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旅行的车辙与希望之箱 第四幕「未至黎明的紫水晶」

1

走进通往剧院大厅的门。正午的烈阳穿过天窗,一道清晰的光带落在观众席上。葆拉在并排的椅子当中坐着。我没有出声而是来到她旁边坐下,妮塔则坐在我身旁。

葆拉瞥了我一眼,接着又看向正面,我和妮塔也望向幕布拉开的舞台。

「我十岁那年的夏天」她说话了。「就到这个剧院来了。朋友的父母在这里打杂,客人少的时候就偷偷把我放到观众席的角落里」

我没有看葆拉,也没有回应。这样也许更好。

「我至今都忘不了第一个夜晚。灯光下绮丽生辉的礼服,舒展的四肢,以及细细的高跟鞋……乘着音乐的骏马舞蹈的姿态,我打心底里觉得很美,而且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想要在聚光灯下竭力起舞」

「……所以就从事了现在的工作? 」

耳边传来轻笑。可别把人看扁了。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嘲笑自己的无力。

「我只是在裁缝店里打工的。那是一家周薪才十二贝格的小店。只有在周末的晚上才会去露天酒吧的一角跳些不像样的舞收点零钱。站在铺满木屑的地板上,投向我的是酒臭味的倒彩,吃了一半的面包,偶尔会有铜钱。儿时向往的聚光灯,礼服,鞋子,全是一场梦」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

「你注意到我的无意之语了吧,真是失败。你去问过雷鼠了?」

「——葆拉是他女儿的名字,很久以前就死了」

我看向葆拉。不知该作何表情,只是感到非常困惑。

「……为什么,你要用故人的名字?不会是巧合吧?」

「当然不是。因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当我说想当舞者的时候,当我烦恼于身体是男性而内心是女人的时候,只有葆拉在认真与我相待」

我说,葆拉转向我。

「惠亲见到我的时候,既没有抵触也没有否定我。眼神也没有动摇……为什么?」

「问我为什么,因为这很普通吧」

我在电视节目,电视剧和电影里见过身体与性别不一致的人。虽然还是第一次遇到,但也没什么否定的理由。

「普通……?」

葆拉疑惑地皱眉。妮塔从身旁探出头来解释。

「惠介是异世界人,所以和我们世界的常识不太一样」

「哎呀!」葆拉双手捂住嘴。瞪大了眼睛把脸凑向我。「惠亲可真了不起!我还是第一次见异世界人呢!」

「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感觉跟名人见面似的,我有些不知所措。

「异世界,异世界啊。在惠亲的世界里,像我这种异类也能光明正大地生活吗?」

「光明正大地生活的人……也有,委曲求全的人也是有的。虽然偏见和歧视是依然存在,但我觉得他们正渐渐被接纳」

如果知道自己会被问到这种问题,我就该好好学习。这样的话就能解释得更详细了。现在只能用这种暧昧的说辞。

葆拉捂着胸口,慢慢摇头。

「……是吗,真的有这样的世界啊。要是像我们这样的人也能自然地生活,那可……太好了」

她的表情让我心头一紧。我生活在一个理所当然的社会里,但有人却如此恳切而希冀地向往着,渴求之物无从想象。我迄今为止从未注意过。

「要是这个世界有一天也能变成那样就好了。不过在那之前会先毁灭吧」葆拉笑着。「我觉得这样也好,对我来说这个世界既不宜居亦无希望」

「不是还有在舞台上舞蹈的梦想吗……?」

妮塔怯生生地说,葆拉报以柔和笑容。

「嗯,确实,不过梦想和现实是有分界的,到了年纪就会明白,自己是无能为力的,便放弃了。即便是这样空荡荡的剧院,由我来登场也太埋汰了」

才没有那种事,妮塔刚要开口就被我按住了。无论妮塔和我说什么,对葆拉而言都没有意义。

在这种场合我们能想到的话语她不可能不知道。她,相信,祈求,攥紧手,然而这都是白费,所以她只好放弃。这种事情在世上是如此的普遍。

「那葆拉为什么会回到这里呢?」

「那自然是因为想在这个剧院跳舞啊」

「第一次遇到我的时候,你不是逼停了我的车,问我村子里的事吗?」

现在想来,那根本不像是葆拉的作风。她和蒙特先生的女儿是朋友,也是本地人,而且——我突然想起一张照片。

「——葆拉你,该不会是法戈婆婆的……」

比起确信更像是打探。葆拉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法戈家照片上的男孩。而且,法戈婆婆说他儿子已经死了。

这个问题我自己也没把握。

葆拉却一副快哭的样子轻轻点头。

接着响起了妮塔惊愕的声音。

「那,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去找法戈婆婆」

妮塔啪嗒啪嗒地摆手,不知所云。我想她想问的是为什么不去找法戈婆婆。不过说起来。

「法戈婆婆她,知道葆拉在这里吗?」

她点点头。

「……但事到如今也没脸去见她呀」

「什么没脸见人,那可是母亲啊」

葆拉落寞地对妮塔笑了笑。

「当我告诉父亲,我想要以女人的身份作为舞者的时候,他暴跳如雷,但我也没有让步。所以在那天我们断绝了关系,对他们来说我已经不是儿子了」

而且还是这模样,她自嘲道。

「这样家伙现在回到家里,说是你的孩子,我要如何说得出口」

「可是,明明住在这么近的地方……」

妮塔的声音渐弱,最后小得听不见了。

「谢谢你,妮塔真是个温柔的孩子。但是对不起……我胆子很小。在我的想象里,妈妈会转过头说,我不认识你这种人,我儿子已经死了」

「但是,那只是……」

「对,只是想象。但要真是这样的话呢……光是这么一想我就害怕得不得了。与其抱着绝望死去,还不如保持现状。妈妈总有一天会变成结晶,然后我会追悔莫及。既然这样还不如让我先消失吧,这样说不定更好」

所以她才不去灯花节,即使她很想参加。

她豁达的话语是为了顾及我和妮塔的担忧。这份强硬,逞强到这种程度让我喉头酸哽。

世界正在毁灭,即将终究。到最后所有人都会消失,甚至都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到来,可亲子之间却不能相互理解。

这就是最后了,我想到。无论是圣女,神明还是勇者什么都好。要是能有这样的存在出面来解决所有的问题就好了。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激励葆拉。要是跟法戈婆婆说明事实的话会一切顺利吗。我有这么做的权利吗。

我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只能沉默不语。葆拉温柔地对我们说。

「好啦,别一副难受的表情了。人生最重要的就是微笑啊」

2

直到返回圣堂广场,车内都没有交谈。虽然我和妮塔想法一致,但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难得在广场见到了夏罗露的三轮摩托。

把茶壶停在旁边,走进教堂。一成不变的圣女像立在那里。我们在她眼前走过,进入走廊,书库的门开着。往里面一看,夏罗露孤独地坐在椅子上。

「……怎么了吗?」

「欢迎回来,我正等着你们呢」

房间里格外空旷,我马上明白了原因。之前堆在桌子上的书堆都已经被整理到书架上了。

夏罗露站起,朝我们走来。从魔法包里拿出一本厚书,交给我们。我接了过来,沉甸甸的。

「给你了」

「什么就给我了,什么呀这是」

皮质的外表破损严重,看起来相当旧。太粗暴的话马上就会散架。

「地图,你们不是在找吗」

「找到了?」

夏罗露摇摇头。

「这是我继承的运输员地图,这个书库里没有地图。那个小说家是这么说的」

「蒙特先生这么说?」

「嗯,那个人读过这里所有的书。所以之前的寻找都是白费力气的」

「所以就把你的地图给我了?可这是很珍贵的东西吧」

继承下来的东西,就意味着这是先祖们代代积累的记录。可不单是地图这么简单。

然而夏罗露只是淡然地说「已经不需要了」

「在这样的世界里继续当搬运员没有意义。已经不需要地图了」

「可是你在寻找故事书对吧?为此,地图不应该是必要的吗」

「那个也不用再找了」

哈?我发出了傻气的声音。

「那个小说家知道那故事,他说结局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个人写作的未完成的书……这是常用的事情。那只是给家里人看而写的书,但是在完结之前就已经厌倦了」

果然,我就知道。在去蒙特先生家的路上擦肩而过时我就有预感。夏罗露就是去跟他打听关于寻找的故事。

的确,要问关于故事的问题,去问小说家再合适不过了。昨晚

的时候我也应该想到的,但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事。

「你说蒙特先生知道那故事……真的吗?你相信吗?」

「嗯。毕竟他连内容都知道」

真伪暂且不明,对话就已经结束了。本来脑子就热的冒烟,她忽然这么一说我都没法好好组织语言,嘴巴也动不了。

一直微张着嘴但沉默不语的妮塔走了过来,抬头看向夏罗露。

「……夏罗露姐打算去哪儿呢?」

夏罗露缓缓蹲下,与妮塔对视。

「嗯,是啊。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我要找的东西了」

她说话的语气格让我很是在意。

「到底,打算去哪里啊!」

「没想过。我就是为观察地图,运输货物,寻找某人而生的。可结果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也很为难,该去哪儿好呢」

妮塔紧抿着嘴,眉角低垂,要哭出来似的。夏罗露伸出手轻抚着她的脸。

「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对不起,让你忧心了」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忽然,夏罗露低着头站了起来。

「你们不是还有要找的地方吗?既然这样,把地图交给你们才更好吧,毕竟用得上」

夏罗露瞥了我一眼,然后从我们旁边走过。妮塔慌忙回头叫住夏罗露。

「现在就要走吗!?」

「嗯,不是还要参加灯花节吗?我也想参加」

「可是,现在也」

夏罗露惊讶地看着妮塔,似乎是意识到自己举止,她轻轻笑了出来。

「真麻烦啊,我只是想检查一下特里基而已」

「……我误会了」

终于舒了一口气。一股即将离别的气氛,我还以为她就这么触发了。

「哎呀,你也会觉得寂寞吗?」

「才不会寂寞,我完全不会觉得孤独」

「真是遗憾呢」

我皱紧眉头,夏罗露则是不以为意地迈向走廊。

妮塔始终目送着她的背影。我低头看着手里的书,缓缓舒了一口气。

有相遇就有离别。再怎么难以释怀也无济于事。世事无常,我们是无力阻止的。

「灯花节,吗」

参与者只有我们四个,结束之后我们就要分道扬镳。还真是一个落寞的节日,气氛变得凝重了

连我这样了,妮塔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她如此仰慕夏罗露,那么她对离别的临近而产生强烈的实感也是理所当然的。

「没事吧?」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好像搞错了」

妮塔突然说。

「故事中都会发生很多难受和悲伤的事情,但大家都在努力,最后迎难而上,找寻到了最重要的事物,获得了幸福……所以我觉得现实也是这样的,相信然后努力的话,愿望就一定能够实现」

要是真是这样该多好。正因为现实中不会发生所以才是故事,如果能嘲笑说着这种话的大人那该多么令人高兴。只可惜我知道现实并不会像故事那么一帆风顺,这一点妮塔也知道。

「比起故事,现实要艰难得多呢」

妮塔朝我露出了有气无力的笑。

「要怎样才能让大家露出笑容,为此自己能做到些什么,可我完全搞不懂。明明读过很多书,得到了许多知识。但却不知如何去抚慰他人的悲苦」

视线渐渐下移,终于垂向了脚跟。

「明明还有人处于困苦之中,而我们却只能坐视而不能做点什么吗。难道不能像圣女一样使用魔术就不能帮到别人吗……」

要是能做点什么的话,妮塔的心情多少也会好些吧,虽然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是为了刚认识的人便如此煞费苦心,真心想着帮助他人的妮塔显得如此耀眼而脆弱。她那纯粹的心如玻璃工艺般美丽且易碎。

我想要是能多学点俏皮话就好了。比起数学方程式,英语过去进行时,所有的男子高中生还是该多学些能激励眼前悲伤女孩的话语,这样才更有利于社会。

不然就会像我这样只能闭嘴,像个木桩一样站着。

我们一起陷入尴尬的沉默。妮塔甩甩头发,忽然抬头,竭力展露笑容。

「对不起,我又在依赖惠介了,请别在意」

「……稍微依赖一下也没关系哦」

连一句好话都说不出来的我真是对不起了。

「我知道着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解决的事,也没有正确答案。让惠介为难了」

她朝走廊望去。从窗外斜照进来的阳光在地上形成并排的光亮浮岛。风从微开的窗户吹入,摇晃着窗帘。

「……真是令人眼前一亮的天气」

「让人眼前一亮,真是有趣的说法。不能直接说是个好天气吗?」

「我觉得只是让人愉快的晴天,但还不算是好天气」

是啊,我答道。天气可不会考虑我们的心情。无论心情多么阴郁,天空都蓝得可怕,阳光还是那么耀眼。有时也会觉得这样的日子让人难受,尤其是今天。

「我可以去画画吗?要是没别的事的话」

「请便」

我知道对于妮塔来说,画画是生活的一部分,是整理心情和思绪的时间。我也需要时间冷静思考。

妮塔回到房间,背起装有画材的包,扛着画架,走出了圣堂,大概去寻找绘画的题材吧。

我也回到了房间,和有事可做的妮塔不同。我从包里取出手机坐在椅子上,要是能上网的话就能打发时间了,但现在这只是一个小小的金属盒子罢了。只能播放下载的音乐,或者做些笔记,以及回看仅有的几张照片。

播些合适的音乐。在异世界这一不现实的光景中,日本随从可见的流行曲给人以截然不同的印象。

正想着是不是该像夏罗露一样检修一下车辆的时候,门被敲响了。房门不是还开着吗,我转过头去,便被门前的吉尔小姐吓了一跳。

3

将说话的地点移到圣堂,因为我觉得留在密闭空间里的话吉尔会很不适。于是我们在殿内的长椅坐下,拉开三人的间距,生硬地开始了对话。

「……哪个,你有什么事吗?」

很明显吉尔是有事的,但又想不到是什么。至少以吉尔的性格,单独来到这里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吧。

吉尔想要开口,但是却因难以如愿出声而面露难色。一旦和我对视,她便紧咬着嘴唇低下头。

直接切入正题还是太困难,所以先聊些无关紧要的话来缓解一下紧张感的话会更好。

「是乘车来这的吗?」

「……嗯」

「是葆拉开的那辆吗?」

「……那个,是来村子之前发现的东西……是公用的」

「吉尔是这个村子的人吗」

她急忙摇头。

「我,我是……巴尔西亚出身的……在那里,遇到了葆拉」

「那就是老朋友了」

「也不算老」回答之后,吉尔停住了话音。「……对不起。很无聊吧……我不太会和人说话,经常搞不明白……」

「我也去过巴尔西亚」

「诶」

忽然的转换话题,让吉尔显得愕然。我笑了笑。

「很漂亮的城镇呢。建筑物也很气派」

「……嗯,是有很多人」

「是宜居的城市吗?」

「……是」吉尔流露出微笑。「也没人会关注像我这样平庸的人」

「那你是怎么结识葆拉的呢?啊,只是单纯感兴趣而已。这么说虽然不太礼貌,但感觉,你们不像是性格相投的人呢」

「……是啊,性格完全不一样」

吉尔浅笑着,似乎松了口气让她没那么紧张了。她像回忆往昔似的向上望去,断断续续地说着。

「知道葆拉在裁缝店工作过吗……?」

我点头回应。

「我到裁缝店做了一件礼服,因为不得不参加叔母举办的聚会……那时接待我的就是葆拉」

「……虽然不知该不该问,那时候的葆拉是,就是那个」

「是穿的男装。头发也很短,梳得很整齐。说话方式也是男性化的……」

说着,吉尔扑哧地笑了。这自然流露的神情才是她原本应有的模样吧。

「我从以前就很怕男人……不敢说话也不敢靠近。但不可思议的是,那时的葆拉不会让我害怕……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因为我知道葆拉的内心是女性,才会有这种感觉吧」

说起来有些羞耻……她这么说着。

「我想,那大概就是恋爱吧……常常想去见她,两个月就去找她做了五件衣服。明明没打算要穿」

面对突然坦白的成熟女性的恋爱故事,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可是,那个 就是……你们俩」

啊,吉尔急忙挥起双手。

「不是不是,那个,葆拉也察觉到了,解释了自己的情况。对不起,戏弄了你的感情……完全没那回事,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所以我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不过我们变成了很好的朋友」

吉尔

陷入了沉默和思考,然后猛然抬起头,紧盯着我。

「我听葆拉说了。她跟你和妮塔说了……关于葆拉和她母亲」

「……是,她有说」

「所以想拜托你」吉尔说。「可以帮忙,让葆拉和母亲重归于好吗……」

我就知道她会这么说。吉尔是最接近葆拉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会不为之烦恼。她当然会比我更认真地纠结这个问题。

「葆拉她,其实,真的很关心她母亲。所以虽然她自己也很难过也还是回到了这里,可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去见她的母亲,不管我说什么都没用,就放弃了……不过,她肯定也是很想回家的」

吉尔飞快地说着,像是要把堵在心里的话都吐露出来。肩膀上下起伏,喘着粗气泛起了红晕。她闭上了眼,似乎在为不像样的话语感到羞耻,却没有垂下头。

「……葆拉她,每天早上都会出门」

平静的话音。

「来到这里,偷偷看着妈妈去打扫圣堂。回来的时候会笑着说今天也很有精神……我只是点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然后,她向我深深鞠躬。几乎要把额头抵在椅子上。

「……我也觉得拜托这种事情会很奇怪。可是我一个人的话什么也做不到……所以可以一起想想办法,帮帮我吗?」

「吉尔小姐,请抬起头来!」

慌张失措的其实是我。我可没有能面对年长女性低头还从容不迫的气量。但是又不敢扶起她的肩膀,只是紧张得手足无措。面对她的请求,我只能答应下来。

吉尔战战兢兢的抬头,看着我的脸。

「……真的可以吗?」

相交的视线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焦灼,我甚至觉得她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太狡猾了」

「……怎么说我年纪也大些」

带着歉意的小小笑脸上,有少女般的孩子气。男人是肯定敌不过女性的这种表情的。而且,我和妮塔的想法一样。

「但是,我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果然即便是异世界的知识也不能轻松解决啊……」

「要是我有塞满未来道具的口袋就好了」说我,我发觉到她说出了异世界这个词。「我从异世界来的事情,是葆拉告诉你的吗?」

我以为是这样的,但吉尔摇摇头。

「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

「有这么容易发现吗?从言行外表看出来的?」

的确有几个人可以一眼看出我是异世界人。比如蒙特先生。

然而吉尔又摇头。

「哪个……能帮我保密吗……?」

听她这神神秘秘的口气,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点了点头。世上当然没有男人会拒绝成熟女性的悄悄话。

吉尔微微探出身体,掩着嘴角。我也凑过头去。接着闻见了清爽的花香。

「——其实,我是魔女」

4

我和妮塔也遇到过被称为魔女的人,而且是不久之前。据说魔女可以使用魔术般的力量,对一切问题都能做出一次正确的回答。就因为魔女拥有这种力量,我们才会去巴尔夏。

「……你可以给出正确的答案吗?」

我略显迟疑地问道。

我们在巴尔夏见到的魔女其实是个依靠敏锐的观察力和口才伪装的假货。

吉尔捂着嘴角忍笑。

「在异世界也有魔女吗?」

「没有哦。只是跟魔女打过交道」

「所以你才会知道那个童话吗」吉尔摇头。「魔女没有那样的能力。我也觉得要真是那样的话该多好」

听她的语气并不像是在骗人,而是理所当然般的自然。最重要的是,吉尔也没必要对我撒这种谎。

「那真正的魔女是什么样的?会魔法之类的吗」

这一刻总算来了,我激动地差点站起来。而吉尔则更加用力地挥舞双手。

「我,我不会魔法,抱歉。那是魔术师的领域」

「那么,魔女究竟是做什么呢」

「……魔女原本是负责药学和咒术的民间医者,之类的……用药草制成能让人神清气爽,缓和痛苦的药……当然是仪式性的东西,当然驱邪的事情也会做」

「够真实的」

倒不如说在我的世界里,这种工作更让人熟知。

「……可是,魔女是世代血脉相承的」

「血脉是?」

「通常都认为魔术是血脉传承的。随着魔术文明的衰退,血脉变得稀薄……即便如此也还是有几户人家潜藏着魔术的血脉,如今被称为魔女」

「咦,那就是说可以使用魔术吗」

「……与其说是能用,应该说更像是附魔……据说魔女制作的药也好,祈祷也好,都蕴含着魔力。所以可以些微的,对他人施加影响」

「那么吉尔小姐也做过类似魔法药之类的东西吗?」

「……我没有,那种才能」

看来并非只要继承了血脉就能随意使用呢。

「我只是,自作主张地在歌声中附上了魔力。但不管怎么连续都没法控制……」

有魔力的歌声,我回想起在剧院偷听时的震撼感。

「我听见吉尔歌唱的时候,后背都发麻了,脑袋变得晕乎乎的,心情舒畅,这该不会」

「……嗯,就是那个」

「不会吧真是魔法」

我语无伦次,慌忙捂住嘴。

吉尔又垂下了头。

「……对不起,我自以为是就」

「才不是什么自以为是,能听见如此美妙的歌声,我应该谢谢你才对……为什么不在人前唱歌呢?你绝对能成为最棒的歌手啊」

毫无疑问,我和妮塔都大受触动,被吉尔的歌声所捕获。这绝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可吉尔的肩膀愈发瑟缩。

「……亲戚们都禁止我在人前唱歌」

「为什么禁止啊」

「我就是带着这样的想法生活的。我最喜欢唱歌了,可是……要是我带着悲伤的心情唱歌,听众们也会悲伤,带着痛苦的心情唱歌的话,他们就会痛苦。这就是魔女的力量……而且对我来说,由于媒介是歌声,无论听者的魔力多少都会产生一样的效果」

要只是歌声动听倒也没事。但吉尔的歌声是带有魔力的,有操纵他人感情的危险。

「简直就像洗脑一样。像是原本悲伤的心情,只要听到吉尔的歌声就会变得快乐」

「……感情的变化是不会违背本人意愿的。感情操纵的魔术要强得多」

「要是这样的话我倒是觉得很了不得……开心的时候就笑,悲伤的时候就哭,身心同感。给予内心的震撼就是歌唱和音乐的强项」

吉尔转向我,轻轻摇摇头。

「不只是这样的……魔女只能生活在暗处。要是被有权势的人发现就麻烦了,而且现在这个时代也有像魔术迫害之类的事……会被知情的人看出我就是魔女」

说到这里,我已经无话可说了。吉尔的歌声很难不吸引别人的注意。

她有着撼动心灵的才能,但为了保护家人,她不能在众人面前挺胸歌唱。对于这没有任何回报的环境,她也只能叹息。

「……你有做到过梦吗?」

「……梦?」

我搜寻着合适的词汇。要是太过直接的话会不会伤到吉尔呢?要是将其代入到过去,说不定会让回忆也变得阴暗扭曲。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听听吉尔的心情。

「梦见自己在人前歌唱……自己的歌声感动周围的人」

说到一半时吉尔就低下了头,也没有回答。就在我开始后悔的时候。

「一直在做这样的梦」

她这么说。

「我总是在起居室,厕所或者被窝里唱歌,观众只有家人。我很喜欢唱歌,除了唱歌什么都不会,可是又不能在家外面唱歌……每当路过剧院我都在想。要是能在这样的地方沐浴着灯光,像以前的歌姬般尽情歌唱,该有多好。要是能给听者带来活力和感动,我也会喜欢上自己吧」

都是想想罢了。吉尔对我笑了笑。

「世界已经毁灭了……梦也只是梦而已,也挺好的」

先移开视线的人是我。

想要毁灭一直生活的世界,这就是吉尔的想法,但我无法说出口。而且我也没有像吉尔一样的苦恼,所以一句好话都说不出来。

接下来是沉默,但为时不长。

「……对不起。是我自说自话了,会不会太长了」

我摇了摇头。

「已经不可能在大众面前唱歌了,我也不觉得自己能做到。不过,如果……如果我的歌声能有力量的,有意义的话……我想为葆拉歌唱」

吉尔把交叠的双手抵住嘴唇。就像是在用心祈祷。

「葆拉和她妈妈的感情……那种隔阂,困苦,悲伤……我一直在想,能不能用我的歌声来解开」

那该怎么做?有可能实现吗?

吉尔的歌声可以推动他人的感情。给予更进一步勇气的希望之歌。问题是不能让听者产生不愿的心

情。

就是说,要是法戈不愿和解的话,也是无法实现的。

「我能做到的就这些……但是,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进行,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该用怎么样的心情歌唱……所以,能一起想想吗」

面对我完全不懂的问题,即便她给出了一个公式。然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用。

「用歌曲来联系人的感情。简直就像故事里发生的事一样」

太没有真实感的了。让人不由得发笑。

「……对我来说,你才像故事里的人」

吉尔的话莫名其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在过去,有很多关于异世界人的故事。他们都对世界造成了巨大的影响……人的感情,思想,行为。拥有这个世界所没有的常识的你,应该能有办法吧……我是这样想的……一厢情愿的期待,那个,对不起」

又不是过去的伟人,我只得苦笑。就算其他的异世界人很厉害,我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当不了勇者和救世主。

可是,在这种被拜托的状况下,我也不能说做不到。该怎么说呢,是小小的自尊心作祟吧。我是个不服输的人,我讨厌什么都没做就放弃。这并非为了吉尔和葆拉——

对自己的想法一笑置之,我摇头。

「明白了。我会想个好点子的」

「……非常感谢」

吉尔再次深深低头头,我又陷入了慌张的境地。好不容易让她平身,又问了个在意的问题。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我是异世界人的呢?」

吉尔唯独在这时才会用格外成熟的表情看向我。我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魔女可以看到别人的魔力。就像朦胧的光一样。在这个世界说,不存在没有魔力的人」

哦,原来是这样。我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异世界人,没有魔力」

5

敲门之后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探出头的法戈婆婆一看到我,便微微眯眼叹了口气。她夸张地皱起了半边眉头。

「什么啊,你一个人来可真够少见的」

「更想看到其他人来吗?」

「这说的什么话。你有啥事吗」

「想聊下灯花节的事」

「……还真是用心。算了,进来吧」

既然她都这么说,我就进门打扰了。起居室的桌上摆着一个小小的圆木框。里面夹着白布,穿刺的针上带着红线。

「是在刺绣吗?」

「闲着的时候就只能这么打发时间」

「……可以理解的心情」

我也会在多余的时间里胡思乱想。

「我去泡茶,你坐会儿」

法戈麻利地收拾了桌子和沙发上的布料和针线。我目送她走进厨房,又看了一眼橱柜。只剩一个相框趴着。

「灯花节需要准备些什么呢?」

为了让厨房里的法戈婆婆听见,我稍微提高了音量。

「是啊,首先是吃的。还有就是酒」

「我和妮塔不会喝酒」

「是献给圣女大人的。你要酗酒还早十年呢」

哦哦,我恍然大悟。与其说是夏日庆典,更像是祭祀活动。所以供奉圣女的东西才是关键。

「还有就是晚上篝火用的木材,圣堂的仓库里应该还有储备吧。灯花也是必不可缺的」

「灯花通常都开在哪里呢?」

「你去过那个古怪老头家吧?那个湖边就有很多」

「那得去摘花了呢。要采个够」

「采再多也只有我们四个吧?规模小一点的话不用那么多。没看够的话以后在看呗」

「的确是。我都去打过招呼了,都被拒绝了……蒙特先生,吉尔——葆拉也是」

「……到现在才说要举行灯花节,肯定有人不愿意参加啦」

法戈把茶具摆在托盘上,走出了厨房。她惊讶地看向站着的我。

我想我现在是一副为难的表情吧。插手他人的事情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你知道葆拉这人吗?」

「天知道,上了年纪就容易忘记人名」

法戈满不在乎地答道,把托盘放在桌上,倒上红茶。

「听说您和蒙特先生是老相识了」

「那家伙在那儿安家之前也住这。这小村庄里的人都认识他」

「既然这样,蒙特先生的女儿也是?」

这时,法戈婆婆停住了动作,但没有看我。只是无奈地叹气。

「……你知道啊。想说什么就快说,别演这种无聊的戏」

「对不起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看到法戈对着冒热气的茶杯吹气,我稍微放心了。问题过于敏感,就算被怒斥之后赶出去也正常。既然不会被轰出去,我也就在沙发上坐下了。

不知该先说话还是先喝茶,还是先润润喉咙吧。喝着热红茶歇口气,同时也思考要如何开口。来这里之前我一直都在想,但现在也没想不出好法子。这时候还是不要搞弯弯绕,坦率地说出来就好。

「……你知道葆拉,已经回到梅尔尚了吗?」

法戈还是一样的姿势和表情,抑扬顿挫地说,

「嗯,那当然」

她回答。

「每天早上都藏在暗处盯着我。头发留长了,还穿着那么那么夸张的衣服。要没发觉恐怕很难吧」

「……啊,是。这么说的话确实」

对我而言,这是得知了冲击性事实的心情,但同样也知道这是理所当然。葆拉本来就长得很壮,还穿着那么鲜艳的衣服,就算从远处看也很显眼,

「他小时候就是那么散漫。性格还是没变。你以为我没察觉吗?」

「……嗯,是」

本来是打算做好心理准备,一脸认真地过来的。但面对法戈泰然自若的态度,我感觉自己在做无用功。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只喝杯茶就走了。

「既然知道的话,难道不会想去聊聊吗?」

「——不想」

唯独此时的声音变得尖锐。

「事到如今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说些什么话?那孩子离开这个家的时候,儿子就已经死了。那孩子应该很清楚才对」

她的话语斩钉截铁。

「可是,你们是亲子对吧?明明他就在这」

「那就算是见过面了吧。他只是在远处眺望,对他来说,这个距离就足够了。为了彼此,这样就挺好的。还要麻烦你这样的孩子来操心可真过意不去」

「我不是受葆拉委托而来的」

「那你出于好奇心就去插手别人家的事了?」

搞砸了,每个人都有过这种时刻。不是通过逻辑,而是靠本能来感知的。对我来说现在就是这种情况。

「别去做些无聊的事」

「……是的。对不起」

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被批评了,不是被怒斥,而是被批评,还真是难为情。如法戈所言,这完全是我的错。

「……真是的。我知道你很有闲,但还是把精力留给有意义的事情吧」

接着又被温柔地教训,真是非常难受。

「您说得是……但我到这儿来,是有意义的」

法戈狠狠地盯着我。我已经有继续受批评的心理准备了。可她的肩膀松了下来,叹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话题。老年人说话就这样。不想去聊些木已成舟的往事」

这也说明法戈婆婆理解了我的横加干涉。

可以问下这是为什么吗?」

「……做父母的总是对孩子抱有期待。在他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婴儿时,我只是希望他能幸福而已。到他能够说话,开始思考的时候,就开始有了想法。想要他变得优秀,在社会上取得成功,想看见他出人头地的样子」

「我觉得,这都不是坏事」

「不是坏事,但要是强迫孩子这么做,就不好了」

垂下的眼睛看着红茶的水面,映出的一定是回忆中的光景。

「那时的丈夫和我都费尽心思,以为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现在也想不起来是哪里有做得不对。也许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疲于回忆,法戈喘了口气。

「说不定他不该在我们这种想法陈旧,墨守成规的家庭,应该生在更好的父母身边才对」

法戈婆婆的视线在桌上滑动,停在了桌角的刺绣针上。

「丝线一旦纠缠就很难解开了。一般都是剪断丢弃的。但家人之间的联系就不是这样了。在试图解开的过程中会愈发纠结,再之后就陷入无计可施的境地了」

「……原因是什么呢?」

法戈笑了,是因为我的提问过于怯懦吧。

「很简单。当那孩子说出自己是女人,想要成为舞者的时候,丈夫打了他一顿。我没有保护那孩子。也没有接纳他,于是那孩子离家出走。就是这样,真的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这句话里不知藏着多少感慨。就因为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葆拉和法戈都苦恼不已。

「没有认可,接纳,保护好你孩子的人,为什

么到了这时又会露出母亲的表情呢。我没脸去见他,道歉多少遍都不够。光是想到从那天起,那孩子是过的什么日子,我就……」

颤抖的话语没有继续下去,但法戈紧闭双唇,表情依旧。那是一种不允许自己叹息和悲伤的顽固。她的意志约束着自己,认为自己没有这种权利。

「……即便葆拉说想要见面吗?」

由我来说可能不是一件好事。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应该告诉她,无论如何都得解开两人之间的纠葛。

「见面的的话,他会原谅我吧。我可不是那么坚强的人」

「那样不行吗?道歉,然后葆拉原谅的话」

「我不能原谅自己」

为了获得原谅,人会祈祷。

我终于理解了蒙特先生说的话。

人并不会祈求他人原谅自己,他们只是为了原谅自己而祈祷。但那是绝对无法实现的。因为自己是无法原谅自己的。能轻易原谅自己的人根本不会去祈祷。

每天早上法戈都会到圣堂来。祈祷的每一天都是不断自责的每一天。即便世界毁灭,法戈还是重复着这样的日常。就算自己的孩子就在附近,也不能原谅自己去见面。

我将拳头抵在太阳穴。用力一拧。钝痛让人意识清醒。但我还是没有找到能说服法戈的魔咒。

为什么魔术会灭绝呢?

一定曾经有过吧。贵族呀,圣女呀,这些人肯定会知道吧。能解决他人的苦恼,以及无可救药的分歧,奇迹般的魔法。

异世界是童话般的世界,我是这么以为的。

——一切都会像童话般顺利才对。

赤光圣女

在许多地方都听说过,被当成是历史上的伟人。有崇拜圣女大人的教会,这个村子里的气派圣堂里也有她的雕像。有着伟大事迹的人。看雕像的话是个美人,这也是被美化过的吧。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