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真赝事件簿 第二章『宛如名画〈宫女〉』

京都进入了秋天。

气温宜人,晴空万里,树叶渐渐染上红色。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不论是使用各种结实纍纍的京都特产蔬菜制作的料理,抑或添加大量栗子等食材的日式甜点,都大受欢迎。秋天的京都,说不定是一年中最富魅力的时节。

秋天正是观光的季节。

寺町通与三条通的商店街,都变得比平常更热闹。

我在店里悠闲地打扫,同时望向窗外。

最近我可以光从路人散发出的氛围,就判断出他们是不是观光客。在这个季节里,观光客果然很多。而这些观光客们大多看都没看这间店一眼,就直接走过了。

是的,这间店还是一如往常地安静,仿佛与外面的喧嚣隔绝了。

在令人心旷神怡的爵士乐节奏中,立钟的指针缓缓往前走。

福尔摩斯先生坐在柜台,像平常一样,手拿着笔,翻阅账簿。

……他又在确认账簿了。

仔细想想,他到底都在确认些什么啊?

我手里拿着除尘掸,用眼角余光偷看他,这才发现福尔摩斯先生竟然假装在确认账簿,但实际上却在念大学的书。

「福尔摩斯先生,你在念书吗?」

我惊讶地高声说,福尔摩斯先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

「被你发现了吗?不好意思,因为我有作业要交。」

「呃、喔。」你不必向我道歉啊──我在心里这么补充。

「我想趁着这个机会向你坦承,其实我有时候会假装记账,但其实是在念自己的书。」

「原来如此!」

难怪他那么常打开账簿。

「葵小姐,你也可以写自己的功课,没有关系。」

福尔摩斯先生似乎觉得很过意不去,害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根本没有必要觉得愧疚啊。

老板的孙子在顾店的时候念自己的书,是很正常的事啊。

「不行不行,我是工读生,不做事怎么能领薪水呢?只不过,假如在考试前无论如何都必须来打工的话,我可能就会在店里稍微念一下书了。」

原则上在考试前我都会休假,但他们偶尔还是会拜托我来顾店。像这种时候,他们能允许我在店里读书就够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到时候我可以教你功课喔。」

「真的吗?太棒了。」

如果福尔摩斯先生可以教我功课,那就太令人高兴了。

就在我兴奋地探出身子的时候,门上的挂门风铃响起。

「欢、欢迎光临。」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去,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位纤瘦的男子。他给人的感觉很中性,把略长的头发绑成马尾;年龄大概是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吧。

「你好,小贵。」

语毕,他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

「是米山先生啊。」

「好久不见了。打扰你工作真是不好意思。」他耸耸肩。

「不会不会,就像你看见的,我只是在做些杂务而已。请坐。葵小姐,你也休息一下吧,我去泡咖啡。」福尔摩斯先生站了起来。

什么杂务,你刚才明明就在念自己的书。

「你好,幸会。你该不会是小贵的女朋友吧?」

我一在柜台前的沙发坐下,他便面带笑容地问我。

「不、不是的,我只是在这里打工的工读生而已。」我慌张地摇摇头。

「喔,原来如此。因为你们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看起来很不错。」

气氛很不错?听见这句话,我不禁悸动了一下。

「我叫米山凉介,现在在画廊工作。」他竟然对还是高中生的我递出了名片。

「我叫做真城葵。」

我用双手接过名片,目光顿时被那张名片充满艺术感的设计吸引了。

「这张名片设计得好漂亮喔。」

「谢谢你。」他微红着脸,状似喜悦地说,同时缩起身子抓了抓头。

这一定是他自己设计的吧。感觉上他就像是希望得到称赞,才把名片拿出来的。

这个人真可爱耶。

就在我端详著名片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手拿着托盘从茶水间走了出来。

「──请用。」他把杯子放在我们面前。

咖啡浓醇的香味扑鼻而来,让人心旷神怡。

「谢谢。」他喝了一口咖啡,仿佛很享受地眯起了眼睛。

「哎呀,小贵泡的咖啡真是好喝。对了,这个伴手礼是甜点,正好适合配咖啡,我们大家一起吃吧。」

他喜孜孜地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纸盒,放在柜台上。

纸盒上写着「阿阇梨饼」。我定睛盯着这几个字看。

「……这要怎么念呢?」

「这念作『AJARIMOCHI』唷。这是一家叫做『满月』的名店贩售的甜点,在京都很有名呢。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拿起一个递给我。

「谢谢你。」

一拆开,里面是一个圆形的煎饼。

我咬了一口,皮很有弹性,内馅则非常清爽。

「这、这个好好吃喔。」

超乎想象的美味,让我觉得心满意足。

福尔摩斯先生和米山先生看似高兴地点点头。

「对啊,这很好吃对吧。这在关西地区是非常受欢迎的甜点,但因为保存期限只有五天,所以外地人都不太知道呢。」

「喔,原来如此。」

能够享用的期间只有短短五天,所以会买来当作伴手礼带回家的人也有限。这么美味的东西只有少数人知道,真是太可惜了!

我再咬了一口阿阇梨饼,沉浸在满足当中。这时──

「家头老师最近好像在美术馆发现了赝品对吧?据说做得相当精巧呢。」

米山先生仿佛自语似地说。

「对啊,所以下次我也要和家祖父一起巡行各个美术馆。老实说,我们其实也有谈到,没想到这几年竟然会出现比你还出色的仿制师呢。」

听见这句话,我大吃一惊。

──仿制师?

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同时看着米山先生。他露出苦笑。

「啊,害你吓一跳了吧。其实我本来是一个仿制师,因为被家头诚司老师揭穿,现在已经金盆洗手了。」

「原、原来如此。」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用模棱两可的笑容回应。

「你很意外吗?」福尔摩斯先生这么问,我点点头。

「是的,我本来以为仿制师感觉应该会更有气势。」

气质这么柔弱的人,很难相信他竟然是仿制师。

「没有喔,其实很多仿制师都是我这种样子的呢。我本来是美术大学的学生,对自己的画工非常有自信,可是每次参加比赛都落选。当时我看着那些名画家的作品,心想着:『这种东西我也画得出来!』,于是开始模仿他们画画。我画的那些都是杰作呢。」

「赝品是不会有杰作的。」

福尔摩斯先生以冷冷的表情说,米山先生又缩了缩身子。

「抱歉抱歉。总之我画的那些仿冒品被一些损友看上了,他们一直吹捧我,说我是天才。因为我很少受人夸奖,所以高兴得不得了,结果就这样沉迷于制作赝品了。」

怎么这么简单就走上这条路啊……我傻眼到说不出话来。

福尔摩斯先生用眼角余光看着他,叹了一口气。

「别看他这个样子,他其实很无良呢。」

「无良?」

「对啊,我是指他制作赝品的手法。他买来十七世纪无名画家的画作,把上面的颜料全部刮下来,再把那些颜料溶解,用同一面画板重新作画。这么一来,作品就能够展现当时特有的色调,而且从画板到钉子上的锈蚀,也都是十七世纪的风貌。」

「呃,哇。」这真的很厉害。

「另外,他是那种──该说像是被附身吗?他作画时会进入某种恍惚状态,模仿那名画家,所以他画的赝品不太有『意图欺瞒他人』的讨厌感觉。」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轻描淡写地这么说,米山先生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可是啊,在这段过程中,我渐渐希望自己被看见。」

「……希望自己被看见?」

「嗯,我很想大声主张:『这才不是什么名画家画的,而是我画的!』然而我立刻就被看穿了。

家头老师特地来找我,对我说:『我实在不想对仿制师说这种话,可是你的画工真的很不得了哩。一直躲在暗处实在很浪费,你就改过向善,好好赎罪呗。如果你决定这么做的话,我可以帮你哩。』……就在这时候,我才第一次觉得有人看见了『我』,于是高兴得嚎啕大哭呢。」

米山先生可能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吧,他眼眶泛泪,用手托着腮如此说道。

「──对了,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福尔摩斯先生轻柔地问道,他这才回过神来,抬起头。

「啊,嗯……其实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小贵。」

米山先生又缩起身子。

「拜托我?」

「该怎么说呢。就是,我想请你鉴定。」

「好啊,我当然很乐意。」

福尔摩斯先生立刻把手伸进衣服的暗袋,准备拿出手套来。但是米山先生却赶忙举起手阻止他。

「不,那个东西现在不在这里。」

「那东西很大吗?」

「嗯,是还满大的啦。其实我前几天请家头老师看过之后,老师说『你拿去给清贵看』……」

「──家祖父这么说?」

连福尔摩斯先生也一脸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这的确很奇怪。老板已经先看过了,却又指定福尔摩斯先生鉴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其实──我想要你鉴定我画的画。」

听见他这么说,我们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顿时僵住身子。

「鉴定米山先生画的画?」

也就是说,米山先生想要请福尔摩斯先生鉴定他的画作有多少价值啰?

福尔摩斯先生虽然具有高超的鉴定能力,但是替画家的画作估价,应该已经超出他的业务范围了吧。

「这件事攸关我的人生。」

米山先生这么说,再次耸肩。

「可以请你详细说明吗?」福尔摩斯先生露出强而有力的眼神。

攸关人生的事,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有点紧张地静静等待米山先生开口。

「那是在前些日子,我去参加一场艺术界宴会时所发生的事。」

米山先生缓缓道出事件始末。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米山先生被老板揭穿后,就改过自新,前去自首,待他彻底赎了罪,便完全脱离了那个世界。

之后他在老板的协助下,开始从事正当的工作。

老板虽然力挺米山先生,不过他并没有对周遭的人隐瞒米山先生以前是个仿制师的事。

老板说,不要刻意隐瞒,才能称得上是堂堂正正地活着(这果然很像老板的作风)。

之后,米山先生受邀出席一场宴会,结果遇见了他最不想再见到的人。那就是住在冈崎地区的一位富豪老人──高宫先生。

「……在我二十出头的时候,我把自己画的赝品卖给了那个人。」

米山先生又缩起身体,仿佛很愧疚一般。

米山先生的损友听说有位叫做高宫的富豪住在冈崎,对画作非常沉迷,于是他们要求米山先生伪造『某一幅画』。

米山先生一直以来都只负责伪造,从来不曾干涉过贩售。

但唯独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想亲眼看见客户的反应──也就是说,他对那幅赝品抱有极高的自信。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自己贩售赝品。

而他在那场宴会上遇见的,是他唯一的客人,亦是唯一的受害者。

听到这里,福尔摩斯先生轻轻将双手交叉在胸前。

「……你仿制的是谁的画作?」

「维梅尔。」

「他真是个深受仿制师喜爱的画家呢。」他笑了出来。

「『深受仿制师喜爱的画家』是什么意思?」我不解地问道。

「维梅尔有『光影魔术师』之称,是十七世纪的荷兰画家。他呈现光线与质感的高超技巧,直到现在仍令世人深深着迷。他最有名的作品,就是画中少女回眸一笑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这幅画甚至被誉为『荷兰的蒙娜丽莎维』呢。

在二十世纪,有个名叫『米格伦』的天才仿制师几近完美地仿制了维梅尔的作品,引起轩然大波。这个仿制师米格伦出名到人们在想起维梅尔这个名字的时候,就会同时想起他的名字呢。」

福尔摩斯先生一如往常流畅地说明。嗯,福尔摩斯先生果然还是福尔摩斯。

「真不愧是小贵。」米山先生露出微笑。

「这是在这个业界无人不知的事情。话说回来,高宫先生我也认识,他虽然年纪大了,但非常了解美术界。你带着维梅尔的赝品去找他,他竟然会被瞒骗,而且还买下来,这实在令人有点不敢置信。你仿制的作品,该不会是〈合奏〉吧?」

「──不,是〈弹吉他的少女〉。」

他淡淡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的眼睛露出锐利的光芒。

「……原来如此,真是无良呢。」

看着用眼神交谈的两人,只有我一头雾水地张着嘴。

福尔摩斯先生察觉了我的困惑,转向我温柔地笑了笑。

「失礼了。维梅尔的〈弹吉他的少女〉,就是……」

他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介绍艺术作品的书,翻到某一页。

「就是这幅。」

那一页上的画作里,有着一个穿着朴素洋装的年轻女孩,手拿着比乌克丽丽稍大一点的吉他,朝着一旁微笑;整体感觉相当柔和。

「这幅〈弹吉他的少女〉,是维梅尔晚年的创作,由于当时他的画技已经逐渐衰退,所以与其他作品相比,这幅作品的评价比较低。」

「喔,所以比较容易仿制吗?」

我点点头,但米山先生却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不是那样的。」

「咦?」

「这幅画本来收藏在英国一间名叫『肯伍德府』的美术馆,但它在一九七四年曾经失窃过。」福尔摩斯先生露出难过的表情陈述,我惊讶地探出身子。「咦?这幅画被偷了吗?」

「是的。不过那幅画在两个月后就被找到,现在也仍收藏于肯伍德府。」

「啊,找回来了吗?那真是太好了。」

「是啊,但同时也有人认为,美术馆宣称找到的那幅画,只是为了保全面子而准备的赝品,而真品现在还不知流落何方。」

他们两人互相对望。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锐利的眼神,我不禁屏息。

一度失窃,后来又回到美术馆的作品──

也就是说,他们卖画的说词,就是『美术馆找到的是为了保全面子而准备的赝品,这个才是真迹』。

「那么,刚才福尔摩斯先生所说的〈合奏〉那幅作品呢?」

「那也是失窃的作品。但很遗憾,直到现在都还下落不明。」

福尔摩斯先生打从心底遗憾地说,同时垂下了视线。

……原来如此。话说回来,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专门偷艺术品的人啊。好像电影或漫画的情节喔。

「仿制〈合奏〉的风险太高了对吧。」

「的确如此。你真的很无良呢。」

「讨厌啦,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而且提议的人是我朋友。」

「是啊,我当然明白。」

他们相视而笑。

「请问,为什么〈合奏〉的风险比较高呢?」

虽然我觉得只有我一个人不懂有点不好意思,但我还是小声地问道。

「假如因为失窃而下落不明的〈合奏〉出现,很可能会成为全球争相报导的大新闻。就算在卖出时要求买方保证不会张扬,但在那之后,真迹还是有可能出现。既然如此,还不如挑曾经失窃、但现在已经找回的作品,风险相对比较低,买方也不会大肆宣扬自己家的才是真迹,而会私下好好保存。」

「──原、原来如此。」

的确如他所说,假如一幅失窃已久的世纪名作突然出现,说不定真的会变成一个大新闻。但如果是早已回到美术馆的〈弹吉他的少女〉,买方就比较不会想公开宣扬。

「很无良吧?」

福尔摩斯先生用眼神寻求我的认同,我本来想用力点头,但又迟疑了。

在他本人面前,我实在很难说出:『对啊,没错,真的很无良。』

「你还是一样,只要提到赝品,批评就会非常犀利呢,小贵。」

米山先生看起来有些愉快地弯起眼。

「你们用多少钱把那幅赝品卖给高宫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调整了坐姿后这么问。米山先生竖起一只手指。

咦?该不会卖了一百万吧?他卖这么贵吗?

「一亿。」

「一、一亿……」听见他不假思索地这么回答,我高八度的声音在店里响起。

「……维梅尔早期的作品曾经在拍卖会上以十亿卖出,用这个标准来看,这种不能公开宣称是真迹的后期作品,我想一亿应该是很公道的。」

「公、公道?这样很公道吗?」

「当然,前提是那幅画是『真迹』。赝品连一毛钱都不值。」

福尔摩斯先生再次严厉地强调。

「你真的很犀利耶。」米山先生耸耸肩,笑着说。

「不过,没想到高宫先生竟然真的愿意掏出一亿啊。我知道他是富豪,但他分明是个慎重且仔细的人啊。是不是你朋友的推销话术很厉害?」

福尔摩斯先生满脸疑惑地用手托着下巴,注视着米山先生。

「我们根本没有推销,只是把画拿给他看,再告诉他价钱而已。」

「……原来如此。」

「高宫先生端详了那幅画

一阵子之后,就说他要买。之后他寄了一张支票来,可是面额只有一百万。他好像没有要支付尾款的意思,我们也没办法再深究,所以最后那幅画就用一百万卖给他了。」

米山先生耸耸肩。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

「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能理解了。高宫先生也许已经看出那幅画是赝品了吧。他是在知情的状况下支付一百万的──为了褒奖你瞒过了他,同时赞许你的画技吧。」

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米山先生却沉重地叹息。

「你说得没错。所以我在宴会上再次遇到高宫先生的时候,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全身发抖地对他鞠躬。没想到他竟然带着和蔼无比的笑容对我说:『上次那个弹吉他的少女,真是谢谢你。』我简直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或许是一想起当时的情况,就真的感到害怕吧,米山先生脸色苍白,用手扶着额头。

「我能理解。包括家祖父在内,这个业界全都是怪物啊。很可怕喔。」

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这么说,让我的表情不禁变得僵硬。

……福尔摩斯先生,你本人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啊。

「之后,高宫先生继续对我说──」

米山先生叹了口气,接着说下去。

高宫先生向米山先生买下〈弹吉他的少女〉之后,便立刻赴英,前往肯伍德府看〈弹吉他的少女〉。

于是,高宫先生确定当时米山先生卖给他的确实是赝品。

而关键就在于──因为两幅画几乎一模一样。

高宫先生买下的画,与在美术馆展示的那幅画分毫不差。高宫先生表示,他察觉到米山先生应该将这幅画深深烙印在脑海中,简直像被维梅尔附身般仿制出这幅画吧。他所支付的一百万,正如福尔摩斯先生所说,一来是赞许米山先生竟然能瞒过他的眼睛,二来则是对米山先生精湛至此的画工表示敬意。

(从福尔摩斯先生的说法以及高宫先生充满自信的口吻看来,高宫先生想必也具有鉴定的慧眼吧。)

米山先生说到这里,或许是回想起当时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吧,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我虽然松了一口气,但是高宫先生却接着说:『但是你对我犯罪的事实还是没有改变。如今既然我们重逢了,我想要你赎罪。』」

「他要你还钱吗?」

我忍不住问道,米山先生摇摇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还比较简单呢,他是这么说的──」

高宫先生的要求是──

『只要你完成我的一个心愿,我就原谅你所犯的罪。』

听他转述完高宫先生的话,我和福尔摩斯先生不由得彼此对望。

──完成我一个心愿。

到底是什么心愿呢?

正当这个疑问掠过脑海的同时,福尔摩斯先生像已经明白了似地点点头。

「他希望你画一幅画对吧。」

「没错,而且必须符合他开出的条件。」

「条件?他该不会要你仿制出一幅赝品吧?」

「不是,他要我画一幅像是『迪亚哥·维拉斯奎兹』的画。」

「──迪亚哥·维拉斯奎兹啊。」

福尔摩斯先生的手在柜台上十指交错。

听见这个陌生的画家名字,我愣了愣。福尔摩斯先生翻开他放在柜台的那本艺术作品集。

「迪亚哥·维拉斯奎兹是西班牙的宫廷画家,也是有西班牙绘画黄金时代之称的十七世纪中,最具代表性的巨匠。他的著名作品包括〈布雷达之降〉以及〈宫女〉等等。」

他所翻开的那一页,便是〈布雷达之降〉这幅画作。

在战争甫告终的氛围之中,牵着马匹、手持长枪士兵们齐聚在一起,互相慰劳。

这幅画真的很棒,我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被誉为巨匠。

「这幅〈布雷达之降〉是描绘战胜的作品。」

──描绘战胜的画。

也就是说,画里描绘的是西班牙在战争中获胜的情景。

「描绘战胜的作品,构图一般都是败将跪在地上,胜利的一方坐在马上俯瞰对方;但是在这幅〈布雷达之降〉中,战胜方将领却和战败方一起站在地面,而且把手放在对方的肩上,像是慰劳着对方。」

听他这么一说,我再次仔细端详了这幅画。

乍看之下就像是战胜方将领在慰劳同一阵营的士兵,但这其实是胜方将领将手搭在败方将领的肩上。两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宛如战友一般。

「这是一幅描绘西班牙在战胜时展现出骑士精神的杰作。迪亚哥·维拉斯奎兹不仅有精湛的画工,每一幅作品都能打动人心,也是他最为人称道的地方。」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同时扬起了微笑。

……打动人心的作品。

听完他的说明之后,我再次端详〈布雷达之降〉这幅画。

不分胜方或败方,只是单纯慰劳对手的模样,着实令人崇敬。

我再次深深体会,在接触这种艺术作品的时候,果然还是必须先了解一些背景知识,才能更有收获。

如果只是单纯地『看』,根本无法理解作者隐藏在这幅画里的心意以及背景故事。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所以你已经完成那幅画了,对吧?」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的声音,我回过神来。

「嗯,我画好了。家头老师说,把画交给高宫先生的时候,还是有一名知情的第三者在场见证比较好,所以老师说他愿意陪我一起去。」

的确,我也觉得有个知情的人在场比较好。

老板主动说要陪米山先生去,可见他真的非常照顾米山先生呢。

「但是老师一看见我的作品,就立刻说:『我不陪你去哩。你叫清贵陪你去呗。』」

米山先生带着无奈的表情这么说。

「……所以你才会来找我啊。」

「我想老师既然这么说,就表示一定有什么事情是只有小贵才知道的。小贵,你可以陪我去吗?」

米山先生语毕,便深深一鞠躬。福尔摩斯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

「──好吧。既然家祖父都指定我了,我当然必须陪你去。而且老实说,我也很想亲眼看看你到底画出了什么样的作品。」

「啊,太好了。」

米山先生松了一口气,将手放在胸口。接着又说:

「对了,如果方便的话,小葵也一起去吧。」他看着我这么说,我吓了一跳。

「咦,我也可以去吗?」

「是啊,听说高宫先生之前因为一场车祸失去了夫人、儿子以及他非常疼爱的孙女,现在他身边只剩下一位亲人。如果他的孙女还活着,年纪大概就和你差不多,因此我想如果你在场,气氛应该会比较和缓。」

米山先生这么说,福尔摩斯也点点头。

「或许真的是如此呢。葵小姐,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吗?」

「好、好啊!我很乐意和你们一起去。」

我对高宫先生的委托之谜非常好奇,而且我也想看看米山先生到底画了什么。

更重要的是,老板看过那幅画之后,并不是说『这幅画不行』,而是指定要福尔摩斯先生来看──我也很想厘清这个谜。

虽然这么想似乎有点没礼貌,但我抱着兴奋的心情,用力点头。

当周的星期六。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开车前往高宫先生家所在的冈崎地区。

这一带有红色鸟居耸立的平安神宫、冈崎公园以及动物园,在我印象中相当辽阔。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眺望着窗外。

「在今天这片蓝天之下,平安神宫的红色看起来更亮眼了呢。」

福尔摩斯先生一边开车,一边眯着眼这么说。

「真的耶。这一带好像很适合散步呢。」

「是啊,除了平安神宫之外,美术馆里还有※回游庭园,在图书馆看书也不错。再多走一段就可以到南禅寺,光是冈崎地区就可以玩一整天喔。」(译注:一种可供游客在园内四处游览的日式庭园。)

「对啊,京都真的有好多值得去的地方呢。」

「是啊,以后我们再慢慢去看吧。」

福尔摩斯先生不假思索地这么说,我不禁心跳了一下。

「对、对啊,如果能有福尔摩斯先生带路,那就太棒了。」

假如和福尔摩斯先生一起去美术馆、图书馆、动物园这些地方,岂不是真的跟约会一样了?可是我们之前已经一起去过百万遍的跳蚤市场,也去过了鞍马,对福尔摩斯先生来说,那可能也没什么特别的吧。

当我发现原来只是我自己穷紧张,实在很不甘心。即使我知道在他面前假装也没用,但还是装得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就在这时,车子慢慢开进了住宅区。

这里有许多和京都的氛围颇不相衬的豪宅座落路旁,彼此的间隔距离都很远,散发高级住宅区的气息。

车子开进一条小巷后,眼前突然出现一道高耸的围墙。

「这里就是高宫家。」福尔摩斯先生看着围墙这么说。

「咦?」

我吓了一跳,目瞪口呆。

高耸的围墙围出一个区块,散发出不容许外人侵入的气氛。

巨大的铁栅门里,是一片铺满草皮的庭园。

庭园的中央有一栋洋房,外墙是色调沉稳的砖墙。

我以前也看过不少金碧辉煌的洋房,但都是比较近代、新颖的设计,而高宫家却能让人感受到它悠久的历史。

这栋建筑散发的氛围,正如一座古城。

门口宽广的停车区,已经有一辆大型厢型车停在那里,而坐在驾驶座上的就是米山先生。

他一看见我们,就扬起笑容,对我们挥手。

福尔摩斯先生对米山先生点头致意,接着倒车,把车子停好。

「时间刚刚好,谢谢你。」

米山先生一下车就打开后车厢,拿出一面包起来的大画板。

那就是他完成的作品。

而对方委托他画的是『像是迪亚哥·维拉斯奎兹的画』。

「──欢迎各位莅临。这边请。」

在庭院迎接我们的仆人带我们走进高宫家。

我一面对玄关大厅的宽阔以及挑高的高度感到惊讶,一面走向书房。

途中可见胭脂色的地毯及吊灯;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肖像画,画中人物是一名长相端正的青年和一名美丽的女性,我想应该是年轻时的高宫先生和夫人吧。

那幅画一定是出自某位名画家之手,真的画得很棒。

「这里就是书房。」

仆人在书房门口停下脚步,缓缓地推开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米山先生所画的〈弹吉他的少女〉。

我有点惊讶高宫先生明知那是赝品,却仍将它挂起来。

那幅画的前方有一张气派的书桌,高宫先生就坐在那里。

他看起来和老板同一个年代。

所以应该也超过七十五岁了吧。

但他没有老板身上那种源源不绝的活力,而是稳重又温和,非常有气质。

「谢谢你们来。」

他这么说,同时扶着拐杖站了起来。他讲话的口音是标准语。

我们对他鞠躬。

「哎呀,小贵,好久不见了。你会一起过来的事,诚司已经告诉我了。」

高宫先生一看见福尔摩斯先生,就眯眼微笑着说。

「好久不见了,您都没变呢。」

「没有没有,我也老了。我也很想象诚司先生一样,永远保持年轻活力啊。」

他这么说完后,又将视线转到我身上。

「──这位是?」

「我、我叫做真城葵。」我生硬地出声问候。

「葵小姐是我们『藏』的员工。」福尔摩斯先生立刻这么说。

「这样啊。在家头家的人身边工作,一定很有趣吧。请加油喔。」

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出他很了解家头家的特殊性,让我突然有种亲切感。我开心地说:「好的。」并再次鞠躬。

接着,高宫先生走向米山先生。

「看来你已经完成了呢。你平常作画都这么快吗?」

他面带笑容地问道。明明看起来非常和善,却带有某种魄力。

「是、是的。我觉得我作画应该算快。」

米山先生战战兢兢地点头,接着望向书房里已经准备好的画架。

「呃……在这里看吗?」

「是的,麻烦你了。」

「好、好的。」

米山先生将那幅包起来的画作放在画架上。

从他的动作可以看出他非常紧张,连我都忍不住心跳加速。

「──请、请看。」米山先生说,同时离开画架。

放在画架上的画,盖着一条白布。

我可以看出始终带着从容表情的高宫先生,也不禁屏气凝神。

站在墙边的福尔摩斯先生眼睛也散发着锐利的光芒。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高宫先生轻轻伸出手,取下白布。

「──噢!」

他忍不住发出的惊叹。

画里是个如洋娃娃般可爱的小女孩。

小女孩看起来大概只有七~八岁左右,有着一头充满光泽的黑发、黑溜溜的双眼,以及蔷薇色的脸颊。

她穿着粉红色的洋装,脸上挂着清爽的笑容。

高宫先生不发一语,伫立在原地。站在他身后的福尔摩斯先生扬起了嘴角。

「这就是『像迪亚哥·维拉斯奎兹的油画』啊。你成功地呈现了巨匠的画法呢。不过,这位少女是?」

福尔摩斯先生问道,高宫先生垂下了视线。

「……是我的孙女,聪子。」

听见他的回答,福尔摩斯先生紧闭双唇,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米山先生略显迟疑地抬起头来。

「……我从家头老师那里听说,您以前非常疼爱您的孙女聪子小妹妹,所以我就拜托您的秘书,请他借我一张聪子小妹妹的照片。」

他对自己擅自做出这种事情感到抱歉。

听见『以前』这个词汇,我不由得涌起一阵悲伤。高宫先生的家人因为车祸而丧生,这幅画里画的就是他已经过世的孙女吧。

「……原来如此。迪亚哥·维拉斯奎兹曾替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的爱女玛格丽特公主画过好几幅画。那些画虽是送给与公主有婚约的奥地利皇家的礼物,但国王非常疼爱她也是事实。你的灵感应该就是来自这里吧?」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问道,米山先生默默颔首。

高宫先生站在那幅画前,眼眶泛泪,双手颤抖着。

「这幅画实在棒得超乎我的想象,我非常感动。在天国的聪子一定也会很高兴吧。」

「谢谢您。」

米山先生松了一口气似地将手放在胸口。高宫先生悲伤地眯起眼睛。

「……我因为事业成功,获得了庞大的财富。我一度觉得自己仿佛得到了全世界,甚至傲慢地认为世上没有用钱买不到的东西。然而我却遭到了天谴。

我的妻子和儿子一家人,抛下工作繁忙的我出去旅行,没想到一场车祸,夺走了我最心爱的家人们。包括我结缡多年的妻子、我最自豪的儿子,还有我疼爱的孙女聪子……」他注视着画,喃喃地诉说。

自以为得到了全世界的暴君──失去了用钱绝对买不到的一切。

我从高宫先生身上感受到莫大的悲伤和痛苦,令我没有办法直视他,只好低下了头。

「……是,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听说您的孙女当时才五岁。」

听见米山先生接下去这么说,我疑惑地再次确认了一下那幅画。

这个女孩只有五岁吗?

……怎么看都不像啊,她看起来应该是更大的孩子。

这时,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原来如此。你画的是已经长大一点的聪子小妹妹对吧。」

「……是的。我参考借来的照片,推测您孙女长大后的模样,画了即将上小学的聪子小妹妹。」

米山先生用力点头,高宫先生再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谢谢你。我做梦也没想到竟然能见到七岁的聪子。」

高宫先生用力地握住米山先生的手。

「……不会,能符合您的期待,真是太好了。」

他一定完成了高宫先生的心愿吧。

我也觉得胸口发热,眼眶泛泪。

「这已经远远超出我的期待了。」高宫先生更用力地握着米山先生的手,但米山先生却露出略带迟疑的表情。

他为什么看起来不太高兴呢?就在我心中浮现这个疑问的时候──

「──这幅画本身或许的确超出您的期待,但这并不是高宫先生您『一开始想要的画』吧?」

福尔摩斯先生用坚定的口吻这么问道,我们全都停下了动作。

画本身的确超出期待,但并不是他一开始想要的画?

我听不太懂福尔摩斯先生这句话的意思,因此皱起了眉。

不过米山先生看起来似乎也抱着同样的疑问,带着认真的眼神颔首。

「我也和小贵有相同的感觉。我在作画的时候虽然很有自信,但是家头老师看见我的画之后,沉默了一阵子,接着指名要小贵来。

我想老师或许也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对劲吧。虽然您好像很满意这幅画,但是您真正的委托,和这幅画其实没有办法用一条线连起来,对不对?」

米山先生平常那股柔弱的气质突然消失,用极为坚定的口吻这么询问,让我感到疑惑。原本十分懦弱的米山先生,竟然会露出如此坚强的眼神。

高宫先生就像想躲开他的眼神似地,垂下了视线。

「……是啊。我之所以开出『像迪亚哥·维拉斯奎兹的画』这个条件,就是因为我心中也有希望你画出的『某一幅画』。我很期待过去曾经瞒过我双眼的这个天才,面对我开出的条件,究竟会画出什么样的作品。

你究竟是会揣测出

我的想法,画出一幅美丽的作品呢?还是只会带来一幅单纯模仿迪亚哥·维拉斯奎兹技巧的作品呢?」

……原来如此。

高宫先生是想测试米山先生能不能符合他的期待啊。

「结果,你虽然没能看出我的期望,却画出了远远超出我期望的作品。

就算说你的器量远超过委托人也不为过。所以这样就够了。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画作,由衷地这么说。

「可是,我没有办法接受自己没画出您原本期待的作品。」米山先生有点生气地大声说。

他和平常简直判若两人。

米山先生一直以来都隐藏着自己绘制赝品。虽然他现在已经改过向善,在画廊工作,但说不定这是他第一次接到这样的委托──

对方是在知道他的一切,又认同其才华的状态下委托他作画的。相信在他的心里,可能有什么开始萌芽了吧。

那是想要尽全力达成委托人期待的心情,也是身为创作者的自尊……

福尔摩斯先生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偷偷看了福尔摩斯先生一眼,只见他正站在墙边,眺望着窗外,脸上带着微笑。

……他在看什么呢?

我顺着他的视线往窗外一望,只见两个小孩在庭院里玩耍。

一对年轻的父母面带笑容地看着这两个连走都还不太会走的孩子。

「──请问那一家人是?」

我轻声问道,高宫先生也以温柔的表情看着窗外。

「那是我仅存的宝物。我失去了最爱的家人,但还有一个孙子存活下来。在那里的就是我孙子一家人──我的孙子、他的太太,还有快满三岁和两岁的孩子,也就是我的曾孙。

他们打从心底爱着我,无关乎我的身份地位。他们真的是我无可取代的宝物。」

高宫先生看着在庭院里玩耍的一家人,脸上绽放幸福的笑容。

福尔摩斯先生仿佛洞悉一切,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高宫先生。」

高宫先生一脸不解地把视线转向福尔摩斯先生。

「您希望米山先生画的,是一幅像〈宫女〉这样的作品对吧?」

福尔摩斯先生得到确信之后,用坚定的口吻说。高宫先生睁大了双眼。

「〈宫女〉?」

我和米山先生异口同声地说。不过我们的语调并不相同。

我的声音充满了疑问,而米山先生的声音则带着讶异。

「……你还是一样厉害呢,小贵。」

半晌,高宫先生像是看着某种炫目的东西一般,眯着眼说道。

──〈宫女〉。

之前福尔摩斯先生在介绍迪亚哥·维拉斯奎兹的名作时,曾经提到这幅作品,所以我在书上看过它的照片。

这幅作品的西班牙原文是「Las Meninas」,意思是「宫女们」。印象中,这幅画的构图是以玛格丽特公主为中心,身旁围绕着几名宫女。

『本作品复杂的构图,获得了极高的评价』──我记得书上还这样写着。

所以高宫先生希望米山先生画一幅构图复杂的画吗?

仿佛为了回答我的疑问,福尔摩斯先生从放在地上的包包里拿出一本艺术作品集。

「为了预防万一,我带了这个来。」

他翻开书本,找到那幅〈宫女〉。

我的记忆没错,那幅画的中间是玛格丽特公主。

画的左侧,有一位宫女牵着公主的手;右侧则有三名少女。三名少女中年纪最小的女孩,看起来像踩着一只趴在地上的狗。乍看之下似乎有点残酷,但是从狗的表情看来,它好像并不觉得痛,所以感觉只是小朋友的恶作剧。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一名站在大画板前的画家。

「──这个人是谁?」

「就是迪亚哥·维拉斯奎兹本人。」

「本人!」原来这幅画也是迪亚哥·维拉斯奎兹的自画像啊。

竟然连自己都画进画作里,迪亚哥·维拉斯奎兹是不是自恋狂啊?难道艺术家都这样吗?

就在我仔细端详这幅画,试图看出画里还藏有什么暗示的时候,米山先生悄悄地站在我身旁。

「──米山先生,请你仔细看看画里的『国王夫妻』。」

福尔摩斯先生说。

「国王夫妻?」米山先生露出不解的表情,定睛细看。

他沉默了一阵子之后,仿佛发现了什么似地,猛然抬起头。

「……请问您发现了什么吗?」

「嗯,对。小葵,你看这里。」

米山先生指着画中挂在后方墙上的方框。

「你是指这幅画里的画吗?」

画里的画,构图是一名穿着礼服的女性站在左边,另一个看起来颇有权势的男性站在右边。

这应该是国王夫妻的肖像画吧。

「我本来也这么认为,但其实并不是这样。这不是画,而是一面镜子。依照习俗,国王应该在我们看过去的左侧才对,但这里却是相反的,对吧?」

「镜子?」

……如果是这样,那就表示国王夫妻也在这间房里,只是没有画出来而已。于是我观察玛格丽特公主和画家维拉斯奎兹的视线。

──也就是说,维拉斯奎兹在大画板上绘制的,其实是国王夫妻的肖像。

原来如此啊。

换句话说,维拉斯奎兹是用国王的角度替他画了这幅画啊。

现代可以轻易留下照片,但是在当时并没有那样的技术。

当时还是小女孩的玛格丽特公主,日后将会嫁到奥地利。

眼前这一幕安祥又洋溢着幸福的日常光景,对国王来说,就像只能短暂拥有的宝物般贵重。

维拉斯奎兹把那宛如宝物的画面裁切下来,绘制成一幅画。

他把来到国王夫妻身边的公主与宫女们,甚至连自己的身影,都当作国王视野中的一部分,留存了下来。

就在我察觉这一点的时候──

「──我、我明白了。」米山先生仿佛和我有同样的心情,紧握着拳头。

「我明白〈宫女〉这幅画作的构图秘密了。」

他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这是──国王每天都能看见的幸福光景对吧。」

听他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轻轻点头。

没错,我也明白了。

换言之,高宫先生其实是希望米山先生画下他从这里看见的『孙子一家人幸福地游玩』的画面,也就是只有此刻才能看见的幸福光景。

正如同『迪亚哥·维拉斯奎兹的〈宫女〉』一样。

因为高宫先生知道,眼前那个乍看之下微不足道的画面,是多么珍贵而无可取代。

一回过神,我发现自己已经眼眶泛泪,于是慌忙地压住眼头。

「请用。」

福尔摩斯先生立刻把手帕递给我。

「……谢、谢谢。」

我难为情地用手帕压着眼头。

听着我们的对话,高宫先生扬起了微笑。

「谢谢你完全看穿了我的心思。

你说得没错,不过『像迪亚哥·维拉斯奎兹』的条件,其实也隐藏着我一丝丝坏心眼,因为我想看看『米山先生能将这道谜题解到什么程度』。我甚至把你看扁了,觉得你一定猜不出来。然而你却用维拉斯奎兹的风格,画出了这么棒的一幅画,我真的非常满意。」

语毕,他再次望向米山先生所画的聪子小妹妹,怜惜地眯起了双眼。

米山先生走向高宫先生,对他鞠躬。

「──高宫先生,可以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听见这句话,高宫先生不发一语,直视着他的双眸。

「请让我再画一幅。这次我一定会画出宛如〈宫女〉的作品。」他带着坚定的口吻说。

「──米山先生。」

高宫先生先是露出有点迟疑的眼神,接着立刻高兴地微笑。

「那么,请让我正式委托你。可以请你帮我画出──我现在从这里看见的那一幕幸福光景吗?」

「好的,我非常乐意。」米山先生把手放在胸口,再次鞠躬。

「我很期待你画的〈宫女〉,但这次请你不必拘泥于维拉斯奎兹的画风,请用你的画风呈现这幅光景。」

听见高宫先生这么说,米山先生带着认真的眼神,深深一鞠躬。

「好的,我会尽我的全力完成。」

他们两人,简直就像真的国王和迪亚哥·维拉斯奎兹一样。

好神圣的画面。

一位杰出的画家,就在这个瞬间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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