也露出笑容。
妮塔忽然盯着花冠,把它递给我。
「这是我自豪的作品,送给惠介」
「我很光荣」
我蹲下,妮塔伸出双手,把花冠戴在我头上。
「怎样?适合吗?」
「……嗯,还是还给我吧?」
「喂」
「开玩笑的」
妮塔欢笑了,她的笑颜是那么灿烂,让我和夏罗露也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