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好的,那就麻烦您了!」
梶原秋人,二十五岁。职业是演员。
听见经纪人传来的消息,我抱着兴奋的心情挂上电话。
我在电话里谈的是一份新的工作。
『我认为这份工作非常适合老家在京都的秋人先生。』
那是一个旅游报导节目,感觉就像※『从世界的车窗眺望』的京都版本吧?(译注:日本朝日电视台的旅游节目,原名为「世界の车窓から」。)
尽管播出时间不长,不过节目中会透过美丽的影像介绍京都。
机会终于来了。
在这之前,我一直都只能演些小角色……
「──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好的工作上门。」
再怎么说,这可是全国播放的节目的主要人员呢。
我深深吐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眼前是一幅挂轴。
那是北斋画的富士山。爸爸留给我的挂轴当初因为家里的纠纷而烧毁,但我后来又找到一样的,于是便把它买了下来。
我记得那幅画的名字是──
「呃,叫什么来着?」
我打开手机的记事本,看见『富士越龙图』这几个字,我点了点头。
同时,那个绰号叫『福尔摩斯』的人──家头清贵所说的话,也浮现在我的脑海。
──秋人先生的『富士越龙图』,据说是北斋死前三个月完成的。北斋在九十岁时过世,他临终的遗言是「若老天能再保我五年生命,我便能成为真正的画工」。也就是说,他认为假如自己能再多活五年,就能成为真正的画家。即使已经临终,仍一心想画画、一心想追求完美的他,或许正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吧。
我想梶原老师应该是想告诉秋人先生「假如你真心喜欢艺术这条路,就必须抱着这种态度,不可以抱着玩玩的心情。而且你要像画里的富士山一样,成为日本第一;像飞上天的龙一样,成为明星。」
我相信他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心里其实一直是支持你的──
一想起福尔摩斯告知的爸爸的心意,我的眼眶不禁又热了起来。
「…………」
现在回头想想,自从福尔摩斯告诉我爸爸的遗志之后,很奇妙地,我的工作运就一直很好。
(在那之后,我就马上接到舞台剧《仲夏夜之梦》的拉山德这个重要角色。)
这次的工作是以我为主。如果我能因为这个工作受到瞩目,说不定就能接到其他更好的工作。
没想到我竟然可以介绍京都。尽管我的双亲都不是京都人,而我自己连关西腔都不说,但我在京都长大这件事仍是不争的事实。
我也是京都男人啊(基本上)。
在这个秋意渐深的季节,京都有太多值得一看的地方了。
不过,我才刚从京都回到东京的家,现在又得立刻回京都去了。东京的女人们一定又会抱怨:『你又要丢下我回关西去了?』
想着想着,我不由得开心地笑了起来。
据说制作单位第一个想介绍的地方是『南禅寺』,在正式拍摄之前,我先去场勘一下或许也不错。
在那之前,我先去『藏』露个脸,跟那个家伙打个招呼好了……
请他告诉我有关南禅寺的各种知识吧。
我想那家伙一定会露出困扰的表情,但最后还是亲切地告诉我吧。
我拿起手机,看着前些日子在宴会上拍的福尔摩斯的照片,轻轻笑了出来。
2
几天后,我前往京都。
从品川车站搭新干线,大约两个半小时后,就抵达了京都车站。
京都车站设置了大阶梯、空中走廊、空中花园以及瞭望台等,近代化的设计,让人无法想象这是历史古都的车站。
关于这个车站,直到今天,正反两方的意见仍争论不休。我身为作家的爸爸,也对这个车站的外观感到十分愤怒。
『我比较希望这个车站能设计成像京都国立博物馆一样的怀旧现代风格。』
每次提到车站,作家们都会这么说。
虽然有许多人反弹,但是假如撇除掉这是『古都·京都市』的车站这个概念,这栋气派的京都车站大楼,仍是个值得一看的景点。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假如把它当作世界知名观光地的玄关,这样的设计也挺不错的啊。
一旦跨出当地,就能用更客观的角度进行思考。
我在车站前搭上计程车,直趋寺町三条。
我在市公所附近的御池通下了计程车,走进寺町商店街。
走着走着,我的心跳也愈来愈快。
我干嘛这么紧张啊?我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半。
对了,今天是平日,搞不好福尔摩斯根本不在。
即使如此,只要在店里等一下,他总是会来吧。
我看见了『藏』的招牌,以及那古色古香的店面。
我压抑着紧张的心情,一打开门,就听见门上的挂门风铃一如往常地响起。
映入眼帘的,是面对面坐在柜台两边的福尔摩斯和老板。
(老板在店里,还真是稀奇呢。)
就在我这么想的同时,也对他们两人看起来显得非常消沉的样子感到疑惑。
他们把手肘靠在柜台上,抱着头,简直像在参加丧礼似的。
「发、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不安地问道。福尔摩斯轻轻地抬起头。
他的头发黑得发亮,肌肤白皙。
五官端正得令人生气,一如往常是个潇洒的好男人。
「……这不是秋人先生吗?我听说你回东京去了。」
「是啊,但我又回京都了。」
「东京那边没有工作了吗?」
「才、才不是,正好相反啦!」我生气地大声说。
「我早就知道了。从你满脸兴奋的样子,就可以看出你接到了新的工作。而且那是关西的工作,所以你就回来了。大概就是这样吧。看你手上还拿着行李,你应该是直接从车站来的吧。所以你有什么事情想找我商量吗?」
他一如往常像个灵媒似地,准确地说中了一切。
我一开始虽然觉得有点毛,但习惯之后,发现跟他谈事情可以很快,所以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呃,对啦,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你们两个人为什么脸色那么难看?」
我走向他们,在沙发上坐下后,老板手扶着额头,深深吐了一口气。
「这段时间我和清贵一起跑了许多外县市的美术馆哩。」
「……这样啊。」
「因为有一些冒牌货混在里面哩。」
「冒牌货?」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有仿制品混在里面,而且制作得非常精巧。」
福尔摩斯垂下了肩膀,无力地回答。
「那些仿制品竟然连馆长的眼睛都能欺瞒过去,就这样大剌剌地被挂在美术馆里,真是令人惋惜哩。我得联络柳原先生和其他的鉴定师,呼吁大家眼睛一定要放亮一点才行哩。话说回来,真没想到世上竟然有超越米山的仿制师哩。」
「……就是啊。」
两人重重地叹息。
「米山是谁?」
我不解地问道,福尔摩斯露出一抹无力的笑容。
「他是家祖父以前揭发的仿制师,现在已经洗心革面,在画廊工作,不过他的画工非常高超。我们先前还聊过,应该很难有超越米山先生的仿制师了吧,没想到现在竟然真的出现了。」
「唉,那种家伙永远都会有新人出头啦。以前京都也有很多优秀的仿制师哩,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常被骗哩。我说过很多次,其实仿制师也是很厉害的鉴定师哩,所以我们鉴定师必须超越他们才行。」
「我知道。」
「只不过优秀的鉴定师一直没有被培养起来,也是一大问题哩。真希望你也能早点成为独当一面的鉴定师。」
「是,我会尽力。」
「对了,我得去找柳原了。清贵,明天就拜托你了。」
老板缓缓站起身,他看起来不如平常那么精神奕奕。
可能是因为美术馆里出现赝品,让他大受打击吧。
「好,我知道。话说回来,老板,你不用故意装出那种消沉的样子没关系,我知道你打算去先斗町玩。」
福尔摩斯若无其事地这么说。
「啰唆,那是我精神的来源!」老板丢下这句话后,就离开了。
他果然还是以前那个老板啊。
「──那么,秋人先生,你有什么事呢?」
福尔摩斯缓缓将视线移向我。
「啊,喔,对了。我接下来要负责一个新的节目。」
我重整心情,对福尔摩斯说明。
我主持的这个节目虽然只有五分钟左右,但是会在全国播出;节目着重画面的美感,介绍美丽的京都。
第一集准备介绍的是南禅寺。
「──我虽然也向朋友介绍过几次八坂神社和清水寺,可是南禅寺我就不太熟了。
所以我才想到,如果可以和福尔摩斯一起去一趟,那就太好了。」
听我这么说完,福尔摩斯很明显地皱起了眉头。
「也就是说,你想要我带你去南禅寺吗?」
「没错没错,感觉你学识很丰富嘛。」
「什么学识……你只要看书或是上网查不就好了吗?」
福尔摩斯完全不感兴趣似地喝了一口咖啡。
「不、不是,那不一样啦。」
「哪里不一样?」
「就算上网或看书查,我也记不住,或者说,也不会让我感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你告诉我的事情,我全都能轻松记在脑海和心里耶!
不管是我老爸的遗言或是祇园祭的缂织壁毯,我全都记得一清二楚。所以,我想要你和我一起去南禅寺讲解给我听!毕竟第一集真的很重要啊!」
我探出身子,拼命地想说服他,但福尔摩斯只是面不改色地看着我。
呃……那副冷静的表情是怎样啊。是因为我太热情了,反而让他退缩吗?
他八成觉得我很烦吧。
「……好吧。」
「咦?」看见福尔摩斯点头,我忍不住高声怪叫。
「既然你都说成这样了,我也不好拒绝。我可以陪你去南禅寺,不过实在事出突然突然,请问明天可以吗?」
「喔,好啊,当然没问题。你明天比较有空吗?」
「……因为时机刚好。我明天下午正好受邀去南禅寺。」
福尔摩斯干脆地这么说,害我整个人僵住了。
「什、什么嘛,原来你是因为有事要去一趟啊。」
这么说来,刚才老板说『明天就拜托你了』,原来就是指南禅寺的事啊。
「是啊,但那和当你的向导是两件事。」
「呃,这么说也没错啦。」
「唉,听到那是介绍京都的节目,我也很想帮点忙。希望你能好好学习,把京都的美好传达给观众。」
听他用坚定的口吻这么说,我立刻坐正回答:「好、好的!」
不过,为什么他说的话,比经纪人说的话还令我紧张呢?
「那我们先看一下有关南禅寺的资料吧。」他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厚厚的书。
话说回来,这家伙……好像比我小喔?
看着他稳重地打开书的模样,我想到自己和他之间的差距,不禁露出苦笑。
3
就这样,我们决定隔天前往南禅寺。
我跟他约好上午十一点在※『三门前』碰面。我理所当然地想开车去,但是福尔摩斯却对我耳提面命:
『秋人先生,请你搭公车或地下铁到南禅寺喔。』(译注:寺院正面的楼门。)
就在我心想:『啊?为什么?』的时候──
『因为造访京都的观光客,几乎都是搭乘大众运输工具。如果你接下来要介绍京都,那么特意搭乘大众运输工具体会观光客的心情也是很重要的。你平常都是开车对吧?』他这么一说,我哑口无言,只能闭上嘴。
的确,我每次出门都会开车。
更重要的是,我从来不曾想过搭乘大众运输工具去观光景点。
(就算是带朋友去,顶多也只从祇园走到八坂神社,再走到清水寺而已。)
『如果你搭公车,可以在南禅寺·永观堂道下车;如果搭地下铁,就要在蹴上车站下车。我会建议你搭地下铁,从蹴上车站穿过一条名叫【NEJIRIMANPO】的小隧道前往南禅寺。』
『NEJIRIMANPO是下水道吗?』我这么反问,福尔摩斯微微地眯起眼。
我虽然是在京都长大的……不,应该说正因为我在京都长大,所以有很多事情其实都不晓得。
就连金阁寺,我也只有小学远足时去过一次而已。之后也因为校外教学去过许多地方,但我几乎都不记得了。
『不是自来水的下水道喔。那是一条很小的隧道,也就是管路。那条通往南禅寺的红砖隧道,也是很值得一看的景点,请你务必去看看。』
听福尔摩斯这么说,我点点头说:『好。』
──就这样,我从乌丸御池车站搭上了鲜少利用的地下铁。
平日早上的乘客很少。
到蹴上车站只有四站,一下就到了。
京都的马路又窄又挤,看来搭地下铁比开车要快多了。
我看着路线图,心里这么想。
我从地下铁蹴上车站下车之后,一出站,就看见一座亮眼的绿色山丘。
那就是蹴上净水厂。那里总是维持得很漂亮,五月时会开满杜鹃花。小学时,我们全家人曾一起来过这附近的动物园,我记得当时还特地来看净水场的杜鹃花和『蹴上倾斜铁道』。
当时老爸还指着现在已经废弃的铁路线,告诉我:
『这条铁路以前是为了运送船只而开通的唷。』
接着妈妈又说:
『我上个月来的时候,这里开满了樱花呢。这里也是赏樱圣地唷。』
于是大家便说:『那明年我们就在樱花季节来吧。』
可是后来没有成行。
有很多地方因为就在京都市里,觉得随时都可以去,结果一次都没有去成。
的确,这条具有独特风味的废弃铁道上假如开满了樱花,一定非常值得一看。如今老爸已经过世,我们再也无法全家人一起来赏花了,实在遗憾,不过我希望明年春天可以在节目上介绍它。
一想到这里,我觉得仿佛充满了干劲。
这条叫做『NEJIRIMANPO』的隧道,真的就在附近而已。用红砖打造的这条小隧道,给人明治时代制造的感觉,同时让人联想到异国小村庄。隧道呈现拱形,走进去之后,红砖就像被捏弯一样,扭曲地排列着。
「原来如此,难怪叫做※『NEJIRIMANPO』啊。」(译注:日文「NEJIRI」意为「扭曲」。)
我抱着感佩的心情穿过隧道。
穿过隧道之后,再往前走一会儿,便能看见南禅寺的『三门』。
「──」
那道巨大高耸的黑门,令人深受震撼。
支撑着巨门的圆柱也非常气派,看起来坚固无比,那种庄严的气氛让人仿佛瞬间就会被吞没。这就是所谓的『亲身感受历史』吗?
正当我伫立在原地,感慨着:『这种气派的门楼,应该不是到处都有吧?』的时候──
「早安。」一个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我吓了一跳,转过头去。
福尔摩斯穿着牛仔裤和夹克,一身轻便,却很有质感。
再加上他长得好看、身材也很好,与他的打扮非常相称。
可恶,他真是个帅哥耶。他会不会比我还引人注目啊?
每次一看见这个家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燃起竞争意识。
「可不可以请你不要每次一见到我,都那样瞪着我呢?」
听见福尔摩斯笑着这么说,我赶紧摇摇头。
「我、我才没有瞪你呢。」
「从蹴上车站散步过来的感觉怎么样?」
他慢慢往前走,同时对我这么说。
「喔,还不错呢。」
「穿过一条充满异国风情的『NEJIRIMANPO』小隧道之后,再仰望这座三门,除了有种不可思议的奇妙心情,同时也会觉得胸口像被紧抓住一样呢。」
他仰望着三门,缓缓地这么说。
──我可以体会。因为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我就是希望秋人先生能够体验那样的感觉。」
听他这么说,我才发现自己完全中了他的计,不禁苦笑。
「南禅寺是临济宗南禅寺派的大本山寺院,在日本所有的禅寺当中,等级是最高的唷。」
等级最高!原来如此啊。
「从这个高达二十二公尺的巨大三门,就可以体会它的等级有多高了吧。」
「嗯,是啊。」
它的确散发出一种了不起的气息,或是说一种看不见的气势,令人震撼。
「那我们登上三门看看吧。」
福尔摩斯指着三门二楼的回廊说,我兴致勃勃地点头:「好啊!」
要登上三门,必须支付参拜费。
「啊,这个让我出!因为是我拜托你带我来的。」就在我上前之时,福尔摩斯把门票递给我。
「──咦?」
「因为我比较早到,所以就先把票买好了。我们走吧。」
他微笑着说。目瞪口呆的我只好收下门票,并心想:
这家伙为什么这么周到啊!
他那无微不至的体贴举动,令我完全折服。
「……福尔摩斯,从你身上真的可以学到很多呢。」
我手拿着门票,打从心底这么说。福尔摩斯开心地扬起嘴角。
或许是因为平日上午的关系吧,南禅寺里只有零零星星的游客,三门上几乎没人。
「秋人先生,楼梯很陡,你要小心脚步。」
福尔摩斯用手指着楼梯,示意我先爬上去。正如他所说,通往门楼上层的木
头阶梯极陡,害怕的人说不定只能用爬的。
我点点头,先踏上楼梯,接着发现福尔摩斯紧抓着扶手,跟在我身后。
原来如此,他这么做是为了在我不小心脚滑跌落时可以立刻接住我。
这家伙就算跟男性一起行动,也这么绅士啊。
或许是因为他经常跟老板同进同出的关系吧。
和老板在一起的时候,身为徒弟的他,必须先设想接下来的状况,事先做好准备。
由于这已经变成他的习惯,所以和其他人相处的时候,他也能自然表现得周到又体贴。
我们一走到二楼的回廊上,便有一阵秋风迎面拂来。
这里的高度,可以将寺院境内的风景尽收眼底。
眼前是叶子已经有点变红的树林,以及前来参拜的信众们。
「超、超酷的。」
我双手抓着扶杆,感动地大喊。福尔摩斯微笑着点点头。
「这正是『绝景啊、绝景啊』呢。」
「咦?」
「那是一出歌舞伎的剧情。在剧中,真有其人的大盗石川五右卫门在这座门楼上抽着烟管,俯瞰风景,说『绝景啊、绝景啊』……你不觉得好像可以体会石川五右卫门的心情吗?」
福尔摩斯眺望眼前的景色,眯着眼睛,模样似乎十分怡然自得。
望向寺院境内美丽树林的后方,可以看见京都市里的四季。
还能看见五山送火著名的『大』字和『船形』。
「──是啊,真的是绝景呢。超酷的,原来石川五右卫门也曾经登上这里啊。」
「不,他没有上来过。」
「什么?」
「那只是歌舞伎的剧情而已。这座三门是在石川五右卫门遭到处刑之后才建造的,所以其实他并没有登过门楼。」
「那是怎样啊?」
「因为京都人认为从这里看见的壮丽景色,别具浪漫啊。」
他这么说,再次眺望景色。
我也跟着福尔摩斯一起环视四周。
原来如此,我可以体会作者因为深受眼前景色感动,而想将它放进戏里的心情了。
我深表认同地颔首,这时福尔摩斯面带微笑地望着我。
「秋人先生,你的优点,就是毫不做作的感性。请你绝对不要忘了此刻的感受,希望你能将这份感动原汁原味地传达给观众。」
听见他这番话,我不由得感到胸口发烫。
毫不做作的感性──这好像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
我打从心底希望我可以不用刻意伪装,只要把自己获得的感动照实传达给观众就好。
「只不过,请你避免在电视上说『超酷的』或是『真假?』这种话,毕竟你在那个节目里也算是『京都男人』的代表啊。」
被他严厉地这么一说,我气呼呼地双手抱胸:「我当然知道啊。」
「既然等一下就能进入寺院,那我们就先去看一下『水路阁』,接着吃午餐吧。」福尔摩斯确认了时间之后这么说。
「啊,午餐我请客喔!应该说,拜托你让我请客啦,我想要请你!」
我激动地说,同时抓起福尔摩斯的手。
「……谢谢。不过你可以不用那么大声,也不用抓住我的手。旁边那位小姐好像误会了什么,她脸都红了。我可不想被误认为和你有什么关系。」
面对福尔摩斯令人胆寒的冷笑,我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走下三门,穿过南禅寺的境内,我们便看见具有怀旧气息的拱桥『水路阁』。那是一座用红砖打造的桥,仿佛古罗马的水道桥,或是欧洲观光景点的遗迹,充满历史感。
这么说来,这好像也是我第一次仔细欣赏这座桥呢。
「这座水路阁是明治时代的伟业呢。琵琶湖疏水的支流,就像小河一样自上方流过。尽管完工至今已经超过一百二十年了,它还是发挥着它的功能呢。」
福尔摩斯用手轻轻抚摸红砖,抬头望着桥。
像南禅寺这么高等级的寺院,竟然和这种具有异国风情的古老红砖陆桥相邻,感觉似乎很不对劲,但事实上,两者却意外地能互相融合。
红砖打造的桥墩,勾勒出许多连续的圆弧形。仿佛闯入了异世界,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超酷的。没想到南禅寺旁边竟然有一座这样的桥。」
「当初建造的时候,据说也遭到许多人反对呢。为了保护环境,建设水路阁这种在当时堪称划时代的异国风建筑物;如今它俨然已经融入当地,成为一种景观。这正是名符其实的『和洋融合』呢。顺带一提,这座水路阁也已经被指定为『京都市指定史迹』了唷。」
他一如往常像导游般替我说明。
果然拜托这家伙带我来是正确的。不过──
「话说回来,这里好像很适合约会呢。女孩子应该会很高兴吧。」
是说,我拜托他带我来,却还讲这种话,是不是太欠揍了啊?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我也有同感。」看见福尔摩斯干脆地点头,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了,你有女朋友吗?」
我本来以为他和小葵关系不错,但好像并不是我想的那样。他这么体贴又博学多闻,应该有女朋友才对吧。
「没有喔。」
「真假?可是我觉得以你来说,应该有数不清的机会吧。」
「……毕竟我有一些特异的地方,只要和对方在一起,我就会大致了解对方,包括对方说的谎、欺瞒我的部分,还有算计的部分,我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听福尔摩斯这么说,我不自觉地点点头。
的确,假如是这家伙的话,一定能看穿对方的一切吧。
不论女方认为自己撒的谎有多么完美,福尔摩斯都会全部看穿。
「除了因为我能看穿太多东西,还有另一个原因,我的初恋是遭到女友背叛才分手的。」
「你被你的初恋女友背叛?」
我因为太过惊讶而打断了他的话。没想到这个家伙竟然曾经被女友背叛啊。
「是啊,所以我就对女性完全不抱期待了。我甚至觉得,如果可以和不用深交的对象短暂交往,这样也不错呢。」
他这么说完之后,叹了一口气。
「…………」
咦?这家伙刚才是不是带着优雅的表情,轻描淡写地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我沉默不语。
「唉,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请帮我保密吧。」
福尔摩斯把食指竖立在嘴前,对我微笑。
「喔,好啦。」这家伙真是狡猾耶。
「欸,那小葵怎么样?」我又接着问。
「你说葵小姐吗?」
「我是一直觉得她对你来说好像很特别啦。」
听我这么说,福尔摩斯没有特别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扬起嘴角。
「啊,她果然很特别吧。」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特别。她第一次来到店里,放声大哭的时候……我觉得仿佛看见了以前的自己。」
「以前的自己?」
「是啊,我和她失恋的遭遇很类似。不过,当时我没能像她那样,因为我拼了命地维护自己受伤的自尊心和形象。正因为我是这样的人,所以看见她毫不畏惧地将自己的弱点和丑态全部展现出来,尽情哭泣,我觉得好羡慕,甚至觉得她很耀眼……所以我很想帮助她。」
他自言自语似地这么说,眼神望向远方。
福尔摩斯身上『不许人靠近的氛围』,让我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不、不过,话说回来,今天天气太好了,明明已经是秋天,竟然还觉得有点热呢。」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为了掩饰,只好自己用手搧风。
「据说今天气温会上升到二十六度左右。如果你不嫌弃,要不要用这个呢?」他说,同时从上衣的暗袋里拿出一支扇子,递至我面前。
这个人到底为什么准备得这么周到啦。
我的心情已经超越佩服,变得傻眼了。
「不、不用啦,也没有到需要用扇子搧风的地步,没关系。」
「这样啊。那我们去吃午餐吧。」
福尔摩斯再次把扇子收回上衣口袋,并露出一如往常的表情。
「好啊,我等很久了。」
我用力点头,就这样和他离开了水路阁。
4
之后,我们决定在南禅寺附近的汤豆腐餐厅吃午餐。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吃相优雅的福尔摩斯。
原来这样吃就能让吃相看起来很优雅啊。我有时也会在摄影机前吃东西,就把他当作参考吧。
就在我仔细观察的时候,福尔摩斯笑了出来。
「……你真的很认真耶。」
被他看穿了我是因为工作而观察他,我露出难为情的苦笑。
「对了,你说南禅寺请你过去,是有什么鉴定的工作吗?」
我转移话题问道。已经吃完的福尔摩斯再次笑了笑,轻轻放下筷子。
「我想应该不是
。」
「咦,不是鉴定吗?」
「详情我还不清楚,但对方是说『有事情需要商量』,所以我想应该不是鉴定。」
「……有事要商量啊。」
寺院应该是让人商量事情的地方,但现在反而是寺院找福尔摩斯商量事情,他还真酷呢。
到底是什么事情需要商量呢?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我好像莫名地兴奋了起来。
吃完饭后,我们踏着悠闲的脚步,再次回到南禅寺境内。
我们穿过刚才登上的三门,直接走向法堂。这里果然洋溢着『出众』的感觉。
围绕在四周的树木虽然已经开始变色了,但还称不上真正的红叶。
「等这里的树叶全部变红之后,一定超漂亮的吧。」
「到时候景色一定会被拍下来吧。我很期待节目的播出。」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淡淡地这么说。
我一直以来都只认为录影是件愉快的事,可是福尔摩斯这句话,却让我感到莫名紧张。
如果我的节目能让这家伙这么说,那我真的得绷紧神经才行。
「时间快到了,我们去本坊吧。」
「本坊?」
「就是住持的住处。他们叫我去那里。」
往本坊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一间白色墙壁、黑色瓦片屋顶的大型日式房舍。
虽说是住持的住处,但似乎只要支付参拜费,观光客也可以进去。
四周可以零星看见观光客的身影。
建筑物前站着一名年轻和尚,看起来好像已经等了很久,他一看见我们便深深一鞠躬。
「您就是家头先生对吧?」他带着温和的笑容问道。
「是的。」
「幸会,我是南禅寺的和尚,我叫做圆生。今天感谢您特地莅临。这边请。」
自称圆生的和尚对我们点头示意,并带我们走进屋里。
我们跟在他身后走着走着,便到了一间和室,里面摆着上面写有书法的屏风。
屏风上写着两个汉字,但字迹太过潦草,所以我看不懂。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啊?」
我脱口问道。福尔摩斯停下脚步。
「这上面写的是『瑞龙』两个字。『瑞龙』是南禅寺的※山号。」(译注:佛寺的别称。)
福尔摩斯一如往常流畅地回答。圆生似乎吓了一跳,点点头说:
「是的,这是南禅寺第八代※管长嶋田菊僊所写的书法。您说得没错,『瑞龙』的确是南禅寺的山号。您真清楚呢,不愧有『寺町三条商店街的福尔摩斯』之称。」(译注:佛教各宗派掌管行政事务者。)
他语带佩服地说。
「不,大家叫我福尔摩斯,是因为我姓『家头』的关系。」
福尔摩斯微笑着回答。
他为什么每次都这样回答呢?
「您太客气了,包括仁和寺的事在内,我听说您在各处大显身手呢。」
「喔,仁和寺的事吗……」
福尔摩斯像是有点理解般地点了点头,我忍不住探出身子问道:
「喂,你在仁和寺做了什么啊?」
「我只是鉴定了一个茶杯而已。」
福尔摩斯轻描淡写地这么说,我不悦地皱起眉头。
可恶,他根本是懒得告诉我吧,一定不只是鉴定而已。
「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在前往接待厅之前,要不要先看看我们寺里最自豪的收藏品呢?」
圆生像是突然想到似地停下脚步,回过头说。
「我非常乐意。」
福尔摩斯仿佛打从心底感到高兴地眯起眼睛。
「那么,这边请。」
圆生轻轻点头示意后,继续往前走。
尽管福尔摩斯同样如此,但这名叫圆生的和尚一举一动也很有气质呢,真不愧是高等寺院里的和尚。
「对了,刚才的书法,福尔摩斯你觉得怎么样啊?」
虽然我看不懂上面写的字,但仍可以感受到它的震撼力。
不知道值多少钱呢?
我小声地问道。
「……这个嘛,我觉得那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作品。」
福尔摩斯一边走,一边淡淡地回答。
「这就是有国宝之称的『方丈』(寺院里住持的房间)。」
在本坊的左侧,有一个通往方丈的唐破风大玄关,我们从那里走进去。
「据说这是将※内裏的※清凉殿迁到这里重建的。这扇纸门上的画,也是本寺自傲的艺术品之一。」(译注:内裏,古代宫城中天皇的私人区域;清凉殿,平安京内裏的殿舍之一。)
圆生眼睛发亮,自豪地说。福尔摩斯也开心地环顾建筑物室内。
「这是我第一次进来,这金碧辉煌的纸门画真的很棒呢。」
他热情地说,同时注视着纸门。
「对啊,这扇纸门真的很豪华耶。」
就在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准备拍照的时候──
「不好意思,这里禁止摄影。」
圆生一脸歉疚地双手合掌说。
我惊讶地立刻停下动作。这时圆生笑了出来。
「不过这就可以拍照了。这尊『寒山拾得像』也是我们是寺里的宝物。」他指着两名僧侣靠在一起的铜像这么说。
「『寒山』和『拾得』是唐代两名僧侣的名字。他们两人因为行为奇特而广为人知,他们的故事经常被当作雕刻或绘画等创作的题材呢。」
「是喔……」
尽管他特地推荐,但我实在没兴趣拍两个大叔互相依偎的照片。
不过在我身旁的福尔摩斯却一样很开心地欣赏着。
我们又陆续看了画着龙的瓷器、壶以及挂轴。
「说到这间寺院的宝物,应该还有『云龙图』对吧。我们刚才已经去过法堂,但因为没有开放参观,所以没能看见,非常可惜。」
福尔摩斯仿佛打从心底表示遗憾,将手放在胸前。
「云龙图?」
「本堂的天花板上,有画家今尾景年画的蟠龙喔。」
「喔,很多寺院都有嘛。」就是画在天花板上的龙。
「如果您不嫌弃,要不要现在去看看呢?」
听见圆生这么说,我吓了一跳。
呃,我们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不用特别回到本堂没关系。麻烦死了!
我在心里这么大叫,但福尔摩斯用力地点了点头。
看来欣赏艺术品的时候,他完全不怕累。
跟嫌麻烦的我不一样,福尔摩斯和圆生踏着轻快的脚步前往本堂。
他们就算加快脚步,走起路来还是很优雅。
「话说回来,该怎么说呢,你和那个圆生先生感觉好像喔。」
我走在路上语带感叹地说道。福尔摩斯回过头问:
「咦?是吗?」
「啊,你自己没感觉吗?你们感觉超像的。搞不好你是适合当和尚的类型呢。」
我呵呵笑道。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有很多烦恼的。」福尔摩斯微笑着说。
「对了,秋人先生,南禅寺的※留盖瓦也是龙的形状喔。」他把视线转向屋顶。(译注:覆盖在建筑角落的瓦片。)
「留盖瓦?」我讶异地抬头望向屋顶,只见屋檐的边缘有个龙头,我不禁发出感叹。
「我都没发现耶。」
这时,圆生双手在胸前合十,仿佛很佩服的样子。
「是啊,许多人都没有发现呢。您真是名不虚传。」
「这点小事称不上什么名吧。」
福尔摩斯耸耸肩,苦笑着说。
我们走进本堂,来到云龙图的下方。
绘制在天花板的图,是在一个圆里,眼睛炯炯有神的龙,其手上抓着一颗宝玉。
整体来说,色调是偏蓝色的。
「──真的很棒呢。」
福尔摩斯眺望着天花板上的云龙图,热切地说。
「其实我们最希望您看的,就是这幅云龙图呢。」
圆生淡淡地说。
「这幅云龙图有什么问题吗?」
「……详细情形我们到房间之后会再说明。」
圆生带着沉痛的表情一鞠躬,我和福尔摩斯不由得面面相觑。
5
我们再次回到本坊,在圆生的带领之下,走进名为『泷之间』的房间。
这个房间恰如其名,是一间可以远眺瀑布的美丽和室。房里已经有三名男子坐在那里等待了。
「幸会,我是南禅寺的副住持,我叫做云生。」
首先向我们鞠躬打招呼的,是一位自称副住持的初老和尚。
接着,一名年约三十岁左右的和尚也低下头。
「我叫生庵。」
最后,一名穿着工作服,看起来像作业员的中年男子也向我们鞠躬,并简单地说:「我是园丁菊池。」
「幸会,我是家头清贵。」
福尔摩斯深深一鞠躬,和尚等人见状,也对他回礼。
「……我是梶原秋人,请多多指教。」
我
不知为何觉得很不自在,也跟着鞠躬。
副住持云生坐在中间,圆生和生庵坐在墙边,菊池先生则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相较于脸上挂着和蔼笑容的副住持和圆生,那位年轻和尚生庵则露出认真的表情。
我刚才觉得圆生跟福尔摩斯很像,没想到他跟副住持也很像。
或许有气质的人所散发的氛围,都有某种共通点吧。看起来未有如此气质的生庵先生,则散发有点紧张的感觉。
另一方面,菊池先生则带有一股『总之我就待在这里』的气息。
话说回来……住持呢?
「今天突然麻烦您特地来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副住持一脸愧疚地说,福尔摩斯摇摇头,说:「不会。」接着又稍微探出身子。
「请问您找我来有什么事呢?」
副住持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住持因为去参加读书会,所以离开寺院两个星期。」他缓缓地开口说。
「住持离开的第三天,园丁菊池先生在寺院境内发现了这封信。」
副住持从怀里拿出一个白色的信封,递给福尔摩斯。
「……失礼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双白手套戴上,再从信封里抽出信纸。
【致南禅寺。我把龙带走了。】
那是一封用毛笔写的信,字迹很潦草。
福尔摩斯看完那封信后,便皱起眉头。
不过从他的表情,我无法窥知他在想些什么。
「我们看了这封信,一开始以为只是个恶作剧,但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检查了寺院里面所有和『龙』有关的东西,但是并没有任何东西被偷走。所以我们认为这一定只是恶作剧而已。」
坐在副住持两侧的圆生和生庵也点头附和。
「之后又过了三天,生庵也发现了另一封一模一样的信。那封信是一大早被人放在方丈的『寒山拾得像』下面,前一天晚上那里并没有东西。」
这就让人惊讶了。
『寒山拾得像』就是我们刚才看过,那个两名大叔靠在一起的人像吧。
也就是说,有人在半夜里偷偷潜进来,把信放在那里啰?
「原来如此,从各种角度来看都很恶质呢。无论犯人是寺院里的人或是外人。」
福尔摩斯看着信,微微颔首。
没错,如果是自己人干的,那只是一个恶质的恶作剧,但如果是外面的人干的,那就是擅闯民宅了。
故意把信放在寺院的宝物下,这件事本身就很恶质。
「是啊,但是寺院里完全没有东西被偷走,实在很奇怪。我们听说诚司先生的孙子聪明绝顶,所以才想找您来商量一下。」
原来如此,他们是因为这样才找上福尔摩斯的啊。
「……这封信是手写的对吧。不好意思,请问我能不能看看寺院里的各位所写的字呢?」
「请大家现在当场写吗?」
「不,我想看以前写的东西。」
福尔摩斯立刻这么说。我也非常赞成。因为假如叫他们现在立刻写,他们一定会刻意写出不同的字迹。
副住持使了一个眼色,圆生和生庵立刻站了起来。不久,福尔摩斯的面前便摆着一大叠抄经本。
「另外,这是园丁菊池先生所写的字。」
他们最后拿出来的是一封信。那好像只是一封道谢信而已。
「谢谢,我现在看一下。」
福尔摩斯鞠躬之后,便将那封信以及所有抄经本上的文字全部浏览一遍。
我本来以为他会仔细地端详,没想到他看得这么快。
副住持的字非常漂亮,圆生和生庵虽然不及他,不过字迹还算工整,像我这种普通人也可以看懂。
看完了其他和尚写的字,最后他将手伸向目前不在场的住持所写的抄经本。
「──!」
一看见住持的字迹,他惊讶得屏息。
就连不是鉴定师的我都看得出来。
住持的字迹和那封信上的字迹非常相似。
副住持等人看来是现在才发现这件事,个个表情凝重。
「……谢谢,我明白了。」
福尔摩斯阖上抄经本,慢慢抬起头来。
是啊,我也明白了。
犯人就是住持。虽然我不知道他的用意为何,但那封『致南禅寺。我把龙带走了。』的信,一定就是他写的没错。
「就像那封信上所写的,南禅寺最珍贵的『龙』已经被偷走了。」福尔摩斯直视着副住持这么说,大家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说龙已经被偷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忍不住率先提出疑问,生庵也用力地点头表示同意。
「对啊,刚才不是已经向您报告过,我们检查了之后,发现什么都没被偷走吗?」
副住持和圆生虽然看起来很诧异,但仍面不改色地等福尔摩斯继续说下去。菊池先生的眼神则明显像在说『这家伙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与其说是被偷走,倒不如说南禅寺重要的宝物『被调包』了比较贴切。」
福尔摩斯冷静地接着说。
我们刚才看过的南禅寺宝物,有……
天花板上的云龙图……那种东西不可能被调包。
屋顶瓦片上的龙头……那应该不算『宝物』吧?
难道是画有龙的壶或是挂轴……或是当初发现这封信的地方,也就是那两个大叔像?会不会那人像其实是意味着『龙』的宝物?比如说背后隐藏着什么跟龙有关的轶事之类的。还是那扇不能拍照的纸门?
……不,不是。福尔摩斯看到人像和纸门的时候,说了『很棒』。
他看到云龙图的时候,也一样说了『很棒』。
这么说来,只有看到一个东西的时候……福尔摩斯并没有说『很棒』。
他只说『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作品』……
「『瑞龙』的书法,就是赝品。」
福尔摩斯用坚定的口吻这么断定,房里瞬时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家、家头先生,但是我们每天都看着那个屏风,如果被掉包了,我们一定会马上发现啊。」
圆生满头雾水地说,生庵也用力点头。
「是啊,而且那么大的东西,怎么可能被调包呢?」
副住持以冷静的眼神注视着福尔摩斯。
「清贵先生,你以前看过『瑞龙』的书法吗?」
「是的,我看过几次。但是就算从来没看过,我也能判断出那是赝品。」福尔摩斯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和大家都吓了一跳。
「那是什么意思?」
副住持的语气并非责备,而是单纯提出疑问。
我相信在场每个人的心情都一样吧。
「……家祖父也经常这么说:『赝品终归是赝品,不可能是真品』。」
听见福尔摩斯这么说,我们忍不住面面相觑。
菊池先生依然露出一副『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啊?』的表情。
很抱歉,其实我也有一样的想法。
福尔摩斯,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我们鉴定师就算遇到的赝品是从没看过的作品,也会知道那是赝品。因为真品有真品的线条,赝品也有赝品特有的线条。
赝品无论如何都藏不住『意图欺骗他人』的线条。不管颜色或形状多么类似,鉴定师都能感受到『不对劲的厌恶感』。」
众人静静听着福尔摩斯的话。
「不过,我们偶尔也会遇到一些能骗过鉴定师眼睛的『精巧的赝品』。它和制作精美的赝品不同的地方,就是它并不带有『意图骗人』的感情。仿制师是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下,仿佛化身为那名作家来仿制那幅作品。在这种状态下完成的精巧仿制品上,我们感受不到那种讨厌的线条。所以它们有时可以瞒过鉴定师的眼睛。」
听见这番话,我回想起昨天福尔摩斯和老板的对话。
有一些赝品瞒过了美术馆馆长的眼睛,混入了美术馆里。
那些或许就是他所说的精巧仿制品吧。
「话虽如此,那依然是『赝品』。就算制作得非常精美,也让人看不出意图欺骗人的线条,它还是欠缺了真品所散发的气场。『瑞龙』的书法,正是被拥有那种优异仿制能力的仿制师掉包的。
它的精美,别说一般人了,可能连鉴定师的眼睛都可以骗过。」
原来如此,所以福尔摩斯才会说那是『一件了不起的作品』啊。
他竟然只在短短一瞬间就看出那是赝品,而且他还这么年轻,未来果然无可限量。
福尔摩斯叹了口气,接着用手撑在榻榻米上,直视着副住持。
「──副住持,南禅寺以前曾有妖怪出没。据说那个妖怪当时是因为东福寺的无关普门禅师来到南禅寺而消失的。
经过了大约七百年,很遗憾,南禅寺里又有冒牌货潜入了。」
福尔摩斯斩钉截铁地这么说,副住持眯起了双眼。
「冒牌货?」
「是的,就在这!」
福尔摩斯语毕,立刻从上衣暗袋里拿出一把像是短刀的东西,猛力朝圆生的头挥去。
耳边传来『啪』的一声,仿佛什么东西弹开似的。
就在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的时候,我看见圆生接住了头顶上那像短刀一样的东西。他的动作就像俗话说的『空手夺白刃』。
福尔摩斯挥出的东西并不是短刀,而是一把扇子。
「──哎呀呀,你长得那么可爱,怎么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呢?你真的想打爆我的头吗?」
圆生仍抓着扇子,露出一抹扭曲的笑容。
「我本来打算在你头顶正上方停住,只是想吓吓你而已,没想到你竟然能这样接住。你还真有两把刷子呢。」
「真的假的啊。你刚才的力道,根本就是想把我的头打爆哩。话说回来,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品行端正的少爷,没想到竟然这么凶啊。我可没料到你会突然跑来敲我的头哩。」
「话虽如此,这也只不过是把扇子而已。」福尔摩斯呵呵地笑着。
「你明明就散发出可怕的杀气哩。」
圆生抓着扇子的手虽然微微颤抖──
「对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哩?」脸上却带着从容的表情,双眼闪闪发光。
那是一幅异样的光景。
福尔摩斯挥出的扇子,现在还被抓在圆生手上。
他们两个人互相瞪着对方,嘴角挂着笑容。
他们散发出的魄力,让我们其他人无法动弹,也说不出话来。
「从我们刚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我犯了什么错吗?」
「第一个错,就是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吧。在那么多观光客之中,你一看见我,就立刻走过来迎接。我本来说会自己一个人造访,临时多带了一个朋友来,你却没有一丝犹豫。从这点我就察觉到,在这间寺院里想办法把我叫来的,应该就是你。
接着在瑞龙的书法前,你其实有一点紧张对吧?不,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兴奋吧。你突然变得很多话,而且在说明的时候,你的呼吸也有点乱。
我一开始以为可能是出自某种原因,所以整间寺院上下联合起来,暂时展示赝品,而你是在担心这件事曝光。
第二点就是你的模仿天性。你是一个打从心底就喜欢模仿的人,你很容易模仿周遭人们的表情和动作。秋人先生一开始说你和我很像,之后你又变得和副住持很像,另外你写的字,也和生庵很像。你在写那封信的时候,也是刻意模仿住持的字迹对吧?以你的能力,明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但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听见福尔摩斯这么问,圆生露出了笑容。
「……身为一名仿制师,我已经到达顶点了,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发现我的作品是赝品哩。一开始我觉得很有快感,但是渐渐地,我觉得一切都好无聊咧。所以我包含了洗心革面的决心出家了。虽然我还是耍了一点小招数,但总之顺利进入了佛门。
就在前几天,我得知那幅由我制作、已经好几年都没人看穿的赝品,竟然被你看穿了,于是我心中某种几乎要忘记的东西,突然又涌上心头。」
「看穿的人不只是我,还有家祖父啊。」
听见这句话,圆生嗤之以鼻。
「这个嘛,假如是被一个已经累积了无数经验的老头子看穿,或许我只会觉得『真不愧是经验老道的人』,而就这么不了了之。但是当我听到看穿我的作品的,是个比我还年轻的人,而且那个人聪明绝顶,被称为『福尔摩斯』,我就想要挑战一下了。
那幅书法,就是我为了挑战你而特地制作的杰作哩。虽然你还是轻易地就看穿了,但那幅作品应该很不错吧?」
「──那种东西根本就称不上作品。只模仿了鲜花的外型,却完全闻不到花香的人造花,我不会称它为鲜花哩。人造花就是人造花,跟鲜花完全不同。或许你也有你的想法,但是我从来不认为欺瞒世人的赝品是『作品』。这实在太厚脸皮哩。」
福尔摩斯露出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圆生愉快地眯起眼。
「哎呀,你还真敢说咧。话说回来,这就是你的本性吗?这种可怕的气息,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过这比你品行端正的那一面好多了。看来你也是个怪人嘛。」
「多谢哩……所以,真正的『瑞龙』在哪里?」
「在寺院的仓库里,只要稍微找一下,应该马上就会找到了。一想到世界上有你这种人,我突然又觉得对俗世充满了留恋。今天就算我输了,我撤退。后会有期。」
圆生笑了一笑,把福尔摩斯撞开,便抓着扇子夺门而出。
「别想逃!」
就在福尔摩斯准备追出去的时候,副住持突然大声喊道:
「请等一下,清贵先生!」
听见他的声音,福尔摩斯顿时停了下来。
一回神,圆生就不见踪影了。
「──!」
福尔摩斯不甘心地咬着嘴唇,紧握住拳头,「啧」地咂了声嘴。
看见他的模样,我着实吓了一跳。就像圆生刚才所说的,这家伙在品行端正的面具背后,竟然有这么不服输的一面啊。
尽管我的脑袋还没跟上这个出人意表的发展,却莫名觉得佩服。
「清贵先生,他那个人就像忍者一样哩。也许你也有一些功夫底子,但一个温室里的少爷是没办法抓到他的。那只会浪费你的时间和体力而已。」
听见副住持淡淡地这么说,福尔摩斯皱起了眉头。
「请恕我直言,我并不是『温室里的少爷』。」
他转过头来这么说。他的嘴角虽然带着笑意,但也明显地表达出他对副住持这番话感到不悦。
「我知道你也不是普通人,但是论体能,你应该没办法赢过圆生吧。」
「……副住持看起来好像不怎么惊讶,莫非您早就察觉了吗?」
「我固然没有发现瑞龙的书法被掉包了,不过我知道圆生并不是普通人,也感受得到他其实背负着一些没有办法公开的过去。但是他既然已经下定决心遁入空门,我们的工作就是接纳他这份决心。我不知道圆生有什么样的过去,但他已经几乎忘记俗世,专心念经,忏悔自己犯下的罪孽,只差一点点就能成为真正的和尚了。然而,或许在他得知你的存在之后,又发现自己对俗世还有许多眷恋吧。如果是被经验丰富的诚司先生揭穿,纵使他可能会觉得受伤,但应该也会就此放弃吧;可是被你这个年纪比他还小的人看穿,他的自尊心可能就无法允许了。
同时,我相信圆生一定很高兴你看穿了他制作的赝品。也许他觉得,一直以来都以『影子』的身份活下来的他,终于被认可为一个『个体』,而且还找到了一个命中注定的对手。既然如此,他就没办法再继续低调地活下去了……真是讽刺。」
他望着远方淡淡地说。
「这件事您会报警吗?」
「他说瑞龙的书法在仓库里,我相信他应该不会说谎。以结论而言,并没有东西失窃,而且就算报警,警方对那个『忍者』也束手无策吧。」
「那么您打算怎么办呢?就这样放任他不管吗?」
福尔摩斯可能有点生气吧,他用强烈的口吻这么问。副住持扬起了微笑。
「有你在啊。」
「咦?」
「圆生就麻烦你哩,『寺町三条商店街的福尔摩斯』先生。」
听见这番话,福尔摩斯把眼睛瞪得老大。
「到头来,我们还是没办法填满圆生心里的空隙。我很遗憾,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既然你已经看穿他制作的每一件赝品,将他打倒了,那么未来你一定也能看到更多吧。
而且,说不定那个人的宿命,就是成为你的他山之石呢。」
副住持拍了拍他的背。
他那种仿佛看透一切,同时又接纳一切的笑容,令人震慑。
「……真不愧是南禅寺的副住持呢。」
福尔摩斯似乎放弃了,垂下肩膀。
「当然,我会把他制作的赝品全部揭穿。我要让他知道制作赝品这件事,是毫无意义的。」福尔摩斯露出了坚定的眼神。
6
之后,副住持再三向我们道谢,又送了我们许多伴手礼。
『这件事情请两位务必保密。』
在他送我们离开的时候,又特别补充了这句话。我们便离开了本坊。
我和福尔摩斯慢慢走在辽阔的寺院境内。
福尔摩斯可能在思忖着什么吧,他眉头深锁,不发一语。
「──虽然副住持要我们保密,但你应该还是会跟老板说吧?」
我试探性地这么问。福尔摩斯抬起头。
「是啊,当然。我会向老板报告……只是我没什么心情就是了。」
「没什么心情?」
「要是他知道我让一个向我提出挑战的天才仿制师逃走了,他一定会大发雷霆地骂我:『你在做什么啊!你这个笨蛋!』,而且一定会很大声。」
福尔摩斯忧
郁地轻轻叹息。
我可以轻易想象出满脸通红、勃然大怒的老板是什么模样,所以我的表情也僵住了。
「我只能说节哀顺变了。当时如果副住持没把你叫住,说不定你早就逮住他了呢。」
是的,福尔摩斯是因为被副住持叫住,才会停下动作。
「不,副住持说得没错,那个人的体能极佳,也正因如此,他才能拥有如此精湛的模仿能力,就算说他是『忍者』,也绝不是夸大其词。就算我追上去,可能也是徒劳无功吧。」
「这样啊,没想到世上也有这么厉害的人呢。」
「对啊,他是我目前遇过的仿制师中最恶劣的一个。但即使是这样的人,也曾经真心悔改,想要遁入空门。一想到我的存在阻挡了他的决心,我的心情就很复杂。」
福尔摩斯垂下了视线,看起来有点落寞。
是啊。福尔摩斯的存在,让差点从这个世上消失的天才仿制师再一次复活了。
「──话虽如此,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而已。不管有什么样的赝品出现,我都只能揭穿它。」
福尔摩斯抬起头,露出一抹无所畏惧的笑容,我不禁感到有些发毛。
圆生固然不是普通人,但这家伙其实也一点都不普通。
「话说回来,你突然用扇子打圆生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呢。那把扇子看起来就像短刀一样,老实说,反而是我吓得要命。没想到福尔摩斯竟然是个武斗派。」
他的动作宛如电光石火。
而能漂亮地挡下那记出其不意的攻击,圆生也不是省油的灯。
「武斗派这个词真不好听。家祖父从小就要不断求我锻炼身体,托他的福,现在我已经完全是他的贴身保镳了。毕竟我们有时必须前往治安比较差的国家购买昂贵的古董。」
说得也是,如果是日本就算了,但如果在国外购买昂贵的古董,必然会伴随某种程度的危险。说不定他这些年来已经遇过很多危险,也经历过许多恐怖的遭遇了吧。
这样的他却被说成是『温室里的少爷』,也难怪他会生气。一想到当时福尔摩斯『不悦』至极的表情,我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在笑什么?」
福尔摩斯用斜眼瞥了我一眼。
这家伙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吧。
「没有啦,抱歉。我只是在想,以后绝对不要惹你生气。」
「是啊,请你绝对不要惹我生气。要是你惹我生气,我会用扇子打爆你的头喔。」
「喂,这听起来不像开玩笑耶。」
「因为我不是在开玩笑啊。」
「喂!」
「对了,秋人先生。你今天接下来还有什么事情吗?」
「喔,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如果你不嫌弃,要不要去『藏』啊?我们刚刚拿到了那么多甜点,我可以泡咖啡给你喝。」
福尔摩斯笑着说,我觉得很高兴。
「喔,好啊。那你多说一点有关南禅寺妖怪的故事嘛,我很好奇耶。」
「好啊,没问题。今天葵小姐也会来打工,那我就为你们两位介绍一下京都各种不可思议的故事吧,包括南禅寺的妖怪故事在内。」
福尔摩斯开心地眯着眼睛这么说。
「我很喜欢妖怪或不可思议的故事,但是鬼故事就拜托你不要讲太多了。我真的很怕听鬼故事。」
「喔,是这样吗。你应该听过一条戻桥这座桥的故事吧?这个故事非常诡异,当时安倍晴明……」
「是说,你怎么就这样开始讲了!」
听我生气地大声说,福尔摩斯愉快地笑了起来。
跟我们擦身而过的观光客,也偷偷看着我们,轻声窃笑。
我皱起眉头,接着又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福尔摩斯。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拜托我?」
他可能是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吧,露骨地皱起了眉头。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嘛。是我的伯母在找鉴定和收购古董的业者啦。」
「喔,如果是这种事情的话,我非常欢迎。」
聊着聊着,突然一阵凉风吹过南禅寺的境内。
虽然枫叶接下来才会慢慢转红,但这已经完完全全是秋风了。
如同愈来愈深的秋意,我虽然有股预感,未来还会陆续发生各种事件,但心思却已被寺院境内的美景占据──就在这样的秋日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